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的余光透过窗户,映她的身上,将她美好的身影照进少年的心里。他静静地看着她熟悉的面容,心底却有一种陌生的激动涌了上来。画册里画的,梦中所见的,日常想与她亲近的那些似懂非懂的事,突然间全都懂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梅雨红尘枯荣
万贞正低头梳着头发,突然听到少年喃喃地叫了一声:“贞儿……”
她轻嗯一声,抬头问:“怎么?”
少年认真的看着她,一字字的说:“我爱你!”
若说少年以前对她诉说情怀时,还带着少年人情窦初开时的羞涩与窘迫,虽然直白热切,但其实充满了孩子气的天真与懵懂;那他此时的爱恋,却已经是成年人面对所爱时那种除了心灵的愉悦,还带着渴盼欲望得到满足的倾诉。
万贞一下慌了,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应,更不知道该怎样拒绝。眼睁睁的看着少年的双眸离自己越来越近,那眸中的火焰也越来越盛,随着他的亲吻由探索而深入,变成了纠缠着她一起焚烧的烈焰。
少年的这段感情,她有很多的顾虑,比如身份,比如年龄,比如观念,比如它会造成的破坏性后果……因此无论少年怎样的热烈,她都仗着他对感情只是一知半解,而用一种半哄半骗的心态,想等着他热情自然消退,慢慢变冷。
但她实在没有想到,这么长的时间下来,少年的热情不止没有消减,却越来越炽烈,直至现在,已经迈过了分别倾慕与爱欲的关卡,兵临城下,再向她索求最原始的回应。
怎么会真到了这一步呢?
万贞被少年贪婪需索的热情惊得茫然无措,想伸手将他推开,但此时四肢力量不足,却不足以憾动他进逼的身体;想出声制止,可一张嘴,少年的唇舌就无师自通的追索过来,含着她纠缠不休。
若是石彪那样的人,她可以用一些激烈的手段尽余力反抗,但这个少年不同啊!这是她珍重怜爱,一丝一毫都不舍得伤害的人。那些伤人身体的手段,又怎么能用在他身上呢?
可不用激烈的手段,就以她现在未曾恢复,力气不足的身体,难道就这样让他得逞不成?
万贞脑子里无数念头冲撞,心乱如麻,竟是无法抽出一条可行之道,只清楚的感觉到少年滚烫的身体紧贴着她,炽热的双手在她身上游移,向着玉峰溪谷探索。
她无力制止,两行眼泪却不自觉的滚落下来,濡湿了少年的脸颊。
已经因为欲火而迷乱的少年初时不觉,过了会儿才从这新奇而刺激的快感里醒了一丝神,然后惊得愣住了,猛然停下动作,慌忙问她:“你……我……你哪里痛了吗?”
万贞怔怔的看着他,泪珠无声地从眼角滑下,挂在鬓边的青丝上。
少年终于彻底的从情欲中清醒过来,低声说:“贞儿……你……不愿意……”
万贞沉默不语,少年因为奔放的欲望受迫止歇而满额汗水,但却仍然咬牙把她散乱的衣襟合上,轻声说:“对不起,贞儿……我不是故意要亵渎你的……”
万贞看着少年隐忍而痛苦的面庞,心中一股难言的痛苦与酸楚涌上来,然而更多的却是茫然。
少年脸上的汗水落在她胸前,他不敢再看眼前这对他来说充满诱惑的美景,闭着眼睛,颤声说:“我只是,情难自禁……我……”
少年有限的情感经历,还不足以让他知道应该怎么恰当地表达自己的感受,然而万贞却已经懂了:当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了极点,那么她的每根头发,都充满了对自己的诱惑;她身上的每寸肌肤,自己都想亲近。
你会很自然的想要亲吻她,爱抚她,占有她……如果可以,你甚至恨不得与她绻遣相依,醉死在那快美无极的瞬间,哪管世间沧桑,红尘枯荣。
万贞张了几次嘴,才从僵硬的喉头里挤出来一句话:“我知道……我没有……怪你。”
少年长长的舒了口气,背对着她坐了起来,许久突然道:“贞儿,你不要走,我们去求皇祖母……求她赐你我姻缘,好吗?”
万贞哑然,好一会儿才道:“那只会将我陷于死地,也会令你地位不稳……濬儿,你生于皇家,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个地方的规则。”
她与太子的风言风语,早几年就已经因为王纶而传遍京师,真真假假,宫廷内外的人嘴里说道,但心中其实并不那么在意:宫中教养皇子,使年长的女官教导人事,乃是常态。若是长辈还没派人之前,皇子就已经与内宠成就其事,那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就像皇帝后宫的三千粉红黛白,只要皇帝有兴致,全收了都无妨一样;东宫的女子,那也是太子的私人,太子想怎样就怎样。年龄身份一类的垢病对根基不深小宫女会造成致命伤害,但对于万贞这种太后亲信来说却不过是一时难堪。
可所有的无谓,都有一个前提,就是绝不能影响太子正常的生活轨迹,不要试图越过规则,谋取不该获得的地位。
少年正是因为知道这个规则的可怕,才一直不敢正视,只是歪缠。直到今天,他才忍不住想问她一声,想去冒一次这个险:“那么,我随你走……我不做……”
万贞伸手将少年未竟的话捂在口中,轻叹:“不要说傻话……要知道,你拥有现在的地位,才有自保的力量……否则,我们都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窗外的晚霞余光终于完全隐没,夜晚的浓幕遮了上来,将天地盖得黑沉沉一片。
少年微微仰头,眼泪不受控制的滑了下来,喑声说:“喜欢的一个人,做不到明媒正娶……却卑劣的想要你委屈自己,留在我身边……我真是……无……”
万贞将少年搂住,轻轻地嘘了一声,低喃:“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我的濬儿,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少年,拥有这座宫廷里最纯挚的心……不过这世间的规则如此,莫说你还年幼,就是已经成年,执掌江山……比如你的父亲,他不也得要妥协退让,婉转周全吗?你已经很好很好很好了,能被你这样喜欢着、依恋着,我很高兴。只是我不能留下,因为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乡!”
她始终只将自己当成这个时空的一个过客,又怎么可能放纵一时的感情,轻易拨弄少年一生的命运呢?
在这以后的几天里,少年在她身边比过往沉默了许多,不再像过去那样,一见到她,就想过来粘着她,抱着她,而是坐在边上安静地陪着她。那过去明亮欢快的双睛也像被厚灰捂着的火堆,远远看着,平静无波,只在偶尔间闪烁着炽烈的火光。
春去夏深,绵绵的下了好些天的梅雨。万贞的身体一天天好转,而少年身上压抑而隐忍的气息,也越来越浓重。她看着他,担心极了。
终于,她将东宫的事务完全交接了出去,而宫外的向二、守静老道他们也已经选好了南下的日子,准备梅雨天气一过就起程。
太子随着皇帝参加文化殿经筵,中午没有回东宫午休。
万贞回到她住的院子里,屋中的摆设依旧,连桌上的茶水,都还是温热的。看守的小宫女并没有因为她这段时间住太子寝宫偏殿值房,就疏于管理。炕桌上的一盆石榴花,想是被人端出去就了几天雨水,枝叶繁茂,花朵鲜艳。
万贞伸出手去,轻轻地碰了碰上面的枝桠,怔怔地出神。
她住的这个屋子,很多摆设都不是她原来匹配的,从博古架上的摆件、桌上的斗彩茶具、壁上的书画、房中的笔墨纸砚,包括她眼前这盆石榴花,都是少年今日一件,明日一件,慢慢替换出来的。而同样的,少年也把她这里很多常用的物具,都换到了他那里。
许久,她清醒过来,叫外室的小宫女:“小娥,去看看殿下回来没有?回来了,就请他来我这里一趟。”
太子回到寝宫,正因不见万贞而着急,听了小娥的邀请,赶紧直奔小院。
万贞就着小院的厨房炒了几个小菜,端到正堂的上,见少年过来,灿然一笑,道:“许久没有下厨,不知道手艺还行不行,你要尝尝吗?”
还在沂王府时,因为规矩不严,她偶尔也亲自炒两个小菜和少年一起吃。但自从再次入主东宫,王纶受命过来掌事,这么没有规矩的事,万贞就再没有做过了。陡然重见旧日时光,少年怔了好一会儿,才欣然回答:“好啊!”
王纶本来想劝阻,但看看太子和万贞的脸色,却又默然,只让小宦官上去试了试菜,便退在了一边。万贞的手艺不差,但也说不上顶好,只不过小炒本来就是吃个新鲜热闹,有七分的手艺,已经足够吃出十分的高兴。
少年连添了三碗饭,还想再吃,万贞却不再给他了:“这已经比你平时多了半碗的量,再吃不好消化。”
少年还想争辩,但一个饱嗝打出来,却是把话冲没了,转口道:“好,不吃了。贞儿,你屋里那盆花开得好,我想画一本。”
万贞收整着餐具,点头道:“书房右手边的柜里收着一副画具,你去拿吧。”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只记缘莫记愁
从幼年时由万贞握着手学填色开始算,少年学画至今已经整整十二年。工笔、写意的技法都已经很是娴熟,观形绘画往往只需廖廖几笔,就能勾出物体神形。但他今天摆开画具,对着桌上的石榴花看了半晌,却始终没有落笔。
万贞收拾完外面的摆设,回到里屋,看到他怔怔发呆,便问:“又不喜欢这盆花了?”
少年猛然醒过神来,笑答:“不是不喜欢,只有觉得光有花显得单调了。贞儿,要不你坐着,让我画一回?”
少年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正儿八经的要求她坐着,让他绘像了。陡然提出,万贞欣然应诺:“好啊。”
石榴花本就开得繁茂,她戴的莲花冠上还簪着宫花,若是入画,未免不利于布局。少年索性帮她将宫花取了,解开莲花冠,让小娥重新帮她梳个发式。她的发丝比常人要粗些,加上头发本来就浓密,不需假发也能编了发带挽出高髻来。
少年等她的头发挽好,便从石榴花上剪出两枝带叶鲜花,亲自帮她簪上,端详着她的模样,笑赞:“真好看!”
万贞忍俊不禁,道:“还要谢你花剪得好,簪得漂亮,是不?快画,嗯,我有两个多月没摸画具了,里面的颜料,还能用吗?”
“我刚调和过了,能用。”少年在她对面的桌前站定,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拿起勾线小毫低头绘画。随着笔尖移动,人物,鲜花渐渐地浮现出来。他绘画的手法受她的影响极深,不仅师法宫廷画师的写意,且偏重于神形实绘,人物、鲜花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他在绘画之前,将她看了又看,但其实下笔时,却是一挥而就。画中的女子风鬟雾鬓,蝉衫麟带,瑰姿艳逸。眉目英美,顾盼神飞,焕发着宫廷女子难得的明朗俊逸。
那是他熟悉到了极致的人儿,是他从蹒跚学步,一直仰望着,向往着,及至现在倾慕着,爱恋着的女子。
在这十几年相伴的时光里,她给予了他这世间最为纯挚的感情,弥补他缺失的亲情,保护他不受世俗的伤害,倾尽了所有让他原本贫瘠的生命丰富多彩,珠玉琳琅。
他一直都在索取,却从未予她回赠,带给她的,总是伤害和灾难。
她该永远不受世俗诋毁之苦,活得张扬肆意,无拘无束。却不该再因为他的私欲而留在这束缚重重,压抑沉重的深宫里,任由时光磨灭她眉间心上的俊逸洒脱。
少年收笔抬头,望着前面的万贞,轻轻地说:“贞儿,你走吧!离开这无情无义的地方!”
万贞吃惊的看着他,私底下,他从来没有允许她走,只不过他一向不忍她在人前说话无用,拂了脸面,因此不曾在她安排离宫事务时发怒不肯。
这是他第一次亲口说出,让她走的话来。
少年凝视着她,很想让自己表现得更成熟,更稳重。然而,只要想到自己亲口允许了她离开,心头的剧痛和苦涩酸楚,就无法抑制的让他声音颤抖。
万贞走到少年面前,与他抵额相拥,轻声道:“谢谢。”
杜箴言已经找到了最有可能回家的路径,她非走不可。而这次的离开,可能后会无期。他若始终不能正视她离开的事实,那么,即使离去,她也无法安心。
而这少年明明不舍,明明不喜,却在窥见了她心中的纠结与痛苦之后,主动让她离开!
语言具备这世间最奇妙的魔力,它能让人在说出来后,形成一种心理上的割舍,慢慢地治愈心中的伤痛。他在安她的心,她也确实感觉到了少年的决心,但心中的怜惜却有增无减。
有一瞬间,她甚至想过,留下来吧!不要再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归途,就在这里,陪着这赤诚热切的少年一直到老!
少年用力的抱着她,亲吻她,缘自于身体的冲动,让他情不自禁的渴求她的抚慰和接纳,而因为她那天的拒绝而生的理智,却又让他退缩低喃:“不对,我不能毁了你……”
万贞心底绵软一片,反手抱住少年的肩膀,轻叹:“不会的,我喜欢你这样!”
少年猛然抬头望着她,他日夜盼望自己的感情得到回应,而当她真的肯正视他,回应他,他却又惶恐起来,生怕这不过是一场美梦,是他的臆想,他困惑的问:“你不怪我……亵渎……”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柔声说:“这怎么会呢?情到深处,盼着与所爱的人春风欢愉,那不是男欢女爱的本来面目么?”
她心里还存着背伦的羞愧,觉得此情难以接受;可她的身体反应,却是如此的诚实,不仅没有排斥,反而有一种深藏的期盼。她踏过了以前不敢涉足的禁线,但却并不后悔,亦不惧怕,有的只是想与他此时相拥相怜,两情相好的温柔。
她低头吻了过来,少年本能的回应着,需索着,迷迷糊糊地说:“可是……我们……我想求皇祖母……”
万贞轻嘘一声:“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要你……我要你……你不想吗?”
少年胸腔中的热血涌动,仿佛变成了要将他焚烧殆尽的烈火:“我想……我想……”
怎么会不想?
从初知男女之别,初次青春萌动,她就入他梦来,那时候的他还不明情事根底,只是下意识的想要和她在一起,想要她时刻亲近陪伴,想与她情相绻缱。及至现在,他终于明白男女情事,他对她的爱恋更是与日俱增。
他想要她,想得身心俱痛,恨不得就在她怀里梦了一生,完全忘记皇家和权势的倾轧、冷酷、残暴。只与她在一起,相依相偎,相爱相怜。
窗外的密雨打着芭蕉,声声碎碎;偶尔风大些,檐下悬着的铁马叮叮铛铛的响着,透着一股萧杀的孤寒;避雨的几只虎皮猫不知为了什么东西,争抢起来,翻翻滚滚的闹腾着。
然而,不管屋外的是清冷萧瑟,还是繁华热闹,都冲不走屋内的温柔绻缱,春风和美。
这一场绵绵密密的梅雨,下了大半个月,才开始放晴。且一晴就是红日烈阳,夏暑来袭。
早已准备好的马队一早便在崇文门外等着,向二看看天边的炽阳,皱眉问旁边的守静老道:“道长,这么晚了,万姑娘怕是不会来了吧?”
守静老道微微闭眼,不急不慢的道:“不是约的辰末吗?安心等着,急什么?”
向二道:“权势富贵迷人,我这也是担心万姑娘……”
一语未毕,崇文门内突然一阵肃道的声音,一队骏马从门洞里穿了出来,当先一人青裳素净,眉目俊美,见到守静老道眼睛一亮,朗声笑道:“哟,道长,许久不见,您这是更见精神了呀!”
守静老道屈指打了个稽首,笑答:“多赖善信鸿福庇佑,老道方有机会静心潜修,倒也未负这十几年苦功。”
万贞又与向二等人打了一圈招呼,见身后的少年丝毫没有令人回驾的意思,心中酸楚,面上却笑容灿烂,回头道:“殿下,您还要听先生授课呢,回去吧!”
少年的目光凝在她身上,瞬也不瞬,随口回答:“你先走吧!等你走了,我就回去!”
万贞催马走了几步,见少年竟也跟了上来,心中大急,又勒马回身:“殿下!回去吧!”
少年不答,万贞用力握紧缰绳,笑道:“殿下,说来有件事,我忘了。”
少年眼睛一亮,连忙问:“什么事?咱们还回家去说吧?”
万贞只觉满嘴发苦,咽了一下,才道:“殿下,您日常作画,若是画到了我,可一定不要忘了,我比您年长,老得快。您画的时候,要记得帮我添些皱纹白发,不要总觉得我会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
少年涩然一笑,低声说:“我早想过了!我早知道的!可是,贞儿,哪怕你满面风霜,白发苍苍,仍旧是从小伴我长大,也让我想一生不离的那个人!”
万贞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唤道:“覃包,帮殿下牵马,回去吧!”
覃包看了眼少年的脸色,略有些迟疑的过来,把大红马的缰绳牵住。少年没有拒绝,反而看着万贞,一字一句的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绝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的。”
万贞心中阵阵抽痛,好一会儿才轻声低吟:“青山在,绿水流,愿你我只记缘来莫记愁!”
少年点头应诺:“好!”
万贞深吸了口气,对他挥了挥手,双腿一夹马腹,纵骑而去。
少年下意识的想跟上去,但缰绳被覃包拉住了,坐骑在原地打了个转,却没能往前走。只能眼看着那骑青裳,隐没在都外人潮,天地山水之间。
他面带笑容的目送她远去,等到回程时,却忍不住伏在马背上,抵着胸口呻吟了一声:“好痛……”
可那个会在他痛的时候,拥他入怀,柔声细语,温言抚慰的人,她已经离开了!从此以后,风也好,雨也好,他都只能独自面对,再没有人让他放心依持,安然休憩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广选秀女择妃
通州运河北岸,杜箴言站在柳树下凝视着已经准备好随时起锚的大船,心神不定。自从太子重立,他就传信让万贞出宫,可她一直没有答应。
做了父亲,他理解万贞想等到太子十八岁再离开宫廷的那种不舍。因此这次万贞突然传信出来,要南下与他汇合,一起探访桃花源,他惊讶之余,感到十分不安:算年纪,太子现在才十六岁,万贞突然放弃监护他的职责,其中必有变故。
他无法从杂乱的情报中做出准确的判断,却知道若是这一次,他都没能将万贞带走,以后便再也没有了带她走的机会。因此他表面镇定,手却不自禁的按住了腰间的长剑,拇指摩挲着剑柄上的宝石,抿唇不语,直到听到远处蹄声得得,他才转头北望。
万贞纵骑而来,远远看到杜箴言的身影,忍不住叫了一声:“杜……大哥!”
十二年不见,岁月似乎在杜箴言身上凝滞了,眉宇疏阔,仍然还是当年那副江湖剑侠的打扮,只不过气质越加沉稳厚重,令人不敢亲近。
她本来想喊一声他的名字,话到了嘴边,却换成了一声“大哥”。
杜箴言自然察觉到了她这一声称呼里包含的情绪转折,握剑的手猛然一紧,又松了开来,朗声笑道:“万小妹,多年不见,你风采犹胜往昔,可喜可贺!”
万贞笑道:“哪里比得上杜大哥保养得宜,越来越帅?冻龄或者逆生长这种美差,女子会干,不需要你来争的。”
杜箴言除了在万贞这里,还真没被人夸过“帅”,这久违的词句带来的亲切,令他忍不住哈哈一笑,道:“行了,别互相吹捧了。快上船,就等你呢!”
万贞甩镫下马,轻巧的迈上码头,又转身招呼守静老道:“道长,快点!”
守静老道慢吞吞地说:“善信急什么,此去要做的事情多了,且天象也还差着年份,争这一时片刻用处不大。”
万贞道:“我能不急吗?你们是一步步做事,忙了差不多十年。我是中途插队,看信能知道的东西毕竟有限,还要靠你们跟我解说具体情况呢。”
杜箴言理解她这种焦急,示意向二领人照应坐骑,自己领了万贞上船,笑道:“其实真不用急,烂柯山那次行动失败,暴露出了很多问题。光有我一个人,得到的基数不够指明方向,得我们两个都在场,天师府才好按易数计算坐标。我们这几年的数据整理,天象计算,多是关于时间,空间也只是确定了大概地点,还没选好具体位置。”
万贞皱眉道:“我的数学水平一般,函数一类的东西基本上都还给了老师,复杂些的不懂。照你所说,天师府的易数玄妙,但这确定时间、空间位置的事,他们靠谱吗?”
杜箴言本想回答,看了一眼守静老道,微微一笑,让他说话。守静老道瞪了他一眼,道:“善信放心,我龙虎山一脉自汉以降,传承千年,历万劫而不灭,在易数方面的造诣,自然不需赘言。只要基数不错,算一算你们说的时空节点,并不难。”
万贞这些年虽然故意压制着自己的心绪,不去想这方面的事,但这种与自己息息相关的问题,再克制情绪,又怎么可能完全断绝念头呢?
以往她在宫中往外传信难以尽意,又怕万一书信被有心人截取,会招来灾祸。所以有些事她不便细问,现在能够对面说话,她才道:“道长,这不是放心与否的问题。而是我在宫中见过匈钵大和尚,与他说过话。那和尚自烂柯山事后就绝足中原,不再寻求超脱自彼岸的捷径。在我想来,即使法门不同,但求道之人的追求应当是相同的。匈钵大和尚退缩断念,道长和天师府却执着不放,不知究竟何求?”
所谓求道,首先便有一个“求”字,既有所求,便是盼有所得。匈钵大和尚的退缩,让万贞心里自然警惕起来,对守静老道和天师府的目的存疑。
杜箴言没有与景泰帝这边的人深交,信息不对等,加上他对天师府的信任远在万贞之上,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此时被她提醒,也暗里吃了一惊,很自然地站到了万贞身边,望着守静老道。
守静老道见他们站在一起向自己施压,不由沉默了一下,道:“善信说得不错,我与掌教师兄这两年,几乎是倾满山之力,支持杜施主查寻你们说的时空节点,自然是有所求。以往没有明言,倒不是故意隐瞒,而是你们崇尚‘科学’,这等道门玄妙之事,你们未必明白。”
杜箴言朗声道:“道长只要说了,能不能明白,那是我们的事。”
守静老道晃了一下手中的拂尘,沉吟道:“自宋灭元兴,天地元气就有衰败之相,求道之人难以采气入道。有法无术,不足以护持门庭,本就不利于道统传承,偏偏掌教师兄演算易数,又得出人道凶卦,恐我道门有覆灭之危。因此想借两位善信的指引之力,往后世渡几颗道种,以保我派道统不失。”
万贞皱眉道:“有件事可能你不知道,我们那个时代被人称为‘末法时代’,大家普遍推崇科学,你这玄妙至极的道种,渡过去恐怕发不了芽。”
守静老道被她逗得一笑,问:“谁说科学,就入不了道?”
万贞瞠目结舌,杜箴言若有所思的道:“爱因斯坦的科学研究到了极致,就转去研究神学了……”
守静老道点头,正色道:“于我辈求道之人而言,世间万物至极皆是道。何况经过数百年休养,到了你们那时,天地元气又逐渐复苏,道种自然能够感应生化。保我派传承不因元气枯竭的五百年灭亡,那便是我与师兄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