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他发作,小古又干呕了两声,“这鸡汤馊了。”
广晟拿过剩下的半碗到鼻端一闻,果然是一股不新鲜的酸馊味道,他冷冷一笑,就要把碗掷在地上,谁知手指刚离开碗边,就见一道敏捷身影扑了上来,惊险的一把接住了碗——由于用力前倾,小古失去平衡,整个人扑倒在他身上。
温温软软的身躯,又轻又瘦又笨拙,就这么压在他身上,正好碰到了手臂伤口。
广晟痛得眼前一阵发黑,睁眼时,那个蠢笨的小丫鬟正骑坐在他身上,傻楞楞的、扑闪着眼睛看他。
真是…要命啊!
心中哀号,他低喝道:“快下来!”
少女茫然的看着他,双腿蹬动着,反而更加磨蹭伤处。
广晟忍无可忍,一把将她拎起,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随即又低咒一声——额头的伤口又裂开了。
“我,我来伺候少爷您包扎。”
小小的嗓音怯弱的说道。
“不必了,再给你伺候下去,我一条小命就彻底没了!”
广晟没好气的说道,抹一把头上流下的血,那嫣红让他更加烦躁。
小古不由分说,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动手撕成了四条,替他牢牢缠住整个头颅——包扎精细得象一只蓝色圆蛋。
小古低下头,拼命掩饰嘴角抽搐的笑意——叫你再凶,叫你再轻薄我,叫你把我掐个半死!
小女子报仇,三天都不晚!
广晟摸着圆呼呼的头,实在觉得别扭,却听那丫头又大呼小叫道:“四少爷您手臂上也有…”
嘶啦一声,另一条袖子也宣告阵亡。
“你别乱动——叫你别替我包扎,你听不懂人话吗!!”
青年的怒吼声回荡在幽深庄严的高柱大堂里,平添了些许生气。
想不到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流了那么多血,还吼得那么大声…真是皮糙肉厚不怕死!
小古想起两个时辰前的那一幕,不禁笑意加深,美眸中闪过熠熠光芒,让人看心惊肉跳。
又要轮到哪个倒霉蛋遭殃了?
坐在她身侧的老七秦遥看得真切,不由的苦笑着摇了摇头。
“十二妹…十二妹!”
灯影明灭间,坐于上首中央的大哥连声唤道,这才让小古从神游太虚中醒来。
仍是那彻夜欢宴的万花楼,仍是那一间残灯飘渺的兰香阁,也仍是这义结金兰的十三人。
“大哥有何吩咐?”
“十二妹,你做得实在很好!杨演之死果然被判定为意外,个中手段,可说是天衣无缝——今日都是自家人,你能解说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不仅是大哥的疑问,也是所有人的心声。
小古从座位上站起身,幽微的灯光下,她的身影飘忽宛如精魅——
“我花了三天功夫,请七哥的人帮我盯梢,确定了杨演的作息时间——他是个刻板严谨的人,每日都是这个时辰乘轿子路过这条街。”
“接下来,我便要制造一个意外,一个由多人共同编织而成的意外。”
“先是清晨,有一位老仆把一车桐花油摔破了一罐,流了一地,满街的人都不会注意道——我只拜托这位老人家这件事,他最多回去挨一顿罚。”
旁人还不觉得如何,秦遥却是心中雪亮——小古这么多年来不显山露水,却把大半个南京城的罪奴仆役认了个遍,大叔大婶的叫得人心甜,不动声色的就将这些人拢在袖间。
光是这份未雨绸缪的心计和手腕,就让人叹服不已!
“过了半天,街上也谁不记得这事了——我便让七哥的手下瞧准时机,向三姐手下的姑娘们发信号。”
那被称为三姐的女子闻言微微一笑,倾城妖娆,满室生辉,话音却是刻意拖长,略有古怪,“姑娘们蠢笨,哪及得上十二妹你蕙质兰心。”
众人都知道她与十二娘素有心结,彼此不睦,包括大哥在内,无人愿意插手两人的言语暗锋。
“三姐客气了,这次万花楼的姑娘们还真是帮上大忙了。”
小古笑靥甜甜,好似听不出她的嘲讽之意,“七哥的手下之一在戏台上跑龙套,一看到他的手势,她们便刻意寻衅,跟那城门官家的金太太吵闹起来。”
“这个金太太酷爱昆曲,尤其迷恋七哥的戏,这次听到七哥来替场,那是无论如何也要来的——她生性急噪粗暴,最近家中丈夫又迷上了新进门的小妾,因此她对娇滴滴的年轻女子很是嫉妒,再用那篮鸡蛋在她面前炫耀,她必定经不起撩拨,大吵大闹起来。”
她目光一闪,看向三姐——也是此地的鸨母,“姑娘们都是经过三姐调教的,即使她不动手,也会设法把鸡蛋朝街面扔。”
三姐哼了一声,取杯就唇,既不同意也不反驳。
“街面上的桐花油经过日光的烤炙,正是粘稠,加上无比滑腻的蛋清,满街的人都要东倒西歪,无法站稳。”
“这个时候,便轮到那买毛竹的摊主出场了。”
小古微笑着环视在场众人,“他为人霸道,占据的摊位正好对着街中央,又是摔得手舞足蹈,此时我只要略微弹出块小石子,那长毛竹就会朝着官轿方向飞去。”
她瞥一眼秦遥,笑得更甜更畅快,“当然,要想真正命中,还得七哥施展绝学,用内家气功催得它对准射去。”
老七秦遥虽是下九流的戏子,却是风靡整个应天府的名伶,但他暗中修习内家气功,实力隐隐超出众人许多。
众人听得目眩神迷,这才深知:一场看似合理的意外,竟要策划这么多步骤,可算是花尽心血。
啧啧称赞之下,有人突然问道:“十二妹,那些配合你的帮手都在七弟戏班和这万花楼里,万一露了行迹可怎么办?还有那些用剩下的器物,弄不好就是现成的证据,你倒是藏好了没?”
问这话的是老六卜春来,他在应天府衙门下做杂役,素来小心谨慎,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破头。
小古看向他,眼波闪动间,有着难以捉摸的幽光,她一边笑着一边走向他座位,手里提了茶壶,似要替他添水。
“六哥不必忧心,我们早有防备…”
她嗓音变低好似要说后续之计,卜春来情不自禁的略微前倾去听,却见那一瞬——
一柄雪亮的短刀直插进他的腹中,鲜血四溅!
“你…!”
他抬起头,满眼不敢置信——短刀的手柄正握在小古手中!
第十三章 叛徒
这一刀快、狠、准,深深刺入肚腹之中,刀刃上开有尖槽,顿时血流如注,创口极大!
变生肘腋,在场众人谁也没料到这一出,顿时惊呆!
“十二妹你做什么!”
二姐一声凄厉尖叫顿时让大家如梦初醒,其他兄弟要么跳起来阻止,要么拔剑而起,警惕四周,现场一片混乱。
“都给我肃静!”
帘幕后,大哥一声断喝,好似一盆冷水泼在沸锅上,顿时让所有人停顿不敢再动。
但,有一人例外。
小古夷然自若,手握刀柄,缓缓将它从血肉中抽出。
肌肉与刀刃挤压的声音,细微而惊悚,却在这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清晰,让人头皮发麻。
鲜血飞溅而出,却没有任何一滴染上她的衣襟——满地血腥中,她笼罩在黑袍里的身影显得娇小而诡秘,再没有人敢靠近她一丈之内。
“为…为什么?”
因为这狠狠的一刀,卜春来顿时痛入骨髓,他踉跄着问道,却让血喷得更多更多。
“锦衣卫。”
小古只是轻声说了三字。
四周顿时发出恐惧的抽气声,好几人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就连安坐幕后的大哥,这一刻的动作也凝住了。
锦衣卫是当今皇上最信任的监视眼目,也是他手中最锐利、最恐怖的杀人利器,提起锦衣卫这三字,上至朝廷公卿,下至庶民百姓都要为之惊魂色变。而对于他们这些暗中结社密谋的罪奴苦役来说,更是最狰狞的噩梦!
“什么,老六跟锦衣卫勾结?!直娘贼的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人…”
老四是码头槽帮搬货的,平素言谈粗野惯了,听了这话怒不可遏,腾的站起来就要冲过去!
只听当啷一声,一只茶杯被狠狠的掼到地上——坐在幕后的大哥终于发怒了!
“十二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哥沉声问道。
这一记碎裂声清脆响亮,却也让也大家昏沉惊吓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
金兰会已经被锦医卫盯上了?
想到这一点,大家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有些人身子摇摇欲坠,更多的人则是面露狠意,充满了玉石俱焚的决心。
“哈哈哈哈…你也知道锦衣卫的大人已经盯上你们了?你还敢对我下毒手!”卜春来又喷出一口血,疯狂大笑道:“等天一亮,你们全部都逃不了!”
听了这话,其他人只是面色更难看,三姐宫羽纯却是惊呼一声瘫坐在地,“完了,全完了!我的万花楼啊!”
想象着那群穿飞鱼服挂锈春刀的凶神恶煞们冲进楼里,把千娇百媚的姑娘们都押起来,把雕梁画栋的搂阁都付之一炬,自己辛苦创来的一片基业即将化为乌有,她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一只温暖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悄悄的替她掐了虎口,剧烈的疼痛让她清醒了过来,转头一看,秦遥正关切的朝她点了点头,朦胧灯光下侧面更显温雅俊美,风度清隽。
她心头一热,一股又酸又甜的情愫悄然弥染,她吸了吸鼻子低下了头,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狼狈惊惶的模样。
恍惚间听见小古嗓音清脆冷然,不慌不忙,“危言耸听。”
“你跟那个锦衣卫小旗的谈话,自以为机密,却被你们府衙伺候茶水的老仆听见——在这个应天府里,无论公门私宅,最不引人注意、最避不开的就是这群仆人婢女,而他们就是我的眼,我的耳。”
在场诸人虽然身处贱籍堕落下层,却都是下九流里的翘楚和首脑——比如三姐就是在青楼这圈子里八面玲珑,老七则是在名伶戏班里吃得开,而十二娘平时不显山露水,却是不动声色的在这十几年间笼络了各家各户的一些得力下人,这份实力如今摆上台面,让所有人都惊得不浅。
“那老仆听得很清楚,你自以为奇货可居,又怕那小旗过河拆桥,就支吾着不肯说出我们的具体身份和聚会地点——你不是顾惜兄弟姐妹之情,而是要在今夜的聚会上亲自探出重要秘报,作为邀功请赏的依据…可惜,你太贪心了。”
这话既是对卜春来说的,也含着对众人的解释,大家一听他并未泄露关键情报,顿时松了口气,三姐的脸上也重现了红晕。
“哈哈哈哈,我精明了半辈子,没想到被你这小丫头暗算了一把——你以为杀了我,就能一劳永逸了?”
这话把大家的心又提了起来,只听小古笑了一声,“我知道你是老江湖,老奸巨滑,必定藏了什么凭据和文字涉及我们的真实身份…让我来猜猜看,你是藏在府衙,还是藏在家里?这是防备我们的后手,但你也怕锦医卫去搜,你必定是藏在你那相好家里了。”
卜春来脸色一变,却又恢复了趾高气扬,“你猜中又如何,我藏得无比巧妙,没有人能搜出来——只要一亮我没回去,那个女人就会把东西送去给官府。”
“哈,我又何必搜,只要一把火烧得猛烈,你那相好家的所有物件都会成灰——天干物燥,大概现在已经烧起来了!”
卜春来的脸色顿时变成了死灰,他宛如野兽一般怒吼一声,完全不顾腹上的伤口,朝着小古冲了过去。
一泓秋水,三尺青锋。
秦遥的剑轻轻飞来,刺入了他的心口。
“你…”
卜春来睁大了眼,死死瞪住他。
“为什么?”
秦遥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静静问道。
虽然在众人面前不显,他与卜春来的关系其实相当不错,戏班里外出的路引、牒记都是老六去府衙搞来的,两人也经常喝酒小聚一番。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他再次问道,嗓音多了一分沉痛与愤怒。
“哈哈哈哈…你问我为什么?”
卜春来好似听见了什么异常可笑的话,“这十几年来,我们沦为罪奴贱役,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对我们呵斥打骂——这样的日子,你还想继续过下去吗?”
“所以我们才要秘密结社聚集,合力互救,离开这泥潭。”
“没有用的,哈哈…朝廷就是那大石头,我们就是一个个鸡蛋——以卵击石是什么下场,你们都读过书,比我清楚。”
“所以你就出卖兄弟姐妹,用大家的性命来换你的快活自在!”
秦遥的声音严峻而肃杀,如沐春风的气质在这一刻化为极端的酷狠,他伸手握住剑,一搅,一拔,顿时切断所有生机。
比小古那一刀力道要轻,要柔,却是真正的杀人之剑!
“你,好狠。”
卜春来死死的盯住他,好似要把他的样子牢牢记住,带入阴曹地府,突然他一眼瞥见旁边的小古,顿时发出一阵阴戾的冷笑声——他的脚步已经迈不开,只能伸出手,好似要凌空掐住她的喉咙——
“你这个小贱人,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那个死鬼的爹,我们才会这么凄惨!!!”
第十四章 同病
他口中不断喷出鲜血,面容抽搐宛如厉鬼,颤抖着手好似要抓住她——
“你多次暗改官衙的文书记录,别以为这样就没人知道,你的亲爹,就是、就是——”
他喉头咯咯作响,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整个身子颓然而倒,气绝而亡。
现场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夜风吹得窗格微微作响,微弱的烛光闪烁挣扎着,突然剥的一声冒了个灯花,暗室里明亮了几分,也照见了各人惊骇、茫然、愤怒的神情。
“六弟他,死了吗?”
三姐宫羽纯浑身轻颤,轻启樱唇问道。
小古不答,只是静静伫立在秦遥身后,而后者细心擦拭过长剑后,轻轻一按机簧,三尺青锋便收入鞘中。
“他已经不是我们的兄弟了。”
他的嗓音淡漠,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寂寥之痛。
二姐捂着脸。嘤嘤而泣——虽然上了年纪,她却仍是那般温驯文雅,见不得这种生离死别的残酷。
“可终究,这么多年来的手足之情…”
她哽咽说道。
三姐听了这话柳眉倒竖,原本憔悴疲惫的脸上,一双猫儿似的美眸因愤怒而几乎烧红——
“他为了自己的富贵自由,向锦衣卫出卖了我们的秘密——一旦被抓获,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死罪,那时候他怎么没想想手足之情?”
另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是素来沉默稳重的大哥——
“我们这样的罪奴生涯,永无赦免,就连子子孙孙也永坠贱籍…人在煎熬绝境之中,会将仁善、情谊、风骨这些都统统出卖。也许,这样的事,今后还将继续发生。”
众人的心因为这一句而拧紧、剧痛!
有人想反驳,张了张口还是没说出——永乐皇帝手段到底有多残虐,朝廷对罪奴的管制有多严厉,他们只要想想就不寒而栗。这种压力之下,只怕今后再出几个叛徒也大有可能。
人,终究是自私而懦弱的,在至高的皇权威压之下,几乎不用反抗便要化为齑粉。
窗纱外隐约有歌舞嬉笑之声传来,偏偏这暗室一隅却是静然无语,众人低下了头,只觉得有千斤的重担压在肩头,悲愤难言却又无处宣泄。
“所以,即使多杀几个杨演这样的人,也只是治表不治本——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干脆给朝廷来个釜底抽薪!”
清脆嗓音出自小古,不同于她平日的嘶哑含糊,此时她的言辞决然而自信。
大哥目光一闪,正要追问,却又敛住,只是叹息一声,“无论如何都是结义一场,把他好生安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