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车穿过宫门,一路向前驶。到了延福门,她们就得下车。潮生站在车边,看大公主下车时,好扶她一把。大公主扶着她的手下了车,早有内待监的人迎上来,已经给大公主准备了步辇。

“我先去给皇后请安,你们先去坐坐,别乱走,等会儿入席时咱们再一起。”

潮生应了一声,看大公主上了步辇。内侍监的人不用嘱咐,也知道大公主现在不比往常,抬得稳,走得慢,务求妥当太平。

另有一位宦官笑着过来招呼她们:“二位姑娘,请随我来。”

潮生和何月娥随他一路向里走。

虽然在宫中几年,潮生也没到中宫这边来过。那宦官脸上带笑,既殷勤又不失分寸,将她们领到偏殿的宫室,屋里已经坐了好几个姑娘,其中一个朝门口看过来不是旁人,正是王驸马家的妹子如玉啊。

见总算见个熟人,王如玉和潮生都欢喜。如玉和何月娥招呼一声,就拉着潮生在自己旁边坐了:“你这些日子也不来找我们。”

“家里有事,脱不开身。”

“你嫂子有孕,你有什么脱不开身的?”如玉冲她做个凶相:“难不成你天天端汤送水的词候她?”

潮生抿嘴笑:“那你也没去看我啊。”

“我倒想去,可是出不了门儿啊。”

旁边她姐姐素玉忙说一句:“你看你,哪来那么多话。”

王家规矩也大,如玉姑娘说起这个来真是一肚子委屈。潮生一边听,一边时不时劝一句。

有个王如玉、这样的朋友,倒真是不怕寂寞,她一个人顶得上三个人能说。何月娥没什么熟人,被晾在一旁,好不容易瞅个空子问:“诚王妃今天来没来?”。

“应该是来了…”素玉说:“刚才还看见昌王妃她们过去,应该是去向皇后娘娘请安了吧?””

何月娥又向门口的宫人打听,宫人不知道,她又寻刚才领路的宦官。那人倒是知道的:“几位王妃都在后头暖阁里呢。””

何月娥自然想过去,可是瞅一瞅,屋里这几位都没有要挪动的意思。王如玉端着一碟儿松子,边吃边说两不耽误。王素亚、娴雅安静”更不用指望她。

“潮生…”。

“嗯?””

潮生知道她要说什么,可是她不开口,自己绝不先开口。

“你陪我去看看表姐吧刁她前阵子生病…””

“可是嫂子说了,让我们别乱走。你要见,等下席上也能见着。””

素玉也说:“是啊,我看快开席了,要不了半个时辰。再等一等吧”外头那么冷。”。

何月娥只能又坐下来。她以前那是天不管地不怕的性子,要干什么谁也拦不住。这一阵子倒让大公主给磨得,有眼色多了。再说这是宫中,不比别处,她也没那么大胆子乱闯乱走。

过了一会儿七公主过来招呼她们”屋里头的姑娘忙着站起来,抚平衣襟,扶正钗子”如玉和素玉互相打量一眼,素玉替如玉拈去粘在袖子上的松子皮儿。

寿王妃又没能来。她生了个大胖小子,据说落地就哭,嗓门儿出奇的宏亮,足有七个八两重。现在还没出月子,来不了。寿王两口子扬眉吐气这可是皇帝的头一个孙子啊!看谁还敢背后嘀咕说他们两口子有毛病?

昌王妃王氏笑容和煦”落落大方。而温氏看起来真象是大病初愈的模样,即使有脂粉掩盖,还是能看得出恨悴。

潮生的目光朝下移温氏穿的那条裙子,看起来那么眼熟。

上头的金线绣的牡丹花栩栩如生,在烛光下熠熠闪光”竟然就是她补过的那条。

潮生收回了目光。

这顿宴席做秀的成份居多,潮生她们只是无关紧要的小配角,妆点热闹,充当背景。

只是看着席上的菜一道道由热变凉”每样不过能动两三筷子。旁人举杯,也得跟着举杯。旁人放下筷子,你也不能再捡着菜挟个没完。

好容易上来一道热腾腾的羊肉,如玉舀了一?汤尝了”连忙丢个眼色过来。

潮生也舀了汤喝,热乎乎的”喝下去倒是很舒服。羊肉也炖得酥烂,与其他的菜相比吃着舒服多了。

何月娥刚才吃了好几口凉菜,这会儿觉得胃里有点顶得慌。她往温氏那边频频张望,温氏却一直没看她。

潮生有些惦记大公主。宫中这席分的真不合理,大公主既不和潮生她们一起,也不和何云起在一块儿。席上的东西都不怎么中吃,潮生怕她不习惯。大公主这此天胃口有些不怎么好,早晨起来尤其如此。殿里人多,各种气味儿浊杂,坐久了,潮生都觉得头有些晕晕的。

旁边侍立的宫人很有眼色的过来,潮生说:“劳烦给倒杯热茶。””

那宫人应了一声去了。

潮生看着她背影有些出神,这样的衣裳她以前也穿过。宫女平时不能打扮,过年的时候都要换上新衣,头上裁花。如玉拉了她一把:“瞧外面儿。””

哦,时辰差不多了,该放焰火了。

砰然一声闷响,连头顶的檐瓦似乎都给震得颤抖起来。

巨大的焰火在殿外的夜空中绽开,潮生趁空儿朝大公主那儿看了一眼。大公主正靠在那儿,人懒洋洋的,五公主掩着耳朵,身上的衣裳象个壳子似的套在身上,空荡荡的。外面响一声,她就哆嗦一下,看起来整个人都快给震散了一样。

何月娥忽然抓住她一只手。潮生有些意外,转头看她。

何月娥却没看她,定定的瞅着诚王妃的方向。

潮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这一下她的目光也移不开了,连何月娥的指甲掐进来她都没觉得疼。

温氏的表情很古怪,嘴角和眼角都斜着,象是被一根钢丝勾着牵过去一样,说不出的诡异。

这不是一个正常人能有的表情。

不等她们两人反应过来,温氏忽然间向后仰着倒了下去,椅子倒地,桌布被拖动,桌上的酒菜杯盏一骨脑儿的全掉下来。

旁边昌王妃惊呼着站起身这一切就发生在顷刻间,本来应该有很大的动静。可是外面焰火的声音很响,连成了一片,把殿里的这些动静全掩过了。不远处发生的那一切,就象一场默剧,一切都无声无息。

第一百六十九章 病

诚王妃迅速被抬走了,何月娥想跟过去,被拦了下来,只能回到她的位子上头。地上的狼籍被收拾过所有人都重新坐下,像刚才一样,如常的吃喝,说笑,看烟火,就像刚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就在那些脚步杂乱的时候,透过人丛,潮生看到温氏在地上抽搐着,她的身体想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控制了,即使有人死死按住她,她还在抖动,甚至想被甩上岸的鱼一样,几乎要弹跳起来,力大无穷,令人生怖。

潮生两世加起来的阅历,足够她判断出温氏是怎么了。

可温氏怎么会这样?

她…

潮生一直心神不宁。

温氏这是头一次么?不,应该不是。虽然她了解不多,可这种病常常在幼年是就显露征兆。

她嫁过来的这几年里头,吃的药,有多少是为了不孕?又有多少是为了她的隐疾?

她到王府之后发作过吗?也许有。但是隐瞒了下来。那些药和方子,都只有她和秦荷俩个人才接触,防其他人像防贼一样…

他…知道么?

也许知道。

他们并不很亲近,她完全可以瞒得过。

大公主在回来的车上已经睡着了,何云起几次到马车边来,撩起车帘朝里探看,大公主睡得很踏实,一直没醒。

何月娥没睡着,她和乳娘黄氏两个说话。黄氏一直没睡,撑着等她回来。她终于问到一些应该很重要的事情,温家的下人总有那么两个嘴巴不太严,对她的打探不那么提防。

“姑娘,我问过了,”黄氏小声说:“大姑娘以前在家就吃的药里,有沉香啊,岑黄啊,还有大黄什么的,我托人问了药铺…”

何月娥重重坐下,黄氏说的什么她好像根本没听见。

“姑娘?”黄氏试探着问:“今天在宫里…不痛快?遇见她没有?”

“遇见了…”

“那、姑娘和她说话了吗?她答应没有?”

“没说上话。”何月娥如梦初醒一般,用力抓住了黄氏的手:“妈妈,她有病!他们家人瞒得死死的,谁都不知道,她还嫁了皇子。”

黄氏咽了一口唾沫:“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何月娥把脚上的鞋踢掉,黄氏站起来:“我去给姑娘倒水,姑娘慢慢和我说。”

潮生这一晚也睡不着。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把旧的一年送走,把新的一年在夜中迎来。

她翻了个身,芳园今晚上夜,她睡得警醒————又或者她也没睡着。

“姑娘,要茶么?”

“不用。”

今晚睡不着的远不止她们。

大公主在车上补了一觉,现在精神百倍,何云起却是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不得不强打精神舍命陪媳妇。

“哎,你说,今晚的事,父皇能忍住么?”

“忍住什么?”

“嘿!温家这下可好看喽…”

何云起又打个哈欠:“这也不算什么,姓温的老滑头只要一口咬定事先不知情…皇帝能把他怎么着?”这又不是乡下,俩亲家老头儿能揪着领子对掐一架。

“能把他怎么着?这不过是个开头那…”大公主靠在何云起肩膀上,“可惜这会儿抓不到他别的把柄,这老油条。”

“没事,他好日子已经到头二。”

温御史的确如何云起说的那样,脑门都在青砖上磕出血来了,还是死死咬定了他事先并不知情。

来公公站在殿门外————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很多时候,很多事情,皇上并不避讳他。但今天也实在…来公公当然是识趣的,这种时候皇帝当然不希望有旁人在,哪怕是自己的心腹太监也不行。

皇帝的声音从殿内传来,“你府上药房每个月熬什么药,你女儿贴身的丫鬟全都远远的发卖,你一点儿都不知情!好得很呐!”

温御史又碰碰的磕头,痛苦流涕,替温夫人请罪,说什么妇人无知,又说她是一片爱女之心。

来公公想,温御史其实是个聪明人。

如果诚王妃没有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发病,能一直隐瞒下去。

皇帝还得把这件事儿盖着。要不然如何?说堂堂皇家也让人骗婚了,娶了个有痫病得儿媳进门?皇帝有这么昏聩?四皇子有这么倒霉?

“很好。”

皇帝不像刚才那样暴怒,声音也低了下来。

“你毫不知情,你夫人一片爱女之心,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你女儿年幼无知,根本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哪?”

温御史噎了一下。

这个无论如何是推脱不过去的。如果要硬赖到底,说女儿不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那她这么久来服药,瞒着所有人让郎中开的方子…这是赖不过去的。

温御史老泪纵横,头深深叩下去:“老臣…老臣治家不严,教女无方…”

皇帝的声音越发温煦了:“温爱卿言重了。依朕看,你夫人治家很是严谨,女儿也教的的很好,很有心计。”

来公公伺候皇帝几十年,知道皇帝越是愤怒,表面上看着就越是平静。

听听,爱卿二字都出来了。

温御史就算不如来公公这么善于揣摩皇帝的心意脾气,可他居官几十年一,也绝不是白给。皇帝身上威势不减反增,他头都不敢抬起来。

“朕本来觉得,老四什么都好,就是缺个孩子。现在看来,真是幸好她没生出什么来!”

皇帝今天这个人对丢大了!

当着宗室们,皇亲们,儿女们…温氏这病发的好!发的真是时候!“

按着皇帝年轻时的性子,把温家人全杀了也洗不掉他今天受的羞辱!可偏偏他不但不能处置,为了皇家体面,为了儿子的体面,他还得和所有人一样揣着明白装糊涂!把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面子撑着。

“跪安吧。”皇帝懒得再和这个人生气,看他的目光就像看一条烂泥里的死狗。

“皇上…”

“滚!”皇帝怒不可遏,顺手抄起案上的纸镇砸了过去。琉璃纸镇砸在地上,打得粉粉碎。一地碎渣,像是碎的冰块儿,闪烁着冷漠的寒光。

温御史腿直哆嗦,一步三晃得从殿里退了出来。

来公公看来他一眼。

他并不怜悯此人。

如果换一个人…说不定来公公在他进去之前还会提点一句。

与其说自己完全不知情,把罪责推给旁人,不如自己光棍一会,全认下来。起码在皇帝那里还能搏个好点的印象。

皇帝也是为人夫,为人夫的,就算怪罪,心里也会有三分体谅。

反正碍着体面,皇帝肯定不会让温氏的事成为别人的话柄,温御史,一时也不会怎样。

现在呢?

他完全不知情吗?来公公不信。

皇帝又怎么信。

再说,妻女有罪,当家的男人不能保护她们,反而先急着把自己摘干净————

薄情寡义,毫无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