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傍晚,薛棠回返,叶蘅便起身告辞。夫妻两留他吃饭,他亦婉拒,只是趁着天色没黑早早回了家。

家门外的木桩上,那个包袱已然不见。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推门进屋。时候还早,他却径直上床睡下。似乎唯有如此,方能安抚他由身至心的疲惫。

他闭着双眼,却始终无法入睡。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平添愁郁……

一夜辗转,天色微微发亮时,他便起了身。洗漱之后,他略寻了些东西吃,又等了小半日,随后起身去薛棠家。

昨夜细雨,至今未停,更生绵绵之势。这般天气,山上之人都闲在家中。薛棠正闷得慌,见叶蘅来,自是欢喜。他到厨房拿了一坛子酒出来,拉着叶蘅陪他喝。王鹃儿平日也不许丈夫多饮,但叶蘅既在,她便也纵容,自去厨房准备下酒菜。叶蘅并不好酒,但盛情之下,少不得相陪。一时酒菜妥当,几人坐在檐下,就着雨色小酌,顺便聊些家常话。

谈笑之间,时光易过,不觉间坛中酒罄。薛棠意犹未尽,又去厨房里拿了一坛子出来。但他酒力有限,又饮了几杯之后,便晕晕乎乎地露了醉态。王鹃儿见状,嗔着他去休息,薛棠只好应从,老老实实去房里睡下。

叶蘅倒无醉意,只是身上略微发热。水酒绵香,本也不烈,他又替自己倒了半碗,静静饮下。一旁的王鹃儿见状,开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叶蘅一笑,只是摇头。

王鹃儿叹道:“别骗我了。昨儿我就觉得奇怪,好端端地活儿也不干,到我这里磨了一天。今日也是……平常也没见你这么热络啊。”

叶蘅不置可否,只含着笑,又伸手倒酒。

王鹃儿皱了眉,起身一把摁住了酒坛,“不准喝了。”

叶蘅见她如此,怯怯收回了手。

王鹃儿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你不愿意说也罢了,只是别自己跟自己赌气。”

赌气?叶蘅听到这词,一时惶然。原来自己在旁人眼中竟是这般形容么?

王鹃儿见他怔怔的,摇头一叹,伸手拉他起来,道:“好了好了,你给我回家去。”

“嫂子……”叶蘅有些心慌,心想解释,却又难说出口。

“行了。瞧你那样子,一看就知道熬了几夜了。”王鹃儿笑道,“我这儿没地给你睡,你赶紧回家,好好躺躺。”

“我……”叶蘅有些担心,自不愿走。

“再不走我可生气了!”王鹃儿佯怒着说完,走到一旁拿了伞,塞到了叶蘅手中。

叶蘅无奈,又想薛棠在家,殷怡晴应该不容易下手,况且自己终究是外人,老待在人家里也不像,只得应从。

他刚走到家门口,就听抚掌声起,娇媚嗓音混着轻佻,道:“真有心啊,守了这么些时候。”

他心中了然,循声望去,果见殷怡晴站在不远处。如此天气,她也不打伞。这般模样,本该狼狈。但她偏还笑着,眉眼之间满是明媚,先前的颓废慵懒再不见分毫。

叶蘅不打算回应她,只是沉默着,小心戒备。

殷怡晴噙着笑意,慢慢走了过来。她在他面前站定,笑道:“看来这姓薛的一家子,在你心上当真分量不轻。”她顿了顿,带着些许恶意,继续道,“只是不知,你是与‘大哥’情同手足,还是对‘大嫂’另有所图啊。”

叶蘅闻言,略微蹙了眉,定定地望着她。

若是以往,殷怡晴见他这般,必然收敛。但今日,她却不曾打住。她的笑容愈发轻浮,出言也愈发肆无忌弹,又道:“也难怪,那个王鹃儿又漂亮又伶俐,我也挺喜欢她的。对了,她私底下跟我夸过你,说你比她丈夫强多了。莫不是郎有情,妾有意……”

听得此话,即便是叶蘅,也不禁因其中的卑劣动了气。但跟她争论不过枉然,反倒还自甘下流了。他垂眸低头,径自回屋。

“这就走了?莫不是害羞?”殷怡晴一笑,道,“两情相悦可是好事呀,有什么可羞的?我为人最是贴心,要不这样,我替你杀了她丈夫,你取而代之,可不是皆大欢喜么?”

“住口!”叶蘅终是按捺不住,出声打断了她的胡言乱语。

殷怡晴头一歪,笑得满不在乎。

叶蘅望着她,只觉心上火灼一般,燎得生痛。眼前这女子究竟是何等无情,才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到底要受几次折辱,才肯相信她从未将他放在心上,甚至不曾正视过他的感情……他想到这里,忽又觉得好笑。将自己的感情全部否定的,不正是他自己么?这般自相矛盾,近乎幼稚。他不禁想到了王鹃儿的话,或许,他真的是在跟自己赌气……

心头怒火顷刻熄灭,只余下惆怅戚然。他真的累了,再不想多做纠缠。他自嘲一笑,对她道:“放过我吧。”

这一句话,让殷怡晴怔住了。她看着房门在眼前缓缓阖上,忘了举动。有生以来,她从未曾像现在这般厌恶自己。她恨自己无能,无法自行找出玄凰教的坐落,强将他牵扯了进来。她恨自己无耻,被他冷言拒绝之后,还厚颜出现在他眼前。她更恨自己无赖,竟将嫉妒和不甘化了恶言恶语,出口伤人……一时之间,她难过得无以复加。雨水微凉,打透衣衫,她已全然不顾……

叶蘅进屋之后,背抵着房门站着。他听着门外的动静,揣测着殷怡晴的去留。不知过了多久,但听雨声萧飒,渐成霖霪之势。这般雨势,即便她再执着,也该避去躲雨了吧。只是这山上人家不多,下山又有段路程,只怕避不过……他想着想着,露了苦笑。既要断绝,又何必在意。

他长吁了一口气,慢慢离开了房门。他刚往屋内走了几步,却听一声雷鸣,震天动地。他一惊,僵住了步伐。几乎是不假思索,他回过身去,打开了房门。阴暗天幕,重重雨帘,一片苍茫之中,哪里还有她的身影。他看不清楚前路,更看不清自己,他呆立在门口,那一步,他迟迟跨不出去。突然间,乌云之中电光微闪,紧接着一声炸雷,分外骇人。他心上一紧,弃了顾虑,正待他要出门之际,眼角余光却看到了什么。

房门之旁,屋檐之下,她就坐在那里。她紧抱双臂,埋首在膝,因雷声而瑟缩。

他走到她身旁,默默站定。她察觉有人来,惶然抬了头。目光相交,两人皆是无言,任由雷雨喧哗,替了话语。

他的神色依旧漠然,但心却已不再挣扎。他伸出手,扶她站起,领她进了屋。他取了条干净的手巾给她,淡淡道:“我去替你借身衣裳。”言罢,他取伞出门。

殷怡晴见状,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叶蘅顿步,却并不回头,只沉默以对。

殷怡晴的声音微微发着抖,对他道:“对不起……”

叶蘅沉默着,依旧不愿回应。

“方才那些话是我胡说八道……对不起。”殷怡晴的语气近乎哀怨,更兼怯懦。

叶蘅转过身来,拉开了她的手,道:“不必。”

眼看他又要走,殷怡晴几步绕过他,抵住了房门,“我知道你还在乎。是我辜负了你,你恨我怨我,我都认了。我也不敢求你原谅,只求你别因我之故而见死不救。”

叶蘅垂眸,避开了她的目光,仍是无言。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殷怡晴心急难当,情绪百转绞缠出痛楚来。她再无法压抑,出口的话语里染了哭音,“你说啊!是要我跪下求你,还是要打我出气,哪怕是这条命!你想怎样都行!只这一次,只要你肯帮我,我发誓从今以后都不会再出现——”

那是一瞬而生的冲动,将所有压抑的感情搅作狂潮,淹没所有的理智与克制。他上前一步,扣住了她的肩膀,将她重重压在门上,低头吻了下去……

第三十一章

殷怡晴料不到他会有这般反应,一时惊愕难当。耳畔,雷声又响,惊起往事。她还记得那时自己亟待安慰的惶恐与脆弱,记得那不知是她索求还是他给予的吻,更记得那令人心颤神痴的缠绵与温柔。而此刻,他这一吻却全然霸道,带着有如攻城略地般的强悍。唇舌纠缠出痛楚,呼吸促急至凌乱。扣着她肩膀的手,一分分加着力道,似要将她捏碎一般。痛楚,让她微微醒了神。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心头,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抵着他的胸膛,试图将他推开。但她肩膀被制,况又惊慌失措,哪里使得上力气。

察觉她的挣扎,叶蘅缓了力道,任她将自己推开了一些。殷怡晴微喘着,低声抱怨一句:“你弄疼我了……”

然而,这句抱怨却没能让叶蘅松手。他盯着她的眼睛,哑着声音反问:“不是我想怎样都行么?”

殷怡晴怔怔看着他,竟无言以对。便在这时,她的舌尖忽然品出了一丝甘辛。浅淡酒味,源来于他……莫非,他醉了?也是啊,若非醉了,他怎会这样待她……

叶蘅当然没醉。但此时此刻,他倒宁愿自己醉了。可他偏偏如此清醒,她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楚。她所言的歉疚,不过敷衍。她所谓的补偿,不过条件。她对他的责任,尚还排在一个素未蒙面的孩子之后。他知道自己没资格计较,可又如何能不介怀。这份介怀,化作了失落,催生出怨怼,凝成了恨意……

这时,一声炸雷轰响,震碎沉默。殷怡晴的眉睫微微一颤,全身都紧绷了起来。她的惶恐,叶蘅看在眼里。他无话,只是松开了扣着她肩膀的手,转而掩住了她的双耳。殷怡晴心头一颤,切切抬眸,望着他。

只这一眼,他已一败涂地。没错,他恨——恨自己无法恨她。

他闭了眼,再一次吻了下去,任由感情主宰一切。清醒何用?怨恨何用?诸多疏离与矜持又有何用?……如今她在这里,她是他的。

这一吻之下,殷怡晴早已失了抗拒之意。她先前之言,并无虚假。他想怎样都行,哪怕真要她的性命,她亦不敢吝惜。她亏欠他的,不只是情,还有救命之恩、舍生之义。如今才偿还,或许已经太迟……她的惶恐渐而化作胆怯,只怕予取予求尚还不够,犹豫着不知自己该不该迎合他。

衣衫片刻褪尽,肌肤熨贴之时,她不禁颤抖。随他的亲吻和抚触,她微凉的肌肤渐渐发热,引动前所未有的焦灼。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声震耳,竟将雷声都掩去了。周遭所有,似乎都陷入了一片混沌。唯一清晰的,只有他:那似要将她揉碎的力道,那微微灼烫的气息,那无法自抑的轻喘与低呻……

待两人楔合之时,比起痛楚,更让她难耐的是羞耻和屈辱。她紧咬着嘴唇,咽下呼喊,却止不住地掉眼泪。她这才知道,自己终究是个女子。卓绝武艺,此刻全无用处。心机智谋,不过付与枉然。若非是他,她绝不能容忍其他男子待她如此。

她的腰肢一软,连一丝力气都使不上了,只由他进退冲撞。她攀着他的肩膀,微微踮起了脚尖,只怕这暴雨狂风般的激荡,会让自己跌入可怖的深渊……

情潮如浪,覆灭清醒。他回神之时,已在床榻之上。身下,她喘息低弱,惹他心悸。他细细看着她,只见她的身上满是深浅不一的淤痕,衬着那如雪的肌肤,愈发令人惊心。她微侧着头,紧闭着双眼,轻颤的长睫上,还沾着泪。

一时之间,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竟对她做了这无耻之事。他颤抖着,伸手抚上她的脸庞,她的鬓发早已被泪水浸湿,在他掌心引出一丝微凉。

她慢慢转过头来,睁眼看着他。眼神之中,是惶恐、是畏怯、是无助,柔弱得叫人心疼。他说不出话来,只是静静看着她。这时,她却伸出手来,搂上了他的脖子,揽他贴近。耳畔,她的声音温柔,又带着些许幽怨,道:“对不起……”

那一刻,他竟不知自己是喜是悲。复苏的清醒,旋即被这一声歉意吞没。他吻上她的肩膀,任由自己的孟浪一路绵延。她强压的呻/吟,撩着他的心弦。

当他再次挺入,两人皆是一声长叹,似苦又甜。于她,这是身心交付的灼热充实。于他,这是神魂相与的温暖醉心。到了此刻,再无需歉疚、再不言憎怨。这并非偿还,亦非索债,不过遵循本心,不过顺应愉悦。只这一夕,忘却前尘,唯情唯欲……

……

第二日近晌午时,雨稍稍小了,雷声也隐去无踪。

叶蘅醒来时,头脑微微有些昏沉。他甚少睡迟,如今这略长的休息,反倒让他不适应起来。他侧头,看了看枕边。殷怡晴弓着身子,背对着他,似乎还在酣睡。昨日睡得凌乱,被褥也未曾好好盖上,她的后背全然袒露,一道伤痕赫然在目。

他当然记得这一道伤。他亲手将这伤口缝上,又看护了她四天四夜,方才将她从鬼门关里拽了回来。他从不想伤害她,更愿意不惜一切护她周全,可为何,他竟……一想到这里,他皱起了眉来,心上顿生百感交集。

他打住思绪,轻俏地坐起身来,替她盖好被子。正要下床之时,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上了他的腰,殷怡晴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慵懒,低喃着问道:“去哪儿?”

叶蘅略微思忖,低低应她一句:“砍柴。”

“别去了……”说话之时,殷怡晴愈发贴近了一些,下巴轻轻枕上了他的肩膀,“那客栈不是说要修么……再说了,我留下的那张银票,够他们几个月的开销了。”

叶蘅沉默着,并不应答。

殷怡晴叹了一声,撒娇般道:“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叶蘅无话,却任由她拉着躺下。殷怡晴搂着他腰,头枕上他的胸膛,静听着他的心跳。窗外雨声泠泠,和着他心跳的节奏,让她心底一片安宁。她含着笑,稍稍抬了头,正要同他说话时,却看到了他身上斑驳的疤痕。

她抬手,轻抚上那些旧伤,心疼地说不出话来。

这般抚触,让他有些尴尬,说来好笑,到了这一刻,他竟羞窘起来。他抓住她的手,扣在掌中,道:“别动。”

这般举动,让殷怡晴轻笑出声,她半支起身来,望着他道:“怎么,你动可以,我就不许?”

他也不知怎么回答她才好,正思虑之时,她俯低身子,吻上了他的嘴唇。他一惊,不防她出手反擒,将他的手压在了床头。

她噙着一抹得逞的坏笑,道:“礼尚往来。”

他听得此话,心里半是好笑半是无奈,不由地唇角轻扬。

殷怡晴见了这抹笑意,骤生惶然,只恐它稍纵即逝。她蹙眉,重重吻了下去,似要将那笑容封住一般。

叶蘅无意拒绝,任凭那一吻纠缠至深。待到乱了呼吸,殷怡晴方才退开。她望着他,强打起笑容,调侃道:“谁让你笑我,可吃了苦头了吧。”

叶蘅无心猜她话里的深意,只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他这般反应,在殷怡晴看来,却是暧昧之极。她忽然想起了八年之前,在贤益山庄的密室中度过的那几日。那时候,他也是这般。这近乎纵容的温柔,引她步步深陷。她不愿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不愿与任何人分享他的笑容。她想和他在一起,所以怂恿他离开玄凰教。而这,便是所有错误的开始。若是当时的她能收敛几分狂妄的自私,能压抑那毫无顾忌的任性,兴许他就不必承受那净火地狱的酷刑。哪怕天各一方,至少安然无恙……

 

闵袖锋说得没错,是她害了他……或许,她从一开始就不该招惹他,更不该有贪求和奢望。就像如今,为何只是见他一笑,她便又生了长相厮守的念头,又忘了自己根本没资格再向他要求一事一物。

叶蘅见她神色戚然,不禁担忧起来,问她道:“怎么了?”

殷怡晴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复又躺下,偎在他的胸口。

两人静静躺着,再无人言语。窗外雨声渐响,嘈杂得叫人心烦。

这时,忽听敲门声起,王鹃儿的声音爽朗,隔着门喊道:“阿蘅,是我,快开门。”

叶蘅和殷怡晴俱是一惊。叶蘅仓促地披了件衣裳,匆忙走到门口,略开了一条门缝,招呼道:“嫂子……”

这条门缝,让王鹃儿大惑不解。她手撑上门板,试图推开一些。却不想叶蘅抵着门,只是不让。

王鹃儿笑着嗔道:“怎么了?难不成没穿衣服?”

叶蘅僵硬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呵,这倒难得,莫不是刚起身?”王鹃儿收回了手,道,“倒是我失礼了。也没什么事,就是昨天把你赶回了家,想想有些对不住。今早也没见你出门,我家那不省心的也有些担心。如今看你没事,总算能放心了……还有,我给你带了些米糕来,趁热吃。”她说到这里,将手里的提篮抬高一些,狡黠一笑,“你门不开大些,可不好拿呢。”

叶蘅无奈,正想看看殷怡晴穿得如何,好决定开不开门时,殷怡晴却已走了过来。昨日,她的衣衫皆被淋湿,后又因他孟浪,少不得被撕扯丢置,她索性穿了他的衣裳,带着三分慵懒,七分妩媚,笑吟吟地走到了门口。

她自将房门打开了些,随即搂上叶蘅的手臂,软软地偎着他。她望着门外的王鹃儿,甜甜一笑,唤道:“嫂子。”

王鹃儿一看见她便吓了一跳,再听这一声“嫂子”登时就懵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人,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

殷怡晴见她这般,笑意愈盛。她不客气地从她手里接过提篮,道:“谢谢嫂子,我最喜欢吃米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