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说道:“还有一件事,李善长要起复了。”

从大喜蓦地到了惊愕,手中的筷子停滞在一碟色如胭脂的泡菜萝卜上,徐妙仪问道:“不是告老还乡了吗?怎么还能重返朝堂?”

道衍放出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是我建议皇上重新启用李善长的。”

徐妙仪手中竹筷落地,“为什么?”

道衍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在姚记药铺做学徒,打破药盏碗碟,被还没嫁人的姚小姐责罚,你哭哭啼啼找我诉苦的时候?”

道衍禅师的妹妹是个尖酸刻薄的性格,对徐妙仪很是苛刻。整个姚家人都算厚道,唯独出了姚小姐这个奇葩人物。

徐妙仪说道:“记得,义父还去药铺给我说情呢,说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我每天忙里忙外当学徒,做错一些事情也情有可原,那些打破的药罐子由义父来赔。”

道衍禅师说道:“这些年我时常给皇上讲经论道,朝局上的事情也略知一二。洪武九年空印案,皇上借口整顿吏制,杀了几百名朝廷官员…这些官员不少都是李善长一手提拔的人。”

空印案,是轰动朝野的明初大案。每年大明各个布政司下属府州县都要前往京城户部,核对各自押运进京城的赋税和军需等物资。由于路途遥远,有所损耗,到了户部申报时的数字往往和出发时的数字不同。

为了各自都方便,不用大老远的重返州县重新盖章,地方官往往都使用盖过印章的空白文书进京,在户部核对数目,入国库时才填上数字。

空印的做法在元朝时就开始了,程序的确不合法,但是现实如此,朝廷便默认这种行为,一直到大明开国,也依然使用空印。然而洪武九年,洪武帝突然发作,说官员相互勾结,犯了欺君之罪,斩杀官员数百,是大明建国以来整顿吏制死亡最多的大案。

徐妙仪一点就通,“义父是说,皇上借口空印案,是在削弱李善长在朝中的势力?”

道衍点头说道:“你父亲说的对,朝堂的事情,终究要在朝堂上解决,皇上并非不相信你的话,只是时机未到。李善长总是在凤阳养老,他什么都不做,就不会犯错,即使被削弱了势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要绊倒他也难,说不定就安享晚年了,你的大仇如何得报?”

“所以我建议起复李善长,让他重返朝堂,参与政事,一来空印案后,他被斩断了爪牙,对你的威胁不如从前。二来他越是显现能力,就越会唤起皇上的忌惮,以前只想削弱实力,未来或许想至他于死地呢。三来是如今宰相胡惟庸已经站稳了相位,他怎么可能再当李善长的附庸?”

“昔日的师徒,恐怕要变成暗斗的政敌了。胡惟庸最初当宰相时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权力在手,就自我膨胀了,屡次顶撞皇上,皇上也想把李善长请出来,以平衡朝野,我不过是顺手推一把。”

道衍这样解释,徐妙仪终于明白义父的一片苦心,“您真是个洞察人心的天才,朝局比那些官员看的还通透,难怪皇上将您封为上宾。”

道衍叹道:“我只是多活了些年岁,人生起起伏伏,生生死死,看得多了,发现万物皆有规律。官场朝局变幻万千,其实说到底,无非权力二字,要争,要斗,要用心思,剩下的要看运气,老天愿不愿眷顾。”

徐妙仪眸色一黯,“也对,当年我外祖父霉运当头,连尸骨都保不住,到了我们这一辈,该时来运转,苦尽甘来了罢?”

道衍暗道:当年国师推算的“五星紊乱,日月相刑”的星象,预测燕王有执掌皇权之运。我跟随燕王府去北平,为他们夫妻出谋划策,即使将来大事不成,我也能靠着明教的力量护着妙仪全身而退,不辜负今生这段父女情。

李善长在中秋节后果然从凤阳老家重返朝堂了,洪武帝命他和曹国公李文忠一起掌中书省、大都督府和御史台,参与议论军国大事。

李善长八年来休养生息,老当力壮,回到朝堂,连宰相胡惟庸见到他都要行礼,似乎风光不减当年。

九月十八是洪武帝的生日。从入秋以来,举国上下都忙着准备万岁节,各地献上贡品和祥瑞之物,列国也派出使节带着礼物来京城贺寿。李善长刚刚踏入朝堂,就忙得脚不沾地。

九月一日,高丽国使团从聚宝门进城了,万人空巷,沿路围观庞大的高丽使团。徐妙仪在家养胎觉得闷气,便微服带着孩子们租了沿街的一所民居,坐在楼上看热闹。自打李善长从凤阳卷土重来,朱棣日夜提防,命马三保带着府兵们严密保护妻儿,

高丽国进贡的贡品深受大明喜欢,打猎最好的帮手猎鹰海东青、珠光宝气的珍珠、滋补的人参,毛发厚实的皮草,还有就是眉目如画、皮肤白皙、性格柔顺的美女。

而沿街围观的百姓主要是为了看这些高丽进贡的、千里挑一的美女。

元朝时,贵族们就有互相攀比家中高丽姬姿色的传统,为了满足元朝的需求,高丽国十四岁以上的女子必须经过选拔、淘汰后才能自行婚配,被选中的女子千里来到异国他乡。如今北元的皇帝买的里八刺的母亲和祖母都是高丽人,燕王朱棣和周王朱橚的生母硕妃也是高丽贡女。

朱高炽不耐烦和母亲妹妹们坐在楼上等高丽国使团到来,他又骑在了二舅舅徐增寿的脖子上,沿街到处玩耍。

随着海东青的啸傲之声,高丽国使团走近了,为首的高丽国武将是一个青年军官,他骑在马上打了个嘘哨,天空中的海东青俯冲而下,停在了军官缠着皮子的手臂之上,引来围观百姓一片赞叹。

“二舅!我也要一只海东青!比我爹的猎鹰还威风呢!”朱高炽目不转睛的盯着高丽青年军官,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徐增寿对大外甥的要求来者不拒,这一次居然为难了,“这玩意儿千金难求,买都买不到。这次高丽国进贡了四只海东青,你在大本堂好好学习,求皇上赐给你一只吧。”

提到读书,朱高炽立刻认怂,“算了,我读书只是中流,还是找朱允熥要一只吧。”

徐增寿问道:“你找他作甚?”

朱高炽说道:“皇爷爷得了什么好东西,大多奖励给最会读书的堂哥朱允炆,而朱允炆无论得了什么东西,都会挑出最好的送给朱允熥,所以朱允熥肯定会得到海东青的。”

民居楼上,这位驾驭海东青的高丽军官也引起了徐妙仪的注意,她问身边从高丽国逃出来的太监海寿,“你认识他吗?”

海寿以前是高丽两班贵族金家,被高丽王王耦抄家灭族,幼年的他遭遇腐刑阉割,沦为官奴,他容貌清秀,男生女相,宛若妇人,被家仆救出来,逃到大明告御状。

海寿说道:“回禀燕王妃,此人叫做李成桂,是高丽军官世家。祖先是高丽人,其父曾经投降元朝,成为兵马指挥使。元朝灭亡,李家又成为了高丽国将军,两班贵族。”

徐妙仪说道:“你挺了解李家的。”

海寿低声说道:“不瞒燕王妃,李成桂曾经和奴婢的姐姐定过娃娃亲,有过婚约。后来奴婢家族覆灭,奴婢成为官奴,姐姐成了官妓,婚约作废,李成桂和奴婢毫无干系了。”

永安郡主趴在窗台上看着高丽国使团,迎面而来的高丽贡女,她们骑在马背上,头上戴着垂着面纱的帽子,上衣窄短,勾勒出美好的胸线,裙子高高的系在胸脯以上,马尾裙宽大的裙摆覆盖了整个马背,好像胸脯以下都是腿似的,有种异域风情。

永安郡主的眼睛突然一亮,指着一个穿着白衣红裙的贡女说道:“母亲,这个姐姐好美啊!”

众人看过去,秋风卷起了穿着大红马尾裙贡女的面纱,惊鸿一瞥,确实是姿色不亚于秦王妃王音奴的绝世美女。

海寿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用家乡话说了一句:“露娜?”(韩语姐姐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高丽国的掘墓人是李成桂。李成桂建立了朝鲜国。

海寿姐姐就是高丽金海官妓七点仙。海寿和七点仙都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不过他们不是姐弟,大家不要被我误导了,小说和历史是不同的。切记切记。

舟不懂韩语,通过度娘查的发音,若有错误,请纠正。

男的叫哥哥是 ? 音读:hyong

女的叫哥哥是 ?? 音读:o ba

男的叫姐姐是 ?? 音读:nu na

女的叫姐姐是 ?? 音读:on ni

第244章 王妃难为

高丽国使团在鸿胪寺官员们的接待下进宫面圣,洪武帝回赠了使团丰厚的礼物,此时高丽贡女们都揭下了帽子,露出芳容,跪拜在地。

贡女们的裙子里有马尾裙撑,因此异常宽大,跪拜时裙摆散开,犹如一朵朵盛开的鲜花。和洪武帝一起接待高丽使团的有数位亲王,其中最爱好美女的十皇子鲁王眼睛都看直了。

洪武帝儿孙满堂,而且即将四世同堂,对女色并无兴趣,见儿子鲁王呆滞的模样,不禁怒气攻心,扫了一眼儿子们,唯有燕王朱棣眼观鼻,鼻观心,没有看这些花一样美的高丽贡女。

洪武帝顿时更怒了,徐妙仪这个悍妇,将朱棣管的太严了,燕王府一个姬妾都没有,如今徐妙仪有孕,也不主动给朱棣安排通房妾室,太不贤惠了!

于是洪武帝将这里最漂亮的贡女,并另外五个高丽美女一起赐给了朱棣!

皇上所赐,不能推辞,朱棣只能接受,“多谢父皇。”

鲁王对那个最美的高丽贡女垂涎三尺,酸溜溜的说道:“四哥好艳福。”

朱棣冷冷扫了一眼鲁王,燕王比太子还有威信,弟弟们都不敢惹他,鲁王立刻不说话了,暗自腹诽:哼,神气什么!谁不知道燕王妃是个母老虎,你敢把美女带回燕王府,燕王妃不得活撕了她们!

可惜了,这六个贡女都是拔尖的,四哥不懂欣赏美人,四嫂又是个妒妇,贡女们凶多吉少啊!

于是所有人都期待燕王府上演王妃醋海翻波,抓破美人脸的热闹大戏。

洪武帝将高丽贡女给儿子们分了分,为老朱家开枝散叶,这一次总是被冷落的燕王反而得的最多,十皇子鲁王和关在皇陵思过的秦王一个都没有得到。

洪武帝还特意赐了一个贡女给刚刚起复的前丞相李善长,以慰藉老臣心,自己只留下一个贡女韩氏在身边伺候。

朱棣忐忑不安的带着六个高丽贡女回燕王府,谁知徐妙仪看见中间那个最漂亮的,先是一怔,而后将她叫到书房单独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贡女俯身跪拜,红裙似一团燃烧的火,“妾身七点仙,拜见燕王妃。”

徐妙仪说道:“名如其人,真是小仙女,抬起头来。”

贡女以为要被燕王妃乱棍打死,吓得浑身颤抖,豆大的眼泪一颗颗落在红裙上,慢慢晕开,家族遭祸,从名门淑女变成官妓,婚约被毁,未婚夫李成桂已经娶妻生子,她远赴大明为贡女,以为能伺候君王,得到宠爱,将来能为家族复仇,救出弟弟,可是…

君王随便一指,她就成了燕王府的人,听闻燕王妃是妒妇,府里容不得别的女人,所有的计划都要落空了…

七点仙准备低头受死,一双皂靴站在了红色马尾裙边,来人的泪水滴在了裙摆上,和七点仙的泪水融在一起。

七点仙缓缓抬头,看到一张和自己相似的脸,“海寿?”

“姐姐!”

姐弟重逢,相拥而泣。良久,海寿收了眼泪,“我看到李成桂了,他以前发誓说要将姐姐赎出妓馆,纳为妾室,照顾你一辈子吗?怎么姐姐成了贡女?他忍心亲手把姐姐送到大明?”

七点仙低声泣道:“我是官妓出身,高丽国孩子的身份从母亲,倘若我为李成桂妾室,生下的孩子身份低微,连入成均馆学习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能成为两班贵族,以后为金家洗清冤屈。唯一的法子,就是效仿当年元朝奇皇后,远赴宗主国,伴随在君王身边,将来或许有翻身的可能。”

元朝奇皇后已经是高丽贡女们心中的传奇了,从低贱的贡女到高丽国王都要跪拜的宗主国皇后,

海寿说道:“姐姐,不是说好了我来大明告御状吗?我们金家的血不会白流的,我已经得到了燕王妃的器重,等燕王府搬到北平,燕王管着藩地,我们肯定有机会复仇的。”

七点仙哭道:“你一直没有音讯,我以为你死在路上了。起初李成桂也反对我当贡女,我以死相逼,他才被迫同意的,他加入了使团,一路送我到大明…”

一对坚强的姐弟,一双有情的恋人。书房里,朱棣听马三保讲完这对姐弟的来历,唏嘘不已,说道:“你去鸿胪寺安排一下,我要和李成桂见面。”

徐妙仪说道:“燕地和高丽国接壤,如果能拉拢李成桂,对燕王府无疑是件好事。至于七点仙,她是皇上赐给燕王府的,我会暂时给她一个位份,应付皇上,将来到了北平,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了,我会成全七点仙和李成桂这对有情人。”

马三保领命而去,书房里,徐妙仪抱着肚子似笑非笑的看着朱棣。

朱棣被无端看得心惊胆战,“你…不要生气,小心伤了胎气。”

“我没有生你的气。”徐妙仪扶腰站起来,“皇上总是瞧我里外不顺眼,见不得我好过似的。塞进燕王府六个美人,分明是教我怎么做贤良妻呢。皇上赐的人,不收下还不行,远远的打发到田庄也不行,非要杵在王府里,个个都封了位份才算完,否则,皇上还会塞人进来。哎,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君家妇难为’这句话藏着多少无奈和悲哀。”

朱棣忙扶着妻子,“你放心,父皇那边我去敷衍,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了。”

徐妙仪叹道:“算了,根深蒂固的想法不可能改变的,父皇嫌弃我的性子,我也不认同他的所作所为,我们互相嫌弃呗。反正我喜欢的是你,父皇怎么想,怎么做,我不在乎了。朱棣,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朱棣抱着妻子,“不会,我会保护你和孩子们。”

徐妙仪靠在丈夫厚实的胸膛上,怀着一丝希望问道:“这次父皇过大寿,有没有可能下旨要我表哥来京城贺寿?”

靖江王朱守谦早就去了桂林就藩了,从此没有回京。倘若这次还不回来,徐妙仪觉得这辈子都见不到表哥了。

朱棣身体一僵,感觉丈夫的回应有异,徐妙仪连忙追问道:“出什么事了?我表哥呢?是不是皇上还不肯放过他?不是说既往不咎了吗?母后难道不护着他了?”

以前是马皇后说服了洪武帝,保住了朱守谦一条命。

朱棣紧蹙剑眉,说道:“你先答应我,不要生气。”

徐妙仪:“好。”

朱棣说道:“其实这八年来,西南那边一直有弹劾靖江王朱守谦的奏折,已经堆成小山了,有告他荒淫无道,强抢良家妇女的;也有告他酒后闹事,鞭打朝廷官员;还有告他霸占平民良田,圈起来养马;甚至看中了别人家的花园,给了一两银子就强迫别人搬走;他随便拿人家商铺的东西,从来不给钱,若店家去靖江王讨要,朱守谦就放狗咬人,他还——”

“我不信!”徐妙仪火冒三丈,“我不信表哥变成这样!是那些人污蔑他,想把他从西南挤走!”

朱棣说道:“写奏折人许多都是耿直清廉的官员,一直以来,都是母后求皇上压着奏折,留中不发,求皇上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可是朱守谦不知悔改,如今闹得有人已经进京告御状了,皇上下旨,命锦衣卫去桂林押解朱守谦回京城,交由宗人府审理。”

宗人府专门管着皇族的家事,朱守谦要被宗人府幽禁了。

徐妙仪没想到她会以探监的方式见到表哥,顿时呆住了,过了一会,徐妙仪问道:“明明他每次的来信,都是一切很好,你为何不早告诉我实情?”

她所了解的表哥,和朱棣口中的表哥完全是两种人。

“怕你伤心难过,就一直瞒着你。”朱棣说道:“你收到的信都是师爷模仿他的笔迹写的。他在桂林无人管束,整天花天酒地,早就忘记你是谁了。其实他经常给我写亲笔信,每次都是要银子,我每次都给一些,因为他威胁我,说如果我不给,他就写信向你要银子。”

无耻荒唐,这还是我那个谦谦君子的表哥吗?不,不可能!

徐妙仪本能的给表哥找理由,“笔迹谁都可以模仿,印信也可以仿刻,或许给你写信的不是我表哥,你被骗了。”

朱棣怕徐妙仪被气坏了,并没有和她争执,说道:“本以为可以替你挡一辈子,让你觉得朱守谦在西南一切都好。如今他即将押解回京,我再也瞒不住了,这八年来,他已经堕落的面目全非,你到时候别气病了,不值得。”

八年过去了,无论洪武帝如何想方设法为难徐妙仪,都无法真正伤害到她心,因为她根本不在乎。洪武帝即使塞一百个美女进燕王府,她也只是一笑而过。

但表哥不一样,表哥为她付出了许多,他们曾经相依为命。只有她关心的人,才会真正伤害到她的心。

表哥怎么就堕落了呢?是不是有人背后使坏?徐妙仪陷入深思。

作者有话要说:排排坐,分美女。

你一个呀我一个。

妙仪不乖给她六个…(舟脑子里无限循环儿子魔性的儿歌声)

成均馆类似明朝国子监,培养两班贵族的官办学院。

因为上升通道的资源有限,高丽朝鲜都是从母法则,生母出身低贱,孩子再有才能,也不能入两班贵族的行列。所以七点仙誓不为妾。

第245章 燕王布局

徐妙仪的第四胎从初孕时就很艰难,总是风波不断,身为人母,本能爱护自己的孩子,尽量往好处想,让自己开心些,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随着朱守谦押解入京的时间越来越近,徐妙仪未免焦躁起来了,加上秋燥,早上和朱棣用饭时,只是轻轻打了个喷嚏,鼻血就喷涌而出!

太医匆匆赶来,朱棣尤不放心,将亲弟弟周王朱橚都叫来了,给徐妙仪诊脉安胎。

朱橚这八年医术精益求精,早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过了徐妙仪这个入门师傅,他看了看太医开的药方,删了几味药,减轻了份量,“四嫂身体的底子很好,不需要大补,少吃些药,放宽心养胎便是。吃饭比吃药重要,别本末倒置了。”

朱棣将药方交给了海寿去照着熬药,朱橚看着亲哥哥担忧的模样,清咳一声,说道:“朱守谦的事情我也刚听说了。四嫂,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处惊不变,无所不能的人物,这个难关肯定也难不倒你,等他来到京城,我也会帮忙去宗人府打点的。”

徐妙仪半卧在美人榻上,叹道:“五弟,人真的会变得面目全非吗?京城里这些亲王,十皇子鲁王最为荒唐,可是听他们数落表哥的劣迹,竟然比鲁王还荒唐十倍。”

大明亲王二十几人,二皇子秦王被罚的最惨,至今关在鸡鸣山皇陵思过,但是秦王除了宠妾灭妻,殴打王妃王音奴外,其他的文采武略还算不错,除了邓铭,他没有别的女人。而十皇子鲁王妻妾成群,以贪财好色闻名京城。

朱橚说道:“变坏很容易的,变好就很难了。靖江王在藩地作恶多端,激起民愤,他当街调戏军官的妻女,军官一怒之下包围了靖江王府,若不是镇守在云南的黔国公沐英亲自出面规劝,差点就闹出兵变。沐英是父皇的养子,他秉性公正,不会胡乱污蔑朱守谦的。”

徐妙仪摇摇头,“不管你们怎么说,我都不信的。当年我外祖父也是被千夫所指,证据确凿,可他是被冤枉的。谢谢你过来开导我,但我必须亲眼见到表哥,面对面问他,一定有什么原因的,我的表哥不是坏人。”

朱橚说道:“好,宗人府那边我会给你安排。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人真的会变的,不信的话,你看看我,看看二嫂。”

没想到自己脱口而出“二嫂”两个字,朱橚先是一怔,而后自嘲似的笑了笑:“你瞧,我和王音奴曾经山盟海誓,生死与共,如今形同陌路人,时间和现实可以改变一切,人是会变的,你要学会接受现实。”

朱棣送弟弟走出王府,说道:“四哥,最近不要出征了,等四嫂生了孩子再说吧,母子平安最要紧。朝廷那么多武官,还有想出去建功立业的亲王们,没有你一样能守住边关。何况你北伐得胜归来,也就十万宝钞的赏赐,不值得。”

朱橚替哥哥打抱不平,父皇对徐妙仪根深蒂固的成见,也迁怒到了哥哥头上去,奖惩不明,朱橚不服气。

朱棣说道:“赏赐什么的都无所谓,历练最要紧。我现在最担心妙仪的身体,不会离开她半步。”

朱橚点点头,“我也觉察出来了,四嫂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还是生你的气呢。你也真是,什么都替她兜着,你区区一个亲王,还能只手遮天,替她兜一辈子不成?现在好了,兜不住了,罪魁祸首朱守谦还没来京城,四嫂的怒气全都发泄在你身上。你真是自讨苦吃。”

朱棣叹道:“我情愿她打我骂我,可是她一言不发生闷气,我很是揪心。”

朱橚说道:“我有一计,或许可以替四哥解忧。”

朱棣忙问道:“何计?快说!”

四哥四嫂夫妻情深,朱橚很是羡慕,说道:“你是当局者迷,仔细想想,四嫂最听谁的话?这世上唯一能镇得住她的人是谁?”

不是丈夫朱棣,更不是公公洪武帝。对于洪武帝,徐妙仪向来是阴奉阳违,外表恭顺,内心逆反。

朱棣眼睛一亮,“对,我这就请道衍禅师来燕王府开导妙仪,妙仪最听他的话了。”

兄弟多年,朱橚总算帮哥哥一个小忙,有些小自得,“这就是对了嘛,道衍禅师的话连父皇都能听进去,何况四嫂呢。好好陪着四嫂,这一胎比前面三个孩子都调皮。不过最近听说边关又不太安宁,万一皇上命你出征,你还能抗旨不成?”

朱棣淡淡道:“不要紧,因为很快父皇要面对更紧急的事情,他不会让我去边关的。”

朱橚平日都在药铺,对政事几乎一无所知,问道:“何事?”

已经快到大门口了,朱棣将药箱递给弟弟,“你安心做你喜欢的事情就行了,外面的事情不要过问,这阵子不会太平。”

虽然不懂朱棣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四哥肯定是为了他好,朱橚对哥哥深信无疑,便不再深究,回到药铺当大夫。

朱棣回到卧房,徐妙仪正在美人榻上小憩浅睡,睡梦中还蹙着娥眉,朱棣轻轻一叹,给她盖上薄毯,悄悄关上门。

到了书房,马三保已经在此等候,说道:“果然不出殿下所料,这次皇上万寿节,我们又找到了胡惟庸的把柄,安南国使团带来的贡品,几乎都被胡惟庸独吞了,入国库里的贡品,不到胡惟庸私库里的一成。”

鱼儿落网,胜利在望,朱棣眼神里闪过一丝激动,他抿了抿薄唇,镇定下来,说道:“胡惟庸这些淮西派结党营私,父皇早就起了忌惮之心,胡惟庸胆子越来越大,心也大了,霸着宰相的位置不放,时间一长,必有反心。现在看来还是以前的宰相李善长厉害,能稳得住,他身居高位多年,急流勇退,说走就走,告老归乡,还举荐贤能者接替宰相之位,好一副高风亮节。难怪当年父皇不信我的话,反而将我夺爵发配边关,败在李善长手里,是我太幼稚了。”

马三保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王爷,这次我们可以收网了吧?将此事捅出去,再加上我们八年来收集的各种证据,足够绊倒胡惟庸了,只要胡惟庸倒下,同为淮西派领袖人物的李善长必定会受到牵连。他自顾不暇,就无法再迫害王妃了。”

想起李善长对徐妙仪的各种围追堵截和伤害,朱棣眼里的冷意犹如寒冬已至,“我没料到李善长会突然起复,不过父皇既然召他重返朝堂,还位居高位,又恰好撞上了父皇的万岁节,安南国贡品被胡惟庸私吞一案一旦爆出来,他就脱不了干系。”

因道衍明教教主的身份,担心说漏嘴,徐妙仪从不和朱棣提起道衍的谋划,所以朱棣并不知道是道衍建议洪武帝将李善长召唤进京。

为了保护徐妙仪,朱棣和道衍在暗中的布局居然不谋而合了。

马三保说道:“殿下,或许这就是天意吧,天要亡李善长,将来王爷和王妃才能安心去北平就藩。”

朱棣冷静说道:“没有什么天意,是淮西党自我膨胀,连空印案的警示都没能使之收敛一二,父皇岂能容得他们猖狂下去?这次我们把安南国贡品一案捅出去,不过还欠一点火候…”

朱棣沉吟片刻,说道:“我有一个万全之策,你再等一等,盯紧胡惟庸和李善长,王府加倍守卫,保护好王妃。”

马三保应下。

次日,朱棣进宫给帝后请安,马皇后详问了徐妙仪的身体,听说昨日秋燥流鼻血,不禁叹道:“你的媳妇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好强了,思虑太多,正是怀孕的时候,皇上又赐了六个高丽贡女,她肯定不高兴。不过男人那里懂得女人家的心思,你父皇也是为了燕王府的子嗣着想,想多生几个皇孙,好心办了坏事,我想拦也拦不住。”

朱棣很尊敬这位嫡母,说道:“父皇所赐,她理当进宫谢恩,可是肚子里的孩子太调皮了,搅得她不得安宁,太医每天三次请脉,儿臣很担心她的身体,就替她进宫谢恩。”

马皇后摆了摆手,“我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儿媳妇的肚子要紧,皇上那边我替你解释,放心吧。”

朱棣说道:“多谢母后。妙仪已经将高丽贡女们安顿住下来了,不过儿臣想多要几个嫡子,所以先不给她们进位份,将来她们品阶如何,日久见人心,依个人秉性而定吧。”

先拖着,等将来就藩,父皇就无法把手伸到千里之外的北平燕王府。

马皇后是嫡妻,此生最大的遗憾是没能保住嫡子,只有生了两个女儿,见朱棣和徐妙仪结发情深,她心有所触,叹道:“你们王府的家事,自己看着办就成,你父皇公务繁忙,估计过些时日就忘记了。”

朱棣暗道:有了马皇后的撑腰,妙仪的日子会好过些。

九月十八,洪武帝大寿,贡品堆成山,恭贺之词不绝于耳,除了养胎的燕王妃缺席,皇家宗室齐聚一堂,就连鸡鸣山皇陵思过的秦王朱樉都放出来了!

朱樉给洪武帝磕头,洪武帝过生日,不好继续打骂儿子,抬了抬手,算是不计前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