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激动狂热,扳着她下巴的手松了,捧住她的脸,又问了一次。

“你…是不是喜欢我?”

“…”

“是不是不喜欢我?”

“…”

她又回到沉默,不肯回答,他就一直问,一遍遍问,问到她累极了,烦极了,恼极了,他终于停下来,泄气的坐在台阶上,拉她在身旁。

牵过她的手,揉着她那颗倔强至极的脑瓜,他无可奈何的问:“送你回家吧?”

她低头盯着他们交握的双手,想了半天,才点点头,轻轻说“嗯”。

念着她刚吐过,他决定放弃。十二个月横亘在他们中间,他想跨过去,不可能一夕实现。

6-4

第二天普华去餐厅取车,走到小区门口,看门师傅从传达室递了个小盒子给她。里面是一整盒健胃消食片,还附带着一张小纸条。

一天两次,饭前饭后各一。另,那个问题,下次见面告诉我!永道

她按着他的纸条认真吃了一周药,但那个问题的答案她拒绝去想。她并没很快等来永道的“下次见面”,聚会之后他凭空消失了,和之前的十二个月一样,完全没有任何联系。

开学不久,反而是因为娟娟的缘故,普华见到了纪安永。

娟娟帮普华宿舍攒的电脑用了不到一个月就蓝屏了。娟娟学校远,跑一趟没修好,再上门来修理的却是纪安永。

他赶在中午最热的时候来,打了条子上女生楼之前往宿舍里打了个电话。普华刚躺下,唐唐把听筒给她,她还以为是爸爸。

“喂?”

“嘿!”他的声音,她永远在第一时间就能认出。

“怎么是你?”

“来修电脑。”

“呃?”

“下来吧,下来再说。”他讲完就挂了。

普华穿戴整齐下楼接他,纪安永等在门口,手里有个方方正正的工具盒。

“怎么是你?”

“尹程告诉我的,就来了。”他晃晃手里的盒子,“可以上去了吗?我下午还有课。”

“哦,好。”

普华带着纪安永上宿舍,进屋前让麦麦把晾在门后的内衣裤收了。宿舍没有收拾过,六个女孩住有些乱,她把自己床上的帘子拉下来,搬了凳子让纪安永坐。

他话不多,跟大家打完招呼,抬出机箱手脚利落地把线路整理断掉,拆了盖子抱到房间的角落弄。其间除了让普华帮着送工具,连口水也没喝。

他一贯不是高谈阔论的人,机器装好了接上显示器,一点点调试,最后拨号上网更新杀毒软件嘱咐她:“软件经常更新着,用一阵子我帮你们重装一下,系统有点老了,很多软件都是旧版本,今天没带移动硬盘,下次吧。”

“没关系,除了写论文平时我很少用。”普华不好意思再麻烦他。

“年底你们考一级吧?”他注意到书架上摆着几本计算机考级辅导教材,“还是装一下用着方便,也不麻烦。”

“真的不用。”

“没事儿。”

处理完电脑,他收好工具准备告辞,背上的体恤衫洇湿了一片,唐唐从帘子里拿出个易拉罐,对普华使使眼色。

普华送纪安永到楼下,一定把易拉罐塞给他。他没再推辞,打开拉环仰头喝了一大口。

“以后有电脑的事就找我,宿舍电话我留在桌上了。”他到车棚取车,把工具箱扔进车筐里,“别客气,几步路的事。”

“你快回去吧,不是有课嘛。”他越这么说,她反而越过意不去。

“嗯,走了。”

“再见。”

“拜。”

他上车卖力蹬了几下,车子轻巧如飞,很快淹没在大路的车流中。

普华回到宿舍躺下,拿起留在桌上的纸条,上面是纪安永的名字和一串数字。

距离上一次收到他的只言片语,她等了整整四年。

维修电脑之后,普华本以为不会再见面,但纪安永偶尔主动打电话来询问电脑的使用情况。习惯了,渐渐和整个宿舍都很熟。麦麦和唐唐遇到考级的问题也直接打电话找他,久了,两个宿舍相处的很融洽。

文科女生和工科男生,怎么看都是般配的组合。

夜谈会上,大家不止一次问过普华和纪安永是什么关系,是“暧昧过”还是“正在暧昧着”。

普华的回答是翻过身埋在枕头里假装睡着。时间会改变所有东西,她已不是四年前的自己,纪安永也不是四年前的纪安永。

人前,他们只是中学同学,保持着适度的距离。纪安永的温文有礼,娴熟的专业技术很得宿舍女生的青睐,普华甚至想过,他如果和宿舍里任何一个女孩发展成了情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她从来希望他能过得很好,展露出他的才华。对他感情的最终归宿,她不愿多过问,既然不是裘因,不是她,自然有朝一日会是某个幸运的女孩。

也许纪安永过得并不快乐,也许他热络起来的联系是在寻求理解和沟通,闲来无事翻出他送的《泰戈尔诗集》,普华找到那篇《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时间长了,对诗句体会深了,她才发现他们算不得鱼与飞鸟的距离,并非一个在天,一个深潜海底,倒更像是相互瞭望的星星,只是没有交汇的轨迹。

麦麦唐唐通过纪安永认识了很多邮电计算机系的男生,继而是两边宿舍间的联谊,周末在学校附近的新疆餐厅,出现了浩浩荡荡的大盘鸡队伍。普华依然忙着自己的生活,这些活动大多缺席。少数同去的几次,她很自然和纪安永挨着坐。他们都不谈过去,他问的最多的是宿舍里的电脑好不好用,她更关心他的学业如何,说久了,倒显得有些客气生分。饭后他送她回学校,在操场边的长椅上坐,聊聊无关紧要的事。他们之间总隔着段距离,代表了过去的四年,也代表了他们彼此心目中定义的友谊。

夜深人静时,普华会拿出纸条看。并不是纪安永的电话号码,而是施永道留下的那句话。“那个问题,下次见面告诉我!”

她默默等待着“下次”的到来。无论是向他道歉,还是道谢,她都希望能再见上一面。

她安静的坐在床上,认真聆听纪安永给麦麦唐唐讲考级题,她安静的坐在教室里,认真聆听老师讲的汉字发展历史,她安静的坐在客厅里,认真聆听家教的学生提出一个个问题…时光荏苒,匆匆从夏末到了秋初,又过了中秋。

团圆节那晚,两边宿舍出去联谊,普华骑车回家看爸爸,父女俩吃着一块月饼在阳台上赏月下棋。月光很美,她被爸爸吃得只剩下司令和三两个棋子,拖着腮帮研究下一步棋。

爸爸放下茶壶,一改之前的轻松,想了很久说:“华华…”

“嗯?”她抬起头,撒娇似的笑,“别将军!让我再想想!”

“不将!不将!我要告诉你件事。”

“恩…什么…”她低着头,不太专心的摆弄着为数不多的棋子。

“华华…你妈妈…要结婚了…”

她正要布棋,听了爸爸的话,棋子“铛”的一声落在地上,转了几圈滚到脚边。

爸爸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头说:“没事…爸爸还是爸爸,妈妈也还是妈妈…”

那一晚普华失眠了,三年前那晚的绝望再次席卷而来,她默默承受着,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不想哭,也不想想。

妈妈找了个经济条件比叶爸爸强不少的退休干部,从姥爷家的小卖部搬出去前,带着普华在外面吃饭买衣服,问她要不要一起过去生活。

和三年前一样,普华拒绝了。她突然对爱情,婚姻,家庭很失望,又对爸爸更心疼。

她更卖力的打工挣生活费,周末早早赶回家,帮爸爸包饺子。距离妈妈再婚的日子近了,她的情绪起起落落,但不再偷偷一个人哭,每天打电话回家,不厌其烦地问爸爸,他下棋赢了没有,他散步没有,他好好吃饭没有,他又咳嗽没有。

这段日子,好在纪安永会不时出现,他们都无事做,他陪她从师大走到邮电,又从邮电走回师大,陪她聊文学,聊音乐,聊历史,聊那些能帮助她逃避现实的东西。

他以一种豁达的心态告诉她,“挫折不算什么,从清华到邮电,我经历过一次,爬起来再往前走,人总能从低谷走出来。不管发生什么,你要学着看开,好好生活。”

她什么不讲,他似乎也能知悉她在想什么。

叶子落的差不多的时候,普华坐在图书馆门口,终于鼓起勇气问身旁的纪安永,“你爱过什么人吗?”

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推推眼镜,捡起脚边一片枯萎的叶子夹在书里,说:“也许是爱过,也许根本没爱过。什么是爱,我不懂,你呢?”

普华思考着,最后也只是摇摇头。

那天送她回宿舍,分别时纪安永握了握她的手。他们站在楼下的样子状似一对普通的校园情侣,可在普华心里,倒像两个不懂得爱的人,找到了知己结成了盟友。

确实,他们都不了解爱,对家人的,对朋友的,对爱人的。

也或者正如纪安永所说,什么是爱,没有经历过,就永远不会懂。

6-5

无论如何的艰辛,跌倒了还要爬起来。时间不会停转,生活总还要继续。纪安永说过,普华记住了。

普华好像形成了习惯,分别的时候,和纪安永两个人像同志一样握握手,下次见面时说上一个“嘿”。后来在她的回忆里,这段与纪安永的友谊像一股涓涓的溪流滋润着心田。

她也接受了妈妈的选择,试着不去怨恨,不去干涉。爸爸妈妈有他们的生活,当初既然分开了,强求他们各自孤单下去确实没有道理。

所以普华妈妈在她大二那年另组了家庭。因为是再婚,妈妈没有大操办,接近年尾的时候两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她把东西搬过去婚就算结了。

普华用打工的钱给妈妈买了条珍珠项链作为礼物,珠子颗粒很小,是她能负担的极限,心意已尽。她偷偷放进妈妈带走的行李箱里,预先告诉妈妈,请客吃饭那天有家教不能去了。

结婚前夜,普华和妈妈并肩躺在姥爷家的床上,静静听妈妈讲小时候的事,妈妈睡着了,她还醒着,握着妈妈的手,在黑暗里等待着分别的时刻。

早晨妈妈出门了,临走前抱了抱普华。

普华骑车回家,把家教推掉在家里陪爸爸。父女俩一道包了一桌饺子,也聊起了小时候。但因为各怀心事,兴致都不高。饭后爸爸回房间听广播关了门。普华收拾餐桌厨房,在洗碗池边悄悄抹了抹眼角。

下午,她骑车去街上逛,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学校附近。

周末的老街幽静异常,建一门口一辆车也没有。她买了一杯冰镇奶酪坐在窗边慢慢吃,两杯都吃完了还不见一个熟客,只好回到街上。一时间,不知道妈妈的喜酒是不是吃完了,该不该打个电话过去问候一下。

打电话的念头很快打消,她骑上车沿着路走走停停,心情平复了,决定回家。人都怕寂寞,尤其在这一天。她很寂寞,爸爸应该更寂寞。

普华到家天蒙蒙黑了,到小区门口正准备进去,对街有人叫。

“叶普华!”

蓦然回头,她有瞬间的恍惚。那人正站在路灯下,灯未亮,他也沉在黄昏的苍茫中,像一片暮霭中的虚影。

她有点不相信,过了小半年,下次下下次下下下次的时间都有了,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却在她最不愿见他的时候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默默地推着车往前走,装作没有看见他。他跟了上来,一路跟着她进了车棚,站在一侧又不讲话。

她去车筐里拿锁,手在半空中被他挡住。他也没戴手套,手是暖的,她的很凉。

“你要干吗?”

“这条链锁你没扔?”他盯着她手里的链锁。

确实是那条高三他留下的链锁,连没了吊坠的钥匙扣她都没有换过。

“为什么留着?”

她负气他的诘问,故意说:“没时间扔!”

他拿过链锁替她锁上,把钥匙收进自己口袋,站得更近,影子投在地上正好把她淹没在其中。

他问:“那你想扔吗?”

“有时间就去。”她固执的扬起下巴,把手伸到他面前,“其实现在也行,你把钥匙给我,我去扔。”

他深陷的眼窝里有一闪而过的不可置信,然后怀疑慢慢沉淀成愤怒。他没刮胡子,整个人显得沧桑疲惫。小半年没见,他颓废了许多,而她过得并不比他好。这时,她想到的是摆脱,一把锁,一枚钥匙,妈妈的再婚,爸爸的孤独,她被重重包围不堪重负,只想摆脱这一切。

“你给我!”她抬高手执意要。他真的摸出了钥匙,攥在手里送到她面前,死死的盯着她。

“你想好!”

他咬牙警告她后松开了拳头,钥匙静静躺在他掌心里,压着手上的纹路。她发现,他的感情线上有断裂,有旁支,但却很长,甚至比生命线都要长。她则不然,细碎的纹路,注定忧心忧身的一生。

他们本就是不同的人,过多少年也该是一个天上一个海底,可偏偏却相遇了。

她在他的注视下伸出手,勇敢的探过去,忽略心里蒙上的一层怯意。

她碰到了钥匙,他却突然从审视转为愤怒,狠狠攫住她的手把她扯到角落里,疯狂的摇晃。

“叶普华!东西扔了就捡不回来了你知道嘛!”他嘶哑的自胸腔里咆哮着她的名字,“你怎么这么狠心!啊?!这是第五年了,第五年!你敢扔!你敢!”

他扬手狠狠把钥匙甩到车棚最黑的地方,不顾一切把她拽进怀里,箍紧她的身体,不许她动。

“你干吗…”

她被压在他胸前,随着他起伏不定的呼吸心跳加快,她推着他沉重的胸膛试着挣脱,他却一次次把她压回去,紧得两具年轻的身体几乎嵌到了一起。

“叶普华,你敢扔!”

“就扔!”她执拗的与他的蛮力抗衡,抓到他的手背获得了片刻的自由。

两个人分开了,气喘吁吁瞪着对方,她犹豫着要离开,行动之前,他又冲上来擒住她的手腕。

“不许走!”他看出她的心思,在她一再的挣扎下终于失去了耐心。

“你放开…”她越是嚷,他越顽固的试图制服她,在她慌乱的扭动中,他把全部身体的力量都加诸在那只细细的手腕上,几个手指收紧到极限,浑身发抖。

她就是永远不懂,永远逃避。

她疼得牙齿在格格打颤,冷汗大滴大滴凝在额上。她的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来,慌乱,胆怯,痛苦,难过,可就是咬着嘴唇不肯求他。

“说!说你不扔!”

“说!说!说!…”

疼痛从手腕蔓延到小臂,肩膀和整个身体,她的神智变得混乱,抵着他的肩膀,听他野兽一般的在耳边咆哮。

“不许扔!听见吗!”

“叶普华!你不许扔!”

她不吭声,用力到把嘴唇咬破了,嘴里尝到了铁锈的味道,视线被眼泪蒙住,如同置身一片黑暗中。无数个黑暗的夜晚,她也是如此默默落泪,为爸爸,为妈妈,为自己,也…因为他。

这样的心情,他能理解,能体谅吗?

紧绷的隐忍一夕颓然崩塌,积蓄了数年的委屈,疲倦,心灰意冷从心里裂开的缝隙里倾泻而出。

“放开…”她仰着脸喃喃的要求他,“我疼…”

他以为她还是要走,捏到她痛哭流涕,忽然听见她手腕处骨节咔咔错位的声音。

她的哭声止了,默默念着“施永道…我疼…”身子向下滑去瘫在地上。

她还睁着眼睛,除了嘴唇上没有一点血红,脸白得像一张纸,忍受着手腕处传来的剧烈疼痛,喃喃说:“施永道…我疼…”

他终于放松了对她的钳制,拨开她哭湿的头发把她抱进怀里,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告诉她:“叶普华,我想你。你知道吗?”

她仰起脸看他,摇头哭出了声。

“我疼…”她说。

“我想你!”他说。

“我疼…”

“我也疼,你知道吗?”他问。

她摇头,她真的不知道。

坚守十二个月的分离一片片剥落,他的声音哽咽,贴着她的面颊沾了湿意。

“我想你,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