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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明赞自从随同净海王回来起,就一直甚有气派,无心没想到他会直承胆怯,诧道:“你若害怕,不如我们一同回去?”

  荀明赞咬了咬牙,道:“我身为国师,身负保护大王之责,岂能临阵退缩。道兄,你们全真教的道法如何?我听师傅说,你们全真教是内丹派,并不如何修习法术的。”

  无心不知他为什么问起这些,笑了笑道:“令师知道的那是百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我教博采众家之长,还有什么不会。”其实全真教确是内丹派,并没有正一道那种画符捉鬼的手法,不过无心为了圆谎,欺荀明赞不知中原情形信口胡说,谅荀明赞也没办法对质。

  荀明赞叹了口气,道:“那就好。唉,方才大王让你和我一同去对付婆摩罗耶,我都不敢相信。大王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这般有把握。”

  无心的心头忽地一动,忖道:“正是,方才那净海王到底怎么想的,突然间让我去对婆摩罗耶?”当初他也没多想,但此时想起来,便觉得有点意外。

  也许是这僻处海外的女子根本不知厉害,也许,就是想让那婆摩罗耶解决了自己,省得自己在陈耠之事上纠缠不清么?可是荀明赞长得仙风道骨,颇似不凡之辈,但看来却并不见得如何,武功法术都只是泛泛而已,看他的样子又实在并不像作伪。无心自己就是作伪的大行家,说句谎骗个人,那是家常便饭,旁人要骗他却大为不易。

  他原本觉得自己洞若观火,但此时脑海中却乱成一团,连那净海王的样子都模糊起来了。他摇了摇头,心道:“想这些做甚,再想下去就没个底。反正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便是。”便道:“想必是大王觉得我远道而来,总有几分本领吧。”

  荀明赞咽了口唾沫,道:“道兄,有件事我想请道兄指点。”

  无心听他欲言又止,不知他要说什么,道:“道兄请说。”

  荀明赞犹豫着道:“道兄,贵教中人若是学了外道之术,师长会如何?”

  无心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当初正是因为学了外道邪术,结果被正一道天师张正言逐出龙虎山。这是他心头隐痛,他对门户之见也是深恶痛绝,哼了一声道:“术有正邪,道则一也。外道中出了不少英雄豪杰,正道中败类亦复不少。所以术远正道外道之分,只在于施术之人。”

  荀明赞眼中一亮,道:“正是正是。道兄,你说得极是。”

  “术有正邪,道则一也”,这八个字是当初龙莲寺高僧宗真对无心说的。宗真发现无心学过不少邪术,自己也颇以此自卑,便以这八字开解他。只是除了宗真,旁人大多不以此为意,只说正邪不两立。无心被骂得多了,没想到荀明赞大为赞同,登时大起知己之感,道:“荀道兄也在修习别派术法么?”

  荀明赞道:“我是在修阿湿毗尼术……”他刚说了一句,马上顿住了,低声道:“道兄,‘法家掌雷霆之号令,握天地之枢机,论取天罡正真之气’这句中,不知你知不知道‘天罡’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得“阿湿毗尼”几字,无心略略一怔,待听得荀明赞念了那一句,却是微笑道:“天罡者,在外为北斗第七星,在内为天罡穴。内外天罡相应,万物无罡不生,无罡不育,如此可修雷法。”这一段是当初他在龙虎山学五雷破时师傅所传,天罡法为五雷法的根本,也就等同于内家拳法中的修炼真气,是基础的基础,无心背得熟而又熟。

  他听得荀明赞连这也要问,心知荀明赞定是僻处海外久了,大概师父传下的法术也已一知半解。他连天罡法都弄不清楚,怪不得非要修习外道法术来补充。

  荀明赞皱起眉,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一直想不通。”

  无心笑道:“荀道兄,有什么不解的便问我好了,我知道的不少,定然知无不言。”荀明赞对他所说的“术有正邪,道则一也”这八个字大加赞同,他大觉投机。本来就没什么门户之见,荀明赞也是正一门下,同门相助,那是天经地义之事。哪知荀明赞讪讪一笑,道:“汗颜,我身为天师门下,天资鲁钝,时至今日竟然要修习三张伪法,真让道兄见笑。”

  无心听得荀明赞说到“三张伪法”,不由浑身一颤,道:“荀道兄,你是……你是北天师门下?”

  所谓北天师,原来是北魏时寇谦之所传。寇谦之极受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宠信,甚至太武帝年号曾为“太平真君”四字。虽然寇谦之亦是天师道门下,但他以张道陵所传为伪法,号称要除去“三张伪法”,因此人称此派为北天师道,与龙虎宗天师道相别。终北魏之世,这一派天师道盛极一时,只是后来龙虎宗越来越盛,到了南宋时,北天师道便已式微,后来到了元大德八年,元成宗封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为正一教主,主领三山符箓后,北天师道几乎便在中原绝迹,没想到在单马锡还有留存。

  无心暗叫侥幸,自己幸好自称是全真门下,不然荀明赞只怕当场就要对自己这个“三张伪法”门下翻脸。他也讪讪一笑,道:“法无高下,以正法而邪行的,也不是没有人。”

  荀明赞点了点头,道:“正是正是,道兄高见。所以三张纵是伪法,亦非不可修行,当初寇天师力除三张伪法,除的也是租米钱税与男女合气之术,符箓之术多有保留。”他这话藏在心底已是很久了,只是当初他师父传授时,口口声声“三张伪法”,严令不得染指,而他们在单马锡已近百年,本门术法流失极多,兼之以讹传讹,更加缺乏。

  师父在日,他连想都不敢想修习那些“三张伪法”,后来自己接位,觉得再不取长补短,这一脉已将灭绝。自行修习,又不知对错。如今听得无心之言,当真有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之感,心中感激难以言表。只觉与无心越说越投机,虽然无心年纪比他要小好几岁,却有如对师执之感。

  其实北天师道虽然在中原已绝,但寇谦之所定道仪大多为全真、正一两派吸纳继承,正一道对北天师道的看法,远不像北天师道看正一道那样势不两立。

  无心也这才明白过来,荀明赞所言修习外道之术,说的其实并非那阿湿毗尼术,而是指正一雷法。他笑着拍了拍荀明赞右肩,道:“道兄太谦了。”平常拍人肩头,用的多是右手,无心却故意用左手,这样拍到的便是荀明赞的右肩。

  他拍得自然而然,荀明赞根本没觉察他的用意,道:“无心道兄,你若有意,救回大王后不如便留在单马锡,与我共同辅佐大王吧,这样我也好朝夕请教。”他自觉没底,有无心这等大高手相助,日后再有婆摩罗耶这等妖人出现也不用怕了。

  无心拍了一下,已然发现荀明赞肩头全然无异,不由略略失望。待听得荀明赞说要留他下来,他慌忙摇了摇头,道:“这个不成,我要去俱蓝国。”

  荀明赞叹道:“那可当真可惜……”还没说完,远远地忽然传来一声惨叫,他的双眼猛地睁大,小声道:“道兄,那便是婆摩罗耶!”

  这声叫声极是凄惨,不过是个男人的声音,荀明赞虽然心惊肉跳,听得不是净海王在惨叫,总还放了点心。无心也吓了一跳,道:“他在做什么?”

  荀明赞面沉似水,道:“婆摩罗耶修习的是咒杀邪术,每隔数日便要取生人心熬炼,极是残忍,说不定……说不定便是那位陈耠先生正在受难。”

  无心一听要取生人心,更是着急。死个把水手总还好说,要是陈耠死了,谢礼便要泡汤。他道:“快走吧!”双脚一振,立时向前掠去。荀明赞没他那么好的轻身功夫,见他又使出这门功夫,眼中又是羡慕,又不无妒忌,连忙追了上去。

  声响是从西北边传来的,听声音已不太远。只是无心一发力,两人越拉越远,荀明赞赶得气喘吁吁。他正在担心会追丢,却见无心忽地站住了,正在侧耳倾听,他连忙上去,小声道:“道兄,发现婆摩罗耶了么?”

  无心扭过头,将手按在唇上。荀明赞见他这样子,登时闭住了嘴,伸长脖子望去。却见前面十余丈外的一个山壁前,有一个小小草棚,当中闪烁着火光。现在下雨,又隔了这么远,婆摩罗耶有再大的本事也听不到,可是荀明赞闭上了嘴,连半个字都不敢说了。


八、水火攻守

  婆摩罗耶抓起了那人。这人半死不活,看打扮却是个水手,被雨淋得如落汤鸡一般,一张脸也全无血色。他哼了一声,道:“你是什么人?”但那人只是惨叫,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心头火起,忖道:“那姓秦的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他的阿耆尼术需要以人为祭,让圣火点燃一年整,便可取出地底暗藏的阿耆尼珠了。他虽然不惧那姓秦的,却也担心自己一走,这圣火被熄灭,因此每次外出擒人为祭时都要将这草棚以禁术封住,可每次还是胆战心惊,生怕功亏一篑。没想到那姓秦的居然自然送了几个人过来,难道这是圈套,刻意要破坏他的阿耆尼人祭么?可是看来看去,眼前这水手半死不活,不像能有什么威胁的。他咧嘴笑了笑,让那人站定了,拍了拍他的肩。

  那水手在净海王府中被擒,一直昏迷不醒,此时被雨一淋才算回过神来。神智一复,却见眼前是这么个奇形怪状的天竺人,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待见那天竺人似乎并无恶意,他定了定神,正想说几句话,忽见那天竺人手一伸,他只觉胸口一疼,低头一看,那只黑黑瘦瘦的手已没入他的胸膛。

  人前胸有两排肋骨,但婆摩罗耶的手直如铜铸铁打的一般,锋利如快刀,一伸一缩,已将一颗心脏活活取出,那水手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已毙命。

  婆摩罗耶取心时,本来打算着眼前这人突然爆裂,或者还有别个变化,却没想到轻轻巧巧便将心脏取出来了。他反倒一怔,看了看被摘心的那水手尸体,摇了摇头,回到草棚中,伸手将心脏放入火堆。火堆的火焰已然将烬,这心脏一放上去,火舌忽地又腾起两三尺,烈焰熊熊,直欲破壁而飞。

  无心见那草棚中人将一个活人摘心,被摘心之人正是一个水手,心头火起,忖道:“原来净海王不是骗我,果然是个妖人!”其实他所学有不少也是妖术一类,只是无心自觉站得正行得直,从不把自己当妖人看的。

  他正待上前,忽听得身后咯咯作响,回头一看,却是荀明赞脸色煞白,上下两排牙齿不由自主地捉对厮杀,心道:“这荀明赞真是绣花枕头,长得一表人才,却是一包烂稻草。那妖人奈何不了他,看来也不是什么厉害货色。”

  他信心大增,又拍拍荀明赞的肩,道:“荀道兄,你最拿手的是哪一种法术?”

  荀明赞定了定神,道:“道兄,我最擅长的是飞剑之术。”

  无心怔了怔,道:“真的?”中原飞剑最为厉害的是术剑门中的哀牢山赫连神剑世家,道家虽然也传说有剑仙可以飞剑,但连正一道顶尖人物张正言、张正常都不会,无心更没见过,他没想到这个华而不实的荀明赞居然会这门秘术,若是真的,那还用学什么外道法术?有此一术,走遍天下也遇不上对手了。他心知荀明赞多半在吹牛,只盼着多少有点用就行了,便道:“那就好,你去将他引出来。”

  荀明赞闻言吓得面如土色,正当无心有点失望,荀明赞忽然点了点头,道:“好。道兄,我们联手,必要灭了这妖人。”他虽然自知不敌婆摩罗耶,但这话说得大有气概,迈步向那草棚走去。他自觉步履极是轻盈,但走了几步,却觉步子越来越沉,一个头也奇大无比,简直像是灌了铅水。

  不对,身后似乎有人!他猛地回过头去,但身后仍是空空一片,连无心都不知钻到哪里去了。雨点不时落下来,哪里有半个人影。可是他心中总觉得有个人跟在他身后。而且,这个人就在他身后,似乎紧贴着他的背脊,仿佛连这人的呼吸都感觉得到。荀明赞心头发毛,一把按住腰间的克力士刀,险些就要呵斥,也就是这时,那草棚中赫然传出一声暴喝。

  ※※※

  婆摩罗耶摘了一个水手的心脏,献了火祭后也不见有异样,心底反倒有点忐忑。自从他来到此处,那姓秦的已多次来犯。此人手段高强,虽然较自己尚有不如,但也不可小看。现在阿耆尼珠出土在即,此人定然更要攻来。送这几个人过来,只怕是想故意让自己动手取珠,他好从中取利。

  想到此处,婆摩罗耶不由微微一笑。姓秦的终究是唐人,不知道这阿耆尼珠对自己的妙用。只要此珠出土,自己的功力与现在便不可同日而语,到时杀他便易如反掌。姓秦的想要坐享其成,这回可要作茧自缚了。

  他正想出去再取一个人的心脏来做人祭,刚走到门口,忽然浑身一凛,想要迈出去的步子一下站定,喝道:“秦先生,你终于现身了。”

  门外的暴雨中,有个人影正站在那里,正是那姓秦的唐人。

  雨很大,这姓秦的站在那里,浑身已被雨淋得透湿,站在那里,有种说不出的妖异。此时外面暴雨如注,婆摩罗耶心知自己的阿耆尼术在这种天气里多少会有影响,他已不敢走出草棚,喝道:“秦先生,有胆便上来吧!”

  那姓秦的又走上了几步。此时距草棚已经只有两丈余,那姓秦的一张脸也已能看清楚。这张脸白得全无血色,头发被雨打湿了粘在额头,漆黑发亮,而嘴唇却不知为何红得妖异。这张脸其实甚为英俊潇洒,但看上去总觉得怪异非常。婆摩罗耶不由退了一步,已到了火堆边。他双手在火头上一按,掌心似乎有个吸孔,火焰被他吸入掌心,一双手也刹那间变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