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有朝一日与父亲团聚,她含着眼泪笑了。
“我现在很好…你不要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真的…我就是想你…特想你…”
照片里德父亲依然保持着微笑,她把棋子放回棋盘上,拿起相框,抚摩着玻璃后满是皱纹的眼角,轻轻抱在胸前。
房间门吱地一声缓缓打开,外间的余晖顺着门缝射进来。
猛地回头,见到门框上斜倚的永道,普华惊愕地愣在原地,全然忘了擦掉脸上的泪水。
她根本没注意房门响过,但他显然已经待在那里很久,眸光凝固在一个地方,手里的塑料袋静静地垂在身体一侧。
“你…怎么来了…”她胡乱抹抹脸,强打起精神。
永道没回答,迈进房里关上门,换了一个姿势靠在门板上。
他似乎也是一夜没有睡过,倦怠的眼皮下是一条明显的皱纹,胡子张扬的蔓延在整个下颌上,身上还是前晚的衣服,袖子上的黑色孝带也没拆掉。
“吃饭了吗?”他放柔了声音。
“嗯。”普华把父亲的照片放回香案上,躲避着他的眼睛。
“吃的什么?”他继续追问。
“不记得了。”
“那药呢?”
“也吃了…”
“是吗?”
他不相信,像是早看穿了她的谎言,走过来手直接贴在她的颈后。手掌与皮肤接触的一瞬,普华忍不住缩了一下。
他的手很凉,她身上滚烫。
他根本没有给她解释的时间,猛地把她横抱起来。
“你…干嘛!”她一惊,身上都软了。
“你发烧呢!”他不由分说送她回房,把她放在床上,拉了厚厚的棉被盖了两层。
她还要坐起来,又被按倒在枕头上。这次永道用了些力气,她实在动不了,只好挫败地躺回去,背过脸。
“听我一句行吗?”
他自她背后坐了很长时间,几次无可奈何的叹气,像是责备、恳求、又像是心疼。
气馁和疲倦卷土重来,她分辨不出自己的情绪,蜷缩着身子,觉得大家都走了他反而回来,竟然比之前还让她委屈难过。
“你…走吧…”她埋在被子里,不肯看他,泪水却忍不住顺着指缝流出来。
他什么也不说,隔着被子抱住了她。
她浑身紧绷着,又很快软化下来。他的臂弯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暖抚慰,给了她安全感,让她不得不放弃所谓的隔膜,不由自主向他靠近。
就像告别爸爸时那样,两个人紧紧地,没有一丝间隙的拥抱在一起。
普华筋疲力尽地推开身上的被子坐起来,头上压的冰袋滑下落在枕上,几滴融化的水顺着鬓角一直流进耳根里。
她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之前还发生过什么。身上带汗渍的衣服换成了清爽的睡衣,脖子后面还垫了干毛巾。兀自困惑着,房门却开了。
见着端着托盘的林果果,普华吃了一惊,“果果…你怎么在这儿?”
“醒了?感觉好点没?”林果果放下托盘,坐在床边用手背试了试普华的温度,把她按回枕上掖好肩膀上的杯子,“躺好了,刚退烧。”
“我怎么了?”普华怔怔地躺回去。
“你烧了两天了。”林果果慢慢搅拌着杯里的水,嘘着气让它凉下来,“我刚到的时候你都不认识我,睡也叫不醒,好在吃了药温度下去了,再不就得去医院。”
普华回头看看床头柜上的闹钟,指针停留在一个刻度,“现在…是下午了?”
“晚上…快两点了…”林果果把调好的姜糖水端过去,“喝点吧,刚煮好的,大口喝再发发汗。”
“谢谢。”普华靠着卧枕,舀了一勺姜糖水放进嘴里。
姜糖细密,红糖绵软,鸡蛋清香,一股久违的甜暖。
有多久没喝过这个了?她不禁感慨。以往身上不舒服时永道最爱煮姜糖水,月月都要熬上一两次。他也会像林果果这样坐在床边,看着她一口口喝下去,到碗底再把姜木盛在勺子里喂她。后来分开了,她自己没兴致弄得如此复杂,病的时候只能勉强忍着,躺一躺或是饱一个热水袋直到把疼痛熬过去…
这就是摆在她面前的现实。
抽回心思,普华尴尬的用毛巾挡在眼睛上,怕被林果果看到。姜糖水的味道留在味蕾上久久不散,也唤起了过去的记忆。
林果果坐在床边揽过普华的肩,叹口气,低声安慰道:“遇到这样的事…真是难为你了…现在总算都过去了…要看开些…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普华吸着浓重的鼻音说不出话来。
“人总要经历这样的事情,可能早些也可能晚些,这就是生活。经历过了,也就长大独立了,会更豁达,懂得感恩。”林果果扶着普华躺好,把床头的灯光重新调暗,“再睡会儿吧…养好了身体…什么也别想…一切都会好的。”
林果果退出卧室,房里静了下来,普华枕着手臂转到一侧,专心听空气里德声音。除了自己的呼吸,门缝里隐隐传来外间两个人的对话。女人是林果果,男人的声音熟悉,可音量太低听不清楚。
林果果说了和劝她时差不多的话,却是对着另一个人。
“别担心…会没事的…先让她养养身体。”
“嗯…什么也别想…之后慢慢来,都会好起来的…”
…
之后的一段日子,天放晴或是整日阴霾,普华都要一早站在窗前吹一阵风,什么也不想。病去如抽丝,时间拉得很长,她只好披着晨衣在阳台上打发早晨的时光。看久了,也会回头叫一声林果果,让她一同加入欣赏风景的行列。
林果果熬好粥,捧上一杯咖啡,变回陪普华在窗前站站,两个人谈得不多,等阳光从肩膀照到额头才各自回房里做事。林果果喜欢喝着咖啡开始一天的读书或是写作,普华无事可做,便把叶爸爸多年来收集的剪报找出来,一页页的读,一本本的晒。
她们有时会聊起林博,普华听说他被寄放在一个朋友家里,心里过意不去,几次提出把他接过来一起住,林果果却说“不碍事的,他更喜欢住那儿呢,比我身边自由!”
普华很好奇,是什么样的朋友可以取代林果果在林博心里的地位?她想过问问林博的身世,又觉得那是林果果的隐私,她不愿提及时不该唐突去问。
晒好了剪报,普华也帮林果果一些工作上的事。因为以前合作过,批次大致的工作习惯都了解。林果果会让普华帮她筛选文章。有空时,她也会停下笔读给普华听。
普华终于了解林果果对感情的体悟来自于哪里。午后的阳光下,当林果果摘下眼镜不收敛眸子里睿智的光芒时,那些故事和任务,在她的叙述中变得活灵活现,有时普华会怀里,那些只是故事,还是真的来自某个人的生活。
林果果的故事多是以悲剧收场的从不完美。普华问过为什么,她说独自抚养林博这几年,对生活和感情的想法日趋现实,不会再有不切实际的憧憬,所以笔下的故事和评论文章也就不再带着梦幻色彩。
因为林果果的到来,周末娟娟彩虹小鬼几个纷纷慕名而来,表面上是冲着著名“专栏作家”的面子,实际上是特别来看普华,陪她打发发呆静思的时间。
大家弄几个简单的菜,林果果沏上一大壶香片茶,给自己泡上咖啡,围在客厅里东一句西一句的聊天,不知谁起了头,谈起了以前专栏中的题目:幸福。
每个人都说起了自己的幸福观,最后轮到林果果和普华。
林果果保持着审慎的态度,对普华说:“你先讲。”
普华沉下心去思考这个题目,说它很大,其实近在手边,说它很小,又包含了太多东西。
“对我来说…也许是白头到老吧…”
林果果听完点点头,为每人杯里倒了一轮茶,“传统的答案,符合你的个性。”
“那你怎么看?”彩虹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嘛…”林果果抿起嘴角,嘬了一口咖啡,“我没有那么传统,所以不会奢望白头到老,我一直认为幸福是很难弥久如新的,与其等着它变质,不如去争取主动,在该开始的时候开始,该放手的时候放手。”
“放手?”彩虹不解。
“对,放手。结束一段,再去寻找下一段!”林果果收敛起微笑,变得认真起来,看着在座的几个女人,“你们没试过吗?”
大家面面相觑,只有娟娟一脸好奇,“难道…你放手过?”
“我?…”林果果忍不住微笑,反问娟娟,“那你觉得呢?”
“呃…这个…”娟娟反而语塞,答不出来。
人不可貌相,林果果这样的女人就更是如此。
大家走后,普华收拾茶具,林果果在餐桌上写东西。见她从厨房里出来,放下笔招招手。
“过来坐。”
“在写什么?”普华擦干了手,瞄了两眼桌上的稿纸。
“下个月的专栏,在选题目。”林果果大方地把稿纸拿给她,普华简单看过放回去,在林果果对面坐下,支着腮帮很认真地问:“果果…”
“嗯?”
“我…想…”
“什么?”
“我想问…白头偕老真的不可能吗?”
“也不是吧,因人而异,但我不太相信。”林果果耸耸肩,“有人研究过,爱情是作用于中枢神经的多巴胺,量化看来,纯粹是一种化学反应,多巴胺停止分泌了,激情结束,性欲退化,必须要转化成友谊或者亲情才能维系下去。可维系下去的,也应该不算是爱情了,至少不是激情!”
林果果重新排列着桌上的稿纸,“总之,我不相信持久的感情,除了血缘的关系,其他都是会变的,人的性别、外表、工作、性格、经历…现在这个世界没有绝对,所以开始时的两个人,结束时已经变成了另外两个人。”
“那你觉得…我…也变了吗…”
“你?”林果果站起身走到普华背后,按住她的肩,“要看哪个层面,在很多方面你都变了,你换了发型,换了工作,家里的情况也和以前不同了,但另一些方面,你变得不多。”
“是吗?”
“嗯!”林果果肯定地点点头,“你依然很排斥向外人谈论感情问题,依然躲在壳子里,依然…无法公开的谈论他!”
“我…”
“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现在也不是打破过去的时候,你需要时间,调整好心情和身体,也需要适应这些改变,做好准备重新回到生活中。将来怎么办,你想过吗?”
普华一连摇头,她对将来毫无头绪,甚至故意不去触碰这两个字。
“其实…”林果果略略迟疑,还是说了出来,“是他接我来这儿的,你应该能猜到。”
普华调开目光,忽略掉永道的名字。
“这几天,我也一直在考虑你们之间的问题。如果不能把过去抛开,你下面该怎么办…”
“我不是…已经选择放弃了吗?”她忍不住问,“我不像你,可以选择开始和结束,我…从没选择过…只是接受…”
“如果…他回心转意,你也会接受?”林果果话锋一转。
她的假设,令普华想笑,又很想哭。
“不知道…我根本没想过…也不想想…”她放松绷紧的肩膀,疲惫地揉揉太阳穴,“我现在…脑子里很空…爸的事…他…我都没有想…想得再多,结果也不会改变。爸不在了,他…总之…我改变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林果果走过去陪着普华一起看风景,夜色里万家灯火,每扇窗户后都有一段生活,就像一个故事。普华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地方,带着深深的眷恋。
当那盏灯熄灭的时候,林果果说:“普华…”
“恩?”
“你知道吗…”
“什么?”
“永道…现在就在楼下…”
普华用手指在玻璃上划着影子的轮廓,思考林果果的话,所有念头在脑子里百转千回,最终,归结到一起是同一个声音。
“我…不想见他…”她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林果果,“我还没准备好…想静一静…”
“也好。”
林果果留在原地看风景,普华离开窗台,回了自己房间。
之后的一周,写完专栏,她们会去外面转转,到超市买些生活用品,或是在街心花园里坐着聊聊天。林博终于接了过来与她们同住,多了孩子,笑声慢慢感染到房间的每个角落,普华的心情和身体也有了很大起色。
短短一年里经历了两次大病,她觉得自己苍老了,眼里不再有以往的神采,喜悦时笑意淡的像朦胧的雾,总有悲哀的情绪无处释放。生活把性格的钝角磨平了,也磨破了血肉,她变得比过去沉默,只有和林博在一起时,才偶尔重拾快乐,展露出笑容。
日子看似就这样平稳的向前滑动,林果果在普华家做了两期稿子,普华基本上恢复到可以自己料理生活,而叶爸爸的冥祭也大体完成,从头七到六七。
相处的一个月,普华和林果果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但再好的聚会也有分别。在林果果提出离开之前,普华主动找到她,说明自己的身体已恢复,不想再麻烦她照顾。
从娟娟、林果果、海英到彩虹小鬼,对在生活的最低谷陪伴过自己的每个朋友,普华都心存感激。
临走前晚,收拾好东西,安顿林博睡下,林果果走到普华卧室前敲了敲门。
“普华,睡了吗?”
“没,进来坐。”普华打开门,把她让进屋里。
“干嘛呢?”
“随便写点东西。”普华走回写字台边,收起灯下摊开的几个旧本子,关小了收音机的音量。
林果果在她身旁坐下,悄悄瞄了一眼稿纸上胡乱的涂鸦。
“东西都收拾了?明早我去送你们呢。”普华把稿纸盖起来,拨了拨零乱的头发。
“不用麻烦,朋友过来接,直接送我们回去。”林果果轻轻笑着,“知道吗,你有心事的时候,很喜欢这么拨头发。”
“我?”普华停下手上的动作,匆匆平放回膝上。
“对。你心里有事情的时候,或者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还有…就是提起一些特殊的话题…总之很喜欢把头发抿到耳后,我注意好久了。”
“可能…是习惯吧…”普华有些不好意思。
“嗯,每个人都有掩饰紧张的习惯动作,林博喜欢揉眼睛和抓耳朵…和我一样。”林果果笑了,她的笑容有种感染的力量,让普华放松下来,忘了垂下的头发。
“明天就要走了,其实…有些事情我想和你说。”
“什么?”
“是…关于永道…”林果果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普华的反应。
“嗯…你说吧…”
“恕我直言,我觉得…你应该和永道见一面,好好谈谈。”林果果收起笑容,变得认真起来。
普华没有露出惊讶,微垂着头,摩挲着露出一角的稿纸。
“其实…去天津接我的时候,他和我谈过很长时间,只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他说了很多东西,绝不亚于你讲的那些故事,可能也是因为他的话打动了我,我才决定来北京。”
“他…说什么了…”普华把注意力转到林果果身上,一半是期待,一半…是害怕她即将给出的答案。
“他说…他还想和你在一起…”
即使亲耳听到,普华也不会相信,但在林果果那里,她一再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这是他的原话。”林果果迟疑了一下,继续说下去,“而且不仅永道说过,他哥哥…也跟我提过…”
“你说永博?”这倒是完全在普华的意料之外,“你…认识永博…”
“我们…不仅仅是认识…”林果果苦涩地笑了笑,有点像是自我解嘲,“我不是有意瞒着你,也是在最近…我才弄清楚这其中的关系…这个世界真的小的可怕…所以你家里出事时…永道打不通你的电话但第一时间找到了我。”
“这…怎么可能?”普华一下无法相信适应着其中的关联,“你是说…你和永博…”
林果果反而显得从容很多,“娟娟她们来的那天,我们不是谈到过幸福吗?我说过…我不会像你一样去追求白头偕老,该放手的时候会放手。让我产生这种观点的人…就是永博!”
林果果拿起桌上一支用钝的铅笔,在手上慢慢转着,“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我才变成今天的样子,去研究心理和写文章,纯粹是我自己需要重新去面对生活和感情的需要…当然…也重新看待永博…”林果果在稿纸上写下了永博的名字,拿给普华看,“他不适合婚姻,安定不下来,这点和永道不同…分开对我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你和永道却不是…”
“那林博…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