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万贞不愿意连在宫外也拘于身份,在与身份高于自己的人相处时束手束脚,但她也很清楚,自己所处的这个大环境礼教森严,本来就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她不愿意告诉少年名字,其实是一种很无谓的反抗,若真与礼教规矩重的人认真起来什么用处都没有。

可这少年不止认同了她这种反抗,而且是很认真的将她当成了对等的个人来对待,在怀疑她已经全窥自己的阴私后,不采用激烈残酷的手段镇压,却愿意与她击掌立约,托以信任。这实在是一种使人心情微妙,很奇特的感受,让万贞不由自主的郑重了起来,沉默了会儿,才伸手与他击掌。

眼看暴雨转小,天边开始透亮,万贞吩咐军余去帮着找两名知根知底的帮闲,准备雇马送少年回家。少年有些不乐意,皱眉道:“你这不是有马车吗?顺带捎我一程就可以了。”

万贞哪能明说自己是避免知道少年的身份,解释道:“我是有事来找这里的守静道人的。你也知道,我这身份出来一趟不容易,跑空了下次再找机会出来,那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少年四下打量一番,看到破败的观宇皱眉道:“你有什么要紧事要找这里的道人?这观宇这么破败,说不得连观主都是没有度牒的野道,能懂什么道法?你要真碰上不好的事,那应该去庆寿寺或者聚瑟寺找里面的大和尚做道场消灾渡厄啊!”

这少年说的都是皇家有供奉的大庙,基数大,有德高僧自然也多。万贞听到少年的建议,却忍不住苦笑,道:“这等大庙,广纳香火,信众无数,有修为的大和尚不是持戒清修,就是广开方便之门,每天不知道要见多少人。我没钱没权时间还少,如何能见得了真正的高人?去了十几次,有名的僧人也见了几位,但于我却也没甚用处。”

太祖皇帝起兵之前当过和尚,成祖的靖难又有赖姚广孝大和尚出谋划策,坐镇北平;因此和尚在皇家是有特殊意义的,每年供奉不少。

供奉多固然能令真正的有德高僧不必受世俗烟火侵扰,专业精修佛法,但也很是养出了一批肥头大耳的贪僧。即使是皇家寺庙中,高僧和“有名的僧人”,那是两回事,少年平时就很不以为然,这时更觉得万贞这话极妙,忍不住哈哈大笑。

万贞被笑得莫名其妙,忍了又忍,道:“马来了,你赶紧回去吧!再不走,家里还不知道有什么变故呢!”

少年猛然醒悟过来,急急忙忙地往外走,走殿门口还不放心,又转头道:“我跟你说真的,这等破观野道,你千万别信他们的哄。如果他要给你治什么符箓,你可千万不能带进宫去!知道吗?要知道无牒野道治的符箓,在官方看来与邪道巫蛊无异!而宫里禁绝巫蛊,一经发现,轻则有杀身之祸,重则株连亲族,甚至因此满宫上下都有可能因此血洗!”

万贞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还真没有想到这一层,猛然听到“巫蛊”一词,才惊愕悚惧:“无牒野道治的符箓,竟然会被打为邪道?”

少年正色道:“正是如此!这下你知道了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癞头童子一直守在三清殿上,这时听到他们的对话,连忙辩解:“我师父不是野道!他是正儿八经的龙虎山天师府出身,有度牒的!不过因为与人斗法落败,这才流落到这里!”

少年一时也分不清癞头童子说的是真是假,只得再三提醒道:“不管怎么说,不是皇家供奉的庙宇庵观出的符箓,你都不要带进宫去!知道吗?”

万贞点头,道:“多谢你提醒,我知道啦!会小心行事,不犯这忌讳的!”

少年骑术不错,上了马很快由两名帮闲拥簇着消失在巷道里。

万贞一行人再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看到一个身材瘦小的老道在一个高大少年的陪同下从巷道口回来了。老道从头顶、左脸到脖颈都是被烧坏的疤痕,长相颇为狞恶;而高大少年面容虽然端正,目光却颇为呆滞,典型的智商与年纪不匹配的表现。

这道观里老的毁了容,小的一个残疾一个弱智,难怪会道观破败成这样。就这样没有半点卖相的搭配,不吓着普通人就好了,哪个善男信女也不可能感觉可靠,给他们供奉香火钱啊!

寻常老百姓基本不敢直视老道的脸,万贞心理素质过硬,虽然吃惊,倒也能坦然直视。她怕这老道心理扭曲,便先开口行礼:“见过守静道长!”

老道屈指还了个礼,道:“善信此前未曾见过,至此有何贵干?”

万贞道:“听闻道长擅长小儿收惊,有定心镇魂的神通,特来拜会。”

老道皱眉道:“善信说笑,老道只是粗通医术,会治些小儿夜惊的毛病,哪里有什么神通。”

他说得谦逊,万贞却反而觉得这老道可能有真本事,正色道:“道长,出家人渡世修身,慈悲为怀。我深受病苦,来向您求方,何故拒人千里?”

老道笑了笑,道:“善信紫气逼人,身在富贵丛中,病苦自有供奉解忧,哪里用得着老道?”

万贞不悦的说:“道长莫开玩笑,我若真像说的那样,哪里还有这种烦恼?”

她一着急上火,脸色变化,老道的神色也变了变,双目圆睁,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了万贞好几遍,渐渐地露出一副吃惊至极的神色来。

他的神态异常,万贞却定下神来了,大大方方地站在当地任他观望。

老道越看越惊奇,越看越迷惑,也不拿架子了,居然主动来问万贞:“善知识修行多少年了?”

万贞啼笑皆非:“我没修行过。”

老道摇头:“善知识莫要诳我!你若没修行,如何会有天人慧光?再者,不乐本座,这正是天人五衰显化。善知识若非不乐本座,想来也不会到我这小观来。”

万贞瞬间无语,作为社会主义科学观培养出来的有为一代,让她相信基因里的记忆传承、电磁光影现象、时间流速快慢而至穿越或者灵魂电波吸附一类的科学或者伪科学,这个无压力;但突然冒出个修行、天人一类的修仙词汇,你让她怎么理解?

“道长,我真没有修行,更不懂什么天人五衰,只是想来请教,既然有定心镇魂之法,是否也有守心离魂,神游时空之法?”

老道目瞪口呆,不悦的道:“善信这才是开玩笑,离魂神游,那是人仙之事!你口口声声不识修行,却来问别人的修行法门!不舍自法而妄求他人仙法,天下焉有是理!”

万贞感觉自己似乎犯了什么忌讳,连忙恳切地说:“道长,我当真不是修行中人!若是话有说错的地方,还望明言。”

老道愕然,半晌才道:“原来善信不是仙道中人?”

万贞囧囧有神,道:“道长,若修仙能使人离魂神游,穿梭时空,我修仙也未为不可。”

老道这下却是啼笑皆非,叹道:“善信拿修行之事当玩笑吗?若是个人修行,就能修出人仙来,老道那还用在这尘世中打滚吗?离魂神游,不过是世人妄想罢了!”

万贞厚着脸皮道:“可道长刚刚才说我有天人慧光。”

老道一时无言,过了会儿才道:“老道看错了!”

万贞想了会儿,回身一指身后的三清殿,道:“道长,我替你把这三清殿修缮一新,你帮我一解困病如何?”

老道摇头:“善信若是诚心敬奉三清,修缮观宇,固然大好。但话说在前头,善信的困病在于自身心结不开,老道也无能为力!”

万贞见这老道油盐不进,郁闷了,问:“道长,这样罢,咱们也不要云里雾里的绕圈子,你就说说,我这心病怎么能顺遂所愿?”

老道皱眉念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善信看来不止没有修行,对我道门其实也所知廖廖,竟连我道门中人的常识都不知道!善信既不修行,却显化不乐本座之相,此乃自取死路!而我道贵生,无量度人,与善信之行相异!道不同,不敢同谋,善信还是请回吧!”

不乐本座,自取死路?如果不认同过这个世界,只想找到办法回去,就是“不乐本座”,倒也说得通。

万贞眼珠一转,笑道:“道长既然说贵道重生,无量度人,又怎能有人求助而不施以援手?我遇此劫难,求到座前,道长说一声自取死路,就冷眼旁观,这不算贵生、度人吧?”

老道倒也干脆,指了指破败的道观和身边一残一呆的弟子,道:“善信所言有理,不过老道自己尚不得度,如何有力度人?”

第三十五章 坤宁宫的刺客

万贞寻访的有名僧道几十个,无论是真有本事,还是假装有本事,都有一个特点,就是这些人口头上是从来不认输。

也只有这个守静老道,辩理辩到后面,居然承认自己无力度人。

这老道,可能是真有点本事,或许还有点故事?

万贞沉吟片刻,笑道:“道长既然不乐意帮忙,那我下次再来!”

老道连忙道:“善信别来了,老道这观宇破败衰落,经不起折腾。”

万贞忍俊不禁,哈哈大笑:“道长既然怕观宇经不起折腾,那就赶紧想想帮我治心病的办法!”

眼看时间不早,她不敢在外面多停留,打完招呼便回宫去了。

如今跟着她出入的小福他们,都已经被她发展成了心腹,一般事务她也不隐瞒——其实想瞒也瞒不住。女官的身份给了她庇佑,同样的也限制了她的自由,如果没有人帮忙,在外面她不说寸步难行,办事的效率也会低劣无比。

当初她从吴扫金那里一共借了八个军余,在长期的接触中逐步选出容易掌握的四个,再加上小福、小宁两个小宦官,一般的事情,她现在不出宫也有人手安排了:“王十五哥,中秋宫里节庆,我不出来,有劳你帮我找几个泥瓦工,帮忙将这清风观修缮一下。”

王十五有些吃惊,道:“万女官,这清风观破败得连围墙都修不起,恐怕其中有些缘故,不光是泥瓦工的事。”

万贞笑道:“我知道,这破道观遇着这样的观主和徒弟,后殿都快被人侵占完了,围墙修不起肯定有原因。但看它四周的民居,这其中的缘故再大,想来势力也就那样。你只管找人修,莫怕。”

这就是中官的好处了,莫说只是被民居侵占的破道观,就是京中五品以下的官员,只要实权不大,并非言官,遇到中官办事都要避避锋芒。

万贞平时出入规规矩矩,乐意礼让,但遇到在意的事物,那是绝对不会因为心存顾忌,就不敢办的。

王十五说完也好笑,道:“像这种刚来京师侵占道观的外地人,其实不用万女官出面,我们也能打发。”

清风观的老道对万贞敬而远之,奈何这世间所有创业的人,都有一项特征,好听点叫坚韧不拔,难听点叫脸皮厚。守静老道越是躲,万贞越是来得勤快。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清风观道号致虚、致笃的一残一痴两个小童都跟万贞熟练了,连善信都不喊,而是叫“姐姐”。而万贞也感觉自己日益焦躁的情绪,每到清风观都会不自觉的缓解一些。

这种出自时空排斥感所生的焦躁,从万贞来到大明时空,就只在和小皇子相处时稍稍平息,但那是因为小皇子对她特别依恋认同,而使得她也因此而生的感情回应。这道观与她一无渊源,二无感情,明明满心有求于人的急迫,偏偏这老道拖拖拉拉,给她喝的是劣茶,还老吃闭门羹,竟还能令她心情平静,这其中的神妙,和匈钵大和尚给她的感觉一样。

难得遇到有本事,又有可能真正令她达成所愿的人,万贞也舍得下水磨功夫,不止叫了人逐步修缮道观,自己也有空就过来打个转,在三清殿左侧的小阁楼里坐坐。

大明朝的天气冷得早,十月就已经连日霜雪了。钱皇后出于皇长子的健康考虑,自从第一次变天下雪以后,就不再带皇长子来仁寿宫给太后请安。

孙太后只要求长孙健康长成,保证皇统延续的威严不受侵犯,对小皇子来不来给她请安倒不在意。钱皇后不来,她就派万贞去坤宁宫探望。

坤宁宫和仁寿宫直线距离都有几里地,万贞怕从东六宫穿过会被长春宫那边的人看见,还特意绕道宁寿宫花园西北角,想从夹道过坤宁门。但她对后宫这块最熟悉的地方就是去长春宫的路,一旦特意绕开,就只能靠同行的小宦官带路。

那小宦官口口声声称自己认得路,但顺着夹道转了几道门,他就剩下尴尬的傻笑了。万贞气急,正想让另一名小宦官找人问路,迎面却来了个青衣宦官,远远地问:“是太后娘娘那边派来探望小爷的万女官一行吗?我是皇娘那边的人,因天气不好,娘娘特派我来迎迎你们。”

万贞有些奇怪,带路却迷路的小宦官已经大喜过望,连忙应道:“是,是。我们正有些找不着路,有劳哥哥带我们一程。”

那宦官笑道:“兄弟,你在这宫里也能迷路?平时怎么当差的?”

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块腰牌来,笑道:“有劳万女官也拿腰牌出来验一验,不是小的小气,实在是皇娘这边规矩严。”

万贞笑了笑,也摸出腰牌来。她和钱皇后打交道的次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虽然这位皇后娘娘温柔内敛,看上万事好说话,但从地位上来说,这绝对是守关大boss,万贞才不敢因为人家外表无害,就有丝毫疏忽。

君不见,孙太后终日笑盈盈的,从不动怒,但她一整治宫务,仁寿宫上下足有二百多平时有头有脸的宫人不是死在慎刑司,就是再没在宫里露过面?更可怕的是明明消失了这么多人,仁寿宫竟然一派和风细雨,外朝言官一点音讯都没听不见。比起周贵妃打死几个人,就引得外朝弹劾,不知道高明到哪去了。

这钱皇后要是有她婆婆一半的手段,让几个宫人不明不白的没了,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她派来的小宦官说要对腰牌,万贞又怎敢仗势骄狂?

双方对过腰牌,合成一路,向坤宁宫走去。到了坤宁门下,那宦官又对万贞一行道:“万女官在这里稍候,容小的先去找人通禀一声,得了皇娘应允再来接您和两位兄弟过去。”

万贞以前从没来过坤宁宫,只觉得这是应有程序,当下依言在坤宁门下停了下来,看着那宦官过去与守门的宦官说话。

万贞一行三人,带错路的小宦官不敢多嘴,另一人却忍不住小声嘀咕:“皇后娘娘这边的规矩,可比咱们仁寿宫严多了。”

万贞低声斥道:“别胡说,中宫母仪天下,礼当如此。”

话虽这么说,但万贞还是觉得有些奇怪,要知道她虽然身份低,但作为太后的使者,即使真的需要通禀,那也应该先在门房处避风等候,没有必要让她们站在门外吹风的。若说这是钱皇后看她不顺眼,早吩咐了人削她面子,可钱皇后贵为中宫,要削她随时随地都行,根本不必要在她任使者的时候连太后的面子一起扫了。

等了好一会儿,那宦官满面堆欢的回来了,笑道:“万女官,皇娘请你进去,请随小的来。”

万贞客气的道:“有劳公公。”

那宦官笑道:“万女官客气!两位兄弟,请跟我一同进去罢。中宫的规矩不同,两位小兄弟莫要乱走,也莫乱与人搭话,有事我自会提醒。”

这话虽是对两名小宦官说的,实际上还是在提醒万贞。万贞本就不喜欢多事,这宦官说了她更加了几分小心,微笑道:“多谢公公提醒,我省得。”

一行人进了坤宁门,穿过中庭,登上台阶,这才到了坤宁宫正殿门口。到了这里,万贞才见到一个有些面熟的女官迎了上来,笑着请她进门。

万贞刚才在门外站得有些久,此时进了坤宁宫,被屋内的暖风一熏,登时打了个呵欠,赶紧站住整理了一下,才随着那女官入内拜见钱皇后。

钱皇后为人甚是宽厚,看出万贞的拘束,也不为难她,见过礼后便吩咐旁边的尚宫女官吉玉:“去看看小爷睡醒没?醒了就让乳母抱过来,让贞儿领着玩会儿。”

小皇子穿了件正红色柿柿如意镶边的棉袍,抓着个玉玲珑玩耍着由乳母抱了过来,见到万贞他眼睛一亮,发出“咦”的一声惊叹,在乳母怀里挣扎起来。万贞几天没见小皇子,见状不禁一笑,正待上前接住他,小皇子的目光一转,突然脸一皱哇哇大哭起来。

小皇子自出生之日就对万贞信赖依恋,见到她只有亲近高兴,可从没有哭的时候,今天忽然这一哭,哭得万贞都有些懵了,下意识的闪过一个念头:钱皇后还能教小孩子不认人?

但这念头一闪又被她掐灭,钱皇后要真是教小皇子不认人,那肯定是不认周贵妃,怎么也不关她这样的小人物的事。

可若非如此,小皇子为什么大哭?这孩子刚刚见她的时候还一副兴奋的样子,没道理转个眼的功夫就被吓坏了啊?

转眼?刹那间万贞颈后的寒毛都乍了一下,猛然转身,指着引路的青衣宦官急问:“皇后娘娘,这位公公,是您宫里的什么人?”

坤宁宫上下五百多人,钱皇后不可能所有人都熟悉,便看了一眼身边的几名管事女官。领万贞进门的女官一怔,脱口道:“这不是和万女官你一起的吗?”

这声问答极快,但更快的却是那青衣宦官的反应!万贞话一出口,他已经猛然窜了出来,向抱着小皇子的乳母扑了过去!

第三十六章 你先给我去死

万贞来到这大明朝,见过孙太后整顿宫禁的杀人无形,见过周贵妃杖杀宫人的暴戾,也见过钱皇后巧夺皇子的阴柔,但她从来没有见过当面行刺的血襥。宫禁深重,无论是孙太后、正统皇帝、钱皇后,还是已经被坑得闭宫不出的周贵妃,都是紫禁城权力顶端的人物。身边有最严密地保护,莫说明晃晃的行刺,就是暗里做手脚,到了长春宫闹鬼事件那一步,也是极致。

所以万贞一直以为在深宫中行刺只不过是玩笑话,当不得真。

可就在这一刻,她亲眼目睹一个看上去面目敦厚的老实人,突然之间满面狰狞,青筋直露的向小皇子飞扑,用意之恶,一览无余。

这个时候,坤宁宫女官那句“和万女官你一起的”话,才灌入万贞耳朵里来,刹那间让她心中冰凉,却又一股怒火直冲上来:你要害死我!那你先去死!

乳母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抱着小皇子呆站当地,眼看那青衣宦官的手就要碰到小皇子,万贞也从旁边撞了过来,猛地将他撞偏!

青衣宦官发狂似的挥拳,怒吼:“滚开!”

万贞不避,张开双臂和身扣住他的肩膀,用力一顶,将他掀翻在地,厉叫:“去死!”

那宦官明显是练过武,但这种生死关头,万贞哪管什么招式,只仗着自己的力气大,和身扑下,将人压在地上不松。青衣宦官一身武艺,可手臂被架在外面,根本无法回防。待要腿脚腰腹用力从地上弹起吧,可万贞完全无视男女之别,不管他怎么动作,就是压着不放。

坤宁宫上下人等目瞪口呆,直到此时才发出一阵尖叫,吉尚宫反应得最快,也最直接,意识到发生什么事后,一边大叫护驾,一边扑了上来,伸出双手就去按那宦官的脑袋。她力气虽然小,但榜样的作用却大,紧跟着又有几名宦官扑上来,扳手的扳手,压腿的压腿。

万贞压力稍解,一手碰到旁边的灯座,不暇思索的拖了过来,对着青衣宦官的双腿就砸。宫中的灯座都是黄铜镀金,十分沉重,再加上万贞的力气,这两灯座砸下去,登时把那青衣宦官砸得腿骨脆响,嘶声惨叫。

万贞不管不顾,连他的双臂也砸了两下,眼见对方已经完全被坤宁宫的宦官压住了,才松了口气。

这一下变化犹如兔起鹘落,她情急拼命时不觉得害怕,直到此时危机过去,一口气松下来,她才觉得全身发软,站起来退了几步,又一屁股软倒在地上,不自觉的发抖。

这不同于在宫外受康家叔侄威胁,康友贵虽然手持凶器,但她知道对方是根本没有勇气真的杀她的;而这个刺客,他虽然不是来杀她,但造成的后果却必然会害死她!这是真正要命的事!

尽管她平时胆大,对大明宫廷的生活也不喜欢,但真正面临生命威胁时,拼命自保是所有生命的必然反应。

她与刺客的这番缠斗,坤宁宫上下人等看在眼里,真是震惊莫名。此时她坐在地上,但坤宁宫的宫人抓刺客的刺客,表忠心的表忠心,一时竟没有谁敢靠近她。倒是小皇子从惊呆了的乳母手上挣脱,摇摇晃晃的扑了过来,一边哭一边要万贞抱。

万贞这时候都脱力了,哪里抱得动他,只得虚拢着他安慰:“别怕,不怕了啊!刺客都捉住了!别哭!”

钱皇后震惊过去,便连续下令,侍从们得了命令,才从六神无主的情况下醒过神来,连忙遵命行事。

钱皇后将可靠的侍从聚在内围,又派人将重庆公主也带了过来,这才走到万贞面前,把小皇子抱了过去,让人把她扶起,客气的问:“你受伤了吗?”

万贞大冬天的出了一身汗,苦笑回答:“奴肋下痛得厉害,不知道伤得怎么样。”

钱皇后便又命人传太医,她虽然口头上关心万贞,但抱走小皇子后,却不动声色的退了十几步,这才又问:“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万贞也知道自己嫌疑没有完全洗清,便指了指那青年宦官道:“刚刚奴一行人走到坤宁宫附近,这人便拿了坤宁宫的牌子过来,说是皇娘派来接我们的人。然后一路引着奴等进了坤宁宫,奴还以为他真的是您这里的人呢!”

钱皇后脸色微变,连忙示意搜身的宦官查看,这一看才发现青衣宦官身上不止有坤宁宫的腰牌,还有一块仁寿宫的腰牌,然后又搜出一条裹着药粉的手巾。

万贞恍然大悟,合着这人拿了坤宁宫的牌子骗她,又拿了仁寿宫的牌子骗坤宁宫,两头蒙混,竟然真的让他毫无破绽的夹在中间进了坤宁宫。若不是小皇子那一声哭,让万贞警觉,一旦她将小皇子抱过来,他只要趁两厢交接的空当,偷偷把手巾的药粉往小皇子嘴里一塞,再悄悄溜走,这事就算办完了。

从暗里下毒到明晃晃的上来抢人,这不是原来的行刺计划,而是眼见身份败露,无法如愿后,做最后一博的拼命爆发。

多亏了小皇子那一哭,不然这黑锅真是由她背定了!

万贞心中庆幸,钱皇后却是脸色铁青,指着那青衣宦官道:“此人能得坤宁宫、仁寿宫两宫的腰牌,身份不明,来历不清,只恐危害不独后宫!即刻请皇爷在前朝小心防范,加强警备,令东厂严加讯问!”

青衣宦官被众侍卫拖下去,却突然破口大骂:“万贞儿,你这忘恩负义的贱人!贵妃对你那么好,你跟别人一起谋夺她的……”

虽说嫡母抱养庶子天经地义,但如今的风气在母子情上,却是由礼法偏向了人情,也很看重生母。周贵妃有名有号,同为“选三”出身,钱皇后抱养皇长子,并不是那么名正言顺。

青衣宦官这声骂,是要喝破钱皇后强夺人子的遮羞布,这却不等钱皇后开口,吉尚宫已经命侍卫堵住了他的嘴。万贞莫名其妙的又被扣了一口黑锅,眼见气氛不对,连忙道:“皇后娘娘,对于做娘的来说,再没有比孩子安全更重要的事!贵妃脾气再急,也不可能置小殿下的安危不顾,做出这等事来!这贼子是眼看无法脱身,想挑拨离间,使您与贵妃不和。”

钱皇后和周贵妃的立场决定了永远也不可能“和”,但在场面上,她们是谁也不愿冒着大不韪翻脸的。

钱皇后吐了口气,道:“本宫知道,此贼信口开河,居心叵测,意在国本……哼!好恶毒的手段!”

她嘴里说着,目光却往万贞随行的两名小宦官身上转。万贞情急拼命,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将刺客制住。钱皇后虽然觉得她凶狠的模样全无女儿家的温柔婉约,甚是可怕,不宜接近,但却不至于怀疑她与刺客有关。

然而今天这起行刺,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钻的空子实在巧妙。若是有人促成这种巧合,那除开万贞,就数这两个小宦官最可疑。

万贞其实也怀疑自己中途迷路,以至于被刺客先声夺人的哄骗了一回,很有可能与带路的小宦官有关联。但若此时把这种怀疑说出来,立即就要断送这小宦官的性命。

现代人习惯了人命大于天,着实做不到为了一点疑心就置人死地。万贞心中怀疑,但对是否指证这小宦官,却有些犹豫不决。

两名小宦官早吓得傻了,察觉到钱皇后目光不善,更是吓得直叩头:“皇后娘娘,奴婢与刺客从没见过,与万姐姐一样,以为他是坤宁宫的人!才与他同行!冤枉!”

钱皇后挥手示意侍卫将两名小宦官的嘴堵上,回头客气的问万贞:“贞儿,这两人是跟你来的,你觉得怎样?”

万贞犹豫道:“皇后娘娘,奴虽然领了探望小殿下的差事,但职司其实还在尚食局,日常办的是外差,于仁寿宫使唤的内务人手所知有限。这两名小公公,是奴在太后娘娘那里接了口谕后,临时由总管大太监点来陪同的人,此前只能说打过照面,并不熟悉。”

两名小宦官见万贞撇清关系,都奋力挣扎,神色激动。万贞看着他们,暗里叹气,又道:“但是,总管太监金公公是仁宣朝就在宫里服侍的老人了,点选人手必然也是慎重考虑过的,应该不至于有疑吧?”

两名小宦官唔唔叫着,拼命点头,想证明自己的出身清白。

钱皇后也犹豫不决,今天这事利用了两宫之间微妙的婆媳关系,她是想直接将人拿下来交给东厂审问,但这到底是孙太后派来的人,就这么拿下,到底有些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