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看了看,叹口气道:“唉,那是嫁给五显灵官的。这几年年年都这样,可惜,不知又是哪家走投无路,把一个黄花闺女给卖了。”
无心皱起了眉道:“嫁给五显灵官?怎么嫁?”
“其实也就是把轿子放到五显灵官庙里。唉,这年头,买个人比买头猪还便宜,五显灵官庙边上野兽毒蛇又多,天知道是不是真的五显灵官收去了还是被野兽吃了。”
无心看着那一队人,喃喃道:“是这样啊。”
那队人还在敲锣打鼓,一派喜气洋洋。刘家富甲一方,供品也有许多,在一片锣鼓中,依稀还能听到有个女子的抽泣声,只是这抽泣声太轻了,一般人根本听不出来。
那掌柜一边往锅里下面,一边叹道:“唉,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世道,活得一天便是一天吧。”他说着抬起头来,却已不见无心的人了。
二、五显灵官庙
〔突然,无心听到了一声重重的吸气声,紧接着又是一声断喝,头顶的空气也像突然裂开,有一根无形的长鞭当头打下,他大吃一惊,脱口叫道:“大日如来金刚剑!”〕
暮色渐浓,刘府的家丁站在五显灵官庙前,一个个都已坐立不安,不住交头接耳。这五显灵官庙是刘府的家庙,刚整修过,金碧辉煌,庙门前一个牌坊也修得又高又大,尽是长条青石砌成的。胡管家正襟危坐在庙前的一块旗杆石上,看着放在庙中大堂里的轿子和供品,耳中听得不耐烦,手里长鞭猛地一甩,打了个响鞭,叫道:“闭嘴!老爷说过了,天黑才能走,不然那帮穷鬼来偷供品,五显灵官会发怒的。”
一个家丁走到他跟前赔笑道:“老爷也说天黑了才能走,那现在天不是黑了么?”
“不行,天还没全黑。”
那个家丁看了看四周,又凑上前小声道:“胡管家,你知道,五显灵官庙周围可是有怪东西的。”
胡管家一怔,扬起鞭来作势要抽,喝道:“乱说什么!我们老爷刚修过五显灵官庙,哪有什么怪东西。”他姓胡,“胡”字犯讳,因此向来都是骂“乱说”的。
那家丁委屈之至,叫道:“我不是乱说,听人说,五显灵官庙一到天黑周围会有许多小灯游走,有叫化子胆大,想来这儿过夜,第二天就人影全无了。”
他说得声音发颤,胡管家听得也不由打了个寒战。这家丁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确有这等说法,一般人单身绝不敢来这儿的,至于晚上,更是没人敢了。他见那家丁挤眉弄眼地还待说,心头火起,一鞭抽去,怒喝道:“闭嘴!”
哪知他刚喊出声,边上忽然又有人“啊”地叫出声来。胡管家怒不可遏,喝道:“喊什么!”
有个家丁转过头,指着庙后的山坡上道:“那里……你看那里……”他说得声音发颤,似是魂飞魄散。胡管家心中疑惑,抬起头看了看那边的山坡。刚一抬头,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山坡上,像是突然间起了一个集市,密密麻麻的一片亮点。那片亮点游移不定,若说是磷火,却不闪烁。此时月亮已升出了半个,映着那一片亮点,极是诡异,他失声道:“那是什么?”
“是妖怪!”
那个家丁叫出声来,边上那些人本就已惴惴不安,听得叫声,马上争先恐后地向后逃去。胡管官还待喝止,但所有人都在向山下跑,他哪里还喝止得住,看看天色,也马上就要黑了,那些亮点却在地面忽高忽低,正向这儿涌来,他又打个寒战,终于也夹在一帮家丁中向山下逃去。
他们逃得很急,庙门口一片狼籍,人刚一走,原本虚掩的庙门“砰”一声掩了起来,一阵异风卷地而起。胡管家夹在人群中正向山下跑去,听得声音回头一望,却见黄叶翻飞中,一片灰蒙蒙的沙土漫天飞舞。他们离庙尚不甚远,却连庙影子都看不清了。他打了个寒战,摇摇头道:“邪门,真邪门。”
人一走,庙门口一下静了下来。等他们都散去后,庙前的牌坊上突然落下一个人影。
正是无心。
那牌坊足有两丈多高,可是无心跳下来时却轻得像一片落叶,纤尘不起。他站直了,踢了踢腿,看着庙上的匾额。匾额上,“五显灵官庙”几个字极是突兀。字是赵松雪体,刘家甚是有钱,刚涂过一层金粉,这几个字金光灿灿,在暮色中看来却有种妖异之感。
无心拾级而上,推开了被风吹拢的庙门。这庙白天还有些香火,一到晚上却显得荒废不堪。明明神像都是不久前刚上过彩绘,栏杆也用朱漆漆过,漆色依然鲜艳,但是现在看来总觉得一切都有些异样。
那些供品堆放在供桌上,一对红烛燃得正旺,映得神龛里的五显灵官张眉怒目,似正在怒吼,但只听得庙外的风声,庙里却静得怕人。五显灵官本是宋高宗赵构所封的五个忠臣,但到了此时,乡间所祀的五显灵官其实都已与五通合流,这庙中的五显灵官衣着破烂,正是五通,却不知为何一个个高鼻深目,不似中土人氏。
无心扫了一眼那五个泥像,喃喃道:“知道饿的没饭吃,你们这些不知道饿的却总有人送吃的。”他摇摇头,抓起供桌上一个石榴,掂了掂。这石榴甚大,已裂开一道口子,里面露出殷红的石榴子,大约是刘家自种的,若是种在田间,这等大饥之年,只怕未到成熟便早被灾民摘走了。
无心掏出颗石榴子吃了,只觉酸甜可口,他咧嘴一笑,将石榴放进怀里。供桌上供品甚多,他又抓了几个水果放在怀里,看看实在塞不进去,才恋恋不舍走向那轿子。
刚走到轿前,无心猛地站住了。
外面的风声中,依稀有足音传来。风虽大,足音被扯得支离破碎,但无心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他心头一凛,看看周围,人一下翻进了供桌下。那供桌用布幔围着,翻到里面,外面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刚翻进去,虚掩的庙门被人一把推开。从桌下看出去,无心看见一双穿着白布僧鞋的脚。
进来的,竟是个和尚么?
那人脚步很是沉稳,在供桌下也看不见那人的脸,但从那人踏出的步子来看,此人大有本领,每一步踩出都有龙象之威。从大门口到供桌,不过十几步,那人走得不紧不慢,无心在供桌下却几乎都感到了地面的抖动。他不由将手按在剑柄上,手臂运足了力量,那柄精钢长剑像是猛虎在柙,只消一碰便会脱鞘而出。
那人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
这时,那人已走到了香案前,顿了顿,突然,无心听到了一声重重的吸气声,紧接着又是一声断喝,头顶的空气也像突然裂开,有一根无形的长鞭当头打下,他大吃一惊,脱口叫道:“大日如来金刚剑!”
所谓大日如来金刚剑,乃是五台山密宗代代相传的秘剑,此剑之威,据说可以破魔击邪如覆掌,但正因太过刚猛,使出来玉石俱焚,密宗各家大多封存不用。佛门本分显密二宗,中原释家多属显宗,惟有五台山禅寺却多为密宗。无心以前在师门曾见过前来切磋的五台山伏魔寺僧人现过密宗破魔八剑,其中这一手大日如来金刚剑给人印象极深,号称“无坚不摧,无魔不破,无邪不辟”,一剑击出,连整块巨石都能击得粉碎。而这剑在击出时因为消耗真气甚大,必定要深吸一口气,然后再猛地一口气吐出,其中吸气时发出“唏”音,吐气时又发出“哈”,修为深的,吐气时那一声喝真如当头一个霹雳。外面这人出剑时的一喝震得大堂中嗡嗡作响,连梁上灰尘也簇簇而落,修为实已不浅。
无心见机得早,在那人的金刚剑尚未落下,人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手一按地面,叫道:“不要动手!”人已从供桌下急射而出。五台山名门正派,门下自非敌人,他不敢动手反击,只得这般闪避。但在大日如来金刚剑的全力一击下,能否全身而退,他也实在不敢打包票。
一冲出供桌,却没有意料中的大力波及,只是像有一股小小的旋风落下,供桌的帷幔也被卷起。无心在地上一翻,人已单腿跪地,一手撑着地面,头还不曾抬起,先叫道:“道友,不要动手。”他生怕那和尚收手不及,紧接着攻上,可一抬头,却见那和尚稳稳地站着,手中的一把长剑悬在供桌上,还不曾触及桌面,刚才这一剑竟是硬生生收手。
此时无心才看见了那和尚的脸,他叫道:“是你!”原来这和尚正是和他在面摊上一块儿吃面的那和尚。
那个和尚依然看着他,剑势仍不收回,慢慢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无心道:“小和尚,我也是来降妖的,比你早到一步。”他其实年纪与这和尚相差无几,却大模大样地说什么“小和尚”,那和尚倒不以为忤,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忽然道:“不对,师父说你们道家清规与我们差不多,可你却要吃肉的,一定是个不守清规的出家人。”
无心哭笑不得,道:“我是火居道士,你师父难道没跟你说么?火居道士不避荤酒,连老婆都可以娶的。”
那和尚像是听到了什么脏话一般,低下头,将剑收了回来,念了句佛号道:“罪过罪过。”
无心笑道:“小和尚也是假道学,你们鸠摩罗什不也娶妻生子,不忌荤酒么?”
那和尚正色道:“那是大德不可度以常理,不能随便与人相提并论的。”他把剑插回背上的剑鞘,向那轿子走去。他的人刚走开,供桌忽然“咯”一声裂成了一堆碎片,桌上的馒头果品也散了一地,一个个都变得稀烂。方才他的大日如来金刚剑虽然收回,剑势却已猛击在供桌上,那供桌虽然牢固,也挡不住这等金刚大力的猛扑,被剑势震得寸寸碎裂,再被他僧袍之风一带,终于彻底碎了下来。
无心看得一咋舌,心道:“要是这一剑落到我头上,那我可挡不住。”他也知道自己的力量是绝比不过这和尚的,刚才实是死里逃生,直到现在背上还满是冷汗。这时那和尚正走到轿前要掀开帘子,他忙道:“小和尚,里面可是个女子。”
那和尚也不抬头,只是道:“梦幻泡影,亦复如是。”
他伸手去撩开帘子,手刚一碰到轿帘,突然间只觉手指尖像被针刺了一下,一阵剧痛从手指一下伸到心头,浑身也登时像堕入了冰窖中,两根白生生的尖牙穿过轿帘,在他的手指上咬了一口,正极快地收回去,帘上有个长长的影子悄然隐没。
里面有条毒蛇!
和尚万万没料到会有这种事。那条蛇毒性极巨,虽然咬的只是指尖,但从伤口处隐隐有一条黑线沿臂而上,只怕马上就要到肘弯了,他浑身也在刹那间便已僵硬,连舌头也像是变成了一片木头,周身上下,连脚趾都不能动了。幸好他一向精细,便是掀帘子时也已结了个手印,左手的两指恰好指着肘弯,那道黑线一伸到肘弯处,便像是被什么东西阻住了一般,再伸不上半寸,但他整个人也仍是动弹不得。
无心在他身后还在唠唠叨叨地道:“小和尚,其实做火居道士也不坏,荤酒老婆,那又算什么罪过了,我老师跟我说修真只在修心,不在修形,白日飞升修不到,修到元神出窍也不错的。对了,小和尚你叫什么?”
他说了半天,却没听得他和尚回答,有点不悦,道:“小和尚,你架子大也不用大到这样吧,我跟你说个半天,你理都不理我。和尚和尚,以和为尚,你打我一剑我也没说你的不是,你……”
说到这儿,他突然已感到了事情有些不对。那和尚本是背着他的,方才已是好半天一动不动,便是架子再大也不至于如此,他就算真个无心也已发现情况有异。
他的右手伸到腰间,拇指轻轻一推,松了崩簧,握住了剑柄,左手中也不知怎么一掏便有了一张符,轻轻一抖,那道符一下燃起,他左手五指一张一合,已将这团火揉在掌心,又轻轻在那和尚右肩一弹。和尚正在运功与蛇毒相抗,这蛇毒实在太厉害,他运足了劲力,只是将臂上的黑线逼退了半寸许,突然间肩头一热,只觉有一股力量传来,混入他本身劲力中,那道黑线经不得如此大力,被逼得在向手腕疾退,“啪”地一声,他指尖伤口处有一小团血块被逼了出来,一出伤口便成了一团黑雾,在轿帘上打出了圆圆一块污痕。
这道黑线一逼出体外,和尚才长吁一口气道:“总算没事了。道友,多谢你。”
无心按着剑,眼盯着轿帘,神色仍是肃然,低声道:“里面是什么?”
和尚道:“有条蛇。”
无心皱了皱眉,“铿”然一声,剑已出手,一剑将轿帘齐根削断,那把剑又已极快地入鞘。出鞘到入鞘,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若是眼慢的,只怕连他如何出手都看不出来,他的剑虽然没有大日如来金刚剑的无坚不摧,轻巧灵动却远远过之。
轿帘轻飘飘落下,两人一见里面,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
里面是个女子,身上被绳子绑着,嘴里还塞着布,大约刘家买她来上供,怕她哭闹,才绑好了送进轿子。在她脖子上,却缠了一条黑白交错的大蛇,一颗三角形的蛇头正左右晃动,血红的信子正不断吐出,像是嘴里冒出的一条小小火苗。这蛇缠着那女子的脖子,那女子也不知已是死了还是昏过去,一动不动。
无心小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山中有蛇虫原也不奇,但这条蛇居然钻到轿中缠着这女子,这幅景像实在太过诡异。
和尚低声道:“是蛇。”他一直镇定自若,方才手指被蛇咬中也不惊慌,但此时声音却有些颤抖。无心也不在意,道:“废话,我当然认得这是蛇。这是怎么回事?”
和尚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她多半被下了禁咒了,只是我看不透那是什么禁咒。”他踏上一步,那条蛇又是“咝”一下昂起头,好像一根被压紧的弹簧一下,随时都会弹出来。和尚却像什么都没看到,两手结了个手印,大声念道:“唵嘛呢叭咪吽!”
这是密宗六字莲花珠真言,但是他刚念出,那条蛇却像是吞吃了个鸡蛋一般,身体猛地粗了一圈,那个女子本就被缠着脖子,现在被勒得更紧了,发出了一声轻呼,无心也惊叫道:“当心,不要念了!”
和尚放开手印,颓然道:“不行,这禁咒太强,我解不开。”
无心将手搭在和尚肩上,小声道:“让我看看。”
他上前一步,打量着那女子,那条蛇见有人来,又是猛地抬起头,吐着信子,随时都会攻击。无心看了一会,忽然笑了笑道:“她长得很漂亮啊。”
无心先前一本正经,和尚原本以为他是在察看这禁咒的破绽,哪知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再不能犯嗔戒,也不觉有些生气了,道:“你到底在看什么?”
无心收住笑容,打量了四周,左手拇指掐着另四指的指节,也不知想些什么,半晌,忽然道:“这里有人布了螭龙咒。”
庙中昏暗无光,月亮也渐渐升起,但还不曾照到庙中来。和尚也看了看四周,只觉四周的黑暗中似乎有无数细小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他心头一凛,打了个寒战,道:“螭龙咒?你会破么?”
无心在地上掸了掸,忽然坐了下来,微笑道:“小和尚,你叫什么?”
三、螭龙咒
〔螭龙咒是一种极为阴毒的禁咒,无心其实并不会解,但他所学芜杂,除了正一教的法术,还学了许多别的东西,他无法解开这禁咒,便以异术辅助正一天觉剑强攻。〕
和尚没料到无心居然会如此悠闲,说道:“贫僧无念。”马上又道:“道兄,你识得这禁咒,只怕会破吧?”
无心一笑道:“小和尚,你叫无念?正好我叫无心,我们倒是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