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站在那里,铜镜中映出来她的身影。
宫人跪地替她整理裙裾,潮生缓缓向前走了两步,手指按在镜子上。
镜子里映出她的脸容,精致,美丽纵然这张脸已经看了十几年,这一刻潮生仍然从心底涌出一点疑惑,这镜中的人,真是自己吗?
眼前的这—切,是真实的吗?
“娘娘,时辰到了。”
“知道了。”
即使经过简约,册封仪式可以折腾去人的半条命。
授受皇后册印之后,潮生端坐于四皇子身侧接受朝拜。
原来册立与接受朝拜分成两天,也就是说要折腾两天,现在合并成一天,已经大大减少了劳动量与繁复程序。
皇后的椅子坐起来也没有多舒服,硬梆梆的,潮生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四皇子,他腰挺得直直的,一点也看不出疲倦。
有人说权利是最好的春 药…咳,潮生觉得,虽然这个说法未必准确,但是肯定能令人亢奋,连带着连身体上的疲劳酸痛都能抵消。
她身边这一位就是很好的证明。
潮生觉得自己大概不是这块材料,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腰背颈肩部已经僵硬了,虽然是寒冬腊月,却已经折腾出一身汗来,屁股下面这把椅子设计的也不太合理,有些偏高,坐下之后潮生的脚不能平放,实在太不舒服了。
她安慰自己,好在这册封和成亲一样,一辈子也就折腾这么一天,这份儿荣耀别人求也求不到,不可能再来第二次了。
典礼的精简,其他人倒是没觉得怎么样,王公与百官还上表称赞皇帝崇孝崇简,清明仁和之类的,潮生自己也觉得简朴一些的好。把钱财人力花这些上头并没多大益处。不过倒是有旁人替她抱不平,比如七公主。
“当初那一位册封的时候,据说光是贴壁糊顶的金箔、红金锦缎还有红绸,足足花了这个数。”七公主伸出手来比了一比:“还不算百官进献恭贺的礼物呢。那些礼物里有一样和真人等高的玉像,价值连城。”
潮生一笑。
她不能见过那样玉像了,陆氏显然也极其钟爱那件礼物,将其安置在库中最显眼的地方。但是这东西有什么用呢?不顶吃不顶穿,生不能带来,走也不能带去,不能在她危急之时给予她任何帮助。
陆氏和当初大公主的母亲蔡皇后不一样。
蔡皇后入门时有丰厚的陪嫁,这些财产现在都归属大公主所有。
陆氏出身寒微,这库中的东西,不属于陆家,都是陆氏成为中宫皇后的这些年里积攒的,有接受的进献,也有些说不清来路。
光是清单册子就装了沉沉的一大箱。
可见陆氏很会敛财。
先帝政务上头精明,但对女色上头显得有点…咳,这话做晚辈的实在不便说出口,只看后宫现在需要迁移安置的女人的数目就知道了。
有许多女人都是只被召幸过一晚,过后就就抛诸脑后了,连一个正式的封号也没有,也没有自己的居所,还和其他人一起挤住在一个宫院里。就拿潮生那天看过的一份名单来说,掖庭宫里小小的一个凝露轩,不过五间房舍,却住了十几位曾被宠幸过的宫人。不少人都是两个,三个人住在一间屋里,一个院子只有两个宫人一个宦官伺候—一可见这些人过得是什么日子。而先帝记得这些曾经被送到龙床上的女子吗?连那些有封号的女人尚且成年累月见不上皇帝一面,更不要说这些人了。
何云起正式露面了,大公主也回了京城。虽然之前京城变乱的那一晚上不少人见过他,但是所有人心有灵犀一般对此事闭口不提,仿佛做了集体瞎子和哑巴。
何云起奉命镇守昆州,无诏而擅自回京,还在那么个时候“恰好”赶到,谁都知道其中到底是什么原因,但是胜者为王,何云起可是新帝的大功臣。要是没有他恰好带兵入京,现在皇位是谁坐那还不一定呢。何云起肯定是刚刚偕大公主一起返回的京城,没错儿。
“臣参见皇后娘娘。”
“哥哥和嫂子快起来吧。”
四皇子穿了一身常服坐在一旁,潮生拉着大公主的手,但是目光却落在虎哥身上。
“虎哥,还记得姑姑吗?”换做别人家的孩子被皇后垂询,肯定会讨好的答记得,虎哥揉揉鼻子,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不记得是正常的,毕竟他们离开京城时这孩子还小,这些年又没见过。
潮生笑了:“小没良心的,亏我还给你换过尿布做过衣裳呢。”阿永好奇的打量这位表兄—一虎哥个子高高的,简直不象个孩子,而已经象个少年了。他皮肤也象阿罗一样,黎黑的,有亮光,象搽了油一样,看人的样子也和京城的这些人不一样。京城里长大的孩子,目光都显得很温和,象被什么东西框住了一样。而这位表兄的目光却有着灼灼的光亮,透着无拘无束的野性。
“你带虎哥一起去玩吧,可不要淘气。”孩子之间的友谊很容易建立,阿永大大的笑开了,拉着虎哥的手就跑。没跑几步虎哥就反客为主了,他步子大,比阿永跑得可要快多了。春光和其他宫女匆匆跟了上去。
潮生拉着大公主的手坐下来:“嫂子这次回来,还走吗?”大公主笑着打量她。潮生气色还好,衣饰相对于她的身份来说,十分简素。先帝在时,后宫女子多是华服浓妆,赘饰繁复。这股风气已经悄然被取代了,新帝与皇后都是务实的人,一时间连宫女的发式都改了最普通的安份的样式。宫中的作风很快会传遍京城,然后再向外蔓延。
这总是件好事。
“还要回去的。”大公主说,不等潮生露出失望的神情,大公主接着说:“不过这一回会待得久一些。还有,虎哥我想让他留在京城。总在昆州,性子野,心也野,他也该认真读一读书收收心了。”
“嫂子想让他在崇文馆读书吗?”
“嗯。”潮生点头说:“阿永眼看也该进学了。”宫中的惯例,皇子要进学,就要过到东宫居住。潮生当然不舍得,也不放心儿子这么快就迁出去,所以这事儿一时间就耽搁了下来。
和大公主相比,潮生觉得自己差得太远了,大公主都能放心把儿子独自留在京城,自己却不舍得阿永迁到东宫去。
慈母多败儿,孩子总护在手臂下头是不会有出息的。喏,明摆着的一个例子就是陆皇后,两个儿子没一个有出息。
道理谁都明白,可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啊。
第三二0章 心上人
何云起在椒房殿里是满身不自在——这偌大一片地方,连一个男人都没有。等未出阁的公主们一过来,花枝招展,香风满室,一双双秀目明眸对着何云起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他就更不自在了,忙托辞退了出去。
也不能怪公主们,她们见过的男人实在很少。
潮生直想笑,可是又觉得有点荒唐。这后宫真是个阴盛阳衰的地方,除了皇帝…唉,不说了。
几位公主是听说大公主过来了,特意来见这位大姐姐的。宫中沉闷了多日,难得来了一位远客,既带来了西域的新鲜玩意儿,还有许多新鲜的见闻,难怪她们如此热衷。殿内就听见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好不热闹。
尤其是十七公主十九公主两个,跟两只小黄鹂儿似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犹如连珠炮。
“昆州的甜瓜特别好吃…”
“听说昆州那里的人都不种地而是牧马放羊,是真的吗大姐姐?”
“昆州好玩吗?比京城呢?“要是能去昆州看看就好了…”
一片嘈杂声中潮生忽然听见十公主问了一句:“大姐姐这次回来还走么?对了,阿罗这回也来了么?”
这话听起来本来没什么,十公主见过阿罗,知道阿罗,阿罗可以算是十公主的弟弟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比这些亲弟弟倒是要亲近多了。
可是,潮生心里突的一跳。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想十公主心里到底装了个什么样的人呢?刨除宗亲子弟还见过一两回,勋贵子弟她见过的并不多,似乎哪一个都不可能,此路不通。会不会是侍卫、禁卫?也不大可能。当初陆氏管束这些公主们不比囚犯松快多少,她哪有那个机会。
那她若有一个心上人,究竟会是谁呢?
这会儿突然听到阿罗的名字从十公主嘴里说出来,潮生觉得好象漆黑的夜间突然闪过一道雪亮的电光一样。
十公主她…难道说…
大公主笑着说:“他也一同来了,不过今天进宫他不便进来。”
那是当然,阿罗就进过一次宫,那是年宴上,还是先帝发话让大公主带着他同来的,自然不同。这回大公主进的是后宫,连何云起都避出去了,阿罗当然更不可能跟来。
大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看了十公主一眼,接着说:“好久没回来住,这几天正整修屋子,等都收拾妥当了,梅花也该开了,到时候请你们几个都去赏梅花。”
几位公主都喜形于色—一能出门放次风多不容易啊。
不过她们也没光顾着高兴,目光先朝潮生这里投过来。
潮生对公主们的起居有着绝对的权力,她不点头,公主们哪儿不能去。
不过潮生当然不会反对。大公主和她是什么关系啊,去何家玩一天也没什么不妥。
潮生和大公主交换了一个目光,潮生是知道一半内情的,所以能猜得出另一半。大公主并不知道十公主要悔婚的事,但是大公主的人生阅历如此丰富,十公主问话时虽然看起来漫不经心,可是目光中闪烁的光亮,脸上微微泛起的红晕,都让大公主看出了端倪。
几位公主也知道潮生与大公主肯定还有许多话要说,识相的都告退了,不过午膳时肯定是要过来的。
等她们一走,大公主便问:“老十搞什么鬼呢?”
潮生说起这个来不知怎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暗藏春心的人是自己一样。咳,主要是大公主和潮生年龄差着十几岁,虽然说是姑嫂,但是潮生对大公主的感情也偏于“长嫂如母”一类。
“嗯,十妹妹前些日子跟我说,不想嫁入霍家,我问她是不是另有心上人了,她默认下来,可是没告诉我,她心上人究竟是哪一个。”
在今天之前,潮生一点都没往阿罗身上去联想过。
实在离得太远了,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再说阿罗远在昆州,潮生怎么能想得到他身上呢?
“这丫头,”大公主倒是露出有些得意的神情:“倒是有眼光。”
潮生怎么也想不到大公主会说出这么句话来,不旦但有因为不合什么礼教规矩而发怒,反而有些引以为豪的感觉。
这当然了,孩子都是自家的好。阿罗就等于大公主带大的,有人看上自家孩子,大公主这种反应…
也不奇怪。
“别老坐屋里,今天太阳还好,也没风,出去逛逛吧。”
“也好。”
皇后要出门,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一串人,跟一条长尾巴似的。
这个潮生正在努力适应中。
出了椒房殿门,大公主回头望了一眼。
潮生知道她想起了蔡皇后。
“走吧。”大公主也没拐弯抹角:“我想去看看陆氏。”
潮生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也好,我陪嫂子一起去吧。”
陆氏拘押的地方可不近,得传步辇——这就不可能不惊动人了,步辇是抬来了,魏公公也一路小跑的赶了来,潮生知道他职责所在,微笑着说:“你来领路吧。”
魏公公忙应了一声,又向大公主行礼问安,才扶着车辇一路跟随着向前走。
潮生看着四周的宫墙—一她觉得这个地方她仿佛是来过。
是的!她来过!
是到了东宫之后。因为秋砚下药的事,李姑姑告了她一状,不但秋砚被处置了,还有一位女官陈素萍也被牵连进来。当时魏公公唤她们去与人对质经过的那条宫巷好象就是这一条。潮生轻声问:“魏公公,这地方我好象来过。”
魏公公忙应了一声:“皇后娘娘好记性,这都好几年前的事儿了,老奴都记不得了。”
他有什么记不得的?不记得还说是好几年前?
不过魏公公这样的人特别乖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最清楚。
主子过去的事,主子倘若不想提,那当奴才的肯定会忘得一干二净烂在心里。
这里应该是宫里一处拘人刑讯的地方—一既荒僻,又隐蔽。
步辇已经抬不进去,潮生和大公主下了车辇往里走。
没错,她上次来的就是这个地方。
不过一排低矮的屋子,潮生倒不太记得上次进的是哪一间屋了。
这里被高墙遮挡,不见阳光,显得特别阴暗,有一股潮霉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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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补昨天的二更。昨天实在不舒服,那个要来了,腰痛得直不起来。
第三二一章
魏公公和迎上来的女官低语了几句,潮生琢磨——这位八成是牢头吧?
陆氏被废之后,四皇子并没有就她的恶行再进行追究问罪,陆氏就一直羁押在此。这里并非阴暗不见天日的地牢,正相反,两间屋子,外面还有个十步见方的小院子,院子里甚至有一棵树,冬天里叶子都落光了,枝条光秃秃的,也不知道是棵什么树。
大公主十分满意,点了点头:“嗯,是个好地方。”
这个好是指什么?潮生猜不出来。不过那女官显然松了口气。
在宫中,差事没有所谓绝对的对错的标准,主子高兴地那就是对,主子不高兴,做再好也是错。
“没苛待她吧?衣食供给如何?”
“回娘娘和大公主话,陆氏一应供给都不缺,前些天宫里都换冬装,陆氏这里也刚添了两件棉衣,两双鞋,一套被褥。一日三餐都有两个菜,没有短少。”
那这待遇是不错,虽然不能和主子比,但是比一般宫人强。
大公主抬了抬下巴:“把门打开。”
女官有些犹豫,看了魏公公一眼。
“开。”
她摸出钥匙,将上头的铜锁打开。
大公主迈步进去,潮生犹豫了下,也跟了进去。
屋子里东西很少,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把茶壶,这壶却是木头的。还有个烛台,上头还有燃了半截的蜡烛。有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坐在窗边,仿佛没听见她们进来一样,一动不动。
女官忙抢上一步:“罪人陆氏,还不见过皇后娘娘和大公主?”
大公主抬了一下手,女官忙识趣的退到了门外,招呼人搬了两张椅子进来。然后自己领着人退得远远的。魏公公有些不放心,不过料想陆氏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也慢慢的退出去。
坐在窗边的那个女人慢慢转过头来。
潮生若不知道她是谁,根本就认不出她来。
她的头发以前总是打理得多么精致,总是梳着一尺、尺半高的发髻,乌黑的,光可鉴人。现在却 灰扑扑的,象烂草一样披散着,里面夹杂了不少白丝。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