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上一次的随皇祖出征有所不同,这次朱瞻基的身边多了一个军师,此人便是杨荣。杨荣初名子荣,字勉仁,建安人。因居地所处,时人称为“东杨”。他机警敏捷,人又通达,善于察言观色。
在文渊阁治事多年,谋而能断,老成持重,尤其擅长谋划边防事务,这一次,朱棣命他近身跟在皇太孙朱瞻基的身边,适机向朱瞻基讲说经史。
白天亲历战争,夜晚有良师相伴提点,朱瞻基觉得此行获益颇多,言辞中对杨荣也十分敬重。
这一日行至榆木川,用过晚饭,朱瞻基正与杨荣品茗畅谈,忽然听到外面传令兵回奏,说是万岁有旨,宣皇太孙与杨荣觐见。
与杨荣一道来到朱棣的金顶大帐中。
一身戎装在身的天子,面色沉静,招了招手:“基儿,朕正要同杨学士讨论我军粮饷之事,你也来听听!”
“是!”朱瞻基行礼后坐在东侧,朱棣赐座,杨荣谢恩后在西侧。
朱棣笑了:“怎么样?这些天,伴着皇太孙,可觉得孺子可教?”
杨荣喜上眉梢,立即起身回奏:“陛下如此说,真是折煞下官。皇太孙天资聪颖,更气宇天成。下官在皇太孙的身上,分明看到了陛下年少时的英姿与智慧!”
“哈哈!”朱棣一阵大笑,“朕小时候的样子,你看到了,那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
杨荣丝毫不见尴尬,仍是一脸明媚的笑容,看得人十分的悦目。
朱瞻基眼光一扫,凝视着杨荣。早就听说,朝堂之上新晋升的“三杨”之中,以杨荣最为年轻且聪明伶俐,皇爷爷对其格外宠爱,还亲自将其名由杨子荣改为杨荣。朝堂之上议事时,皇爷爷一向不苟言笑,与大臣们讨论事情,每到议而不决之时,脸色更是难看,大臣们战战兢兢,无所适从。每当此时,杨荣便大显身手,三言两语便令“龙颜”大悦了。
第145节:行路(5)
朱瞻基曾经认为,有学识、有能力的人不会拍马奉迎,只有内中空空、没有本事的人才会阿谀奉承,现在才知道,也许官场之道,有没有本事,都要会奉承,才能直上青云。
就在一念之间,杨荣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大军长途奔袭,深入大漠腹地,如今又正值青黄不接之际,这粮草确是掣肘,臣有两策,一为应急,二为远谋!”
“哦?如此甚好,快快讲来!”朱棣大为关注。
杨荣说道:“长久之计,便是择将屯田,训练有方,耕耨有时,即兵食足矣。”
朱瞻基点了点头,这就是说要实行军屯制以解决粮草问题,自给自足,不加重朝廷和百姓的负担,是个好法子,只是眼下似乎来不及了。
刚刚想到这儿,只听到杨荣话音又起:“而如今应急之策就是请陛下将御用的储粮散发给将士,并且让军队中粮多与粮少者借贷互济,由校官一一记录在案,出借军粮者,还京后加倍偿还,并重赏!”
朱瞻基初听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此人原来不仅会奉迎,居然还会触怒龙威,竟然想到动用皇爷爷的储粮?
然而再往下听,不由为他的计划而频频点头。
朱棣脸一沉,盯着朱瞻基:“基儿频频点头?你师傅要夺了朕的口粮去填外面将士的肚子?你以为如何?”
看他的神色和语气,分明已然不悦,朱瞻基看了一眼杨荣,只见他此时垂首而立,低眉顺目,一语不发。
朱瞻基把心一横说道:“孙儿认为可行!”
“什么?”朱棣大感意外,一拳重重砸在龙案之上。
朱瞻基站起身,跪在殿中:“孙儿曾听说,在靖难之战中,皇祖在无数次的战斗中披坚执锐,身先士卒,战旗被箭射中‘集矢如猬’,后来皇祖将此旗护送回北京,让父王妥为保存,以激励后世子孙。瞻基有幸得以亲见,当时感动得泪如雨下。曾经问过父王,皇祖为何要身先士卒,为君者,驭下臣,驱兵勇,居高台即可,为何要与普通士卒吃同样的苦?父王说,不如此,不能令天下真正的归顺臣服,更不会有大明的千秋万代!”
一席话说得有理有节,又十分动情。
朱棣原本就是假怒,以试探朱瞻基的定性和胆识,却没想到他会讲出这段经历,不由心中感慨万千。
而朱瞻基又说道:“所以请皇爷爷捐出储粮,万千兵士定会大受鼓舞,而皇爷爷请放心,有孙儿在,不管是于山林中狩猎,还是割肉献食,绝不让皇爷爷挨饿!”
“好!”朱棣眼中渐渐湿润,他挥了挥手,“有孙如此,夫复何憾,去吧,按你们说的去办吧!”
朱瞻基恭恭敬敬地叩头行礼后这才与杨荣一道退出。
金顶龙帐之外,再一次仰望北方的星空,朱瞻基只觉得江山是如此辽阔宽广,而自己心中更是气势如虹。
第146节:构陷(1)
构陷
永乐十二年闰九月,明成祖朱棣北征班师回朝。这是大明开国以来,天子的第二次御驾亲征,此役虽然明军损失不小,但也使瓦剌大伤元气,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北方边境基本保持了稳定。
大军一路南下行至北京,朱棣特意在此小住,看到已初具规模的宫城,朱棣迁都的决心更加强烈。
大军离开北京的前日,朱棣带着皇太孙朱瞻基,近侍大臣杨荣等人来到了还未竣工的皇宫之中。
工部尚书宋礼随侍左右,手拿图纸,每到一处,都为朱棣和诸大臣细细讲解。
新皇城比元时略向南迁,各大宫殿,压中轴线而建;“左祖右社”,建庙筑坛;开凿南海,堆砌景山。整个设计方方正正,稳稳当当,象征大明长治久安。
当众人听到宋礼说到新皇宫建有九重宫阙、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屋的时候,不由瞠目结舌,大感意外。
朱棣面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站在波光粼粼的前海之边,他侧身问着朱瞻基:“基儿可知,这宫里为何偏偏是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屋,而不是一万间?”
朱瞻基微一思索,对着宋礼拱手一揖,方说道:“基儿妄言,说的不对,还请宋大人指教!”
宋礼大感惶恐,口中连连说着“不敢!”
朱瞻基微微一笑,才轻声缓缓说道:“传说天宫正是一万间房屋,而北京城新建的皇宫比天宫少半间,既表明了皇权的威严,又显示着吾皇的谦逊!”
第147节:构陷(2)
他话音刚落,立即引来一片附和之声,什么“吾皇圣明”,“皇太孙天资聪颖,体会上意!”
朱棣听了,心情更是大好,嘉许的眼神始终注视着面前的朱瞻基。
而此时宋礼更是递上图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朱棣发现,这正是那半间房子的图纸,原来所谓的半间,并不缺墙少梁,只是比别的房子略小一点儿,如此说来还是一万间,也就是说事实上“皇宫与天齐”。朱棣不由龙颜大悦,历史上无论是秦皇汉武,多少旷古名君,有谁住过天宫一样的皇宫?
越往内走,众人越是惊叹连连,虽然整个宫城还在紧张的施工期间,很多宫殿还未全部建好,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它带给人们的震撼。
在亲眼所见之前,这些南方来的官吏,一直对北京的宫城不以为然。对朱棣的迁都之议多加阻挠,因为让他们离开故土,远赴塞下,实在是乡情难舍。
今日看到这气派非凡、华美壮丽的宫城,它玲珑剔透,布局缜密,除了赞叹以外再无别的言辞。面对这座华美至极、壮观至极的皇宫,不管是行武出身的大臣,还是满腹经纶的文士,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励,一时心潮澎湃,喜不自禁,一种身逢盛世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这座新建的宫城最后命名为紫禁城:“紫”指居于中天的紫微星,天地的象征;“禁”指皇宫戒备森严,是禁地。“紫禁城”这个名字,表示这里是天地的中心,威严不可侵犯。
正如天子的威仪一样,神圣至极,不管是谁,哪怕是国之储君,贵为太子的朱高炽,与天子的威仪相比,也是如卵击石,不堪一击。
事发如此突然,满朝文武,即使是跟在朱棣身边的皇太孙朱瞻基,都无从应对。
新月如钩,太子宫西殿内,太子侧妃郭氏正倚在太子朱高炽的身边,一面为其轻摇手中团扇,一面懒懒地说道:“殿下,听说皇上的大军走到北京城就停下了,这么说,一时半会儿不回京里来了?”
朱高炽半梦半醒之间,“嗯”了一声。
第148节:构陷(3)
“殿下!”郭氏伸手在朱高炽那张珠圆玉润的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臣妾在跟殿下说话呢!”
“哦!”朱高炽睁开眼睛,看着郭氏那张绝色的容颜,不由把脸凑了上去。
与太子妃的飘逸出尘的清灵之美不同,侧妃郭氏的美是时而带着一分霸气和凄厉,让人不得不对她言听计从,而更多的时候,她又千娇百媚,柔情似水,就像此时,她的纤纤玉指轻摇着一把团扇,露出半截圆润丰美的素臂,面上似笑非笑,眼中似嗔非嗔,气若幽兰,暗香浮动,朱高炽不由一阵心悸,口中赞了句:“佳人半露梅妆额,绿云低映花如刻。”
郭氏嫣然一笑,拿起手中的团扇在朱高炽头上轻轻打了一下:“若是真心要赞,就自己写来,哪有以人家的诗作来充数的,汪藻的《醉花魄》此时也不应景!”
“不应景?”朱高炽憨然一笑,坐起身来,“内侍,摆宴,本王要与娘娘同饮!”
“是!”殿内随侍的太监立即退下准备,不多时,酒宴备好。
郭氏抚琴,朱高炽低呤,词曲相和,一派怡然。
曲音阵阵,传至东殿太子妃张妍的寝宫之中,张妍辗转难以成眠。太子虽然体弱,却天性多情,太子宫中,除太子侧妃郭温仪、李良仪、赵贤仪以外,有名号的嫔妾,还有太子侍姬张温媛、谭良媛,黄良娣,王良人,不下十人。
太子虽然刻意推恩降宠,雨露均沾。但太子妃张妍心如明镜,他最最喜欢的还是那个郭温仪。郭氏固然出众,又何尝不是她身后的势力撑腰呢?郭氏原本就是太祖朝开国功臣武定候郭英的嫡孙女,若不是当年太子册妃时她年纪尚小,恐怕这太子妃之位定是她的了。
想到此,张妍长长叹息一声,心道:好没意思,不过是琴声扰人清梦,自己无端地去想这些做什么?
有瞻基傍身,就算你再得宠,接二连三地诞育皇孙,又有什么用?
此念一起,便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身走到侧殿佛堂之内,虔诚跪拜,祈求菩萨保佑瞻基平安归来。
第149节:构陷(4)
在佛堂内打坐诵经,也不知到了几更天,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随即西边殿宇仿佛瞬间灯火通明,张妍心中一惊,立即唤来管事宫女:“慧珠,快去看看,何事喧哗?”
“是!”慧珠立即带上两名小太监往西殿去了,不多时便急匆匆地跑入殿内,一脸惊色,“娘娘,大事不好了!”
“何事惊慌?”张妍面色微变,慧珠一向老到沉稳,一般的事情她不会如此失措。
“娘娘!”慧珠凑到太子妃张妍跟前低语道,“听说万岁回来了,万岁跟前的黄公公头前来传话,让太子殿下率文武群臣到承天门外接驾!”
“万岁回来了?不是说还要在北京多待些日子吗?”张妍略感意外:“那太子殿下可动身了?”
慧珠又急又窘:“殿下,殿下他去不了了!”
“什么?”张妍一双美目深邃如海,眉头微皱,“为何?”
“娘娘!今儿夜里殿下留宿西边,自然是那位娘娘缠得紧了,又是饮酒、又是承欢,如今是有那个心,没那个力,倒在床上起不来了!”慧珠越说,声音越轻,到了最后,似乎如蚊蚁嗡嗡,但是张妍一字不落,全都听清了,不仅听在耳中,更牢牢地记在心里。
“她这是想要我们太子一脉满盘皆输吗?”张妍面色沉静,目光如炬,“去,派小顺子去锦衣卫找我兄张昶,让他将此事告之兵部尚书金大人!”
慧珠点了点头:“娘娘,还需要跟舅爷说什么吗?”
张妍摇了摇头:“不用!”
“是!”慧珠应声退下。
张妍立于门口,看着夜色中的朱楼玉宇,只觉得心灰意冷。
一切都是为了瞻基,如果没有瞻基,这一次,我绝不会施以援手。
带着北征的胜利之喜以及巡幸北京都城的悦然,原本满心欢喜的朱棣在到达南京城外的时候,在满朝文武接驾的队伍当中,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浑圆身影,也没有看到那张敦厚的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的面庞。
朱棣面色微沉,刚待开口,而以兵部尚书金忠为首的满朝文武,突然三呼万岁,三拜九叩。当“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响彻夜空,天边被初升的太阳划破一道口子,万丈红光跃然升空的时候,朱棣才勉强压抑着心中的不快,下令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