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席卿顿时觉得很头疼,这才仔细看了昂着头站着的男子一眼,却心中一震。他没有见过当年天庭上的灵素仙子和鹤君使是什么样子的,但是这一眼,他立刻就知道这男子就是那位鹤君使了。
那位鹤君使虽身为下人,却还有当仙君时候的傲气:“柳公子,确实是我不小心踩了那棵茶花,公子怎么罚我都成。”
柳席卿一想这是什么状况,踩坏一株茶花,在他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这株茶花也不是什么最名贵的品种。
谢婉怡却一反往常斯文温柔的模样,指着鹤君使道:“罚你就可以将这茶花换回来么?!”
“谢姑娘不妨等我家公子回来了,看公子怎么定夺。”
这句话一出,果真绝杀。他们不过是客人,还不能将自己当成了主子。
柳席卿对这位鹤君使当即另眼相看:“那便等萧兄过来再说罢。你叫什么?”
“小人安池络。”依旧是那个平平的语气。
柳席卿记在心中,又忍不住看了拖累他到这个地步的安池络一眼,转身去揽谢婉怡:“谢姑娘,这棵眼儿媚当真救不回来了么?”
谢婉怡摇摇头,斯斯文文地说:“我再试试看好了。”
灵素仙子同鹤君使第一次在人间相逢,便是互看不顺眼。
柳席卿心里高兴,觉得离回天庭的日子也不会太长了。
南陵思君立刻迎头一盆冷水泼去:“柳兄在凡间待了这么久,莫非不知道什么叫做欢喜冤家么?”
说得柳席卿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这天夜半时分,又和往常一样,淡淡瑞气出现在房内,两位仙官飘然而来,只是两手空空,没有文书。
那两位仙官先是行了礼,才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神色甚是紧张。
南陵思君虽一直笑意盈盈,眼中却渐渐阴霾起来,轻轻吐出一句:“哦,当真?”
柳席卿估计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只见南陵思君走到面前,皱着眉道:“玉帝让我立刻赶回天庭去,恐怕我今夜就得走。”
柳席卿也站起身来:“是什么要紧事么?”
南陵思君微微一笑:“我会尽快赶回来。”
柳席卿陪着南陵思君和两位仙官走了一段路:“这里的事,你且放心。”
“不是我不放心,只是你这几日实在运道不怎么好。什么都先搁着,等我回来再说。”南陵思君淡淡说完,化为一片霞光同两位仙官踏云而去。
柳席卿看着霞光消失,只觉得今夜似乎不怎么困。
夜凉如水,星河绚烂。
突然颈边一凉,一个清亮声音在耳边喝道:“说,敖宣在哪里?!”
南陵思君说他这几日血光太盛,可是他不过前脚刚走,怎么后脚这血光之灾就来了?
柳席卿其实也不甚害怕,他不管如何都成了仙,凡间武器不能将他打散魂魄,如果对方也是仙君,更不会无缘无故犯下天条。
“快点说,敖宣在哪里?拖拖拉拉的,小爷可没有这个时候陪你。”那执剑的少年一身火红的衫子,眉清目秀,和敖宣有那么些相似。柳席卿顿时了然,往东面一指。
那少年也不道谢,收了剑就大步走了。、
柳席卿觉得还微微有些不放心,往敖宣住的院子走了几步,遥遥就听见那少年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六哥,你到底是怎样才肯回去?!你是我们水族的护族神将,在天庭上和那些人搅合什么?”
只听敖宣低声说了句什么,语音模模糊糊。
柳席卿估计也不是一句好话,只见纸窗上映着那个少年跳脚的模样,十分有趣。
只听那个少年怒道:“我知道你是惦记那个什么叫灵素的,也好,我这就去杀了她,断了你的念想!”
柳席卿一惊,连忙转身去找谢婉怡。她终究是凡人的血肉之躯,还是一介弱女子,怎么能挡得住龙族那一击。
柳席卿冲到谢姑娘的院子,才放慢了脚步。不管如何,那少年要想避开敖宣来害灵素,终究是难上加难,但是谨慎起见,还是他多留个心好了。
夜凉如水。
柳席卿站在谢婉怡的房门外,终于还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还没等他领悟什么,就听见几声刀剑交杂的声音,其中有一人大喝了一句:“来者何人!”随后便是一声惨叫。
柳席卿本来还当是东厢那两兄弟一言不合干脆动起手来,现在听起来似乎不是这样。他想起那场大火之后出现的黑衣杀手,连忙疾步走到谢婉怡的房门口,敲了两下门,就直接推门而入。
“敖容,若是被你得手了去,我还有这个脸当什么护族神将么?”敖宣抬手在桌上轻轻叩着,又转过头看着弟弟,淡淡一笑,“我从来就不稀罕当护族神将,当年时候就是这样。你们用得着我的地方才会想起有我这么个人在,等到没用了,也不用管我死活,不是么?”
少年一呆,嘴角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敖宣慢慢垂下眼,静静道:“当年我浸染了妖气,被迫打回原形,就是灵素仙子在一旁照顾。而你们东海的人呢,可曾想过来看我一看?”
少年的脸涨得通红,还是一言不发。
敖宣一拂袖,房门自发自地打开了。
少年知道他是下了逐客令,还是不甘心就这样离开,磨磨蹭蹭还想说些什么。
外面喧哗之声忽起,似乎还有刀剑夹杂之响。敖容又是一怔,回头看着自己兄长,连连摆手道:“六哥,我是一个人过来,没有带帮手,真的。”
敖宣倏然站起身,走到房门边,又回首道:“我知道你来是想劝我什么,原本我也可以答应你们同南海的那件婚事,不过现在不能了。”
他立刻朝谢婉怡住的厢房赶去,路上碰见几个黑衣蒙面人,看功夫路数和那日放火的那群杀手是一样的,心下更是焦急,生怕自己迟了片刻。
敖宣匆匆赶到,只听见谢婉怡房内突然传出一声尖叫,有些声嘶力竭。他也顾不得男女之防,一把将门推开,手中的诛神剑狠狠钉在房中那人的背心,剑尖透胸而出。
谢婉怡脸色惨白,直直看着敖宣,突然抬手捂住了嘴。
诛神剑泛起淡淡的幽光,映亮了剑光后那张脸庞。
敖宣呆呆地看着,竟也一动不能动,眼前一片血红。
柳席卿的身上隐隐有淡淡紫光逸出,是元神飞散的前兆。他背后胸口疼痛入骨,只想指着敖宣破口大骂:“老子什么都为你们想,还被你背后刺一剑,这是什么世道?!”动了动嘴唇,却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眼前渐渐模糊,却还能看清敖宣的模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侧颜隐约可见青黑色的鳞片。
柳席卿却想,长鳞片的敖宣在第一次见时便把他吓了一跳,怎么最后这一眼,还是那样吓人的样子?
其实他还是比较喜欢看见敖宣笑的模样。
他们两个,究竟谁比谁更傻?
绰绰影影之中,依旧是泼墨一般的片段,好似一场褪了色的繁华旧梦。
三千桃花灼灼,泉水在石上缓缓地流。
水中倒影出一个男子的身影,黑发垂散,衣襟松散,微微带着些慵懒。
他坐在水边,静静地看着水中的剪影,水里晃动的那张脸,天地间除了敖宣再不会有别人。
敖宣抬手按在他肩上,慢慢扳过来,轻声道:“有没有觉得身子不舒服?”
目之所及,也可以看见敖宣松散的衣襟中情事的痕迹。
敖宣将下巴搁在对方肩上,带着点撒娇的口气:“你心里,当真有我么?”他的手指修长,慢慢地把玩着对方的发丝,脸上又有些许苦恼之色:“原来想着,你不说出口也没关系,我心里知道就可以,可现在突然觉得有些不安稳。”
一片混沌。
柳席卿只觉得像是走在最荒谬的一场幻境中,又觉得也不全然是幻境。
敖宣手上的温暖还在,连说话的模样都很认真。
可是心底有一个声音不断叫嚣。
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最后一阵黑暗弥漫开来之前,他听见敖宣在耳边慢慢唤了一声。
清南。
可这一声,却让他浑身冰冷。被骗的人不是他,最后魂飞魄散的也不是他,为什么会这样凄凉?
就好像亲身所受一样。
“元君,柳……他怎么样了?”檀香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敖宣倏然站起身,语调微微急切。
凌虚元君,是天庭之上最擅长治疗之术的仙君。当年上古一战,不少感染妖气的天兵天将都是经他之手治愈的。
凌虚元君一身道袍,抬起眼淡淡地看了敖宣一眼:“没什么大碍。”
敖宣只觉得如释重负,有气无力地应了声:“那就好。”
凌虚元君面无表情,语气寡淡:“我劝你还是不要进去的好,趁现在回东海去罢,以后都不要再上来了。”
敖宣一怔,一时有些想不明白:“元君何出此言?”但是听见柳席卿没事,这件事更加让他高兴,便不再放心上:“若他还没醒,我就坐在旁边看看,不会吵到他的。”
凌虚元君也没勉强,顾自走开了。
敖宣定了定心神,推门走进去。
这个世上,如果还有什么人是要他珍惜的,不再说一句假话的,就是柳席卿。他没有法子再放手,不管对方是不是愿意,是不是接受。
柳席卿已经清醒过来,正坐在床边理衣着靴,见他进来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没什么反应。
敖宣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只是微微一抬头,眼中仿佛映着秋水,不似冷淡,也没见的高兴。
敖宣低□半跪在柳席卿面前,握着他的手搁在膝上,轻声道:“那一剑全是我疏忽了,抱歉。”
柳席卿淡淡道:“那是失手,怪不得你。”
敖宣看着他,不由微微笑了,却不知为何又紧张起来:“其实我还有话要向你说。”他垂下眼,脸上微微发烫:“以前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喜欢上了。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迟了,不过总好过没有发觉……”
柳席卿突然按着他的肩,微微一笑:“如果我说,我要上面呢?”
“嗯?”敖宣始料未及,怔怔地看着对方。
“我是说,□的时候,我要在上面。”
敖宣神色古怪,迟疑了好久才道:“你怎么……突然这样说?”
柳席卿淡淡地看着他,却没说话。
敖宣想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动手解衣,仅剩了单薄的里衣才停手:“你想要我怎样,怎样才能教你满意?”他缓缓低□,凑近柳席卿的耳边,低低道:“若是你想用这招吓走我,只好告诉你,别白费心了。”
柳席卿原本没有断袖的癖好,也未必会来真的,他也不怎么担忧。
虽然还是耍点小小花招,但是这应该不过分罢?
“我也没想就此吓走你……”柳席卿抬手抚着他的背脊,“你现下一定想着,柳席卿不会来真的,最多做足样子,再不济最后制住他就是了,反正不过是一个凡人,能有什么本事?对不对啊,敖公子?”
敖宣脸上神色不变,微微眯着眼笑了笑:“你做到最后就知道了,我到底会不会反悔。”他侧躺在床上,衣襟松散,眉目清俊,更显得如诗如画。
柳席卿看着他也笑了一笑:“那便试试看,我也想知道你会不会反悔。”说话间,已经伸手滑入他的衣下。敖宣居然一动没动,任由他摆弄。
突然眼前一花,敖宣被一股力翻过身去,微凉的手指顺着他的背脊又接着往下滑。他苦笑不已:“席卿,你便这样性急,起码也要吻几下再开始罢?”
柳席卿挨着他身上,轻轻问:“怎么你是第一次在下边么?以你的相貌,总不至于没人看得上。”
敖宣闭上眼,静静地开口:“敢使强的早就死干净了。”
席卿,你是第一个可以这样做的人。
柳席卿在他耳边淡淡地说:“敖宣,你转过头来,看看我到底是谁?”
敖宣一僵,缓缓转过头,只见柳席卿的身上闪过一道淡紫的光芒。光芒之后,黑发陡然长了许多,一直垂散到腰后,一双细长的凤眼还是当年在千军万马中风情云淡的模样,只是看着他的时候冷冷的、没有半分情绪。
敖宣看着对方,头一次明白张口结舌是怎样的,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柳席卿轻轻一笑,凤眼中光华流溢:“怎么了,你已经不认得我了?”他抬手拂过敖宣的侧颜,语气轻缓地开口:“可我一直记着你,还记得你当初怎么令我魂飞魄散的……敖宣,你欠我的,准备拿什么来还?”
“东华……清君。”敖宣还是看着对方,那眉目就和当年见过的一模一样,丝毫不沾凡尘的俗气。
东华清君微微一笑,懒懒地拖长声调:“很好,你还记得我。当年我下凡应劫,就怕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才将魂魄分为两半,却不想已被你害了一次,这一次又差点死在你手上。我们的仇怨,果真是不共戴天。”
敖宣只觉心头一阵冰冷,兜兜转转,到头来自己爱上的竟是最痛恨的人。他抓着被褥,口中有一股血腥之气涌起。
东华清君拂了拂衣袖,仪态闲雅,醉人的凤眼中却满是怨毒:“敖宣,我今日不来亲手了结你。只是从今以后,你莫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敖宣看着他转身出了房门,再没回头。
就像当年相逢,他站在菩提树下,看着东华清君淡淡回首,眼中却全然没有别的人。
转眼沧海不再,桑田已逝。
另一人早就抽身而去。只有他还在等,还在期盼,等到后来都忘了最初的悸动,只剩下恨意汹涌。
敖宣第一次见到东华清君的时候,是师父南极仙翁那里。
他那时早已经听过这位仙君的名字,简直都能将耳朵听出茧来。
那一日,东华清君来寻师父下棋。
寻常仙君便是连着下几天几夜的棋,也不见得有谁会在意。可是东华清君一来,方圆百里的仙人都来了。
敖宣站在菩提树下,只见东华清君迎面过来,青衫飘飘,被一群人众星拱月着,清华高贵不可靠近。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到底是生了什么模样,眼中便只剩下一个淡淡的背影。
他同东华清君不一样。
他只是半龙,同那些身为真龙的兄弟比,自然不受宠爱。
他便是这样远远地站着,也没有羡慕,个人都有个人机缘。
东华清君突然停住了脚步,淡淡回首,往他这里看了一眼。
那时起了风,头顶的菩提叶子沙沙作响,敖宣只能听见他低声问了:“……那里的……是谁?”
他回首的时候,微一挑眉,凤眼光华流转,十分醉人。
后来他才听别人说了,东华清君每隔一段时候,便会来寻南极仙翁下棋,然后在这里住上几日。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敖宣有一次见到东华清君在池塘边画画,背影挺秀,仙气飘飘,微风拂过,轻轻带起他垂散在肩上的长发。这样看过去,仿佛浓墨挥毫、朦朦胧胧。
他看见东华清君慢慢收了笔,将画卷起,突然微微一笑,犹如春风拂面,满目的姹紫嫣红繁花似锦。
他看着那青衫疏离的背影去得远了,才走近去收拾池塘旁边一些废掉的宣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