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诉幽怀】

写男女相爱撩人心意的词章不少,你情我愿我情你不愿你情我不愿一拍即合一拍两散半推半就推而不就生生死死半生半死--文字总是一面戳破爱情伪善的面具,揭露它的嗜血本质一面又忙着为它披上象征纯洁善良的白羽衣,把它打扮成世界上最令人向往的的圣物,为它摇旗呐喊。

遇见她的转眼交会间,他心神惊动。相见的一幕在脑中如风回荡,呼啸有声。她含情不语,站在那里脸上泛起红晕,发髻上斜插着精致的头饰,好象一朵带露的芙蓉一样摇曳生姿。他有感而发回转身写下词来记念。当时是惊喜无限,可谁又想到,这样的文字在日后看来会刺心?

写男女相会,容若这一阕品格出众,写的不是相思纠缠的浓醴,而是乍然相逢的惊喜和羞涩。用他自己词里的话就是"一朵芙蓉着秋雨"的情态,清丽可观。容若用白描的手法使得词境若现,仅仅是生动地刻画伊人窈窕风姿似乎还不足以表达容若那一刻的心神激荡。接着他又深入到伊人内心深处,极其传神地将她娇羞为难,欲语还休的情态刻画出来。这首小令词情清婉,哀苦不露。容若能写的如此自然传神,他当时是如何被打动就不言自明了。

据清《赁庑笔记》载:"容若眷一女,绝色也。旋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夙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娑,居然入宫,果得彼妹一见。而宫禁森严,竟不能通一语,怅然而出。"考察词意恰是正合此词情形。

--是回廊转角处的某次偶然相逢吧。在宫中或许不是。她惊心未褪,因慌张,脸上红潮乍起,插在鬓上钗环也微微颤动。这种娇怯,落在他眼里,如同芙蓉在秋雨中轻轻颤动。

他待张口唤她,又怕两人含情凝睇的样子被人看见。心情是这样低弱而潦草。两相无语静默无言的瞬间相对,她欲说而无可说,只有回转身,避让他,然后拔下玉钗远远地在阑干上轻轻叩着。

那是心上不变暗号,她知道,他知道。

这是野史,可知而不足信,只当是看现在的花边新闻,增进了解,如果一味的考据学究就没有意思了,反正逝者已已。三百五十年后,很多事不必究得太清,如何领略容若词中意,只看读词人此时心境了。

一说此词所写乃是容若初见沈宛时两人齐齐心动的情景,品察词意,此解未有不可。而且风光旖旎,引人入胜。最后伊人玉钗轻叩的动作更是惹人遐想。男有情女有意,若能最后执手偕老真是美事一件。然,我更倾向于野史的说法,将词意解为与旧情人的相逢不能相认,则比一般香艳的爱情词哀苦入骨。幸福和痛苦之间,我更喜欢品读痛苦的一面,这样读起来才有感觉,

像古人说的:"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容若和谢娘何尝不是?--诗人崔郊家道中落,只能把自己很中意的婢女端丽卖给有钱有势的人家。他很想念端丽,就站在马背上在墙头偷偷看她,回到家里,想起这件事,心里很难过,写了这首诗。端丽的主人看到这诗后,明白崔郊的想法,把端丽又送还给他了,成全了一对有情人。

唐僖宗时,顾况从皇家宫女所居上阳宫水道流向下水池边拾得的一片题有宫女哀怨诗句的红叶,上写着"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原是宫人韩氏十分厌倦宫里的寂寞生活,向往宫外的自由天地,就在红叶上题诗以散愁心,萌动爱意的诗人也赋诗于红叶之上从上水池传进宫内。刚好被韩氏捡回,韩氏见上面写道:"曾闻叶上题红颜,叶上题诗寄阿谁?"又惊又喜。一来一往二人凭借红叶传送爱恋心声。这件事渐渐在宫中传扬,被唐僖宗无意中听到了,他甚觉有趣,一时龙颜大悦,便下旨放韩氏出宫,成全了两个人的婚事。

可惜,像端丽主人这样成人之美的君子毕竟是少,红叶传诗的幸事更是万中无一,天时地利人和要配合的刚刚好。现实中,萧郎从此是路人的情况毕竟还是占多。女人,财富,权势,向来都是强者踞之。容若有胜崔郊之才,纵然写的诗词好过《赠婢》,也无顾况之运,可以红叶传情。

--有时,从此生死两茫茫。绝了心念,也好。

减字木兰花

断魂无据,万水千山何处去。没个音书,尽日东风上绿除。

故园春好,寄语落花须自扫。莫更伤春,同是恹恹多病人。

【魂无据】

唐传奇小说里有"倩女离魂"的故事,民间传说,志怪小说里每每魂魄离体行动自如,或者被摄去了魂魄,呆若木鸡。这种感觉是灵魂如同关在黑匣子里的精灵。魂自有性状,可以断,可以损,可以飞,可以抛。灵魂虽然被禁锢在身体之内,偶尔也有越狱成功的时候--断魂无据,万水千山何处去。

相思对多情的众生来说,是快乐与烦恼并存,痛苦却又幸福的事。相思折损精神,使人憔悴。人人咒恨,又人人死心塌地投身进去,有干将莫邪投身剑炉的甘愿。没有得到的明明逃过一劫却满心失落。

诗词曲赋浩淼如海,相思是期间汹涌大浪。相互的思念即是相思,朋友,亲人,爱人,然而从什么时候起,相思渐渐变成了情人爱人袖口领上的绣纹,独特象征的标志。相思变得绵邈宛然,不复最初慷慨开阔。

容若此阕《减字木兰花》写相思缱绻清远,不同与一般的思情之作。起句即拓开境界,写梦魂飞渡万水千山。于私情中写出高远苍茫。"东风上绿除",明是写景暗写心情。东风吹绿满阶绿草。一片春光照眼,本应是高兴的事,却因为东风无法为你我传递书信而显得凄然。

下阕用隐语写出对入宫的恋人的嘱托和关照,让她照顾好自己。此处频用"春""落花"等字眼,分别喻人喻己,反复迭用,字字有深意。故园春是喻自己,落花既喻恋人,也指两人之间的惨淡情事;后一个"春",即是实指,也是虚指,是指眼前春光,亦是指两人的感情牵挂。末一句"同是恹恹多病人。"情意深长,道出两人心有灵犀为情所苦的情状。这一句悱恻多情,无奈中带着幸福,"同是"一词说明两人是心意相连的。

本词也可看作是男女之间的书信对答方式。上阕以闺中女子口吻述说相思,下阕以远行在外的男子口气回应加以嘱托。往来之间亦见情意。一样是远行,我们要幸福地多,再不用书寄鱼雁,望断天涯,如果我想念你,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有很多方法听到你的声音,出现在你面前,当距离不再是情感生变的主因,回首看倚断小阑干的古人,少了断魂无据相思无极地放纵,我们心里到底应该是喜还是忧?

梦魂如风筝,飞越了万水千山,却无法寻觅到一点关于你的音信。思念无凭据,愁情如春草。我是这样地萎靡,我知道你也一定不快乐,我们之间风狂雨急,情如落花满地。看起来相见再聚希望渺茫。可是我仍希望你可以快乐一点,勿以我为念。

相爱,即使分开,也比单恋幸福地多。相思是亘古不变的时髦病。无论是什么时候,即使是在千山之外,感伤落泪时,只要想到你,我也就不是在思念里独自徘徊的一个人。我的想念有如大海里的鱼,在万水之内都是归依。

减字木兰花

从教铁石,每见花开成惜惜。泪点难消,滴损苍烟玉一条。

怜伊太冷,添个纸窗疏竹影,记取相思,环佩归来月上时。

【伊太冷】

古代咏梅的诗词很多。但是,正如张炎在《词源》中所说:诗之赋梅,唯和靖一联而已,世非无诗,无能与之齐驱耳。词之赋梅,唯白石《暗香》、《疏影》二曲。所谓"和靖一联",即梅妻鹤子林逋《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

姜夔非常欣赏这两句诗,就摘取句首二字,为其自度曲,咏梅词的调名。撇开林逋的诗《山园小梅》,姜夔《疏影》词:"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环佩月夜归来,化作此花独幽。"将梅花幻化做昭君,想象幽奇。还有一篇《暗香》,"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也都算得咏梅名篇了。从林君复梅妻鹤子的清高,到姜白石把梅花幻化为心上人的浪漫,真是一脉相承、灵犀暗通。容若此篇既化用白石之句,在词意上也有传承认同的意思。

梅花幽独,姜夔一生更幽独,时运很低,说起来中国历史上倒霉寒酸的才子多的是,白石不算倒霉到垫低的,也算是倒霉的比较突出了。他不仅一介布衣终老,依人为客困顿潦倒到朋辈凋零,死后竟不能殡殓,最后靠仅有的几个友人张罗才把他葬于钱塘门外。

有句古训叫"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待我回头往后看,后面还有挑脚汉。"相较而言,柳永的落魄还有酒色映衬。虽然浪迹青楼为士人排挤,起码还有"奉旨填词"的金子招牌。穷困的生活虽然没有磨灭姜夔的才华,却不免为他的词中注入一股清空孤硬的气息,与柳永的疏狂放诞不同,跟容若的富贵安逸多情柔靡更有天壤之别。

有评家说由"添个"句可知此词题画词,所题是梅花,也有一些道理。不过此词深意缱绻,要是仅仅做此解就如猪八戒吃人参果般暴殄天珍了。容若咏梅,不同于其他词人,而略通与林逋之处是他主观上将梅视若女子,甚至是意中人,在主观上摈弃了自己的存在。看遍全词,他仿佛是在感慨怜惜自己的爱人,一个稚弱清高的女子。那梅与他,仿佛是对月临影的故知,彼此是平然对坐的尊重。不存在谁被赏,谁被赞的问题。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为泥碾作尘,惟有香如故。"陆游的咏梅词也高妙极了,他借梅比喻为人的原则和品德,姜夔却织进了个人身世盛衰之感。姜夔,或者是陆游,他们的咏梅词诚然手法高妙,单从艺术高度来讲是容若所不及的。梅也好,兰也好,在他们的言头笔下风姿绰绰,捧得再高刻画再精美,终究也是一件承载他们思想趣志的道具。

读到这一首时,那种感觉是一段情路已近尾端。仿佛路行要尽了。容若在词中所写的感受,环佩归来月上时,语意沉痛。虽是化用前人句,却自有神魂。似乎是在说他已经预感到恋人似那远嫁异域不能生还的王昭君,永远不可能回到自己身边了。和姜夔一样此生花开尽,旧情难待。

减字木兰花

花从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那见卿】

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一载,战国时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何氏美貌,康王夺之,并囚禁韩凭。韩凭自杀。何氏亦从高台投下而死。遗书于衣带,请求与韩凭合葬。王勿听,命里人埋之,两坟相望。不久,二冢之端各生大梓木,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长栖树上,交颈哀鸣,宋人哀之,遂名其木曰"相思树"。

仗势欺人的事情,从来不少,夺人妻子的事,也史不绝书。贫贱的人总被富贵的人欺压,职位低的人总被职位高的压制,社会的种种不平山高水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讨论的尽,然而有一点又是公平的,在富贵的人上面,一定有更显贵的人,职位高的人上面一定有更有权势的人,即使是霸绝天下在世间无所不能的人,他也一样受到超越人力之外的力道掌控,比如生死,比如老病。况且人世间还有种种权势地位不可控制的纯净变动,箱人心的向背,情感的取舍。

假若不是有此种神圣力量存在,那么人间所有的秩序也无从建立,所有的规范也不能遵从,人世紊乱如洪荒初现,种种自我欲念肆虐,最终人亦将无法立足这个世界。

容若和韩凭差不多无奈,韩凭妻被宋康王所夺,身为下僚无能为力,惟有悲泣而已。与妻子也只有死后魂魄化鸟相守。这种遭遇和眼睁睁看着恋人被送入宫的容若何其相似?容若是和韩凭一样的相思断肠人,所以能够了解他的感受。

这一首上阕无大的歧意,是说与所恋女子擦身而过,无缘结为夫妻,虽然说,知道今生,知道今生已经不能见到她了。然爱恋之心无可化解,总是深深思念她。心中所念的绝代佳人一定会理解这样相思的苦楚。彼此相思,一定会愿意像何氏和韩凭化成枝叶相缠的相思树。此处以韩凭暗指自己,以绝代佳人代指自己的爱人。关键在于下阕所用的韩凭的典故,容若用相思树的典故暗示了是为比自己更显贵的人恋人夺去,此生已无望结合。

在外人看来他是相国公子,贵不可言。然而在惟我独尊我皇权面前,他也只有无能为力俯首让路的份。

在苏雪林的论断里,解《饮水词》里几首"减字木兰花"均是容若为着入宫的恋人而做。我认为有理。六首读下来,容若的心思转变有迹可循,宛然可见,到这一句:"定与韩凭共一枝。"时,像坠入深海无力上泅的人,容若心里已经开始绝望。

尘世间最遥尘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

皇帝也有一种无奈,他拥有很多女人,敬畏,讨好,乱花渐欲迷人眼,却少有人同他是真爱。却如同断崖独坐,与人事皆有距离。事情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越想得到,越得不到,像故事里的宋康王。

人的内心需索弯曲艰难却自得空间,与所处外界实有差别。权势地位容易得到也容易失去,像流云变幻。君王身坐龙庭会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内心孤独。而一个隐士食不过午居无定所却可以心有大千世界,觉得自己很富有。权势难得时重过一切,一旦到手却并不能真正的满足内心需要,有时反而会因为登临了绝顶,眼界无垠,而益觉空虚。

菩萨蛮

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己见残红舞。不忍覆馀觞,临风泪数行。

粉香看又别,空剩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凄清照鬓丝。

【当时月vs异当时】

这词要从唐朝说起,《菩萨蛮》又名《子夜歌》、《巫山一片云》,是唐朝教坊曲名,据记载,唐宣宗时,女蛮国入贡,其人高髻金冠,璎珞被体,故称菩萨蛮队,乐工因作《菩萨蛮曲》。不是菩萨也发脾气耍蛮的意思。

唐玄宗时汝阳王李琎小字"花奴"。奴是昵城,宋武帝刘裕的小名就叫"寄奴",李白也称自己的儿子为明月奴。李琎善羯鼓,羯鼓,一种乐器,状如漆桶,下承以牙床,鼓之两头俱击。据说此乐器出自匈奴。

玄宗也善羯鼓,因此对李琎特钟爱之,曾说:"花奴姿质明莹,肌发光细,非人间人,必神仙谪堕也。"(见《羯鼓录》)又,玄宗尝于二月初一晨,见宫中景色明丽,柳杏将吐,遂命高力士取羯鼓临轩纵击一曲《春光好》,曲终,花已发坼。玄宗笑言:"此一事不唤我作天公可乎?"玄宗以鼓催花的狂妄自豪和祖母则天大帝以诗催花的做法一脉相承。

唐朝人的任性纵情总带着天亲地近的色彩,有新石器时代对着红日高山丛莽舞蹈的肆意。后来达官贵人筵席之上常击鼓为乐,以助酒兴。然而后来人少有那种肆意无畏的兴头,多了不忍覆馀觞的小心翼翼,越是想留存好景越是容易多愁善感,临风泪数行的气质所为就有刻意的萧瑟和黯然了。

容若这首词由离筵写起,用羯鼓催花之典实,花开即落,暗语好景不常。用盛筵将散,离别在即的情景,表达了伤春伤别的惆怅。下阕承上阕情景情绪再加点染,进一步刻画今日空自对月的寂寞凄清。结二句落在了此刻的实处,写月下的痴情思念,无法排解的愁苦幽伤。

容若词集中另一阕《菩萨蛮》曰:"梦回酒醒三通鼓,断肠啼鴃花飞处。新恨隔红窗,罗衫泪几行。相思何处说?空对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团圞照鬓丝。"立意构思乃至遣词用句,都与此阕雷同。评家多认为可能一是初稿,一是改稿,然改易处甚多,结集时就两首并存。

毛泽东《毛泽东读文史古籍批语集》批为:"悼亡",这两个字点评实在是精刮得很。

梦回酒醒三通鼓,断肠啼鴂花飞处。新恨隔红窗,罗衫泪几行。

相思何处说,空有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团圞照鬓丝。

--菩萨蛮(其二)

此阕亦是月夜怀人之作,词情意境同与前阕《菩萨蛮》,凄惋缠绵之至。三更鼓之时酒醒梦回,显然是伤痛彻骨,酒也不能彻底麻痹。古人夜里打更报时,一夜分为五更,三更鼓即半夜时。

半夜酒醒情意阑珊,此刻耳边偏又传来杜鹃的悲啼之声,伤情益增,愁心逾重。在酒精的放松抚慰下,人怎么能不清泪涟涟?可恨此情此怨又无处可说。当头之明月犹在,却与那时不同。它现在只是照映着孤独一人了。

古代的男文人们很牛,他们可以自如的变换角色,揣摩女子的心态,也常通过想象女子对自己的思念展开描写。"新恨隔红窗,罗衫泪几行。"写得伤感彻骨,沁人心脾。即是假借女子对男子的爱来寄托自己的情思,借女人的口来表达难以启齿过于缠绵的情感。

又是借酒浇愁见花落泪对月伤心新恨旧愁百感交集。容若心肠九曲,总是为了一个情字。如丝如缕,萦回不绝。不过能将相思之苦,婉曲道来,絮而不烦,这亦是天赋情种,有如情花烂漫到难管难收,此一等纵情执定亦是纳兰词题材狭窄却出尘高妙处。

把这阕《菩萨蛮》词和前阕合起来看,有珠联璧合,互为补益的妙处。因着词境相同,更可由细处看出尘光流转,容若心思的点点差别。本来《饮水词》就不是揽天括地的壮书,由此细处一可细观容若心态情绪的迭转,二来,在相对狭小的范围内写出这么精妙而令人称道的词章,足见容若才情高绝。

容若的两阕词都提到了当时月。古代没有电,光源惜缺,白天靠太阳,晚上就靠月亮了。素净也有素净的好,明月当空,两个人一起看月亮,在月亮下山盟海誓或者牵着小手散步很能创造气氛,帮助感情发展。就算两人不在一处,也可以约好同看天涯明月,寄取相思。明月时常成为爱情的见证,最著名的神话"嫦娥奔月"即反映了古人对月亮的迷恋和幻想,亦隐证了无论是实际需要还是精神层面,月亮在古人心中都关系重大。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里关于人生,时光,自然的感慨使人哑然。由月思人,奈何人生短促自然无尽。月在人亡是常有的事。容若"月也异当时,团圞照鬓丝"和崔护在桃花树下徘徊不去感慨人面何处的心境很相似。可惜的是,他与心爱的人之间不及崔护与桃花女的缘分深重。

菩萨蛮

新寒中酒敲窗雨,残香细袅秋情绪。才道莫伤神,青衫湿一痕。

无聊成独卧,弹指韶光过。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

【青衫湿】

最早读到关于青衫的字句,是少年课本上的《琵琶行》。那时老师逐字逐句的解释,虽然有剥皮拆骨之嫌,不过这种"凌迟"的解法确实让人记忆深刻。"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就这样映入脑海。至于白居易,彼时课本有意了遮盖了他性格中追求逸乐,浮靡讲究的士大夫一面。他习惯性地被理解成劳苦大众的代言人,作品具有无产阶级同情意识的好诗人。那时读到《琵琶行》的的最后两句是很感动的。觉得这男人十分有情,在座众人都只是看客,听琵琶女演奏琵琶,只有他是真心的为琵琶女的身世伤心。

现在想起来为当初的单纯失笑。白居易四十四岁在长安任太子左赞善大夫,六月,首上疏请捕刺杀宰相武元衡之贼,为执政所恶。八月,乃奏贬州刺史。王涯复论不当治郡,追改江州司马。元合十年秋夜浔阳江头送客,遇见一琵琶女,作《琵琶行》。

按唐代官制,九品官服为青,州司马为五品,服浅绯。怎么算也轮不到他穿青衫。自言江州司马,可知当晚他穿的是便装,估计为了写出来押韵叫"青衫"却因此骗了后世多少纯情学生。

他白居易哪里是为琵琶女的身世而伤心,当真是这样尊重女性惜玉怜香,他也不用蓄家妓过百了。"十载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娥眉。"这可是他老人家沾沾自许,洋洋自得的名言。在对美色的追逐和喜新厌旧上,白居易先生绝对是那位被他拿来说事的琵琶女的倒霉丈夫的前辈。他哭只是因被长安旧倡女的际遇感触,联想到自身的遭遇。那时泪流满面即使不为琵琶女,起码有一点真心,如他自己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其实他有什么值得哭的?官场沉浮有什么沦落可言?贬官之后都是五品。王维四十五岁才七品,更别说李白了。再说上头你死我活,你跟着搀和,政治上没押错宝贬官也是理所当然。我也质疑他在自序里说的"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他是否真有那么淡定还怡然?要知道文字最是遮羞布,文人的清高自诩向来作不得真,我倒是相信他后面说的:"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琵琶行》为长安故倡女感今伤昔而作,又连绾己身迁谪失路之怀。这才符合当时白居易的失意文人心态。

然而无论白居易当年听曲时落泪的真心有几两。有一点确实不可否认,自他之后,青衫成为时髦的失意装扮,青衫泪更是男儿泪的代称。一个青衫磊落的男人肯为女人哭是难得的。他为你流下眼泪的同时也放低了自尊,臣服于对你的感情。容若虽然敏感却不懦弱,有坚持和原则,所以也算是个磊落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多感一点,女人看了也是喜他多情,越读越有安全感,而不会觉得容若软弱可欺。

此篇写自己春日与伊人别后,秋日的苦苦相思。上阕前二句写此时眼前情景,新寒冷雨敲窗时,说明时已浅秋,接下来二句转写自身的心理感受。"一痕"两字清切准确,体现出容若工于字句的习惯。下阕承上阕,续写此际心绪无聊,谓自己坐卧不宁,百无聊奈。结二句又转写回忆里分别时的景象,亦景亦情地将无限惆怅尽化在桃红柳绿间了。全词翻转跳宕,直中有曲,曲处能直,将相思之苦表现得至为深细。

这词也是写思念之苦。有"才道莫伤神,青衫湿一痕"之语,这两句真切朴实,我极喜欢。与"为怕情多,不做怜花句"拒避无奈的心态相似。秋雨敲窗,拥衾醉卧,其境如在眼前。容若自己就是伤情人,因此对伤情的心态有非常切身的体会,写得神采飘摇,既真实又细腻。

--想起与你在春天分手的情景,禁不住肝肠寸断。韶光易过,却为何我对你思念却依旧清晰如水波明镜,毫无裂痕?才对自己说,不要黯然神伤,试着放开怀抱,不要在一味留恋对你的记忆,岂料在不知不觉间又泪湿青衫。

弹指为佛家语,指极短极快的时间。《僧祗》云:"十二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只是有时候,时间快慢长断对某些暗自坚持的事并不具意义。我了解春光易逝,年华瓣瓣指间飞落,那又怎样呢,我依然看见你。与我在烟柳桃花深处的那场新别。

春光满地,无处告别。

菩萨蛮

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无语问添衣,桐阴月已西。

西风鸣络纬,不许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

【问添衣】

捣衣,添置寒服是古代女子秋季常做的事。是把织好的布帛,铺在平滑的砧板上,用木棒敲平,以求柔软熨贴,好裁制衣服,多于秋夜进行,所以制好的衣服也被称为寒服。词调中有《捣练子》词牌,即其本意。凄冷的砧杵声又称为"寒砧",诗词中往往用来表现征人离妇、远别故乡惆怅情绪,像王驾那句"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王诗之所以能够被人千载传颂,正是因为他如实如神的写出了思妇对远戍边关亲人的牵挂,道出关爱这种洁净如莲花的情感,文字也因此有了超越时间的力量。千年以后的人读了一样很感动。

子夜秋歌里"风清觉时凉,明月天色高。佳人理寒服,万结砧杵劳。"写捣衣写得风致楚楚。月下捣衣虽是劳作也是人世风景殊胜。更何况是为意中人制衣?果真到了"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时候,就更感觉不到落寞了。自家的砧声合着别家的砧声,声声阵阵,想着不远处也有人在为亲人赶制寒衣,天下有情人这样多,砧声虽寒入耳也温暖。

针线自古是女人的活计,缝衣制服也相应成变了女性传达爱意的方式。

容若此词据考证,应是作于康熙十六年秋,卢氏新亡后不久。小令所截取的,正是生活中"添衣"这么一件细节小事。自从妻子逝去之后,再没有人为容若添置寒服,对他嘘寒问暖。家里虽有仆役无数,然而所制的衣服却没有亲人间的温柔牵挂。感情的付出是相互映衬的。卢氏的离开亦使容若失去疼惜补偿她的机会。无语问添衣,为何只惯性的理解为妻子对丈夫的慰问,而不能是丈夫对妻子的关爱?

李白《菩萨蛮》词有"寒山一带伤心碧",指日暮之时,山色转深。伤心是极言之辞。伤心碧即山色深碧,伤心白即极白。后人之词多类于此。在月光的映衬下水晶帘看上去一片白。水晶帘内端坐的美人已然不在。全词除却"云鬟香雾"的指代略露艳色之外,言语极平实。如果知晓这指代是化自杜甫《月夜》,明白老杜藏在"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后面的相思凄苦,恐怕连仅有的一点艳色也褪色似的洇开来,变成了白月光似的惘然。

此词一说是塞上思情之作,一说是"悼亡"。我细读词"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确似悼亡之音。"欲"字更是用的恰倒好处,"欲"是将出未出,想流不能流,容若将那种哀极无泪的情状写地极精准。

年年秋日,你为我添制寒衣,如斯似是习以为常,总觉得日久天长。手中好光阴无从消磨。你我似陌上戏春的孩童,看见花开花谢都惘然欢喜心无凄伤。待得一日光阴流尽,才醒转过来,懊悔哀伤。

看得见吗?是一样的秋色。秋风虫鸣月色深浓,我伫立在桐阴之下。仍似去年秋,你知我为何泪欲流?

此阕是容若小令中的佳作,上下阕折转之间从容淡定,然而于小处极见真情。凄婉动人之处,似是眼前梨花雪舞,宛转细碎散落一地,让人心意黯然。这一阕的最后两句,我每次读到,心里都梗然。外公是在秋天去世,去年秋时人尚在,今年秋时风景不改,人已不在。

擦身而过。生死如河,悍然相隔。渡河时辰未至,人,无力穿越,只能观望。

菩萨蛮寄梁汾苕中

知君此际情萧索,黄芦苦竹孤舟泊。烟白酒旗青,水村鱼市晴。

柁楼今夕梦,脉脉春寒送。直过画眉桥,钱塘江上潮。

【情萧索】

很多人知道顾贞观都是因为容若,其实顾贞观在清时,无论才气名望都不逊于容若,甚至隐隐有前辈的风范。他是明代东林党人顾宪成的曾孙,也算家学渊源。原名华文,字远平、华峰,号梁汾。生于崇祯十年(1637),幼习经史,尤好诗词。少年时就和太仓吴伟业、宜兴陈维崧、无锡严绳孙、秦松龄等人交往,并加入他们的慎交社。虽然年纪最小,但"飞觞赋诗,才气横溢"。清廷慕其才学,于康熙三年(1664)任命他担任秘书院中书舍人。康熙五年中举后改为国史院典籍,官至内阁中书,次年康熙南巡,他作为扈从随侍左右。康熙十年,因受同僚排挤,落职返回故里。之后一直沉沦下僚。康熙十七年(1678)康熙下令开设"博学鸿词科",一批文坛精英诸如朱彝尊、陈维崧、严绳孙、姜宸英均被荐到京,顾贞观、纳兰性德广交文友,经常聚会唱和,清初词坛的振兴和他们的活跃是分不开的。

他还受容若所托编订了《饮水词》,可知容若对他的才华学识也极为放心佩服。最为难得的是,除了才气,顾贞观还仗义,没有酸腐文人的琐碎和小心算计。他曾为营救诗友吴兆骞,求助于容若,更不惜下求于明珠。容若被他所填的《金缕曲》感动,不避嫌疑地借助父亲明珠之力帮他救助吴兆骞。

说起来,世态炎凉锦上添花的数不胜数,真正肯在危难关头为朋友出头的又有几个?容若和梁汾都难得,他们都不势力,愿意做雪中送碳的事。也许正因为看到了梁汾身上的侠气,容若才会对他倾心相交,视他如师如友如兄长。容若对梁汾的依恋,到了琐碎的地步,以至于《饮水词》中大部分唱和之作都和梁汾有关。

顾贞观的确也是容若的知己,他读纳兰的《饮水词》轻易就明白了容若难以明言的心事,相传他自己也曾有过和容若相似的感情经历,只是他的恋人入的是候门而不是宫门。所以他能发出"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的感慨。人和人之间的交往,除了能够互相理解沟通畅快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要投缘。不投缘的人往往像贴错门神一样互相看不顺眼。康熙十五年,顾贞观应大学士纳兰明珠之邀赴京为纳兰容若授课。两人一见如故,直至生死不渝。这样一蹴而就的情分,只能用投缘来解释。

康熙二十年(1681),顾贞观回无锡为母丁忧,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他人在苕中。苕中是今浙江湖州有一带。因有苕溪,故称。容若寄词给他,全篇都从想像落笔,化虚为实,颇有浪漫色彩。上阕设想梁汾此刻正于归途中,心情萧索,颇似当年被贬的白居易。但途中停泊处却是水村鱼市,烟白旗青,一派平静安详,下阕进一步想像夜间他在舟中作着孤寂轻梦的情景。但最后两句容若却由萧索转为慰藉,以"直过画眉桥,钱塘江上潮"的谐语慰之,既温情又佻达。全篇立意不无伤感,却在伤感中翻出豁达新意,尤其是最后两句,虽然有同情有隐怨,却又令人宽慰解颐。无怪有评家极口称赞结穴两句:"笔致秀绝而语特凝练。"我是深爱这一阕,不同与容若词中别的送别赠友词。虽以萧索起笔,却不再是铺天盖地普天万物同愁,而是有豁达的劝慰和祝福。

顾贞观有咏六桥之自度曲《踏莎美人》,谓自删后所留"其二"中有句云:"双鱼好记夜来潮,此信拆看,应傍画眉桥。"自注:"桥在平望,俗传画眉鸟过其下即不能巧啭,舟人至此,必携以登陆云。"但平望在江苏吴江县南运河边,并不与苕溪相通,可能是梁汾搞错了。容若此处写到画眉桥,一是代指梁汾故乡,二来暗用汉张敞为妻画眉的典故,喻祝他合家团聚的用心是很明显的。容若戏谑梁汾归心似箭,望他家庭和美幸福得享隐居钱塘江畔的安逸生活,亦显出真正的好友之间言谈无忌自如。

许我是江南人,所以格外喜爱词中"烟白酒旗青,水村鱼市晴。"这两句,清淡疏朗,褪淡全词的悲色,更绰绰有杜牧诗中"水村山郭酒旗风"的气象。比起悲情缠绵的容若,我更喜欢看他阳光灿烂天真恬淡。

菩萨蛮

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梦好莫相催,由他好处行。

无端听画角,枕畔红冰薄。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

【残星旗】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气象,这是不争的事实。唐朝搞什么都有一股生猛的劲头。边塞诗或写景或摹情,或吟古或谈今,开阖吞吐气象极盛。唐以后就不行。一样有战争,可是边塞题材的诗词就像得了软骨病似得每况愈下。北宋初还有欧阳修,范仲淹等大家写写边塞题材的词。"千障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范仲淹《渔家傲》)多少还承袭了前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余韵,境界开阔。到了南宋,词牌越来越多,格律规则越来越繁复,与之相应的是词境一路往下走,越走越窄,越玩越死,很有"投身于大众,自绝于人民"的愚昧悲壮。

元明时,读书人八股文章做得稳如泰山,人却做地越发猥亵不堪,民间的文学倒在夹缝中如春草蓬勃。词到清朝,一扫明末的柔蘼,名家众出,虽美言中兴,实际上却寿元将尽。词清句丽如纳兰,是词在清时的回光返照。难怪人常有末世之悲,生在一个文化气象萎靡如残星拂大旗的时代,实在是让像容若这样想学塞马一声嘶的文学青年打心眼里感到失落的事情。王国维许他"北宋以来,唯一人矣。"我一直认为这不是什么值得欢喜的话,对整个汉文化的衰微谴责犹深,虽然这可能并不是静安先生的本意。

我不也觉得饮水词有评家拔的那么高,容若也只是意境通于北宋而已。他的用典仍显多,虽然不至于累赘,但是频频化用前人句,能量上又达不到北宋诸家用典的挥洒自如,读久了会有逼仄的感觉。

这阕边塞词写得刚劲中仍露香艳之气,这是容若的特质,也是他的弱项。说它刚劲是因为结句"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拓开情境,一扫前句的旖旎之风,不输历代名句;说它香艳是因为容若向来喜用"红泪""红冰"等字眼,而在其他的男性词人,如非咏叹的必要,一般会选择更慷慨洁净的字眼。

这阕《菩萨蛮》为人称道的是"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一句。可见慷慨沉凉用得好始终比曲意委婉更让人欣赏。过于繁复华丽的雕饰,对于意旨的表达会有害处。这首词除了"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的亮点,还有一点妙处,就是它的词旨有一点朦胧迷离的味道,可以解做闺中人怀征人,而解做征夫思家人也可无不可。

我是喜欢把上阕和下阕对应来解,上阕写闺中人的甜梦,梦见自己向万里之外的地方行进,寻找着"他"的踪迹。下片也写梦,却是写征夫在塞上被画角惊醒,梦中因思念而落泪,醒来枕边泪已如冰,听见帐外塞马长嘶,走出去,看见军旗在夜风中猎猎,天空星光已廖,留在大旗上的只有一点残辉,展眼望去,塞上天地清空苍茫。上下阕合着来看,如电影蒙太奇的手法。画面被叠合起来,更能显出征人思妇一对有情人心有灵犀。被迫分别的伤感也被处理的更到位。

词意只要准确到位,多解是无妨的,如人心能够开拓舒展是上乘。好词应该经得起剥皮拆骨的残酷推敲和任人强加放置意念的蛮横无礼,是为气度。

菩萨蛮

白日惊飙冬已半,解鞍正值昏鸦乱。冰合大河流,茫茫一片愁。

烧痕空极望,鼓角高城上。明日近长安,客心愁未阑。

【愁未阑】

李颀有一首《古从军行》被某矫情女作家在自己的电视剧里糟蹋地面目全非。因为这一幕闹剧太过幼稚可笑,拜那女作家所赐,使我到现在一读到容若这阕《菩萨蛮》"解鞍正值昏鸦乱"就忍不住笑意。

认真回头来看李颀的《古从军行》和容若这阕《菩萨蛮》,推敲之下发现意境思想是可通的。无论是行役之人,还是行军之人,羁愁归思始终是心头萦绕不去的情绪。李颀借行军之人的眼见耳闻心感曲婉深刻的表达了对战争的控诉,而容若是通过自己的感受,表达了对行役的厌倦。

狂风卷折的冬日,行在归途之上。黄昏时乌鸦乱飞,停下来解开马鞍,让马休息饮水。大河被冰封,河水不再流动。平原上一片野火的烧痕,荒凉苍茫。远远的城阙的鼓楼,人迹渐丰,让人想起繁华的北京城已经不远,然而旅途的劳苦抑郁之情,并未因此完全消减。

容若这趟出差有着深刻的政治背景,也和战争有关。时清廷准备与罗刹(今俄罗斯)交战。军情机密一切需要人去打探,康熙于是派出八旗子弟中精明强干之人,远赴黑龙江了解情况,刺探对方军情。正是因为容若等人的辛苦侦察和联络,清廷得以在黑龙江边境各民族的支持下,顺利完成了反击俄罗斯侵略的各种战略布置。其时容若已死,康熙还特地派人到他灵前祭告,以示不忘他的功勋。

然而在真正有良知的人心里。无论是什么样的原由,战争都是不值得赞美和推崇的事。容若是一个渴望建功立业却又很反对战争的人,内心牵扯。这样矛盾的心理导致一方面他尽力尽责的完成康熙交付的任务,另一方面又认为这样的事是无谓的,所以情绪一直不激昂。

容若词中有另一阕《菩萨蛮》(荆榛满眼山城路)中有"何处是长安,湿云吹雨寒"之句,而此篇有"明日近长安,客心愁未阑"句,大约此阕是前首之后同题之作,作于诗人行役的归途之中(一说是觇梭龙后的归途中;一说是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十一月扈驾东巡之归途中)。这一阕写羁愁归思,妙在以景语入词,写冬日归途中所见所感,个人离愁蕴涵其中隐而不发,全篇谋篇得当,布局亦好。"冰合"一句是写实,也带夸张,壮阔流离。容若虽生性多愁,但为人并不疏懒,也精于骑射,不是纨绔无能的八旗子弟,据词中所绘景况,即有些许艺术夸张,也足见旅程艰苦辛劳。我独喜末两句"明日近长安,客心愁未阑。"提起全词筋骨,有画龙点睛之妙。此词一贯的容若式离愁,词中所涉之景无不昏暗衰飒,令人凄然不欢,然结句言浅意深,词风壮阔处隐有太白遗风。

菩萨蛮

飘蓬只逐惊飙转,行人过尽烟光远。立马认河流,茂陵风雨秋。

寂寥行殿锁,梵呗琉璃火。塞雁与宫鸦,山深日易斜。

【茂陵秋】

我们安徽人有个歌谣:"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民间还传说他炮轰功臣楼,可知朱元璋是个很不招人待见的人。他的枭雄气,不同与刘邦也有别于曹操。贫寒出身的他,是草草削成的剑矛,尖锐逼人,底质却弱脆。没有太大的气度,一味严苛。各朝皇帝削权罢官,也只有朱元璋做得这样不地道,受人指摘--大明天子坐龙庭,文武百官命归阴。朱和尚身上带着悍然匪气,刚猛有余,仁柔不足,还不具备真正君王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