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者无心上一章: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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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心与那女子虽然言语不通,但眉目传情正传得入港,一时也忘了莎琳娜。耳边听得一声娇斥,他连忙站将起来正色道:“莎姑娘,你问到船了么?我方才去问了一下,说一时也没有去佛罗伦萨的船。”他当初也不知佛罗伦萨是什么地方,只觉是又是佛又是罗刹,当真匪夷所思。和莎琳娜在船上待了这些日子,总算知道这地方的正确发音。

  莎琳娜哼了一声,道:“你真是好本事,天竺话也会说,还说得眉飞色舞。”

  无心吓了一跳,心道:“糟糕,莎姑娘多半看到了,我来给她胡赖一下。”当即笑眯眯地道:“虽然我不会说天竺话,不过手势总会打,别人也知道的。”

  其实当时欧洲人并不把私情看得罪孽,贵族里更是以找情妇为时尚,便是贵为皇后也会有个把情人。只是莎琳娜终是少女,她们美第奇一族还不算真正的贵族,无心又是她第一个情郎,实在不愿他去拈花惹草。但她知道无心虽然有些好色,对自己却是真心实意的,有意不再多说,只是道:“我方才也去问了问,眼下没有船去勿斯里,只怕我们要在俱蓝呆些日子了。”

  无心道:“好啊好啊,那我去找个住的地方吧。莎姑娘,我的银两也不太多了,是不是要一个房……”

  他话未说完,莎琳娜举起拳头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敲,道:“好你个头,我问得口干,现在我喝点牛奶,你去问。”

  无心不敢再行多嘴,连连点头道:“好,好。”只是看了看周围,又苦着脸道:“怎么问?”

  俱蓝港的商人哪儿都有,眼下港口停了七八艘船,就有五六个国家,而周围来来去去的人就更杂了。莎琳娜一路过来,已学会五六种话,总能找到一个能交谈之人,无心却只会一点拉丁语,再就是一些现炒现卖的夹生意大利语,俱蓝会这两种话的不多,何况无心问个路都要连比带划,要他去问,当真是拿鸭子上架。莎琳娜也知道这是难为他,只是恼他一不注意就要和女子搭讪,板着脸道:“你就算不会说,手势总会打,别人总知道的。”

  无心暗暗叫苦,道:“莎姑娘,你别难为我了,我又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刚才我站得烦了,才和那个天竺姑娘聊几句,你也别使这小性子。”

  莎琳娜见他还要嘴硬,气得脚往地上一跺,道:“不管,不管,你快去!”

  无心不敢再多说了,心道:“色目姑娘使起小性子来也和中原女子差不多。”不过他倒不以为苦,嘿嘿一笑道:“那我去了,问不来的话我也没办法。”

  出了饭馆,见港口那些正在搬运东西的水手,不少人都留着一部大胡子。看到这些胡子,无心不觉想起了雁高翔,心道:“这小子现在不知如何了?嘿嘿,他想杀我,大概一辈子都没这个机会。”

  港口此时停泊着七八艘船中,有一艘是些戴着缠头的大食人,显然不会去勿斯里的。其余几艘船中,莎琳娜已去打听了大半,这几天都不走,剩下的三艘船中有一艘就是蓬莱号,还有两艘船中,一艘也不知是哪一国人,身上的衣着无心从没见过,一船水手倒有三分之二是大胡子,个个面生横肉,看样子就很不好说话。另一艘却也是中国船,无心忖道:“没商量了,去那艘船上打听打听吧。”其实他也知道那艘船肯定不会再往西行,应该马上就要东归了,只是莎琳娜有命,岂敢不遵,去装个样子问问,也算在莎姑娘跟前有交代了。

  想罢,无心向那艘船走去。那船与蓬莱号差不多大,船头上却雕了个龙头,边上镶着“升龙”两个字。无心看到这个龙头,不由一怔,心道:“难道这是朝廷的船?”但船上扯出的认旗却是一个斗大的“髯”字,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龙纹寻常人是不能用的,用了便是僭越,说重了就是杀头的大罪。就算船主恃着这里是万里之遥的海外而肆无忌惮,但船总是要回去的,这般船头雕龙,取名也叫“升龙”,难道真是嫌命长么?

  他本来就要上船去,此时不由站住了。从船上搬运货物下来的脚夫尽是些光着膀子的天竺土著,问了也是白问,船边倒放了一张小桌椅,一个拿着笔墨账本的中原人正在埋头登账,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无心走了过去道:“先生。”

  那账房听得中原口音,抬起头看见无心,却是一怔,马上笑道:“哎呀,居然是位小道长。小道长,请问您尊姓大名啊?”

  这账房官话说得甚好,不过带了点闽地口音。无心打了个稽手道:“小道无心,敢问宝船是要回去么?”

  那账房眼中一亮,道:“是啊是啊,道长要搭船的话,船价很便宜的。”

  无心道:“唉,我不是要回去,要去勿斯里呢。”

  那账房一怔,马上笑道:“壮哉!无心道长气宇不凡,果然有踏遍宇内之志。”

  无心被他拍了几句马,心中大为受用,也笑道:“请问先生贵姓?”

  那账房道:“免贵姓林,草字归榕。道长,您是孤身来此么?”

  无心道:“跟个朋友来的,要去佛罗伦萨。”

  林归榕吃了一惊,道:“道长要去欧罗巴洲啊?了不起!了不起!”

  无心听他说得如此夸张,倒有些不好意思,道:“去这地方很了不起么?”

  “我听说佛罗伦萨是在极西大秦王治地,距中原不知有几万里。汉时大秦王安东曾遣使来通,后汉班超也曾遣甘英西通大秦,结果为风浪所阻,后来就再不曾有人去过那里了。无心道长远游如此绝域,诚人杰也。”

  无心脸皮虽厚,林归榕这等赞美他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抓了抓后脑勺,道:“林先生你们知不知道有去勿斯里的船?”

  林归榕道:“你问我可问对了。我们东家有个相识的大秦商人,他们就在勿斯里,每年这时候也该来俱蓝,想必这几天就会到了。”

  无心没想到这么顺利,喜道:“那林先生你知道他几时会来?”

  林归榕道:“这个倒说不上来,毕竟我们也是每年只来这儿一趟。这十几年来,我们也不过碰上了他四五次而已。无心道长,你若要搭他的船,兄弟请东家为道长引见阿米塔瓦先生。”他见无心有点莫名其妙,忙道:“阿米塔瓦先生是俱蓝王府总管,商船来此,都要去俱蓝王府挂号的,他也最是好客。”

  看来到处都是一样。无心想着,他听到“好客”两字,心中却是一动,道:“林老哥,那位阿米塔瓦先生好不好说话?”

  他与林归榕说得入港,称呼也成了“老哥”了。林归榕笑道:“道长放心,阿米塔瓦先生与敝东最是相熟,由敝东说句话,道长想在俱蓝住几天都成。”

  无心不像莎琳娜那般归心似箭,他最担心的倒是要在俱蓝住这几天的开销。听林归榕所言,那位阿米塔瓦竟会好吃好喝地招待自己,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冤大头哪里找去?登时喜不自胜,道:“那多谢老哥了。”

  林归榕想必是个急性子,搁好笔,将账本往腋下一夹道:“那道长随我上船吧,我便去与敝东说一声。”

  他说着,便向船上走去。无心也没想到林归榕说引见就引见,心道:“林老哥真是古道热肠。”

  他跟着林归榕向船上走去。这艘升龙号与陈耠的蓬莱号是同一型的福船,大小也差不多,只是这船东的生意显然做得比陈耠还大,船上货物不少。他们上了甲板,却见那边站着一个中年人,正与一个水手说着什么。这中年人身材不高,面团团的甚是富态,边上站了一个青年。那青年却生是甚是精壮,一脸敦厚。林归榕抢步走到那中年人跟前,道:“张公。”又低声说了两句,那中年人抬头看了看无心,迎上来道:“原来是无心道长,有失远迎,张仲熊真个失礼。”

  无心见这中年人张仲熊竟然如此殷勤,也不知林归榕跟他吹了些什么,忙打了个稽手道:“张公,小道无心,见过张公了。”

  张仲熊走到无心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赞道:“果然少年奇才,英俊不凡,久仰久仰。”

  无心不是不好谀之人,见张仲熊说得客气,心里极是舒坦,连忙道:“贫道久闻张公古道热肠,今日一见,当真胜于闻名。”其实无心根本不知道这张仲熊是何许人也,张仲熊也肯定不会久仰无心大名,不过花花轿子抬人,自然是舒服的。

  张仲熊呵呵一笑,道:“无心真人,听归榕说道长要去勿斯里么?”

  无心道:“正是。只是贫道眼下找不到船只,张公,您可能介绍可搭乘之船么?”

  张仲熊一怔,道:“此间眼下没船,马八儿也许会有,不过也说不准。要是道长不急的话,过几天博斯威尔先生应该会来,那时倒可以搭他的船去勿斯里。只是道长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做甚?”

  无心听得张仲熊问自己去勿斯里的原因,心里不由一震。他是因为被正一道鹤羽令追杀,迫于无奈才远走海外的,这话当然不好明说。他嗫嚅地道:“贫道……我是……”心道:“这张仲熊追问这么紧做什么?难道他也接到鹤羽令了?无心啊无心,害人之心不可多,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要小心点。”

  无心源出龙虎山正一道,正一教主张正言便是他伯父。只是张正言遭无心父亲阚鸣皋暗算归天后,新任掌门张正常认为是无心干的,于是发下鹤羽令,传令天下道门中人追杀无心。与此同时,密宗一脉也觉得无心与密宗三圣之死脱不了干系,一样要追杀他。天下如此之大,却已没了无心容身之地,随时随地都要担心会不会有人要杀了他,他这才只得跟随莎琳娜到佛罗伦萨去。

  到了海外,总算稍稍放下心来,可他已成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便大为惊心。其实无心这念头倒是想差了,当时欧洲商人来俱蓝的很少,以波斯商人居多。波斯商人在汉唐时就远通中国,虽然盛唐时波斯国已被大食所灭,但商贾仍然极多。他们到俱蓝买了中国货物,穿过波斯湾后再从陆路转运到地中海沿岸,从欧洲人手里赚走了不知多少钱财。

  张仲熊认识的那个名谓博斯威尔的商人眼红大食独掌财路,便开出这条沿红海出来的新航路来。不过这条路比从末罗国到俱蓝要远许多,每年顶多只能走一趟。今年张仲熊来得早些,依往年惯例,博斯威尔还有十来天也该抵达俱蓝港了。张仲熊问无心去勿斯里做甚,纯是好奇而已,当时中原人去天方的还有几个,去勿斯里的就绝无仅有了。

  他正在支支吾吾,张仲熊只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再多问,道:“过往船只皆由俱蓝王府的总管阿米塔瓦先生挂号。道长,我给你写一张便条吧,请阿主塔瓦先生关照一下。不是吹牛,在下在俱蓝也有三分人情,阿米塔瓦先生多少要看看在下薄面。”说着向那青年招了招手,叫道:“赤奋若。”

  那青年走了过来,道:“张公。”

  “赤奋若,你给阿米塔瓦写张便条,便说这位无心道长要去勿斯里,请他多加关照,敲我的洗心岛印。”

  赤奋若道:“是。”转身对无心道:“道长,请随我来吧。”

  无心正要随赤奋若进去,张仲熊拱了拱手道:“道长,在下俗事缠身,不能作陪了。可惜在下马上便要回程,不然道长倒可以在敝船上歇息几日。”

  这种话看似客气,其实已是送客之意了,无心心性乖觉,有什么听不出,不过他要的也就是请张仲熊介绍给阿米塔瓦而已,便打了个稽手道:“那多谢张公了。”心道:“我也太多虑了。人说他乡遇故知,在这万里之遥的海外遇到故国之人,难怪他会多问两句。”

  随着赤奋若进了舱内,无心便暗暗喝了一声彩。张仲熊的生意显然比陈耠做得大,也定然比陈耠好享受,升龙号上船主的座舱十分宽敞,桌椅之类尽是雕工精致的上品红木,墙上还挂着几幅画。不过中堂上挂的倒不是什么名家手笔,却是一幅海图。这海图画得甚是精细,沿途稍大些的港口全都画出来了,最北边的是明州。只是这张海图对中原画得粗疏,海上画得精细,多半是航海用的海图。

  无心正看着,赤奋若在桌前研墨写了张便条,又敲了个印递过来,笑道:“原来道长对海图也颇有心得。”

  无心接过便条来讪讪一笑道:“哪里。赤兄,请问勿斯里在哪里?”

  无心走南闯北,各地都摸得挺熟,但从没出过海,他在海图上找了半天也不见勿斯里在什么地方。赤奋若道:“我也不曾去过勿斯里,因此这图上不曾画出。听说,勿斯里在极西北之处,约摸与刺桐到此间的距离相等。”

  无心吓了一跳,道:“还有这许久?那不是还要好几个月才能到?”这一路航海而来,是无心有生以来出过的一趟最远的远门。他本以为勿斯里不会太远了,没想到居然和刺桐到俱蓝的距离差不多,而佛罗伦萨离勿斯里仍然有极长的一段,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得了。

  赤奋若呵呵一笑,道:“海上行舟,十天半月不登岸也是常事。何况一路未必顺风顺水,有时耽搁了也不奇怪。博斯威尔先生说,从勿斯里到此间容易些,回去的话要麻烦,最顺利也要三个月方能到达。”他从桌上倒了杯茶,道:“道长,请用茶。”

  无心接过茶喝了一口,忽然道:“赤兄,你们是从洗心岛来的么?”

  赤奋若一怔,马上微笑道:“道长的眼光真是厉害,可是从这海图上看出的?”

  无心也微微一笑,道:“岂敢。不但是海图,中原船只,从来没人敢命名为‘升龙号’的。原本以为你们是琉球人,不过这海图上没画出琉球,倒是标出了洗心岛,贫道这才猜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