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水喝了,冰冷的水温下肚,齐铁嘴才觉得胸口舒缓一些,他也知道这种压抑并不来自于病痛,而是来自于他见到的惨烈场面,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一番话造成的。齐家人乐天知命,虽然他知道自己没有错,佛爷家也不需要他心有凄然,自己责怪自己,但想起那孩子的眼神,他心中还是堵的慌,一条手臂,对于那么年轻的一个孩子,失去一条手臂实在是——

他披上衣服走出客房,就看到有卫兵在门口等他:“八爷,您休息好了?”知道佛爷肯定没有休息,还在做事,自己肯定要去帮忙。

齐铁嘴对卫兵哈了下头,“兵爷带路。”

一路行到了张启山的办公室,另一个士兵和他擦身而过离开了办公室,一晃看到士兵的脸,和刚才探洞的小鬼很是相似,估计是嫡亲的兄弟,年纪要大一些,齐铁嘴心中难过。现在中国上,多少这样的孩子,连命都没有保住,战事逼近,也许下次见这孩子,就是在战场上。

张启山的办公室以前是土阀的府邸,很是宽敞,张启山开着台灯,桌子上放着一只托盘,里面他从棺材中取出的物件,已经清洗干净了,这是一块黑色的动物甲片,上面有一些奇怪的花纹,似乎是龙骨的碎片。

光绪二十五年,王懿荣染疾服药,偶然在中药中的龙骨上发现了古文字。王懿荣是一个金石学家,也是古董商,国子监祭酒,说来也巧,之前的药商龙骨成药的收购规矩,就是不要带字的,所以药农采集到龙骨之后,都会用刀刮掉上面的文字才去售卖。王懿荣喝的药应该是劣质药材,理应不是他这样身份的人会遇到的事情,但也因为这个巧合。甲骨学才会出现。否则只以一味“龙骨”的中药现世以来,中国商代大史就全部被人吃进肚子里了。

可为何这只大棺之中会有甲骨的碎片,是以中药防腐吗?但龙骨的药理中可为吸脓愈合伤口使用,但是以粉剂使用,甲片直接熬成药渣的用法,治的都是内病,很不雅观。如果不是,那这只棺椁中的陪葬品,难道都是甲骨片。这倒是有意思,用甲骨片陪葬,难道甲骨上记录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信息?

齐铁嘴来到张启山身后,低头看甲骨,因为只是碎片,所以并不能看出具体的问题。

睡前从院子里进房,他问了佛爷那小孩上去之后,到底摸到了什么,才会如此害怕。他记得张启山的回答,也让人耿耿于怀,张启山当时疑惑道:“我也没有想通,下去第一指,我摸到尸体是趴着的。”

张家人双指探洞奥妙很多,齐铁嘴知道的零零碎碎,有一点是毋庸赘言的,哨子孔是开在棺材里尸体的脸部上方,因为古尸口中含玉和珠子,往往是最珍贵的,北派盗墓传承自发丘中郎将,不会将棺中的东西取光,所以双指探洞是对付凶棺时候最经济的方式,从古尸手中拣起宝珠之后立即抽手。这是最早的方式,后来张家人发展出自己的手指功夫,手指力量极大,入棺之中,往往第一件事情,就是用手指按碎古尸的下巴,让尸体无法咬合。

但如果单手下去,尸体是趴着的,确实有违常理,齐铁嘴当时就想到,在火车中,他看到的那些日本特务的尸体,每一具也都是趴着的,他深思起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第十章 黑毛漆棺

与此同时,张启山也在思索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的心情更加千头万绪,因为直觉告诉他,在日本人兵临城下的这一年,出现这样的事情,背后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在齐铁嘴休息的时间,火车里的棺材和尸体已经全部被卸了下来,棺材全部进了张家的库房,尸体进了军医院。这些事情都是张副官的操办的,齐铁嘴不过睡了半个小时,几件事情办的井井有条,张启山不由心中安定下来。

从东北一路颠沛流离过来,如果不是身边这些人帮自己,这局面怕要窘迫很多。生在张家幸而不幸,都因为这个姓氏。

当时他的手入到棺木内的时候,发现古尸趴在棺中,拧过尸体的头部探入,还发现尸体的喉咙里被钉了三十七根反打的牛毛钢针。

双指探洞是在尸体尸变的情况下,用最快的速度从尸体口中取出陪葬的珠宝,以免被棺内的东西咬到。在喉咙里反打钢针,一般都有剧毒。是专门的防盗措施。

这具尸体早年可能有尸变的迹象,但现在已经“干涸”了。那小兵摸到尸体之后,要手指反勾进尸体的嘴巴里,感觉受了影响。把这些钢针误以为是尸体的长出的黑毛,紧张之下中了钢针上的剧毒。但那小兵并不承认,他说那尸体的喉咙里,藏着会动的东西,他被那东西咬了。

很少有墓主人怕别人盗窃自己嘴中的古玉而在喉咙里设置反打的钢针,这过于阴狠而且亵渎尸体,喉咙里反打上牛毛针更像是怕食道里有什么东西爬出来,这小兵的话让张启山有些在意。

张启山自己三根手指压住钢针,另外两根手指探入了尸体的喉咙深处,摸到了这片甲片,甲片挂在里面的针上,并没有感觉到小兵说的会咬人的东西。不过他仍旧觉得有蹊跷,按碎了尸体的下巴,将颈部拧断,只等开棺看个究竟。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这片鳞甲。

古时候鳞和甲是有区别的,一边薄一边厚为鳞,中间厚四周薄的是甲,这一片中间最厚,一边稍厚,一边很薄,带着一股奇怪的腥味。甲片发黑带白,上面有着貌似甲骨字的花纹,甲骨字很是模糊,无法分辨意思。他心中的疑问更甚。最让他觉得奇怪的事,这片鳞甲虽然已经干透,但似乎是新的,不是化石。

思索着就见齐铁嘴不声不响的摸到自己身后,自己已经劳烦这家伙一天了,不过形势所迫,九门里能帮他的屈指可数,老八的性子温顺,思维敏捷,也只能继续委屈他。便问道:“睡的可好,睡够了来帮我掌掌眼,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做了好多噩梦。”齐铁嘴实话实说,“这一个月恐怕会做更多噩梦。”说着拿过甲片:“佛爷你的眼力九门绝冠,我帮您掌眼不是给人笑话么?”

“漂亮话说再多,我看不出来还是看不出来。少说这不管用的破词。”张启山起身来到窗前,下面帷幔围起,亲兵正在开棺,见气割的火焰不时闪亮,这铁哨子铁浆融入棺材纤维里,很是结实,看来还得需要一些时间。

“看似甲骨,又像是天然的花纹?以前听说有些乌龟背上会有天然的洛书的图案,来历不明。这种鳞甲不是乌龟的,也不是兽骨。”齐铁嘴拿过片甲片看了半天,摇头:“甲骨学最老资历,是江苏淮安的罗雪堂,罗老现在在满州,是叙勋一位,已经跟了日本人。罗雪堂办有东文学社,有一学生为王国维,也是甲骨学的大家,民国十六年在颐和园跳湖自沉了。罗老持的丧。现在如果要找,还有一位董作宾先生,现在正在长沙,此前我有一批甲骨,正好是卖给这位先生,不过他马上要启程去昆明。不过他不喜欢当兵的,我可以替佛爷去拜会一下。”

“跟了日本人?”张启山沉吟了片刻,“你对甲骨不识,对甲骨的大家倒是满熟悉的。”

齐铁嘴盯着甲骨,喃喃道:“佛爷你不要笑话我,甲骨占卜是一家,我收的甲骨不比您家的佛像少。不过佛爷,咱们现在不能陷在这堆棺材里面,您觉得,这一火车棺材,日本人到底想做什么,是为了盗宝么?”

张启山皱起眉头,这也是他关心的点,一路南下,张大佛爷起家淘了那么多沙子,蹊跷事早就让他见怪不怪,只是这些棺材都来自于一个大墓,日本人在一个有问题的古墓中活动,才是让他最头疼的部分。日本人进西南门户是想以战养战,他们的目的是这里的矿产,日本人的文化掠夺也能猖獗,但盗掘古墓这种事情在现在这种时候发生非常违和,让人隐隐觉得必有隐情。

两个人在沙发坐了很久,齐铁嘴几次劝他休息,忽然外面终于来报,棺椁外面的铁皮终于被完全切掉,两个人立即出去观看。

几个亲兵上去,用撬棍插入棺椁的缝隙,用力翘起。巨大的棺椁盖发出木头崩裂的声音。

此等场面齐铁嘴和张启山都经历的多了,但此时两人仍旧屏住了呼吸,见椁盖满满被撬起,艰难的推到一边。足足折腾了半个小时,才露出了里面的棺材。棺盖早已和椁盖烂在了一起,所以一起被揭开。缝隙出现的时候,齐铁嘴的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

棺材是红漆黑纹,犹如毒舌的皮一样,上面有很多人俑的图案,椁盖翻到一边,终于发出崩的一声落地。棺材里的粉尘全冲到空气里。

众人捂住口鼻,副官招手,四面举着煤气灯放置在棺材四周,将棺材里面照亮。看着棺皮上的纹路,齐铁嘴已经大概确定,这副老棺,应该出自南北朝时期,因为棺身有两个人俑画像,一个兽面一个人面,惟妙惟肖,是南北朝比较常见的装饰。

从棺椁大小来看,此人肯定是一品朝元或者贵族,当时连年战乱,这样的葬制已经算是比较奢靡,应该地位很高,但因为所有的衣物都腐烂了,所以无法判断细节。

哨子棺棺材上已经打孔,所以棺材里面很干燥,齐铁嘴凑上去,看到棺材里面全是和火车上看到的蛛网。像一层被子一样蒙在棺材里的尸体和陪葬品上。

张启山和齐铁嘴对视一眼,拿过一亲兵的步枪,将这些蜘蛛网挑开,蛛网下全部都是黑色干涸的像沥青一样的污渍,应该是尸体脱水腐烂和棉被,丝绸等腐烂物,一具干尸裹在这些污渍里,能看的出是趴着,头的角度很不自然,应该是被张启山强行拧了一圈,下巴已经粉碎。尸体的表情因为没有下巴,看上去非常狰狞,尸身高大,身有一层细细的黑色绒毛。

亲兵习惯去掏陪葬品,张启山脸色冰冷,说道:“什么都别动,看看它喉咙里有什么。”

第十一章 一月花开二月红

张家人显然对此有所经验,一个小兵用刺刀撬开尸体的喉咙,齐铁嘴上前观察,就看到喉咙里果然有密集反打的牛毛针,针尖对着喉咙的里面,如果喉咙里有任何的东西出来,都会被卡在这些牛毛针处。

他扶了扶眼镜,让亲兵拿了老虎钳过来,拔下最外面的一根,放到煤气灯下仔细观瞧。

这枚针是红铁制的,虽然上面已经有了锈斑,但锋口还是非常锋利的。针体没有生锈的部分发蓝,应该有剧毒。

针尾部的腐烂程度不高,齐铁嘴思索了一下,低头去到尸体的颈部,果然有很多细微的针口,这说明这些针是后人从脖子外刺进尸体去的,刺的很粗暴,不像是入殓时候所为,更像是盗墓贼的亵渎尸体的行为。

有可能是当年做这具哨子棺的第一任盗墓贼如此设置的,这说明他们当时发现了尸体的体内有东西,但没有办法处理尸体里的东西,只好用针困住。

这也可以解释,为何这么大的棺材,尸体嘴巴里没有东西,应该在当时已经被取走了。

亲兵从厨房拿来一只铁篱框,罩在了古尸的头上,然后用枪托敲击尸体的胸口,喉咙和腹部,敲击了半天。几个人盯着尸体的喉咙看,没见任何东西从喉咙口出来。尸体的胸口和腹部不见波动。

“开膛。”张启山看了一眼张副官,张副官点头,翻身双脚踩住棺材的两沿,拔出了一柄短匕首,开始从背脊刨开古尸,尸体的外表已经干涸,但是副官一匕首下去,能感觉里面还是有水分的。

副官非常小心地,将古尸从后背到腰部解开,里面都是沥青一样的东西,只有少许水分,像快干透的粥一样。张启山眉角挑动,他发现古尸体内的所有脏器上,都是被蛀空的小孔。这具古尸虽然外表很正常,但体内和他们在火车车厢里看到的那些日本特务的尸体一样,千疮百孔,犹如白蚁蛀烂的木头内部。

“佛爷,没有活物。”副官用匕首在古尸探索。

张启山和齐铁嘴对视了一眼,如果没有活物,那之前断手的小兵可能是因为惊吓过度,将针扎误认为了虫咬,但铁针的存在说明尸体内部肯定有过东西,这古尸内部和那些日本特务的尸体如此相似,可能是因为火车运输途中,颠簸将活物逼出了棺材,将整火车的人都杀死,火车失控,撞入长沙。看这古尸的状态和日本人的死相,这活物可能是一种会吐丝的虫子。

古墓之中多有古时候的寄生虫在尸体上,很多已经灭绝,盗墓贼很多不得善终,都是因为感染了古时候的疾病或者寄生虫,这些东西因为天敌随着它们的灭绝也灭绝了,一旦重见天日,会是一场大灾。

“找人用喷火器,把火车里面整个喷上一遍。注意火车站附近的医院,张贴告示,如果有这种病症的死者立即上报。”张启山拍了拍棺材:“这具棺材给我清棺,所有的东西,包括棺材,都埋到石碱里。尸体里面填满石碱,腌熟了再好好验。”战备逼近,如果城里出了瘟疫,这仗也不用打了。日本人在一座有着怪虫的古墓中活动,他们想干嘛,用脚趾头都想的出来。

“佛爷。”这一次副官没有下来办事,而是蹲了下来,似乎发现了什么:“佛爷,你看这是什么。”

说着副官用匕首在古尸的体内挑出一块沾满了黑色沥青的东西,边上的亲兵拿出水盆将那东西上的污垢洗净,交到张启山手里,副官下了棺材,也过来细瞧

那是一个发黑的指环,齐铁嘴第一眼认为那是一个戒指,入手之后才发现不是,这东西不是一个装饰品,是有实用价值的,这是一枚“顶针”。

顶针在古代做针线的时候,套在中指的第二节手指,用来做保护使得绣针可以刺破厚的衣服,而不会因为无法控制力道刺入体内,大户人家有银质的顶针,如今已经发黑了。这枚顶针造型奇特,显然不是粗鄙的手工而作,黑色的银斑已经很厚形成很多的坑坑点点,上面刻着一朵“杜鹃花”。

齐铁嘴心中一动,这不是很古的东西,这种材质的风格,虽然说不出具体的年份,但从小出身的古玩世家,齐铁嘴能敏锐的感觉出,这东西的年份不老,最多也就是近五十年的东西。齐铁嘴拿出刚才的牛毛铁针,一对就知道,这些钢针和这枚顶针是一套东西。都属于最早烧融这个哨子棺材的盗墓贼。

而最让他浑身冷汗的,是上面的这朵杜鹃花。顶针常见,但是杜鹃花,在长沙老九门有着不一般的地位。

“一月开花二月红,二月红开没爹娘。杜鹃花又称呼为二月红,这是二爷家的东西,怎么会在古尸体内?”齐铁嘴有些胸闷,二月红九门排行老二,听这首民谣就知道,二月红此家早年杀人灭家是多么凶横,到了近几代,倒是低调了很久不闻消息,但名声在外,行里人是不太愿意触这一家的眉头的。如果他们的顶针出现在棺材里,说明这个棺材最先铁水封棺的就是这一家。长沙九门九个方向,地盘口分的清清楚楚,几十年未曾变过,如果他们动了二爷地盘上的棺材,此事可大可小。

“佛爷,二爷家本身就好南朝北朝的东西,几代人都是大家,这棺材就是南朝的,如今这顶针又出现在棺材里,这铁针封尸有可能是二爷家祖传的手艺之一。这事估计二爷多少知道一点。”

二月红谱花原是红水仙,后来因为红水仙太过特别,在身上非常招摇,才换的杜鹃,二月红家内屋种的都是红水仙,外屋子有杜鹃花树,已有百年,开花的时候花团锦簇,非常好看。从这种习性就看的出这个家族的性格非常精细,哨子棺本来就是失传的手艺,但二月红家是真正的老派沙客,祖传的手艺里有很多是外人不得知的。

张启山眉头紧锁,此事疑窦重重,越来越有玄机,他思索了片刻,问齐铁嘴道:“二爷今天在哪里,你可知道。”

第十二章 月满湘江

二月红在戏楼里走着,这边的戏楼是西北的沙客捐建,送给他的戏台,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听过他的戏,不声不响就送了个戏台,可惜不懂规矩,台口朝西。朝西的台口称为白虎台,破台之前不可开戏。偏偏又是人送的,送签的契子是三天前送到的,今夜不开场,也是不吉利的事情。

他稍有愁容,和伙计点了几处灰脏,就来到后台,管家正在搬晚上唱戏的戏服箱子。也是一脸愁容,兵器架子贴墙安好,迫不及待的就上去点香。回头一见二月红,就迎了上去。

“这破台是来不及了,当家的,您看是不是请八爷来帮我们出出主意?”管家擦着汗问道。

二月红接过来香,来到神龛前,恭敬的插起来,拜了三拜,静静道:“他做的是分阴阳的活,戏台他都能管?”

“这不是其他先生都说没办法嘛。”

“多给三个洋元,人人都有办法。”二月红叹了口气看向窗外。戏台后面有个院子,院子后面就是后门,后门外就是湘江的河滩,此时月头刚起,月光往江里落,能看到渔船有靠在滩边休息。

江对岸,就是自家的码头。现在还是灯火通明,人头涌动,都是离乡往西南而去的老百姓的

之前坊间一直在传,但都觉得日本人打不到这里,没想到,转眼间连炮声都听的到了。二月红心重安定,变迁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折磨。

他听着江水声有些出神,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等回过神来,前台已经响了锣,说明有客人进场了,长沙的戏客都熟悉,戏客彼此之间也多有往来,于是收拾心神,不再思索。

前台的管家被这锣惊了一下,虽说爷的戏场是名场,但这锣鸣的这么早,这白虎台也未破,让他心惊肉跳。撩了帘子出去,就见来了四五桌子客人了,其他几桌子都是熟客,但在后排当中,有一行人都穿着西北皮袄,带着少数民族花纹的皮鞑子帽,腰间围着马带皮鞭,其中有一个为首的,内里穿的金丝豹的背心,身上挂着乱七八糟各种大链子。也不坐下,背着手打量着戏台上下,面色很有玩味,对手下说道:“南方的东西虽然好,但还是看着狭龇,小小气气的。把我送的戏楼建的和皮影的似的,难怪我送的时候,这二月红几次不要,好不容易要了,我来了他也不亲自出来迎我。”

手下哄然大笑,惹的其他几桌子都投去异样的眼光。

管家一听,心说这就是送着戏楼的沙客,当时送的时候推辞了好几次,就怕是这种人麻烦。立即吩咐小厮带着瓜果上去。他倒是不慌,如果是寻常的戏楼,遇到这种豪客总是心惊胆战,但这是长沙二月红的地头,就这小厮就有的是办法。

见小厮上去,端了果盘给几个人打作揖,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几个豪客满满就安静了下来。回来后管家问他如何应付的。小厮道:“管家爷,我和他们说二爷在做功课,戏唱完请他们吃酒,到时候唱花鼓给他们听。”

管家皱眉:“你这孩子,二爷怎么能做这事。戏唱完了他们又得闹。”

小厮说道:“管家爷,戏完了二爷请走,小的带他们沿江走去东边月满江,小的伺候就行了。”

管家叹气:“你可不要又伤人性命,二爷不喜欢这样。”

小厮看了一眼那些豪客,冷冷道:“是,只把这事情办了就回来,刚才他们说,这戏台朝西就是因为他们打西边来,这是让二爷朝贡着他们。就这一句话,我听的心中气闷。”
管家脸色沉了下来,也不作答应,只是吩咐了一句:“这些人就不用通报给二爷了。”说完就回了后台。

二月红已经开始上妆,淡淡的问道:“你和陈皮在外面嘀咕什么?”管家忙说没事,心想这白虎台唱戏,二爷是要硬压,总是不妥,现在端倪都起了。恐怕之后还有事。又急赶着给祖师爷上香。

这一边二月红上台开唱,满场戏连楼道都坐满了,张启山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座位,他就远远战在后排,远远就闻到一股酒气,见后排几个沙客,看着满堂喝彩,已经很不耐烦。一直等到终场,听客互相作揖告辞,管家一个一个送客。张启山就往台前挤去,对管家道:“通报一声二爷。”

管家一看是张启山,心中一惊心说果然要出事,还没等他搭腔,忽然张启山身后猛抽来一鞭子,正打在张启山脸上,张启山稍微一个躲让,脸色还是被挂了一下,抽的生疼。

“傻逼,先来后到懂不懂?”那金丝豹举着长鞭子站起来,“给爷爷滚一边去——”。说着还要举鞭。张启山转身,冷冷的看着他,金丝豹一看来劲了,鞭子一抽。手下都围了过来。

第十三章 上马吊

早年评话里的草莽故事不同,满清之后拿鞭子抽人的事情明显少了,除了西北西南一些马帮,用鞭子做武器需要大量的训练,远不如弄一只土枪来的有效,张启山心中有事,加上对于飞鞭并不熟悉,和所以这一鞭子打来,张启山虽然已经躲过,但方寸之间还是被刮到了一下。

这一鞭子颇有份量,张启山往边上一撤,打在一边的座位上,座位被打了稀巴烂。管家惊的直跳起来,忙叫:“爷,东西打坏了,东西打坏了!”他的手下踹翻座位就围了上来。揪住的管家的脖领子:“老子捐的戏台,老子想砸就砸。蛤求日的猪仔仔,老子听的烦了,你他么是个瓜球。”边上的手下立即对管家呵斥道:“去球,叫二月红出来唱花鼓。”管家立即摇手:“二爷刚下台子,不能上台了。”

金钱豹明显喝多了,酒气冲天,将管家往地上一推,管家就一个跟头摔了个屁股着地。看张启山瞪着他,杨鞭子就要劈头盖脸再抽,一边的副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金钱豹的身后,枪管子一下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金钱豹也是个人物,竟然立即就反应了过来,鞭子就这么扬了起来,硬生生没敢放下来。四周的手下也僵了,他们喝的实在多了,刚才丝毫没有注意副官腰间的配枪。

张启山摸了摸脸冷冷的看着他,心中不悦,倒不是因为自己,日本人兵临城下,城里还满是这种人物,他想起就心寒。见金钱豹的嘴唇发抖,咬牙切齿,显然是内心的戾气一点也没有消失,只是忽然被这把手枪把酒给吓醒了。这才看清张启山的短带打扮,一看就是军营里的人。

如果心中没事,张启山可能会训斥一番,但此时他没有一点心情,看了一眼副官,就往后台走去。副官会意,对金钱豹道:“算你们运气好,滚。”

金钱豹放下手里的鞭子,酒确实醒了大半了,看副官放下枪了,却也不走,就踩着座位,一边吐痰在座位的绸子上,说道:“原来是军爷,等等。”

张启山没有理他,金钱豹对着张启山喊道,“我说是什么人排在我前头,军爷,长沙九门张大佛爷是我拜把子兄弟,您给个名号吧,让兄弟是哪路军爷,咱们有来有往,来日方长,老子不吃吐不出来的亏。”

张启山一下回头停了下来,就见金钱豹饿狠狠地看着自己,忽然笑了:“我听说,张大佛爷的兄弟,只打日本人,这位兄台那么抬举佛爷,要不要我替佛爷帮脱掉你们的皮,送你们上前线?”

金钱豹脸色突变,他一个手下还没醒酒,就骂道:“你他么等着瞧。我们家爷捐过大饷,张大佛爷那是欠着人情,等时候收拾你。”一边副官已经把枪又举了起来,金钱豹阴着脸哼了一声:“你他么等着。”说着转身就走。

管家看张启山没有走往后台,只是来到了前排,知道他懂礼仪,就给副官点头哈腰:“爷您自己伺候着你们家爷,外面这么大动静,东家肯定听到了,卸了妆保不齐就出来了。我把那几个丧门星给送出去,庙小得罪不起土地爷,您别见怪。”说着就去送一行沙客。

这一行人骂骂咧咧的出了戏台子,转头吐痰,一个就说:“爷,这他妈的二月红,给他一戏台子,见都不见我们,还找一个当兵的挤兑我们。这他妈的一点都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当我们怂子。”

金钱豹的脸色黑的铁青,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却见戏台门口坐着一个长头发的乞丐,满头的油污。管家跟了出来,转头带着刚才金钱豹他们一样的果盘出来给乞丐。乞丐看了不看,拿起来就吃。

接着管家过来,点头道:“不好意思,见谅几位爷,这这这招呼不周,快走吧,您们挡着他看灯了。”说着就指着那乞丐。

金钱豹回头,看到他们身后后面有一桩花楼,也不知道是生意,上面挂着很多彩灯。那要饭的一边看一边吃。

“这对要饭的都比对我们好。”他一个手下道。

“去个瓜球!”金钱豹越想越气,感觉自己是故意在被羞辱,一下对着乞丐就是一鞭子,这满肚子的邪气,就下了杀手。这一鞭子要是打在人身上,一下就皮开肉绽,没个半年都好不了。

边上的哈腰的管家闪电一般伸手,一下在半空中揪住了鞭子,金钱豹猛往回扯鞭,竟然完全扯不动。

他的手下一看老大吃亏了,刚想上去,那管家笑道:“几位爷,您还是快走吧,您再不走,就把九门里最不能得罪的都得罪了,这是上马吊阎王跳,您们几位十三幺的倒霉催的,赶紧往东城门一路就去吧,这句话算是二爷谢几位的戏台子。”

第十四章 催鼓三响

金钱豹拽着鞭子,被那管家死死捏在手里,怎么都拉不动半分。如若是在平时,他肯定能了得这管家的功夫,绝不是省油的灯。但如今几杯酒下肚,又被人侮辱,心中的邪火一下就上来了。

这乱世中人,军爷是万万不能得罪的,现在在打仗,就算自己认得多少达官贵人,也不及人家手上一杆枪值钱。可这二月红家的管家,竟然也如此欺人,这口气万万咽不下去,金钱豹一手拽着鞭子,一手已经从马褂的褡裢下,摸住了自己的短刀。嘴里恶狠狠道:“得罪,既然是红府的管家,不如再送上我们几步,我们酒足了有点找不着道。”

他身边的手下看金钱豹的动作,知道老大动了杀心,都阴沉了下来,纷纷将手伸入褡裢下,管家一看不丢,立即堆笑放下鞭子,赔罪道:“不瞒几位爷,这我还得回去伺候,这样我让我家小厮送各位,不是怠慢。”

说着陈皮走了出来作了个揖,管家就交代:“送几位爷出城,路不急,往着江边走走,让几位爷醒醒酒。记得这是送我们戏楼子的几位爷,不要怠慢了。”说罢,便急转身往屋子里走,金钱豹哪肯,上前就要揪住管家,那个叫做陈皮的小厮上前一搭手挡住了金钱豹:“爷,夜风凉咱们快走。”,下一句话管家没听见,自己已经回到堂内。

张启山正站在台前,心中正在琢磨刚才的事情,二月家府都是老人,跟着好几代,都是亲眷似的关系,对于二月红家忠心耿耿,但也不免啰嗦。刚听管家回来,想让他去催催二月红,却听台上链子一挑,二月红穿着便装,戏妆未下,走了出来。

“稀客啊,佛爷不是不喜欢听戏么?怎么想起到我这梨园来了?”二月红对管家打了个手势,管家就退下了。他打量着张启山,眼神清瞑,却隐隐透着很强的威仪,下地之人能有这么干净的眼神,还是让张启山心中动容。

“有事相求。”张启山实话实说,聪明人面前,任何的犹豫都会让对方起防备。

二月红笑了笑,张启山也暗笑,他有事求人,其他人可不敢随便答应。长沙九门势力庞大,日本人打来不管是走是避,他们肯定会有牵连,自己在这种时候找来,肯定和这些事情脱不了干系,只要做了,没有一件是小事。

于是不等他追问,便将上午火车站发生的事情,和二月红和盘托出。随后道:“这长沙城里,南朝北朝的货件,二爷是行家,所以特来请教。”

听完之后,二月红不动声色,默默的看着他道:“仅此而已?佛爷我们交情不浅,话不用分上下句说。”

张启山记得二月红和他说过,第一次见到他这个北方人的时候,二月红就知道他背后有着太多故事,交朋友就是因为有故事的人有趣一些,总不是坏人。那句话让他很感动。所以他话说半句,是因为这顶针背后的故事,也许不是对方希望提及的。既然二月红那么问起,自己也许多想了。

说着便将顶针抛向二月红。二月红抬眼一看,眉头就一皱,用挂袖隔着手背,手指一弹,将顶针弹了回去,准确的打向张启山,张启山举手一接。二月红就道:“佛爷,你知道我很久不碰地下的东西了,这个忙我帮不上。”

“这东西在棺材里发现,属于红家,那日本人下的盘子,很可能和红家有关。”张启山说道:“二爷不感兴趣么?据我所知,红家极少失手,这东西留在棺材里,说明有人在近代那个墓中折过,二爷这支两代当家,不可能不知道,只要有一二线索,也不至于我毫无头绪,如今日本人逼近,这种事情也许会阻碍大局,求赐教。”

二月红看着张启山手中的顶针,沉默了下来。“我家的家事,恐怕帮不上佛爷什么忙。如果帮的上忙,我肯定会和盘托出的。”

这时,管家在后台敲了三声鼓,催着二月红下台了。二月红淡淡道:“佛爷,我的戏散场了,请回吧。”

说完,眼中的威仪,竟然柔和了不少,似乎是在恳求。

张启山内心叹了口气,早就听说二月红为了夫人不再下地这件事情,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被拒绝。此时他倒有些抱歉起来,九门中人能下这样的决心,非常不容易,自己不成人之美,反而有点过了。

他把顶针放到一边的八仙桌上,说道:“此物属于红家,就此物归原主,我自己想办法吧,如果二爷回心转意,可以——”

“下地的事情,恐怕不会回心转意了。”二月红说道。

话已至此,张启山只得行礼之后转身离开,走了两三步,二月红忽然道:“佛爷,我奉劝一句,此事凶险,不要贸然行事。”

张启山回头,看着二月红的眼睛,二月红却没有看他,而是看着放在桌子上的顶针。

副官想再问,被张启山阻止了,他压了压自己的军帽帽檐,走出了梨园。正见陈皮回来,看了张启山一眼,也不行礼,就径直走了。后台的管家就喊起来:“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人送出去了?”

回到街上,张启山让车在后面跟着,矮身丢了一个大洋给外面的乞丐,想自己走走。张副官就道:“二爷必然是知道什么。”

“如果是小事,他早已告诉我们了,二月红不愿意说的事情,啧,那辆车背后,怕是真的大事。我要仔细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