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者无心上一章: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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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背着,门上忽然有几声敲叩。无心过去开了门,却见那小汪拎着包站在门口。一见无心,小汪将布包递过来道:“无心道长,这是耘公答应的银子,请道长点一点吧。”

  无心一听“银子”两子,一把抓了过来掂了掂。他估重量的手段比他的法术更强一点,一掂便觉这布包沉甸甸的,倒有七八斤重,打开来一看,原来里面还有些铜钱。他笑道:“耘公真是信人。小汪,进来坐坐吧。”

  小汪笑道:“不了,马上就要靠岸,我们还要先卸一批货,再买些补给上来。再过去,得好几天才能有单马锡这等繁华所在了。”

  无心诧道:“单马锡很繁华么?”

  小汪道:“此地虽然不能与明州、刺桐、广州这等大口相比,在爪哇一带也算是一个大港了。而且这地方多是我中国人客居于此,风土与中原大同小异。过了这里,要买点吃得惯的都难。对了,这地方通行中原铜钱,耘公怕你银子不好使唤,所以还拿了半贯钱给你。”

  无心听他如数家珍,颇为惊叹,道:“小汪,你对这儿倒是熟得很啊,常走这里吧?”

  小汪干笑了一下,道:“这倒不是。是我大伯当初经过此地,回去后写了一部书,我看得熟了,这才想来看看。虽然过去了几十年,仍然与我大伯说得一般无二。”

  无心听他说过几次大伯的事,道:“你大伯来过?还写过书么?不知他尊姓大名?”

  小汪脸色一沉,甚是沮丧,道:“我大伯讳大渊,写的这本书叫《岛夷志略》。可写出来,别人都说他闭门造车,谁也不信。”

  原来这小汪的伯父汪大渊是中国古代一个有名的旅行家,只是生前一直藉藉无名,一直到十九世纪才为西方所重视,当时知道他的绝无仅有,无心更不曾听说过这等人了。他搭不上话,莎琳娜在一边忽然道:“令伯父原来和百万马可一样啊。”

  “百万马可”即是马可波罗。马可?波罗是威尼斯人,元初东来,回意大利后出版了《游记》,记述中国的种种繁华奇异。因为好以“百万”言之,故当时人大多不信,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百万马可”来取笑。马可?波罗此时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莎琳娜在佛罗伦萨时也曾读过他的游记,当时也觉得文风夸饰,实在有点难以置信。等自己也来中国一次,这才知道马可?波罗所言大多是事实。听小汪说他伯父之事,竟与马可?波罗如出一辙,不禁大有感慨。小汪不知莎琳娜所言“百万马可”是什么,道:“姑娘所言是……”

  莎琳娜叹了口气,道:“先生,不用担心,令伯父将来定能光宗耀祖。”她跟着无心学中国话,流利是流利多了,不过无心教的尽是些“发财致富”、“光宗耀祖”一类,她也不知这话用在此处并不适宜。小汪听她说得真诚,甚为感动,道:“姑娘说得是,小人记着了。”

  无心在一边听得了,却生了醋意,忙道:“小汪,你有事快忙吧。在单马锡要停多久?”

  小汪道:“在单马锡一般要停一天。现在海上起了风,只怕要等风过了才能走。道长,你和这位姑娘一同去岸上逛逛吧。”

  无心道:“好吧好吧。”他打发走了小汪,抖了抖手里的布包对莎琳娜道:“莎姑娘,你下不下去逛逛了?我请客!”银子在他眼里如山之重,不过莎琳娜在他眼里比山更重,倒不在乎这一点小钱。

  莎琳娜微笑道:“好吧,我们一块儿去看看,你反正赚了不少钱。”她在无心跟前总是沉稳厚重,其实仍是少女心性,也是爱玩爱热闹的。

  蓬莱号已靠上了码头。等无心和莎琳娜上了甲板,那些水手已经系好缆绳,正在搬着货物。见他二人出来,陈耠道:“道长,莎琳娜姑娘,你们要下船么?”

  无心道:“是啊。这船还不走吧?”

  陈耠微笑道:“当然不走,今晚便停在这里了,你们玩个痛快吧。”

  ※※※

  “秦道长。”

  巴德山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虽然他在海上也有个“镇海鳌”的名头,听起来颇为不弱,但在这个道士跟前,他总觉得胆战心惊,有种说不出的害怕。

  那道士身着一身黑袍,正背对着他坐在一块圆石上。这块石头有三四尺见方,道士坐在上面稳稳当当,纹丝不动,直如泥塑木雕。巴德山见根本不动,又叫了一声:“秦道长。”

  “失手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巴德山心头一震。其实也根本不用说什么,平时得手了,总是大包小包,大呼小叫地回来。这天这般无声无息,偃旗息鼓地回山,自然是失了手。巴德山点了点头,马上省得对方并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忙道:“秦道长,对方不是等闲之辈,您给我那道止船符居然没用。”

  虽然那道士一动不动,但巴德山还是觉得眼前似乎花了花,仿佛那个背影也微微一晃。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道:“是我看花了吧?秦道长难道也会失态?”平时这道士给他符箓,入海一用,从无失手过,他对这道士也敬若天人,只觉这道士几乎与神仙一般,从来不觉得他也会失态。

  “是你用得不得法么?”

  巴德山急道:“不会,不会,我都是照着道长您说的一步步做的,没半点差池。不过,”他顿了顿,道:“那艘船原先也已动弹不得,不料突然有两道火光飞下来,船就马上会动了。”

  他话音刚落,眼前忽地一暗,待定睛一看,却是那道士已站了起来。风正刮得大,将那道士的一身黑袍吹得飞扬起来。他不由吃了一惊,心道:“这怎么回事?”那道士来此地也不算太久,平时不管刮风下雨总是对着那深潭打坐,坐下后便从不曾起来过。他正在诧异,却见潭中的水“咕咕”有声,一个个水泡正不断冒上来,有一只甲鱼已浮起了水面。他心猛地一沉,惊叫道:“秦道长,饶命啊!”

  他叫得响,那道士出手更快,手一掠,甲鱼已被他抄在手上。这甲鱼有个几年了,背壳长得青光光的如石头一般,上面却刻着几个字。

  那正是巴德山的生辰八字。道士左手捏住甲鱼的身子,甲鱼伸长了脖子想咬人,却怎么都咬不到,他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右手小指向那甲鱼脖子划去。巴德山已知自己命在顷刻,只是拼命磕着头。他磕得极重,前额已经磕破了,血流得满脸都是,可巴德山浑若不觉,仍是拼命磕着头,道:“秦道长,念在我从不出差错,饶我这一次吧。”

  道士的手指本来已将触到那甲鱼脖子,忽地停住了,道:“你知罪么?”

  巴德山听这道士话中已有转寰之意,见到这一线生机更不能放过,又重重磕了两个头道:“小人知道。道长,您再交给我吧,我这回定不会出错了。”

  道士叹了口气,道:“知罪就好。”

  他的指甲忽地扎入那甲鱼的脖子。指甲留得很长,便如一片利刃。甫一刺入,巴德山的脖子也像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割开,鲜血猛地喷了出来,人也重重摔倒在地。旁边那些海盗都是刀头舐血的亡命之徒,见此情景也不禁个个直打寒战。这回其实是道士的符箓被人所破,并不关巴德山的事,但这道士说杀就杀,他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道士扫了一眼,将手中的死甲鱼往潭中一扔。这死甲鱼刚入水,忽地有十几只甲鱼扑上来撕咬。只一瞬,那只甲鱼已被撕得七零八落。道士看着潭中甲鱼的残尸,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三、千鱼降·噬心蛇

  暴风就要来了,港口停了几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到处都是挤来挤去的人流。

  “单马锡的港口果然很繁华。”

  无心刚下船时感叹了一句,可没走几步,便大失所望。因为单马锡的繁华也仅仅就是这个港口。出了船港,就只是些零星低矮房屋,人口也不多。无心原先听小汪说什么单马锡很繁华,只以为勾栏商铺林立,是个通都大衢,见只是这般一个小集镇,不禁大失所望。和莎琳娜在逛了一圈,便觉索然无味,道:“莎姑娘,我们还是回去吧。”

  莎琳娜道:“你不是说船上住着不舒服么,怎么又要回去了?”

  无心道:“船上还要呆不少时候,若是住不惯船上,后面更难受。”其实这也是借口,住客栈的话得花钱,看样子莎琳娜肯定仍不肯和自己住一间房。花两间房钱,晚上又没什么事好做,无心实在很不乐意。莎琳娜倒不疑有他,道:“好吧,那我们再走一圈就回去。”

  正说着,一阵风吹来,无心闻得一股臭味,皱起眉头道:“哪里在淘茅厕了?”循着气味看去,却见边上有几个人正在架摊子,地上摊了几个大筐,里面放着好些果子。无心认得一筐是椰子,另一筐个头差不多,上面尽是尖刺,有些还裂开了口子,却不知是什么东西,气味正是从那里过来的。他道:“咦,那是什么?”

  莎琳娜还不曾回答,有个正在将果子放到摊上的汉子听得了,道:“道长,你是刚来的吧?来,尝尝这榴莲,刚摘下来的。”那汉子头上梳着椎髻,穿着青布短衣,看样子却是中土人氏。

  “榴莲”这名字闻所未闻,无心奇道:“这东西能吃么?”那汉子笑道:“当然能吃,好吃得紧,道长尝一个吧?”

  无心正待说不要,莎琳娜却大有兴趣,道:“给我来一个吧。”

  那汉子伸手挑了一个,沿着裂缝扒开了,用竹签挑出里面两颗拳头大的果肉,递了过来,道:“一个三十文,多谢惠顾。”

  无心吓了一跳,心道:“什么果子这么贵?”他数出三十文给那汉子,接过那颗榴莲来。刚举到嘴边,只觉这股臭味实在难闻,道:“这东西是不是坏了?”

  那汉子笑道:“榴莲便是这个味,闻着臭,吃着可是又香又甜。道长是第一次吃吧,刚吃时大概会不习惯,吃惯了可要上瘾的呢。小号‘金福记’,两代都种榴莲,过往的船只每年都要来买不少。”

  这汉子做惯生意,说得天花乱坠,无心却仍然不敢下口。他见莎琳娜抿了一口,便道:“好吃么?”却见莎琳娜也是一副苦相,但马上又抿一口,道:“真的很好吃啊。”

  莎琳娜也说好吃,无心再不敢多嘴。他憋住呼吸,张嘴咬了一口。这榴莲果肉酥软金黄,样子不难看,刚下嘴时只觉气味浓烈,大不好受,但入口却觉甘甜适口。他大觉奇妙,赞道:“果然好吃。”又咬了一口。卖果子的那汉子见他的模样,笑道:“我说得不错吧。道长,若嫌榴莲味道太重,便奉送两个山竹,吃完后清清口。冰冰,拿两个山竹过来。”

  边上一个矮小的伴当答应一声。这人衣着与那汉子相去无几,待抬起头来,却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无心看得呆了,见那少女递过两个紫色小果子来,他连手带果子一把抓住,也不放手,道:“姑娘叫冰冰么?好名字,小道无心,是火居道士。火居道士你知道吧?就是……”他正说得来劲,莎琳娜见他有点得意忘形,气得在一边干咳了一声。无心见莎琳娜面色不善,心知不妙,一下闭了嘴,一把掐破了一个果子外皮,却见里面是柑橘一般几瓣雪白的果肉。他拣出一块来吃了,只觉清甜爽口,咂了两下嘴,把另一个递给莎琳娜道:“这个好吃,莎姑娘你尝尝。冰冰姑娘,你还有什么果子?”

  这果子铺上果子不少,大多是他闻所未闻的。不过这回那少女去招呼另一个客人了,却是那汉子捧起一颗足有十来斤重的大果子道:“这个是波罗蜜,道长可要尝尝?”

  边上忽然有人道:“无心道长,你们在买榴莲吃啊?”无心回头一看,却是陈耠和几个水手走过来。他笑道:“耘公,你们也下来了啊。可要尝尝这果子?”不花什么力气赚了陈耠一百两银子,无心多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这个东不妨做一下。

  陈耠道:“多谢了,我还要去拜谒净海王,道长请便吧。”

  无心诧道:“净海王?”

  “净海王是此地尊长,过往船只经过都要前去拜谒。”陈耠似乎不愿多说,对边上桑九三道:“九三,我们走吧。”

  走了一程,桑九三回头看了看,只见无心还在指指点点念叨着要先尝后买,他小声道:“耘公,为什么不叫这小道士一同前去?这人本事不弱,有他在多少也放点心。”

  陈耠头也没回,道:“九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没来由地忤了净海王,反为不美。”

  桑九三没再说什么。陈耠说得正是,总不能让这小道士以后趟趟都跟随他们出海。何况这小道士甚是贪财,真请了他,真是搬了个无底洞上来,到时请神容易送神难,当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再多说,跟着陈耠向前走去。

  单马锡本是小国,据说本是室利佛逝王子圣尼罗优多摩所建。当初圣尼罗优多摩到了此处,见到此地有头狮子,土语中狮子名谓“新加”,于是定名为新加坡,“坡”即是“城”之意。这新加坡国相传百余年,共传五代。第五代王名谓伊士广达沙,被满者伯夷国所灭,从此单马锡一蹶不振,成了这等一个小渔村。成了渔村反倒不招人忌,当初崖山一战,大元灭了宋国,宋室残部有不少便逃来此地,与土人杂处,慢慢又成了这般一个港口。宋室亡来至今不到百年,这里的中国人还多宋时衣冠,这净海王便是宋朝宗室后裔。

  说是王,在陈耠这些中原人眼里,这个净海王也就是当地的一个酋长。酋长归酋长,单马锡纵然小,地处海路要道,过往海船总要在这个地方补给,一旦恼了净海王,便是件麻烦事。这个净海王虽然离开中原已久,仍然一副中原天子的架子,过往船只都要前去拜谒。陈耠上次来单马锡已是几年前的事了,还记得那老王架子极大,似乎仍把陈耠当成自己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