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仙翁凌空一指其中一只鬼尸,解释道:“你要看定了它,然后在心里默念诀要,切忌不要走神。”他喝了声“破”,那鬼尸啪的一下就消失没影了。
柳席卿知道不该问下去,可还是老着脸皮问:“仙翁,请问那诀要是什么?”
南极仙翁深刻地看了他一眼:“那本书上都写了啊,你难道没看?”
“……那本书正在桌子底下。”
“席卿啊,你先回去,晚点再过来。”南极仙翁抖了抖面皮,下了逐客令。
柳席卿没法子,只好又穿过乱七八糟的鬼尸回房去了。
仙法对于原是徽州才子的柳席卿来说,文法要浅显得多,但他看后更觉愤怒。
摩诃迦卢尼迦耶。据说还是大悲咒的一句经文,是梵文。这毫无关联的几个字实在比四书五经还难背得多。
要他指着一只妖怪,念一句“室佛啰耶,遮啰遮啰,摩么罚摩啰,穆帝隶,伊酰伊酰,室那室那,阿啰参”,还不如直接让妖怪吃掉来得快。
柳席卿左想右想,内心深处深切觉得如此花哨的白练灵君绝对不会背这些咒文,但他也算是仙阶极高的那几位了,一定有其他法子。
他整了整衣衫,拿了折扇,出门去找白练灵君。
才刚转了个弯,就听见那染了桃花的声音近在咫尺:“本君突然感到有人在深切记挂,总觉得不好辜负,特地来走这一趟。有没有惊喜啊,席卿?”
柳席卿只想撞死。
那白练灵君绝对是天庭最不务正业的仙君之一,你想到他,他便能出现。简直是随叫随到,必定不会落空。
柳席卿掂了掂折扇,道:“其实小仙有疑问想请教灵君。”
“哦?”白练灵君一挑眉,眼中带笑瞧着他,“席卿特地求教,我自然是尽心尽力,唯恐有什么顾不到的呢。”
柳席卿忍不住哆嗦一下,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灵君随意指点我几句就成。”他抬头看着白练灵君,只见对方风骚地往墙边一靠,又冲自己微微一笑,不由心生寒意。“小仙近日研习仙法,可是生性愚钝,一直没有境界。”谦虚是读书人的本性,柳公子依足规矩先客套几句,然后话锋一转,“想来想去,自己一个人瞎琢磨,实在没有什么意思,是以请教灵君,不知有何妙法?”
白练灵君又哦了一声,慢悠悠地道:“你莫不是想说,本君不像是那老老实实背仙法的,该是有自己那一套懒法?”
柳席卿尴尬地一笑:“灵君说哪里的话。”
白练灵君道:“嗳,其实本君正少年的时候,是下了一番苦功的,你们现下只见潇洒,却不见那时艰辛啊。”他造作地叹了口气:“其实施术也不是非要按部就班的,只是你那点修为还做不到罢了。”
柳席卿失望地哦了一声。
白练灵君一手搭上了他的肩,凑近了道:“不过,席卿你有些不同,或者能办到也说不定。”
柳席卿干笑道:“灵、灵君,你可不可以别靠那么近?”
“为何不能?”他生得俊美,和敖宣那种一看就是年轻男子颇为英挺的俊美很是不同,“席卿,你可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很有些慧根,你就算其中之一。”
“是吗……”柳席卿看着对方贴近过来,已经说不出话来。难怪那些神鬼杂谈中那么多书生都会被狐狸精骗,原来还是有些道理。
“席卿是本君看中的人,自然是颇有能耐,你莫非不信本君的眼光?”白练灵君原本搭在他肩上的手开始滑到领口。
柳席卿拉住对方的手,连连道:“信,信,我信。”白练灵君但笑不语。柳席卿用力一甩,竟将那位仙君甩得一个踉跄:“灵君,你怎样?”
白练灵君直起身,不甚在意地掸了掸外袍,居然没有半分生气:“席卿啊,你若对付仙法像适才那般无情,这不就成了么?”
柳席卿一头雾水,总觉得他话中有话:“不知灵君可否明示?”
“明示?”他轻轻笑了一声,一把握住柳公子的手,贴过去在他耳边舔了一舔,随即松开手道,“这样可明白了没?”
可怜柳席卿半天回不来神,只被那“断袖”两个大字砸得昏头昏脑。
老天叫他成仙,没有桃红绿柳也就算了,怎的还要将他生生逼上断袖的悬崖?
白练灵君走后不久,敖公子步履优雅地过来,在正自己一人激烈斗争的柳公子肩上一敲,取笑道:“柳公子,你可知道狐族表示亲近的方式是什么?”
柳席卿半分也不想知道。
敖宣看着他,淡淡道:“不过有时候看,你这双眼倒有几分像那位东华清君的,白练灵君也是看中这点罢。”
柳席卿微微笑道:“敖公子不必提醒得这样清楚,柳席卿尚有自知之明。”
敖宣也轻轻一笑:“我当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同处一地,难免要照应一下。以后也请柳公子多多提点了。”
柳席卿真觉得自己涵养太好,居然没被气到内伤。
涵养好的除了柳公子,其实还有那位笑如老菊花的南极仙翁。
在见到柳公子爆了几只鬼尸弄得满地狼籍之后,老人家居然还端坐在八仙椅上,抖着老脸皮。
柳公子其实心中颇为舒畅,这样白光过后,横尸一片的场面实在很有成就感。
“我说,席卿你可否省着点力道,这降魔伏妖讲究个火候,若是弄得太过血腥不就和妖怪是一路的吗?”南极仙翁道。
柳席卿唯唯应是,可是下手还是一般没轻重。
南极仙翁头痛了一阵,终于道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前日时候,玉帝他老人家说,柳席卿靠着机缘巧合位列仙班,也算是仙缘福泽深厚的。这就要给你一次晋升的机会,让你早早升为仙君。”
“可以升为仙君?”柳席卿大为意外,意外之后也微微发愁,“想必很难罢?”
南极仙翁摆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
好一句废话,没想到这老儿这样会打官腔。
柳席卿假意笑道:“那么到底是何事?”
南极仙翁道:“咳,其实凡间之地有妖孽出没,你只要将那妖孽收服了就好。”
“您不觉得,要我去收妖还不如直接喂饱它快些?”
“咳,所以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毕竟对人间熟悉的除了你还有白练灵君,这样随便都能对付过来。”
“……能不能同何靖一起去?”柳席卿讨价还价。
“不是不可以,只是……”
“既然可以,那就麻烦何兄一段时日吧。”
“可是……”
“何兄也是凡间飞升上来,比较不容易惹麻烦。”
“……”南极仙翁抖了抖脸皮,道,“我过会替你同玉帝禀报一下便是。”
柳公子遂心满意足地回房继续同周公详谈去了。
出南天门,透过门口那镜子便看见凡间的情景。
柳席卿无端的热血沸腾。毕竟是他待了二十多年的地方,留恋没有,感情还是在的。何况天庭日子平淡,套句话来说,就是生生淡出个鸟来。
他想起温柔乡里那柔夷朱唇香粉,实在有些等不及了。
他踱步半晌,总算看到远远有个人影过来。
柳席卿一直眯着眼瞧着,总觉得有些不对。
那人缓步走来,一袭青衫潇洒,发丝用青玉簪子束起,一派浊世佳公子的派头。柳席卿看了半晌,自己唯一胜过他的地方就是执着折扇而不是那煞风景的长剑。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何靖呢?怎的是你过来了?”柳席卿只觉怒从心起。
“柳兄在担心何师弟么?”敖宣微微一笑,颇有些意味深长,“也不知怎的,我早上时候没留心,不小心一袖子将他扫到墙上撞昏了。”
其心可诛。
柳席卿自然知道对方的潜台词是“早上时候故意抽了他一下子,幸好他不禁抽,只一下就昏了”。只是柳公子怕惹事,只好将真话咽肚子里去。
“既然害得何师弟如此,身为师兄的我自然难辞其咎,要为他分忧了。遂赶过来,随柳公子下凡走这一趟。”敖宣语气谦和,却又嫌不够亲切,添上一句,“柳兄,你觉得这样可好?”
柳席卿估摸着自己敢说一个“不”字,定会被他一袖子抽到吐血,只得含恨道:“自然好。这一路还需敖兄多多照应了。”
敖宣客气了几句:“柳兄以后都喊那日为我起的表字罢,我在凡间尚有许多不懂之处,还要君言兄多多提点。”
柳席卿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句话:“慕琰兄,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敖宣走过他身边,看来颇有些急切:“看时辰也不早了,你我还是早早启程的好。”
柳席卿知道大势已去,只好拿白练灵君同敖宣对比。结果是,敖宣虽然阴险狡诈,但是杀伤力还是及不上白练灵君。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柳公子请留步。”
敖宣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很有些微妙。
那位急急赶来的也算半个熟人。柳席卿飞升那日第一个见的便是这白胡子老者。此刻相见更有种孩儿见老父的亲切感。
“星君特地而来,不知有何要事?”柳席卿迎上去。
命格星君看见敖宣,不由抬手拈了拈胡子,低声道:“柳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柳席卿随他走到僻静之处,又见他四处张望一下,知道是件大事,不动声色道:“星君请讲。”
命格星君长叹一声:“其实除了之前那收妖的事,还有一件小事要劳烦柳公子顺便办了。”
柳公子在心中骂了一声,面子上却还是一片平和。
“柳公子想必知道这天庭上还有位东华清君罢?那位仙君自小颇有仙根,实在是难得的人才。”
“这事同东华清君有关么?”
“也有些关系。当年东华清君御下极严,但还是有人触犯天条,玉帝震怒。”
柳席卿还是不动声色。这件事,他也听青池说过,是一个叫灵素的仙子同司礼职的鹤君使好上了,还思量着要下凡双宿双栖。
这天庭原也和人间没两样。
穷书生同官家小姐私奔的事就时常出现在戏文之中,可惜不解风情的柳公子每每看了就觉得牙酸。
“后来清君座下那位犯天条的仙子被贬到凡间,轮回七世,历尽苦难。眼下已经到了第七世,那仙子投胎为人,却还要受些情苦。”命格星君拈着胡子,“所以请柳公子下凡为她设劫,直到仙子看破这情爱孽障为止。”
柳席卿道:“原来是叫我做那薄情之人去勾引良家女子,这也忒阴损了。”
他在凡间自恃徽州才子的美名,从不做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却也不做只重红颜而轻贱江山的痴情人,小日子过的也闲适。可这趟差事还要他自毁名声不成?
命格星君肃然道:“柳公子回天庭之时,便可位列仙君,实是无量功德。”
柳席卿却猛的想到其中关节之处:“你说,这让我设情劫的仙子,可是敖宣心心挂念的那个?可是如此?”
命格星君干笑。
柳席卿一拂衣袖:“这仙君不当也罢,恕我无能为力。”
他这趟下凡和敖宣同行,要当着他的面玩弄那位灵素仙子,还不如直接劈了他好。
命格星君抖着老脸皮,拉住他的衣袖:“柳公子,你可不能——”
柳席卿停住脚步。这事是上头压下来的,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哪有讨价还价的理?可是要利用他柳席卿,也得拿出几分诚意来。
他转头截住命格星君的话:“这样罢,你把整件事详详细细讲一遍,不能偏袒了谁,我再决定去是不去。”
柳席卿和敖宣一同从那片茫茫云海中前往凡间。
他转头看了敖宣一眼,觉得这孩子委实值得同情一把。
那个时候,敖宣可不还正是孩子么。
只是没想到东华清君面子上清雅无双,骨子里却这样板正,颇有些不留情面了。
那位被贬下凡间的仙子叫灵素,随着东华清君也有几百年了,偏偏在一次天庭宴席上同司礼职的鹤君使对上了眼。
琼浆玉液,觥杯交触,也各自迷醉。仙人又如何?凡人艳羡,可仙人却也羡慕凡人。
灵素仙子同鹤君使轰轰烈烈花前月下,想私逃下凡生生世世。
玉帝震怒,命人将私逃的二人绑了过来,想罚却又犯难了。
那仙子是东华清君座下得宠的,谁也不好擅自罚了,不管轻重都不好。于是玉帝就命人请东华清君过来。
东华清君那日穿着一袭青衫,左手握着折扇,飘逸出尘。
他看也没看那泪眼汪汪的灵素仙子,当机立断将人罚了。
他说,天庭之中,私情本是不对,企图私逃更是罪加一等,应将二人投入畜牲道七世轮回。灵素为兔,鹤君使便为鹰;灵素为鼠,鹤君使便为蛇,总之生生世世相克相残。
到场的都背后发冷,只怕日后自己犯了什么错,东华清君也这般对自己。
可东华清君是上古的仙君,地位同玉帝相较,也没什么差,旁人自然不敢说什么。
当场玉帝便准了东华清君的提议,第二日便将二人扔下畜牲道去。
那时候,东海敖家的六公子敖宣不知之前受过灵素仙子怎样的恩惠,直闯玉帝驾前,告求减轻对二人的处罚。玉帝话已出口,怎么还收得回来,只好随口敷衍道,如果敖宣愿意替两人顶九天落雷,便再考虑收回成命。
敖宣也不是傻瓜,自然不会蠢到真去扛天雷的,转身去求东华清君。
东华清君之前随黄帝讨伐蚩尤,敖宣也在天庭大军之中,两人那时便颇有些嫌隙。让心高气傲的六公子去求东华清君,当真和杀了他一般耻辱。
但是敖宣还是忍着气去了。
可东华清君硬是没答应。两人当场便破了脸。
敖宣在告求无门的情况之下,化身为龙,受了天雷一击,遍体鳞伤赶到之时,灵素和鹤君使已经被投入轮回道。
“当时时辰还不到一些,可是东华清君说,早晚都是一般,不如尽早上路。于是六公子赶到时候已经晚了,那时候他冲到轮回道前,那模样……”命格星君不忍地摇摇头,“原本想,事情过了也就算了,谁知六公子还每隔一段时日便来问问,随后下凡去瞧那两人。转眼六百年,他竟还惦记在心里。情爱是孽障,可惜他这一生做不到仙君位置,便是因为这一茬。”
柳席卿却想,若一个人真是像敖宣一样,别的人只道他苦,却殊不知他也可能觉得那样开心呢?
从那以后,敖宣同东华清君势同水火。
东华清君喜欢的,敖宣便第一个反对。但是二人在天庭抬头不见低头见,见面时候却一派和气。
东华清君有次笑笑说,敖宣相对于他不过是个孩子,他总不好同一个孩子计较。
东华清君几个月后便下凡应劫,送行的不少,都排到天门外。敖宣那日也来了,说了几句不中听的。东华清君只一笑而过,也没计较,之后便再没回来。
眼下,那灵素仙子总算折腾到了第七世,运气不错,投到一户好人家在世为人,芳名谢婉怡,而那鹤君使则是穷苦出身。柳公子的任务便是在鹤君使之前赢得芳心,顺便狠狠糟蹋了,糟蹋完后最好再狠狠踩上几脚。
柳席卿临走时候问了最后一事:“东华清君他怕是被敖宣算计了吧,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回不来。”
命格星君深刻地看了他一眼,念道:“天机不可泄露,此前种种乃天命,天命不可违,一切自有定数。”
命格星君一句“一切自有定数”,可苦了柳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