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梅谷”二字,叶蘅不禁肃然起敬。传闻,昔年江湖中有一位奇才,不仅武艺精绝,更博文卓识。年纪轻轻,便已独步天下。但不久之后,他厌倦尘世,归隐修行。因其隐居之地唤作梅谷,后人不知其姓名,便以梅谷散人称之。这位散人身具定国安邦之才,加之多年修炼,已臻仙道。世间慕名而访者,不可胜数。梅谷散人择其有缘者收归门下,传业授道,渐成气候。其弟子听经论道、修习武学,也涉猎符箓咒法、岐黄之术,多有行侠仗义、救死扶伤等善举,更有不少降妖伏魔的故事流传。世人敬畏,便将梅谷一派归做了仙门。其声名威望,绝非一般门派能比。放眼天下,又有谁愿与梅谷为敌。

“你竟然是……”叶蘅望着殷怡晴,怎么也不敢相信。

殷怡晴见他这个反应,放下了手臂,无奈叹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这样阴狠毒辣的人,怎么可能是梅谷散人的弟子?’”她轻笑一声,“我也知道自己不像,也没想要以梅谷弟子自居。我做的也不是什么好事,多少有辱师门。所以我只告诉你,你可不准说出去。”

叶蘅理了理思绪,问道:“先前你要我杀的那个人,是你师兄?”

殷怡晴一听这话,眉头一皱,道:“他找过你?”

叶蘅点了点头。

殷怡晴略有些紧张,四下看了看,确定别无他人,才不情愿地道:“对,他的确是我师兄。不过呢,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没真心要杀他,只是给他找点麻烦罢了。再说了,你也见过他的身手,放眼天下,能赢他的有几人?”

叶蘅这才明白,为何那男子多次训斥责备他。原来他那认真的杀念,不过陪衬了一场闹剧。这样特别的“师兄妹不合”,着实让人开了眼界。

“他没对你怎么样吧?”殷怡晴看他沉默,关心了一句。

叶蘅摇头。

“有没有说我坏话?”殷怡晴又问。

叶蘅想了想,没举动。

殷怡晴一见,眉头拧了起来,追问道:“说了什么?”

叶蘅无奈,回答道:“何必纠结这些。”

“……”殷怡晴有些不悦,却依着他的话,没再追问,只道,“总之,别把我的行踪告诉他。我好不容易才把灾银一案追查清楚,眼见就要揪出元凶,可不能让他搅黄了!”

“你知道元凶是谁?”叶蘅有些惊讶。

“还不确定,但有把握。”殷怡晴笑道,“还多亏了你告诉我千叶金莲之事。这么一来,线索就齐了。”她略带得意,问,“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听?”

经过这么多事,多少也有些好奇。叶蘅点点头,等着她说。

殷怡晴愈发得意,眉梢眼角都染着笑意,“大约半年之前,我找出了灾银一案的卷宗,着手调查。虽是旧案,但只要有心,总能找到线索。贤益山庄,便是第一个线索。那老头儿你还记得吧?他原本是个小官,十五年前突然辞官归隐,用不知哪里来的钱财,建了个山庄,享起了荣华富贵。当年时局不好,竟也没人管他。我怀疑他与灾银被劫有关,便扮作丫鬟混进山庄。要说这些恶人,都有一个毛病:不经吓。我不过是夜里吓唬了他几次,他便做贼心虚,以为当年的苦主来寻仇,更写信给同党,准备商量应对之策。我自然高兴得很,就等这群贼人聚在一起,杀起来也便宜。可这个时候,玄凰教却掺合了进来。未等那些贼子集齐,贤益山庄便被灭门。我没办法,只好以他留存的几封书信为线索,再寻他人。可你也看到了,那都是些小角色,未必知道幕后主使是谁。等到徐浩被杀,我更确证,贤益山庄之事并非偶然,只怕是特意杀人灭口。若那人真的雇了玄凰教做帮凶,我也为难。你们的口风紧得很,我未必能问出一二。可杀徐浩的,却并非是玄凰教的杀手。我不明所以,才找你来问。如今看来,那人的确小心,连你们玄凰教都信不过。他不敢现身,只以金莲为饵,诱了你们前去,借刀杀人。”殷怡晴缓了口气,继续道,“他也算聪明,可比我还差了点。你们要金莲,贤益山庄便正好有金莲,偏还是贼人聚头的当口,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何况那金莲藏在那么隐蔽的地方,外人如何能知晓?所以,事情再清楚不过。这千叶金莲,是有人故意送入贤益山庄,大概也就是最近的事儿。可怜那老头儿贪心不足,收下了这催命的玩意。”她嘲讽一句,归纳道,“所以,如今只要找到这金莲是谁所送,便可揪出凶手。我已有了怀疑之人,只待核实。”

她说得复杂,叶蘅却听明白了,他点点头,算作回应。她并不满意他的反应,问道:“你不觉得我聪明么?”她说这话时,双眸闪闪发亮,满是期待,似乎是在等他奉承恭维。他只好顺着她,应了一声:“嗯。”

殷怡晴自然能听出这回答里的敷衍,表情略有些不悦。她叹一声,道:“唉,有时候想想真没意思。我做了这么多事,却不能昭告天下,扬名江湖……”

叶蘅听她这么说,也深以为是。她不为报仇,又不求名利,也不知所图何物。

“罢了,”殷怡晴自嘲一笑,道,“痛快就好。”

她说这句话时,语气复又轻狂。她含着笑,走到一个坟堆旁,弯腰拎起两坛子酒,将一坛抛给了叶蘅。她不说话,只是开了坛上封泥,自顾自喝了一口。辛辣,让她微微眯了眯眼,她满足地吐口气,笑道:“说了那么久,我都渴了。”她见他没举动,又笑劝道,“上好的竹叶青,不尝一口么?”

叶蘅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酒坛,又望向了殷怡晴身后的那个坟堆。坟前香烛未灭,纸钱遍撒,还供着些菜馔。

殷怡晴顺着他的目光,回身一望,继而笑道:“我这是为了掩人耳目。不然好端端地来墓地,多少惹人怀疑。不过这底下的,倒也是熟人。夫妻合葬,我也算是仁至义尽。”

夫妻?莫非……叶蘅猜出几分,不禁微微讶异。

殷怡晴含着笑,抬手将坛中美酒尽数倒在了坟堆上,道:“若泉下有知,替我传个话,告诉那些枉死的性命:你们的仇,我记着呢。天网恢恢,或有疏漏。但那些恶人,绝逃不出我的掌心!”

这般言语,何等肆无忌惮,又何等霸道洒脱。世人所谓正义仁慈,到她面前,只怕也自愧弗如。

叶蘅低头一哂,开了酒封,默默饮了一口后,举步到她身旁,将剩酒洒在了坟上。

殷怡晴见他如此举动,心里便生出得寸进尺的念头来。她一笑,问他道:“再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好。”这一次,叶蘅答得爽快。

殷怡晴满面欢喜,道:“那贼人虽然谨慎,我却有法子让他自露马脚!你只需陪我演一出戏!”

听到演戏,叶蘅却有些为难。他老实道:“我不擅演戏。”

“呵呵,别的你兴许不行,演这个你肯定拿手!我先卖个关子,等角色到齐了再跟你细说!”殷怡晴笑道。

还有角色?叶蘅愈发不解。

殷怡晴看出他的疑惑,带着些许狡黠,道:“贤益山庄那老头儿有个小孙子,你可还记得他的样子?”

叶蘅不知她为何提起此事,但那日在山庄宝库中,倒也见过那孩子一面。如今这孩子恐怕早已为玄凰教所杀,若说样貌如何,确是想不起了。他摇了摇头,算作应答。

“这就是了!”殷怡晴得意一笑,再不肯透露半句。

两日之后,依旧在这荒坟乱冢之中,叶蘅的疑惑终于解开。他看着眼前那八岁上下的俊俏男童,心情纠结万分。

殷怡晴一脸得意,对叶蘅道:“我介绍一下吧,这位呢,是我师弟。你叫他阿七就行。”

那男童听了这话,眉头一拧,道:“我叫梅子七。”

“嗯,所以是阿七啊。”殷怡晴带着戏弄之色,接上一句。

梅子七叹口气,带着几分大人的沉重,道:“师姐,你带我出谷的事,若是被大师兄知道,后果如何,你应该清楚。”

殷怡晴眉梢一挑,全然不怕,道:“哟,你这是威胁我?既然如此,你不仁,我不义。三个月前师尊炼了十颗百辟金丹,眼看就要功成,炉火却不知如何灭了,前功尽弃……”

梅子七一听这话,换上一脸笑容,“师姐,咱们有话好说。你是行侠仗义,我帮你是应该的。这样吧,金丹的事情不提,你包我一年糖果,咱们就成交,如何?”

殷怡晴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师弟呢。糖果是小事,你若助我功成,自有你的好处。”

梅子七点着头,忙不迭答应:“嗯嗯。”

殷怡晴满意地望向了叶蘅,道:“人已到齐,我便将计划说了。今夜,我是梅香雪,你是玄凰教的杀手,而我师弟,是贤益山庄的小庄主。‘屠满门杀手冷血,护幼主婢子忠心’——这出戏,不难吧?”

叶蘅听罢,无奈点头。

“好,我先去做些准备,晚上行动。”殷怡晴说完,轻快地走开了。

待她消失在视线之外,梅子七清了清嗓子,认真地对叶蘅道:“这位大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现在逃跑,还有机会。”

叶蘅愈发无奈,也不知如何应答。

梅子七见他许久都不开口,恍然大悟。他别过头,悲愤道:“师姐真没人性!连哑巴都不放过!”

第十二章

梅子七这句话,听来似曾相识,不枉师出同门。叶蘅早已习惯被误解,他并未出声解释,自去寻了地方坐下,漠然等待。

梅子七看着他的举动,惊讶道:“你这是……要等我师姐回来?”

叶蘅看了看他,不置可否。

梅子七紧皱着眉头,四下观察了一番:“那我可不管你了!你别告诉我师姐我从哪个方向走的!”

叶蘅目送他离开,却未见他消失于视野,反倒迎了他回来。梅子七一颠一颠地跑到了他面前,苦笑着道:“这位大哥,借我点盘缠呗。”

叶蘅无话。他身上并无多少银钱,但有件东西,兴许比银子更有用。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支火信,递给了梅子七,道:“令师兄应该就在附近,用此传信吧。”

一见那火信,梅子七登时瞠目结舌。他顾不得质疑叶蘅是不是哑巴,急急问道:“你见过我大师兄?”

叶蘅无意隐瞒,点了点头。

“天哪!你……”梅子七混乱了一会儿,才组织出了要说的话,“见过大师兄,还没能摆脱我师姐——也就是说,你是自愿帮她的?”

被人这样问起,连叶蘅自己都有些迷茫。“自愿”么?他无从回答,只是垂眸。

梅子七见状,稚嫩的眉眼微微一敛,露了几分深沉精明。他蹲下身来,托着脑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叶蘅打量了一遍。他一笑,开口道:“真有趣。要是走了,怕是会错过什么呢。”

有趣?叶蘅不解他的意思,更不明白他的好奇从何而来。梅子七也不继续话题,笑吟吟地问起了无关紧要的事来。姓名、年纪、家世、师门、喜好……这般唐突的问题,叶蘅自然不会回答。他见梅子七无意离开,便收回了火信,沉默以待。梅子七不依不饶,换着法子套话,但终究没能让叶蘅松口。

聒噪与沉默之间,两人等到了傍晚,梅子七也没心思问话了,只是嘟哝着抱怨。到底他还是孩子,一日折腾,早已是又饿又乏。眼看忍无可忍,殷怡晴悠悠而来,不等梅子七开口,她便将手里的一包吃食塞进了他怀里。梅子七话到嘴边,生生咽下,赶忙到一边拆东西吃去了。

殷怡晴满意一笑,走到叶蘅身前,递上了一把长剑,一个包袱。包袱里装的,是匕首绳镖,衣服黑巾等,俨然是玄凰教的制式。叶蘅了然,沉默着点了点头,伸手接过。

殷怡晴在他身旁坐下,另取了一个荷叶包裹出来拆封,里头的糯米烧卖和半只烧鸡还冒着热气。她将食物捧到叶蘅面前,笑问:“饿了么?”

叶蘅没答话,取了一只烧卖,默默吃起来。殷怡晴噙着笑,凑近他一些,轻声问道:“你方才拿给我师弟的是什么?”

叶蘅不禁讶异,“你没离开?”

“只是多留了会儿罢了。”殷怡晴道,“别看我师弟年纪小,要论心机,十个大人怕都不及他。我知道他不会老实听话,但此去梅谷,快马加鞭,也须得一日。他不谙路径,身上也没有银钱,我料定他走不了。可是……”她顿了顿,叹口气,“我料不定你。”

叶蘅知她是在试探自己,便也无心回应。

“若你帮了我师弟,我岂不是功亏一篑?”殷怡晴知道他不会回答,径自接道,“我就想着多等一会儿,要是你果真帮了他,我就……”

叶蘅听到此处,停了咀嚼,转头望着殷怡晴。四目相接,殷怡晴心上一凛,打住了话题。那清冷眼神,淡然安定,亦无惧无畏。她知道,无论她下一句说的是什么,对他都毫无用处。她微微有些挫败之感,低头叹道:“我就只好再把我师弟抓回来……”

叶蘅闻言,抬眸看了看不远处欢快吃东西的梅子七,道:“缺了他又如何?”

“问题大着呢!”殷怡晴皱眉,反驳道,“我接下来要对付的人,聪明谨慎得很,未必能轻易接近。但对着一个孩子,任谁也会放松戒备。我师弟学过武,人又机灵,正是最佳人选。”她说着说着,语气里生出几分抱怨来,“总之,你先答应帮我的,可不能再帮着其他人破坏我的计划。”

叶蘅有些无奈,点了点头,应她一声:“嗯。”

这声答应,让殷怡晴展了眉头。她噙着笑,又将食物捧了上去,道:“多吃点。”

殷怡晴话音刚落,却见一个小小身影不知何时晃了过来。梅子七早已吃完了他的那份食物,眨巴着眼睛蹲在他们面前,一脸的兴趣盎然。殷怡晴只当他还没吃饱,不情愿地把手上的食物递了过去。梅子七却不动手,目光从叶蘅身上晃悠到了殷怡晴身上,而后嘿嘿一笑,起身自己玩去了。殷怡晴自然不解,但这小鬼狡猾,想来是问不出什么的。至于叶蘅,怕是了问了也无用。她只好作罢。

待吃过东西,三人各自换了衣裳。坟地之外,早已备了马匹。三人趁着夜色,往一处小镇赶去。这小镇离城十几里地,三人到时,寻了隐蔽的地方放了马匹,而后静待。

却说这小镇上,有一位乡绅,名唤孟觉生。他原是朝中太医,后逢外戚之乱,便退出官场,回原籍做了个大夫。如今五十来岁,尚未娶妻。他医术高明,又乐善好施,更收养了不少孤儿,在本地甚得民心。

今日,他接了个疾患,出诊至二更天才回家。镇上居民多事农耕,歇得也早,这个时辰,早已酣然入梦。路上一片漆黑寂静,随行的仆从小心地替他打着灯笼引路。

眼看就要到孟府时,却听女子的声音凄惶,声声唤着救命。仆从的步子当即一停,身子一绕,挡在了孟觉生身前,蹙眉细听。孟觉生也是满心惊疑,不知发生了何事。

女子的呼救声愈来愈近,惊恐更甚,满是绝望。小镇不大,有不少人被吵了起来,点了灯,开门查看。漆黑道路笼了灯光,渐能照见来人。

只见从道路那头,急急跑来一名姑娘,她一身褴褛衣裳,鬓发散乱,正是狼狈不堪。待她跑近些,众人才看清,她的背上还有一个七八岁的稚童。那孩子显然是吓坏了,双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膀,满面都是恐惧。

一见有人,那姑娘欢喜不已,却不防脚下一个打滑,竟重重摔倒。她顾不得身上的痛楚,慌忙把那孩子护在怀中,用已然嘶哑的嗓音喊道:“杀人了!!!救命啊!!!”

随她话音,一个黑衣人飞身而来。从身形来看,应是男子无疑。他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手中长剑寒光凛凛。这副打扮,自然不是好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全无退让避忌之心,剑锋一劈,直向那姑娘的头面而去。

镇上民众见状,皆惊呼出声。眼看那姑娘就要血溅当场,一支长箭激射而来,直取那黑衣人的咽喉。黑衣人察觉杀意,忙收了手上招式,举剑一挑,将那长箭撩开。他略退几步,抬眸看时,就见孟府的大门敞开,十来个家丁提灯在外,其中一人手握长弓,正满弦而待。

眼见黑衣人退开,孟觉生急忙上前,扶着那姑娘,关切道:“姑娘莫怕。”

那姑娘惊魂未定,听得有人问她,情绪一动,竟是泣不成声。她怀中的孩童听她一哭,也随之哭了起来。孟觉生不禁义愤填膺,他厉声对那黑衣人道:“何方贼人?!王法之下,岂容你为非作歹!”

那黑衣人并不言语,从怀中取出绳镖,向前掷去,目标依然是那姑娘。孟觉生毫不犹豫地挡在了那姑娘身前,那无畏之色,正义凛然。说时迟,那时快,原本在孟觉生身旁提灯的仆从飞身而来,手臂一抬一挡,将那绳镖截下。与此同时,孟府门口那持弓之人释弦放箭,袭向了那黑衣人。这般情势,那黑衣人不得不弃了绳镖,闪身退避。镇上居民眼见孟府占了上风,也都弃了顾虑,纷纷从屋里取了农具厨刀出来助阵。群情激奋,又兼有孟府高手,那黑衣人自知不敌,寻了空隙逃离,藉着黑夜,匿去了身形。

众人欢喜不已,孟觉生亦露了笑容。他转身,扶起了那姑娘来,道:“姑娘,没事了。”

那姑娘哽咽着,连声道谢。忽然,她似乎发觉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惊喜之色。她一把握住孟觉生的手臂,急切道:“孟大夫!你是孟大夫吧?!”

孟觉生微微惊讶,却依旧含笑,问道:“姑娘认得我?”

那姑娘点着头,道:“孟大夫不记得我了?我是贤益山庄的婢女,香雪啊!”

“贤益山庄?”孟觉生听到这四字,脸色微微一变。

“对啊,前月孟大夫你来过一次,是我为你引的路啊……”姑娘说着,又哭了起来。

孟觉生想了想,到:“看来此事非同寻常,姑娘你先定定心。如今到了我这里,就没人能伤害你。你先随我进屋,再好好将事情始末说与我听。”

姑娘满目泪光,只是哽咽着点头。她拉起那孩童的手,强撑着笑容,道:“小少爷,没事了,咱们没事了……”

孟觉生眉头一颤,打量了那哭泣不止的孩童一番,而后朗声道:“诸位乡亲回去休息吧,此事孟某自会妥当处理。”他说罢,又嘱咐家丁道,“阿祥,赶紧准备客房。阿瑞,你安排一下,今夜轮流在镇里巡逻,若再见那黑衣人,速速报官。”

众人领命,各自行动。无人察觉,那本还凄惶哭泣的姑娘,嘴角微扬,一抹笑意,极致狡黠。

第十三章

对于叶蘅来说,今夜之事全然罕异。深夜追杀,他早已惯经。但临阵脱逃,却是前所未有。不论对手有多少个人,不论其武艺胜过他几倍,纵然一死,亦不能退。但这一次,他只是虚晃了几招,便抽身逃离。

夜色深沉,前路漆黑,他早早停下了步伐。身后并无人追赶,而他也不在乎是否有人追赶。他静静站着,自问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是啊,要做什么……

殷怡晴只说让他佯装追杀,而后借机离开,之后的事,并无交代。如今殷怡晴和梅子七混入了孟府,要追查旧案,自要耗费一段时日。他应该等么?

只是想到这里,他便打住了自己的思绪。他不愿意思考,因为每每思考,他便会发现,自己浅薄得几近空乏。他并没有可以细究的心思,也没有可以淘索的念望,仿佛一具被掏空的躯壳,不过别人指一步、动一动罢了。或许,他该觉得自己可悲。可最可悲的是,他连觉得自己可悲的情绪都提不起来……

他站了许久,渐渐的,在满心麻木和茫然之中,浮出一个略为清晰的念头:回玄凰教。

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仿若在黑暗之中寻得了一点星火。他定了心,依循着这个最简单的选择,迈步向前。

然而,就在他举动之时,他的左手心传来一丝痛楚。放在平日,这痛楚微不足道。但那一刻,他顿了步子,抬起了手来。黑夜之中,他根本无法看清自己的手心。但他知道这痛楚是因何而来。先前与孟府的仆从交手时,他的绳镖曾被人劫下,两人角力之际,那绳子磨破了他的手心。回忆,因这丝痛楚乍然鲜活,那箭矢锐光恍在眼前,其中杀意,湛湛瘆人。

他心上一沉,思绪竟不可自抑:孟觉生的仆从武功不弱,那弓箭手更非泛泛之辈。而徐浩夫妇,正是死在乱箭之下。若正是这弓箭手所为,兴许他记得殷怡晴的容貌。若被识破,以殷怡晴和梅子七二人,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不由自主地,他转身开始往回走。但没走几步,他的步伐却又滞缓。原来迟疑犹豫,远比这夜色更阻人。他急切地渴望寻到理由,让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半日纠结,他无奈地发现,原来理由早已存在:

她若有事,他便取不回千叶金莲。

……

第二日一早,他换过衣服,重又回了镇上,藉着模糊的记忆,寻到了孟府的门口。

今日是初一,按照惯例,孟府门口摆了几排桌椅,为民义诊。这般善举,远近闻名,镇上居民早早赶到,更有不少慕名远道而来的病患。

叶蘅略微庆幸,恰是今天,即便他走在这里,也不会惹人怀疑。其实,他并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要进孟府并不容易,或许他就这么在外守着……

他思索之时,忽然有人搭讪。他转头,就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甚是慈眉善目。老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位小哥面生的很,想是外地来的吧?你若要求医,就往前站些。待会儿人一多,也不知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若说不是来求医的,未免奇怪。叶蘅也不好回答,只默默点了头,却迟疑着不举动。老者见他似有疑虑,语气愈发亲切,道:“没什么可担心的。孟大夫的医术好着呢!我多年的头痛,还是他给治好的。到现在都没收下我的诊金呢。我只好三五日来望候一次,聊表心意……”

听得老者这般言语,周围的乡邻也纷纷聚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起了孟觉生。妙手回春、菩萨心肠、恤老怜贫、侠肝义胆……天下间溢美之词,似乎都集于一身。说着说着,众人自然又提起昨夜的事来,孟觉生勇救弱女稚儿,不可不谓佳话。也不知那黑衣贼人是什么来头,竟如此丧心病狂,但愿老天有眼,恶有恶报。

叶蘅只默默听着,自始自终未曾回应。正当众人谈得热火朝天之际,忽听病患中一阵骚动,有人惊喜喊了一声:“孟大夫!”

众人话语顿停,齐齐望向了孟府门口。孟觉生一脸温和笑容,正慢慢步出。昨日忙了一夜,但他脸上却未见疲惫,面对一众病患,他一一拱手招呼,端然和雅,一派君子风度。

叶蘅的目光微微一敛,落在了孟觉生身后的仆从身上:两名男子,皆是二十来岁的年纪。挺拔身姿,轩昂眉宇,与镇上那些务农的青年全然不同。叶蘅不会记错,这两人便是昨夜截下绳镖的随从与弓箭手。

不知为何,那弓箭手似乎察觉到了审视的目光,他抬眸环顾,而后,直直望向了叶蘅。

叶蘅微微垂下眉睫,避开那锐利目光。此时退避,只怕惹起怀疑。但不退避,又恐引了注意……

便在进退两难之际,忽听梅子七的声音响起,满带惊喜地唤道:“叶大哥!”

叶蘅一惊,抬眸看时,就见梅子七从孟府里小跑了出来,转眼到了他身前。梅子七仰着脸,眼睛里泛着粼粼水色,似喜又悲。他一把拉住叶蘅的手,道:“叶大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对了,香雪姐姐!她见了你一定很高兴!你快跟我来!”他说完,双手拖着叶蘅,就往孟府里去。

孟觉生见了这番情状,少不得上前来问:“这位是?”

梅子七先唤了声“孟伯伯”,而后道:“这是我们山庄的护院叶大哥。我们路上走散了,我正要带他去见香雪姐姐!”

孟觉生带着讶异打量了叶蘅一番,本还想多问几句,却耐不住梅子七的一番急切,只得由之。眼见得他们入府,孟觉生微皱了眉头,向身后吩咐道:“小心跟着。”两名仆从点头应下,快步跟了进去。

梅子七拉着叶蘅,一路小跑到待客的厢房前,他也不招呼,直接伸手推开了门,欢喜地喊了一声:“香雪姐姐,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这“香雪姐姐”自然是殷怡晴无疑了,她本半倚在榻上休息,听得梅子七的呼唤,她起身一望,登时愕然。

这份愕然,倒不是假装的。叶蘅的出现太过突然,即便是她,也多少被吓着了。然而,她的惊愕并未持续太久,房门之外,那两名仆从已然走近,正满带怀疑地观察着他们。与此同时,梅子七冲她挑了挑眉,狡黠一笑。她回过神来,换上十足的悲切,凄声唤道:“阿蘅!”话音未落,她拔足飞奔,扑进了叶蘅的怀里。

这一次,换叶蘅愕然。她跑得太快太急,生生撞疼了他的胸口。他退了几步,才缓住了自己的踉跄。待到站稳,他依然怔忡,不知自己的双手该放在哪里才好。

殷怡晴察觉他的僵硬,心里隐隐觉得好笑,但又不敢露在面上。她埋头在他胸口,抽泣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叶蘅知道她在演戏,却不知该如何相应。或许,他该回抱她才是。他纠结之际,忽觉她的手在他背上缓缓移动,沿着脊椎节节向上。待到灵台穴,她的手停了下来,她带着哭音,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便在话音响起之时,叶蘅只觉一股气劲自灵台穴打入,直冲天庭。他头脑一空,身子一沉,当即倒了下去。

……

叶蘅苏醒之时,只觉自己额上微凉。神思略微清醒时,他察觉自己安然躺着,却不知身在何处。他心想弄清情势,刚转了转头,冷敷的湿巾便自额上滑落,引出一声娇嗔:“别动。”

听得这个声音,叶蘅的心上笼上无奈千重。他微微抬眸,就见殷怡晴正坐在床沿。她拾起那块掉落的湿巾,又在床头柜上的水盆里拧了一把,细细叠好,重又敷上了叶蘅的额头。做完这些,她起身离开床沿,改为坐在脚踏上。她半伏在他枕边,用轻若耳语的声音道:“对不起,我方才打晕了你,也不知有没有控制好力气。你头可疼?或是哪里难受?”

叶蘅无话,只是摇了摇头。

眼看他动,殷怡晴忙伸手摁住湿巾,又嘱一声:“别动啊。”

叶蘅只好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