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西湖湖心岛,是按照永平郡主提供的《杨公画谱》找到了那里。”甲板上,徐妙仪艰难的对朱棣解释了自己的行为,“所以我骗你的不仅仅是失忆,还有永安郡主给的藏宝图。”
昨晚朱棣冒险救她,再度表明心迹,愿意替她分担一切,徐妙仪深受感动,决定将画谱一事交代清楚。只有明教的部分藏住不说,因为这涉及到道衍禅师和姚继同的安危,何况她已经现在已经脱离了明教。
没想到徐妙仪在他眼皮子底下和永安郡主交流如此之深,朱棣沉默片刻,说道:“好,我知道了。现在事情已经闹大,尤其是父皇已经关注此事,将新旧两案合并为御案,你越解释越麻烦,首先需要把自己从里头摘出来,免得父皇怀疑。”
徐妙仪不敢直视朱棣的眼睛,“和永安郡主的那个,你不怪我隐瞒杨公画谱?”
朱棣温柔一笑,“怪你什么?怪你太聪明了,连我都被你哄骗了?”从徐妙仪女扮男装当军医开始,见惯她的智慧和本事,无论她做了些什么,他都不会太震惊了。
徐妙仪刚喝了药,苦的皱眉,此刻心里甜似蜜,连烫伤的痛楚都减轻了不少,这十年来,她一直是当独行侠,一个人担负着沉重的过去,从未想过有一天有人无条件的帮她分担。一时间她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才好。
朱棣也不等她回答,立刻想到了对策,说道:“毛骧此人不好应付,他是父皇的义子,最忠诚的一个人。虽然你和他关系不错,但是父皇让他办的事情,他绝不会徇私的,所以千万不能大意,和他说话时,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要仔细斟酌,以免被他抓住小辫子。”
朱元璋还没称帝之前,喜欢收养孤儿训练他们成为心腹,前后有二十几个义子,个个都成材,为他出生入死,最出色的是大将军沐英,毛骧也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徐妙仪点点头,“我知道的,必须要过毛骧这一关。”
徐妙仪穿着宽大的月白道袍,扶着甲板栏杆的手上涂着伤药,缠着包纱布,脸色苍白,带着病容。朱棣很心疼妙仪,伸手想要握着她的手,问道:“你的伤口——”
“燕王殿下!”
徐增寿跑过来,警告似的瞥了一眼朱棣“欲握还休”的手,强行站在了两人中间,将妹妹拦在身后,说道:“毛骧那小子要把我妹妹当犯人审,真是太欺负人了。”
小舅子难缠。朱棣无奈的收回目光,说道:“毛骧受君之命,肯定会例行公事的,你放心,毛骧问妙仪时,我和你都在旁边陪着,他有分寸,不会乱来。”
徐增寿不满这个答复,说道:“你是亲王啊,还治不住一个千户?”
朱棣说道:“毛骧是亲兵都尉府的人,只听命父皇一人,若有一天奉命搜查我的亲王府,我也无权干涉。”
徐增寿正在气头上,“哼,我看错你了!没想到燕王殿下也是个软柿子!”
“二哥!你误会燕王了。”刚刚开始恋爱的徐妙仪立刻跳出来为小情人辩护,“他若软弱可欺,如何会勇闯火山救我。”
一听心上人为自己说话,朱棣眼神都不一样了,无视小舅子就站在眼前,目光只能深情的追寻徐妙
仪飘散出来的衣角。
真是女大不中留啊!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妹妹?你反过来还怨我?徐增寿无可奈何,面前朱棣的目光贪婪而执着,当小舅子的实在看不顺眼,顺手拉着妹妹回去,“伤患换药没?内服的药吃了没?夜已深了,还不回去睡觉!”
朱棣连小情人的手都没牵着,十分恼火,暗道:好个徐二郎,等回到金陵,我想法子再把你关进国子监读书。
第106章 托孤遗嘱
夜凉如水,朱守谦对月独酌,从绍兴匆匆被毛骧带回金陵,他连外祖家的老宅都没来得及细看,据传被谢家冤魂活活吓死的军官也火葬了,什么都查不到,一无所获,还害的表妹差点葬身火海。
废物,我真是个废物。
想起身上多处被烫伤昏迷的表妹,朱守谦心如刀绞,他抱着一坛花雕往嘴里猛灌,清冽的酒浆顺着少年青青的胡茬流下来,滑过颈脖凸起的喉结,直入月白交领的衣襟,瞬间润湿了大半。
“心中不平,可以美酒消之。”买的里八刺穿着玄色通袖袍,摇着一柄川金折扇翩翩而来,“守谦,一个人喝美酒没意思,分我一口。”
朱守谦淡淡道:“你每天嘻嘻哈哈的,心中能有什么不平?”
买的里八刺一副为赋新诗强惆怅的模样,“唉,我一亡国质子,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啊!你说我心中有多少不平事。”
朱守谦都懒得搭腔,将半坛子花雕扔给他,目光悠远的看着航行在前方的大官船,表妹的船舱灯火已经熄灭,这时候她应该睡了,睡熟了伤口就不会疼吧…
买的里八刺暗道,我好不容易说一句真心话,你却无动于衷了,他对着酒坛喝了两口,满足的喟叹道:“好酒,绍兴的花雕果然名不虚传,可惜我们就待了两天就返回金陵,还没喝够呢。”
朱守谦冷冷道:“我是去查案的,不是去喝酒的。”
买的里八刺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区别,线索一碰就断,绍兴之行一无所获。现在皇上干脆要你们回去,交由亲兵都尉府的人全权接管,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在怕什么?他在掩盖些什么?”
朱守谦已经习惯他的挑破离间了,说道:“小八,你僭越了,此话若传到皇叔祖父那里,你以后休得出宫门一步。”
买的里八刺满不在乎的拍了拍朱守谦的肩膀,说道:“好兄弟,我相信你绝对不会出卖我的。”
朱守谦说道:“方才从毛骧那边得到消息,沈荣招认,说张士诚的宝藏和栾凤有关系,挑唆栾八郎,还有栾小姐之死都是他干的,但是火烧西湖小岛不是他做的,他只是派人跟踪表妹,行凶另有其人。”
买的里八刺问道:“你信这个贪得无厌奸商的话?”
朱守谦说道:“朝死人身上泼脏水,太卑劣了。表妹亲自验骨,栾凤和王夫人的肋骨和咽喉都有伤痕,他们分明是死于非命。死人是无法起来反驳的。沈荣的谎话漏洞百出,看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只是毛骧要他活着进京,怕弄出人命,暂时放不开手脚严刑逼供,先套套话而已。”
买的里八刺笑道:“你还真是个善良的人,见栾小姐被逼疯死的凄惨,栾八郎年幼失去双亲可怜,就觉得栾凤夫妻是清白的,被沈荣构陷。其实沈荣是泼脏水,还是揭露了真相都未可知啊。”
朱守谦反问道:“你觉得沈荣说的是真话?”
买的里八刺“厚颜无耻”的笑道:“就拿我这种经常说谎的经验之谈来讲,一个好的谎言,不能全是说谎,最好是真假参半,半真半假,这样才能骗过别人。我就是靠着这招舒舒服服活到现在的。”
要点脸,请要点脸好吗?朱守谦愕然,再一次被买的里八刺的无耻无下限震撼了。
买的里八刺得意洋洋的说道:“所以沈荣的口供,不能说一半是真相,起码有几点是真话,我们要甄别他那几点是真,那几点是假,得到想要的讯息来——这样才能找到幕后真凶,为徐大小姐报仇啊,啧啧,如花似玉般的姑娘,差点被活活烧死,太狠毒了,胆子太大了。我都想找出真凶,为徐大小姐复仇了。”
一提到表妹的伤势,朱守谦的目光明显阴沉下来了,说道:“你心细如发,上次就是你套出栾八郎的话,指出沈荣这个人有疑问,于破案是有利的。可是此案已经被毛骧接管,他只是派人给我说说沈荣口供的大概内容,详细的笔录是保密的,我不能看,你更没资格看了。”
买的里八刺乘机攻心,说道:“所以说嘛,皇上这么着急要你们回去,要毛骧接管此案,务必把沈荣活着押解回京,神神秘秘的,莫非他要遮掩些什么?想得到些什么?”
朱守谦低声道:“你怀疑是皇叔祖父…”
买的里八刺眨了眨眼,“当年明教三分天下,陈友谅,你的皇叔祖父,还有张士诚。张士诚实力最强,也最富有,江南首富沈万三的银子够多吧,可是和张士诚比起来又如何?说白了,不过是捡了一些张士诚的残羹剩饭吃吃而已,可见张士诚的财富之多,天下人谁不动心?”
买的里八刺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每一句都暗指朱元璋是为了张士诚的财富而来。根本就不在乎谢再兴冤不冤,查案是次要的,寻找张士诚宝藏是主要的。
朱守谦默不作声,应该是听进去了。买的里八剌又点了一把火,说道:“西湖小岛被烧干净了,毛骧派人围起了荒岛,挖地三尺。还有栾家大宅也收为了官有,也在到处挖坑,你觉得毛骧在开荒种地不成?没有你皇叔祖父的命令,他敢如此行动?还想法子把你和表妹都撇开?连沈荣的口供笔录都不给你看?”
朱守谦紧紧攥着酒缸的边缘,似乎要把陶制的酒缸抓破了。
买的里八刺指着花雕酒说道:“心中不平,尚有美酒消之;可是世间若不平呢?你待如何?”
朱守谦目中戾气为之一盛,说道:“不平又如何?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郡王。”
买的里八刺说道:“不,你们朱家人从来就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当年你皇叔祖父在凤阳当一个普通农民,被逼的活不下了,当了和尚,四处化缘为食。后来连和尚都活不下去,就揭竿而起,创立了如今的基业。你是朱家人,留着朱家的热血,怎可一味忍让,任人宰割?”
“所以心中不平,有美酒消之;世间若不平…”朱守谦放下酒坛,看着前方水天一色黑漆漆的江面,说道:“世间若不平,唯有以剑平之!”
买的里八刺伸手搭在朱守谦的肩膀上,赞道:“善,大善!”
与此同时,金陵城,皇城,太子东宫,灯火通明。
太医给太子妃诊脉,常氏已经昏迷两天了,至今没醒,妹妹常槿也跟着熬了两晚没睡,她揉了揉熬得通红的双眼,问道:“太医,我姐姐如何了?”
太医长叹一声,摇摇头,说道:“油枯灯灭,老朽无能为力了。”
自从大外甥朱熊英死后,姐姐就消沉抑郁,已无生念了,谁都无法救一个一心想死的人。
看着摇篮里的酣睡的小外甥朱允熥,常槿忍住悲伤,说道:“好,知道了,请三位哥哥进来吧,见姐姐最后一面。”
被污蔑奸辱北元嫔妃,被责令去云南平乱的郑国公常茂,手握重兵的二哥常升,还有匆匆闻讯从绍兴赶回来的常森走进寝宫,看着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太子妃,三个男人眼中有怒火,也有悲伤。
太子妃寝宫外面,吕侧妃跪地祈求上苍,愿意折自己的寿数,给太子妃续命。
吕侧妃哭得撕心裂肺,额头都磕红肿了,“苍天在上,太子妃贤淑仁德,可惜疾病缠身,危在旦夕,我朱门吕氏,愿意折寿折福,求苍天怜悯,救救太子妃。”
太子朱标见爱妃哭得梨花带雨,十分悲痛。庶长子朱允炆端了一盏人参汤走进寝宫,捧给常槿,“姨母,这是熬好的百年老参。”
朱允炆一直陪在嫡母的寝宫,和常槿一起日夜守护着太子妃,以尽孝道,他态度诚恳,目光清澈,纯洁无害,对常槿恭敬有礼。
常槿讨厌他的生母吕侧妃做作虚伪,但她恩怨分明,并没有迁怒到朱允炆头上,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能懂什么呢?不过是听命行事,履行一个庶子的责任罢了。
常槿接过药盏,说道:“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朱允炆聪明伶俐,一见三个舅舅的脸色,就知常家人要说些体己话,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他说道:“是。我要厨房做了姨母爱吃的莲子羹,马上就送过来,姨母多用一些,要保住身体。”
常槿点点头,朱允炆又恭敬的和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大了招呼,才退下小憩片刻。
太子妃毫无意识,常槿喂了人参汤,她咽了一半,另一半从唇边流出来。过了一会,不知是百年老参起了作用,还是太子妃回光返照。她终于醒来了。
“姐姐醒了!”常槿赶紧将摇篮里的朱允熥抱过来,“姐姐快看,小外甥这两天出牙了!小糯米似的一点点,真有趣。”
半岁的朱允熥被姨母从梦中弄醒,十分不满,他咧嘴哭了两声,常槿将一块奶糕塞进他嘴里,尝到甜丝丝的味道,又正值难受的出牙期,他立刻不哭了,两个小胖手捧着奶糕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磨牙。
人瘦到极致,巴掌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大的惊人,也亮的惊人。太子妃不舍的看着朱允熥,摸了摸他的胖脚丫,正想替他抹去嘴角的晶莹的口水,却蓦地缩回了手,别过脸去,不再看他,说道:“抱走,交给奶娘吧,我快要死的人了,这里不干净,莫要伤着他。”
常槿心酸,强忍住泪水说道:“姐姐,别信什么神神鬼鬼的,小外甥吉人自有天相,不怕那些脏东西。”
太子妃说道:“神鬼不可怕,人心才可怕。槿儿,我快要走了,唯一牵挂的就是水生。我只信你一人,把水生托付给你,好好照顾他长大成人。”
常槿点点头,“我亲眼看着水生出生,也会看着他长大,成家立业,姐姐放心吧。”
太子妃对常茂和常升说道:“两位哥哥,我要去地下见爹爹了。水生还小,帮不了舅家。将来常家就指望你们撑起家业。常家已经是烈火烹油的富贵了,你们要小心谨慎,提防小人。莫要贪功冲动啊。”
“常家有今天实在不易,都是爹爹拼出了性命挣来的,爹爹当年有杀将之名,树敌太多了。你们要好好珍惜现在。万事忍为先,不要理会别人的嘲笑、污蔑、误解、甚至侮辱,关起门来过日子,皇上念在过去父亲的功绩,还有水生年幼的面子上,总会护着我们常家。”
常茂知道妹妹暗指他被污蔑奸侮北元嫔妃一事,说道:“可是我们不理会、不解释,一味忍让退缩,不去沙场征战,建功立业来显示我们常家的威名,像缩头乌龟一样闭门不出,真的就能躲过别人的暗箭吗?”
太子妃说道:“不要在乎一时的得失,漫漫人生路,你们要看得长远些。忍过一时,等熬到水生长大懂事了,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以前是乱世荒年,需要像父亲那样建功立业。可如今是太平盛世,有些事情啊,多做多错,不如不做。”
太子妃叹道:“我以前只晓得跟着父亲舞刀弄剑,自从进宫之后,开始学着读书,读了史书三千,捉摸出了一些道理。你们要记住,常家是武将之家,但更是外戚之家,外戚最重要的不是功绩,而是忠心,是皇上的信任,皇上的眷顾和信任才是外戚的立足根本。你们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千万不要本末倒置了。”
常茂和常升虽然不太理解妹妹的话,但这是妹妹的临终遗言,他们都含泪答应了。两个哥哥都是沙场猛将,此时都忍住没哭,只有三弟常森默默流泪,一条帕子都湿透了。
太子妃欣慰的对弟弟常森说道:“三弟,以前我最不放心的是你,现在我最放心的反而就是你。文不成,武不就没什么,咱们常家供养的起。你的狐朋狗友徐增寿说的话其实很对,父辈出生入死,初心就是要你们这些晚辈能躺着睡大觉啊。”
“不忘初心是最好,无用就是有用。以后闲来无事,多读读庄老学说,这才是我们这种外戚之家遵循的治家为人之道。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见素抱朴。方能以小制大、以弱胜强、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以不变应万变、无为而无不为。”
常森哭道:“我不!我不要读书,什么破庄子孔子的,我就想姐姐活着!什么都不要!”
太子妃凄然一笑,帮着弟弟擦泪,说道:“瞧你这副模样,还像小时候那样好哭耍赖。我嫁入东宫时,你才这么高…”
太子妃比了比床榻的位置,目光开始散乱起来,“好像五岁吧,你拦着花轿哭闹,说不要姐姐嫁人,要我一生一世都在家里陪着你玩。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啊,我当时坐在花轿里想着…想着如果不嫁到皇家,会是什么样的人生?”
吕侧妃的哭叫祈福之声,还有太子朱标的劝慰之声从窗缝里无孔不入的渗进来,太子妃气若游丝的说道:“现在想想,不嫁帝王家的人生,或许…或许会很——”
太子妃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脸上强扯出一抹笑容,说道:“或许会很美好吧。”
洪武四年,夏,太子妃常氏薨。
第107章 有情无情
太子妃薨,举国哀悼,国孝期间禁嫁娶,禁唱戏弹唱,昔日夏夜热闹的秦淮河也停止了喧嚣,空余荷花孤芳自赏。
就连胭脂铺的生意也清淡起来了,这一日,艳阳高照,野狗瘫软在屋檐下的阴凉处伸着舌头喘气,突然乌云压城,天雷滚滚,天香阁女老板宋秀儿见暴雨将至,没有什么生意,干脆命新招的账房提前打烊关门。
新招的活计不是别人,正是栾小姐的弟弟栾八郎。自从姐姐枉死后,栾八郎就被毛骧接到金陵隐姓埋名,保护起来了。大隐隐于市,栾八郎就在宋秀儿这里当账房看铺子,有亲兵都尉府的保护,他至今都很安全。
栾八郎手脚勤快,很快就关闭了店门窗户打烊,对老板宋秀儿说道:“我去库房守着,免得待会下暴雨漏水,损了货物。”
宋秀儿点点头,“上次漏水的瓦片已经换了新的,不过还是小心为好,你去吧。”
栾八郎抱起账本和算盘,打算一边看库房,一边算账。
宋秀儿递给他一套书,“这是今年春闱所有提名贡生所做的文章集选,听说对科举是极好的,你得空琢磨琢磨。”
栾八郎低头收拾账本,说道:“多谢老板,不过我一条贱命尚不知能否保住,早就熄了考取功名之心了,这书就不看了。”
宋秀儿生气了,教训道:“什么叫一条贱命?父母生你养你,你是贱命,那他们是什么?人生在世,浮浮沉沉,再普通不过了,怎可为了一时的挫败而自暴自弃?亏你还是读书人,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不成?这书就是给你买的,你若要了,就好好看,你若不要,我就撕了当窗户纸。”
这是一套簇新朱墨套印的书,墨色印的贡生的文章,朱笔是江南名士对文章的批注和评价,散发着阵阵油墨香气,是难得的善本。
文人都是爱书的,听说宋秀儿要撕了糊窗户,栾八郎本能的放下账本,将这套书捧在怀中,说道:“我会好好看的,你别撕了。”
言罢,栾八郎逃也似的往库房而去。
栾八郎刚走,毛骧就从密室里出来了,说道:“刀子嘴,豆腐心,你还是老样子。”
宋秀儿转身,看着毛骧脸色苍白,眼睛满是红血丝的憔悴样子,先是一阵哑然,而后问道:“你最近一直忙着查案,是不是从来没合眼啊?”
毛骧和宋秀儿十分熟稔,也不客气了,扑通一声倒在店里的贵妃榻上,闭着眼睛说道:“去隔壁替我叫一碗馄饨面来,放上你亲手熬制的红油辣椒。”
宋秀儿手脚麻利,立刻照办,毛骧呼噜噜一阵狼吞虎咽,复又躺回贵妃榻上休息,闭着眼睛说道:“我连续审了沈荣三天三夜,他的身体和意识都崩溃了,叫了大夫给他诊疗。”
宋秀儿恩怨分明,说道:“逼死了栾小姐,还想放火烧死我姐姐,活该他受罪!”
毛骧疲倦的摇摇头,“他精神崩溃,什么都招了。但对徐大小姐,他只是承认盯梢跟踪,不承认放火烧山,我看他应该没说谎,放火者另有其人。”
宋秀儿问道:“他都招了些什么?除了沈荣,谁有嫌弃放火烧我姐姐?”
毛骧闭目养神,说道:“新案旧案都已经归并我们亲兵都尉府查问了,不便外传。”
宋秀儿嗔道:“我也是亲兵都尉府的人呀!”
毛骧说道:“其他的案子都不必瞒你,但这个案子除外。你和徐大小姐是结拜姐妹,你要是知道了,也就意味着徐大小姐也知道了。”
宋秀儿是个直爽的性子,立刻跳脚说道:“你什么意思?你难道怀疑我姐姐是坏人?”
毛骧睁开眼睛,说道:“秀儿,你迟早会明白,人其实不分善恶,不分好坏的。人的立场不同,利益不同,就会产生隔阂和分歧,没有好人和坏人之分。我从不觉得徐大小姐是坏人,相反,我很佩服她个性坚强,有本事有毅力,为人正派讲义气,但我是亲兵都尉府的人,只听命皇上的吩咐,办好皇上交代的事情。徐大小姐影响我办事,那她就是我需要防范的对手。”
宋秀儿气道:“你…你冷酷无情!”
毛骧似乎早有所料,他无所谓的摊了摊手,说道:“你看,不告诉你是对的,其实是在保护你。一旦消息走漏,皇上怪罪下来,连我都护不住你的。”
宋秀儿知道好歹,她晓得毛骧为难,其实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她挺了挺胸脯,说道:“我不怕,我和姐姐都是好人,那么多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这一关也会过去的。”
毛骧说道:“你太相信徐大小姐了。其实你仔细想一想,徐妙仪从一开始救了你,她为什么出现的那么及时?你父亲当年是护送她们母子而死的,难道她救了你只是巧合?我们制造了太多巧合,所以我们从来从来不信巧合。我觉得徐大小姐从来没有失忆过,种种迹象表明,从她小时候失踪开始,其实就一直暗中调查真相。”
宋秀儿说道:“我是个笨的,没有什么心眼,不懂得你们那些弯弯绕绕。但是我很清楚,姐姐对我从来没有恶意,没有她的庇护,我就是扬州倚门卖笑的娼妓了。”
毛骧突然从贵妃榻上站起来了,说道:“有我在,你也永远不会陷入那等不堪的境地。你那么相信她,难道不信我?”
宋秀儿一怔,像是被吓到了,缓缓摇头,说道:“不一样的,你和姐姐是不一样的。”
看着宋秀儿眼里闪过一丝惊恐之色,毛骧也是一愣,说道:“对不起,最近压力很大,连续几夜没睡,我失态了。”
宋秀儿忙说道:“不要紧,君命如山,我晓得你的难处,不会勉强逼你打听消息。只是希望你公正的对待我姐姐,姐姐她太苦了,亲眼看见母亲死在眼前,外祖家灭门,该是多么伤心的事情,哪怕她以前是骗我,哄我,我也不会介意的。”
轰隆!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方才在屋檐下避暑的野狗被淋得成了落汤鸡,在暴雨闪电中瑟瑟发抖。毛骧似乎心有所触,他打开大门,招呼着野狗进屋避雨,还寻了些点心喂狗。
“我父母死于战乱,我那时候饿的连刨个坑葬他们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他们暴尸荒野。我跟着饥民到处乞食流浪,树皮,泥土都吃过,有一天,也是这样的暴雨,我和饥民在一个破庙避雨,他们都恶疯了,就生了一堆火。”
毛骧痛苦的闭了闭眼睛,而后睁开,淡淡说道:“我最弱小,他们就商议着把我砍了烤来吃。求生是一个人的本能,我冒着风雨闪电冲出去要逃走,心想哪怕饿死冻死在路上,也比被人活剥了强些。可是我年幼体弱,没跑几步就被捉住了,他们捆住我的手脚,正要动手时,一群红巾军行军到了破庙,为首的那人赶跑了饥民,救了我。”
没想到毛骧经历如此凄惨,宋秀儿瞬间觉得自己童年被继母苛待吃的那些苦头不算什么了,“那个红巾军首领就是当今皇上吧。”
毛骧点点头,冰冷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暖意,“皇上救了我,还收我为义子,教我读书写字,学习武艺,从此改变了人生。”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宋秀儿似有所悟,说道:“所以皇上在你心中的分量,就相当于姐姐在我心中的位置。”
毛骧摇摇头,说道:“不仅仅是报恩,皇上于我,是恩人,是君,更是父亲,我只听命于皇上,效忠皇上,以皇上的利益为重,我永远都不会背叛皇上。”
野狗吃饱了点心,乖巧的舔了舔毛骧的掌心。
毛骧说道:“好了,谢谢你的招待,我要回去继续办事了。”
宋秀儿感觉到她和毛骧之间的隔膜,说道:“等雨停了再走吧。”
毛骧淡淡说道:“我要去徐家瞻园找徐大小姐问话。”
场面立刻变得更冷了。宋秀儿顿了顿,说道:“我人言微轻,没什么本事,帮不了姐姐,也阻止不了你查案。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姐姐需要我,我会付出一切代价帮她。”
毛骧说道:“就冲着这句话,你就不适合待在亲兵都尉府,我们只能忠于皇上。”
宋秀儿问道:“你在赶我走吗?”
毛骧说道:“人心是不能勉强的。我很理解你对徐大小姐的感情。希望徐大小姐不要做出对皇上不利的事情,否则你也只能离开亲兵都尉府。”
毛骧披上防雨的蓑衣斗笠,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风雨中。
走到秦淮河边,毛骧拿出了他从苏州银楼里买的一套红宝石头面首饰,徐妙仪说过,宋秀儿最喜欢这个银楼的首饰,可惜一直没有银子买,他挑了一套最精致的,想送给秀儿,表白心迹。
匆匆回到金陵,昼夜忙碌,不能合眼,这套首饰就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可如今看来,这套首饰似乎永远只能沉睡,找不到女主人。
喜欢宋秀儿吗?是的。
我可以为了她背叛皇上吗?不行,我永远背叛义父。
既然答案都是肯定的,而且不可兼得,那只能舍弃一方了。
毛骧走在秦淮河边,看着暴雨将河面拍出一个个鸡蛋大的漩涡,他拿出了红宝石头面首饰,想扔进河水里,踌躇了好几次,脑中全是宋秀儿纯洁无辜的眼神,他终究舍不得,将首饰藏进怀中。
他走了几步,突然又顿住了,猛然将首饰掏出来,丢弃在河水中,逃也似的急行离开了。
第108章 暗处交锋
毛骧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敲响了瞻园的大门。
太子妃薨,京城四品以上的官员和命妇都要轮流进宫举哀哭灵,因此魏国公府瞻园里,男主人只有白身的二少爷徐增寿在家。
看到管家上来的名帖,徐增寿知道毛骧冒着大雨拜访瞻园是为了什么。他将名帖揉捏成团,打开了窗户扔出去。
管家为难说道:“二少爷,这位毛千户是亲兵都尉府的,咱们得罪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