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吧!”随后朱棣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方宾怔怔地看了一眼朱棣的神色,然后从地上拾起奏折,用目一瞅,脸上立即变色。方宾的眼中流露出怨愤的神色,坦然说道:“陛下信吗?”
朱棣仿佛没有想到他会有此一问,而满朝文武也皆是大感意外,不知这奏折中写的是什么,但是看朱棣阴沉的面色,都屏息静气不敢多言。
“朕若信了,你此时还会活着站在殿上吗?”朱棣目光如炬,声音如钟。
方宾脸色异常苍白,宛如坚玉,神情中居然透着一股清冷高傲,他不发一语,只是重重地跪在地上,■地一声,以头触地久久没有抬起。
半晌之后,朱棣才开口说道:“三月为限,将那村妇稽捕归案,否则这脑袋就换个地方吧!”
“谢万岁!”方宾依旧伏在地上,只应了这样一句。
“退朝!”甩下这句话,朱棣起身离去。
“恭送万岁,万岁,万万岁!”又是繁复的三拜九叩之礼后,满朝文武才渐渐离去。
朱瞻基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在太子朱高炽的身后率先离开,而是走到殿中,伸手将方宾扶了起来。方宾原本就不擅言谈,此时更加沉默寡言,对着朱瞻基深深一揖,便悄然离去。
大殿外,朱瞻基追上大学士杨荣,轻唤道:“杨学士,瞻基有事相问!”
杨荣止步回眸,在红墙绿瓦的映衬下,朱瞻基突然发现文人出身的杨荣,斯文儒雅中居然透着一股英武之气,虽然沉静内敛如同晓月清风,但此时沐浴在朝阳中却像一把藏于鞘内的宝剑,无端地有些凌厉。
这样的感觉只是转瞬即逝,当朱瞻基走到杨荣跟前的时候,杨荣笑容如春,依旧是儒雅可亲,他拱手相问:“殿下可是为了益州之事?”
第271节:愚忠尽子职(4)
朱瞻基点了点头,不由笑道:“杨学士真乃奇人,瞻基还未开口,先生就已然知晓了!”
杨荣抚须而笑,笑容中透着些许的苦涩与无奈,目光对上了朱瞻基那年轻的面庞:“此事,殿下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哦?”朱瞻基初闻,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当他从杨荣的目光中得到确认,他更加恍惚了。
杨荣冲他揖手行礼:“殿下,下官先行一步!”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朱瞻基拧眉而视,心情难以平静。
太子宫花园内,朱瞻■对着一池春水呆呆地想着心事。以至于太子妃张妍缓缓走到他身旁,他都浑然不知。
“■儿在想什么?”太子妃轻声问道。
“母妃!”朱瞻■这才惊觉,立即回转过头行礼请安。
太子妃轻轻摆手,身后的宫女太监悄悄退下。
宁静地湖边,只留下母子二人面面相对。
“■儿,前几日嘉兴的及笈礼上,满朝文武的千金、京城中的名门淑媛中,你看中了哪个?母妃自会替你做主!”太子妃张妍看着面前的小儿子,在她自己亲生的三子一女中,她最倚重瞻基,那是因为他是长子,是皇太孙,是朱棣钦定的继承人。然而也正因为如此,瞻基从生下来,几乎就是在徐皇后与朱棣的呵护下长大的,直到十岁以后,徐皇后崩驾,才重新回到自己身旁,朱瞻基少年老成,有礼有度,对待自己恭敬有余而亲近不足。而二子朱瞻墉性子憨实耿直,可是亦不是她内心中最最疼惜与欣赏的。只有面前这个瞻■,才最得她的心。
清雅之极的英俊,秀美异常的风姿,谦和内敛、温文尔雅,皎皎青竹如雪似兰一般,那感觉居然有三分像他。
张妍有些恍惚了,她笑了笑,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丝。
瞻■面色微红,仿佛有些窘意:“母妃,■儿不愿出宫建府,■儿只愿在宫里陪着母妃。”
张妍脸上笑意更浓,她静静地注视着瞻■,不由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随后叹息一声:“痴儿说的什么痴语?”
第272节:愚忠尽子职(5)
她话锋一转,又开口道:“此次圣上隆恩,特意让你借嘉兴的宴席在大臣之女中择妃,这是何等的恩典与破例。这样的自主,就是你皇兄、你父王都不曾有过的。你还不趁此机会,择一良人,早结秦晋之好,也好了却母妃一桩心事。”
“母妃!”瞻■眼神儿微黯,“一定要选吗?”
张妍收敛了笑容,定定地看着朱瞻■,面上闪过一丝忧郁:“怎么,那么多的名门淑媛,难道你一个也没有看上?”
远远的大步走过来的正是二皇孙朱瞻墉,他微微有些气喘,一边走口里一边喊道:“母妃,母妃!”
张妍责怪道:“墉儿,何事如此焦急?”
“母妃!”人还未到近前,朱瞻墉已经开口喊了出来,“那个方大人家的千金,就是那个舞剑的方子衿,就赐给儿子吧!”
“墉儿!”张妍又气又笑,面色微沉,不由瞪了朱瞻墉一眼,“哪里轮到你来挑?原本是为■儿的婚事!”
而朱瞻■却长长松了口气,连忙将朱瞻墉拉来当作挡箭牌:“既然二哥有心仪的女子,母妃就允了吧。”
“是是是,就是!”朱瞻墉喜滋滋地央求着太子妃。
太子妃张妍沉了脸训道:“你府中的妃妾已经不少了,怎的还要添人?再说,又偏偏看上那个方子衿,她性情乖张、高傲难驯,恐非良配,本宫是断断不会允的!”
“母妃!”朱瞻墉还待再求,太子妃凤眼一扫,盯着他们兄弟二人说道:“你们二人虽不比你皇兄,但是府中妃妾也要选至纯至善的贞静淑女,绝不允许选那样的女子入门!”说罢,又转而盯着朱瞻■:“再给你两日,好好考虑一下,三日后就要确定人选禀明圣上,到时自会令礼部择日册封的,如果■儿实在没有主意,也就只好由母妃与你父王为你定夺了!”
“母妃!”朱瞻■如珠似玉的明眸就像染上微尘般顿时失去了颜色。
太子妃张妍心中一荡,这神情是何等的相似,就像当日朱瞻基得知要娶胡善祥时那副表情如出一辙,难道■儿心中已有了意中人?那他为何又不明讲?难道这个人不是名门淑女,不及匹配?
第273节:愚忠尽子职(6)
太子妃秀眉微挑,压下满腹疑问拂袖而去,留下面面相觑,各怀心事的兄弟二人。
兵部尚书方宾府中书房内。
方宾眉头紧锁,对着案上那本奏折看了又看,那上面的每句话他都可以倒背如流了。虽然满纸胡言,但是他却没有力证能够为自己辩驳。三个月,万岁给了三个月的时间要抓住山东民变的首领,那个所谓的白莲圣母吗?
“唉!”长长的一声叹息,却不是出自方宾之口。
倚门而望,故意装出一脸愁苦之态的正是他的女儿方子衿。
“丫头!”方宾冲女儿招了招手,又下意识地合上案上的奏折。
而方子衿则走到近前,偏偏伸手抢了奏折来看,初是粉面微愠,紧接着便将奏折狠狠摔在地上:“爹爹!这是何人如此诬陷爹爹?”
“女儿!”方宾立即轻喝一声,随即从地上拾起那本奏折,轻轻拂去上面的微尘,态度恭敬异常。
“爹爹,那山东之事原本就是民变,若是百姓们能得温饱自会安居乐业,怎会又有民变?既然是民变,面对手无寸铁的妇孺,爹爹自然不能向对待敌人一样刀剑相伐,以怀柔之策劝导,自然是为国为民为君,怎么还会有人诬陷爹爹心存不轨,刻意纵敌?”方子衿又急又恨,说着说着竟然淌下两行急泪。
方宾伸手将女儿揽在怀中,轻叹道:“丫头,你当这个道理圣上不知吗?”
“爹爹?”方子衿仰起脸,似有不明。
“正如今日朝堂之上圣上所言那般,如果圣上不明,你爹爹的命早就没了!”方宾虽然心知肚明,却又实在无可奈何。
第274节:开口与谁亲(1)
第四十六章 开口与谁亲
皇太孙府迎晖楼书房内,若微一袭白衣,乌黑的头发如云似雾般倾泻在身后,静静地立于桌前,案上是平铺的上等宣纸,手执玉管小狼毫,却迟迟不曾下笔。
一个身影悄悄上楼,秉退侍女,站在她身后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把头埋在她的稍显凌乱的发丝中,喃喃低语着:“怎么,才女也有才思停滞的时候?”
若微不语,凝神静气提笔而就。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做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朱瞻基轻声诵出,不由心中暗暗吃惊:“苏轼的《行香子》,怎么好端端地想起它来了?”
若微双目含水,眉宇间隐着一丝忧郁:“快到爹爹的生辰了,以前远隔千里,想了也是白想,所以只在心中为他祈福。如今同在京城,竟也不能得见。这思念却像野草般疯长,只想写几句话或是作幅画儿给他当做寿礼。只是提起笔后,方觉不知该写什么。”
“哦?”朱瞻基这才想起,听小善子说过,胡妃的父兄赏了千户之职,并调入京中安置,而若微之父兄也在京中供职,只是自己当时并未在意,此时听她提及,立即觉得十分愧疚,更是和言细语地轻哄着:“是我疏忽了,应该早些让你与家人团聚,不如明儿个叫人请你娘过府…”
“千万不要!”若微听他如此说,竟然满脸急色,情急之下咳嗽连连。
“怎么了?”朱瞻基拉她坐下,托起她的下颌,这才发现她原本美玉莹光的小脸此时有些不同往日的潮红,灵动清澈熠熠生辉的眼眸也不见了光彩,恹恹的有些病态。立时大惊失色,伸手轻触她的额头,又觉得不十分烫手,这才定了定神儿。
“我爹爹与娘亲都是淡泊安静的性子,不喜交际应酬,更不会逢迎与周旋,这样远远地惦记着,倒是省去了日后相见、往来相亲带来的麻烦。”若微的神情懒懒的,索性闭上眼睛靠在朱瞻基的怀中。
“若微,你在怪我?”朱瞻基眉头微拧,他所来没有放弃过查访若微在西山遇险的真相,从那根铁钉下手,顺藤摸瓜最终查到了在太孙府亲兵中供职的胡安。
原本他可以将此事交由宗亲府,或是直接禀告太子妃,甚至是圣上,不管胡安如何招供,胡善祥都难辞其咎。
第275节:开口与谁亲(2)
只是最终,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坦然向若微告之一切。
“不是因为她此时怀有身孕,而是因为…”朱瞻基有几分踌躇。
“因为前几日的雷击,圣上正为失去三大殿而恼火,朝堂上下对于都城北迁之事风波又起。而山东的民变让汉王再立功勋,这一系列的事件…宫中正值多事之秋,太子一脉需要安定,不能自乱阵脚。这些我都知道,我并没有怪你!”若微的声音柔柔的,但是每一句都像是铁锤敲在他的心上。
朱瞻基不再开口,此时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在这一刻,他居然想到了兵部尚书方宾。他们的处境竟有几分的相似。
“瞻基,你在想什么?”若微突然仰起脸,对上朱瞻基的眼眸,“朝堂上又有烦心事了?”
朱瞻基淡然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你。今儿在殿上,因为山东平叛一事,皇爷爷责罚了方大人!”
“方大人?可是兵部尚书方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