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也是这么说,袁主子快人快语,说底下这些奴才最是会浑水摸鱼,如今后宫之主名份迟迟未定,胆子自然大起来了,不仅是她和曹主子遭了窃,就是坤宁宫里也时常是少个金碗短个银碟。"云汀细声细气地把袁媚儿的话转述过来。

张太后面上阴晴不定,心中暗暗恼恨,是啦,别说一个国,就是普通百姓之家若是没有主母这日子自然也是不得安宁。可是如今皇上那边的话已经说的死死的,两边如此僵持着总也不是个办法,总要想法子逼皇上尽早颁下立后诏书才是。

"云汀,那个丫头真的绝食了?这人现在如何?"张太后突然问道。

云汀点了点头:"袁主子为人直憨,曹主子性情如水,她们二人一向宽待下人,自然是不会严刑相逼的。只是袁主子的话说的重些,让她们互相指正,三日内交出真凶。那个丫头平日里少言寡语特立独行,所以跟大家的关系不甚融洽,于是大家都怀疑她,她自觉委屈,便以绝食明志。如今已是奄奄一息,就是强灌也不能进食了,所以袁主子才来请太后的恩旨派太医给瞧瞧。"

"好,既如此就叫太医院的御医去给看看吧!"张太后以手撑头冥思细想,渐渐有了主意。

乾清宫昭仁殿内朱瞻基与若微正在用晚膳,只听尚膳监太监回报,仁寿宫传旨说从即刻起太后的膳食不必准备了。闻讯之后朱瞻基与若微不由大惊。

"母后这是跟朕扛上了?"朱瞻基立即明白过来。

若微心中如同倒了五味瓶,"皇上,何苦为了此事跟太后起嫌隙呢?皇上就下旨立她为后吧。一来为了宽慰太后,二来也让若微免于在炙火上烧烤,也算各得其所。"

"若微!"朱瞻基拉过若微的手,"你别灰心,此事还有转机。"

"我不是灰心!"若微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也许这就是天命所归吧!"

"天命所归?"朱瞻基怔住了,"若微,你真的不想当这个皇后?"

"我为何不想?或许以前我从未想过要去争这个皇后,可是当我和馨儿在回京途中遇险,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馨儿即将葬身火海…那个时候我想明白了,我要当这个皇后。否则,除非我死,她是不会罢手的。与其这样提心吊胆、处处提防,倒不如拼命一搏,大家都得解脱!"若微站起身走到窗外,看着窗外的月夜,眼中尽是冷漠与空寂。

朱瞻基自身后将她紧紧环绕,吻着她白皙的玉颈,龙袍上特有的龙诞香徐徐传来,他的声音柔柔的,"朕知道,朕都知道,所以此次一定会为你而争,为馨儿而争!"

第三卷凤凰浴火隐于朝第59节:第一章相争难相决(2)

"不,皇上!"若微的声音冷冷的,她转过身对上天子深情的龙目,用手轻抚着他更显瘦峻的面庞,手指轻撩在他的唇边轻轻划过如同拨动着他的心弦,她的声音悠然而起,空灵而清丽还透着一丝无奈与失落,"争也争了,只是事到如今该弃了。如果为了这个皇后之位,害皇上与太后不睦,令天下人耻笑皇上不仁不孝,更伤及太后的玉体,那若微就算当上这个皇后又有何意?与其在坤宁宫里背负着千古骂名面对千夫所指,倒不如在这东西十二宫里找一个僻静的居所逍遥度日的好。"

是的,若微的心里平静极了。太后绝食。这才是滑天下之大稽,跟谁学的?一向以名门淑女自居,举手投足都是世家风范的她,竟会出此下策?自己半生积累下的贤名不要了,皇上的脸也不要了。

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绝食,此举一出,便是将皇上将入死局。

皇上能为了宠妃让母后绝食以伤凤体吗?

最后,只能是皇上妥协。

这样一才,对朱瞻基来说不仅失了面子违了心,才落下了不孝不贤的口食。

果然,成大事者须要"心狠"。她果然厉害。

当着天下人的面,将了皇上一军。

若微面上沉静如水,她的心思朱瞻基自然感同身受,他再一次将她搂在怀中,声音格外温柔,用下颌轻轻蹭着她的额头,温存中透着无限的溺爱与怜惜,"微儿,别灰心,还没到该放弃的时候。"

"哦?"若微柳眉微蹙,"皇上?"

一丝苦笑悄悄浮现在朱瞻基的唇边,于是几乎是与仁寿宫传出太后停膳消息的同时,乾清宫里也传出旨意,江浙一带从六月起大雨成害,皇上为了向上天祈福向先皇请罪,也停膳了。

京城东华门外的鸿宾楼雅间银杏轩内,四位身穿青衣头戴四方巾三旬左右的男子围桌饮酒。

居主位的正是朱瞻基身边最为得宠的太监小善子,坐在他左手边的王谨,右手边的范弘,下首的阮浪都是莫逆之交,此四人除了小善子是从小跟朱瞻基一起长大的,另外三人都是明军远征安南时俘虏的官家公子,皆是十余岁被阉入宫为监,同乡同族又兼同命相连,所以常常私下相聚。

如今四人中的三人都是心事忡忡感慨万千,阮浪手执酒壶起身走到小善子身边为他徐徐斟满一杯酒,"金兄,想我们几人当初一起从安南入京,一路上经历了多少次鬼门关?要说还是数你命最好,一入宫就分给了皇太孙。我与王谨、范弘在宫中几经沉浮,好不容熬出头伺候了先帝,刚有个盼头没想到先帝驾崩,听说等到大行皇帝梓宫下葬时,我们这些人都得随了去,不管是生殉还是赐死,都再没有出头之日。如今我们这些人是过了今天没有明天,今儿请你出来,就是想请你在皇上面前吹吹风,能不能…"

小善子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几位哥哥不说金英心里也明镜儿似的。原本想着找机会跟皇上说说,可是现在为了立后之事,皇上与太后失和,两边都停了膳罢了食,宫里的气氛阴森森的,现在这个当口我怎么敢去跟皇上提这个事?"

王谨接过话题说道:"英弟,立后的事情我们多少也听了些,只是不明白为何会闹的如此严重,这皇上若是真的仁孝就该依了太后的意思。而太后若能体恤皇上就随了皇上所愿,各退一步不是皆大欢喜吗?"

小善子还未答话,范弘则接语道:"你有所不知,这里面的渊源涉及三朝天子,立后一事虽是皇上的家事,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朝野都在观望呢。若是太后从了皇上,就是对祖宗和先帝的藐视,若是皇上从了太后,那又将影响皇上日后独掌朝纲、乾坤独断的威信。"

第三卷凤凰浴火隐于朝第60节:第一章相争难相决(3)

阮浪叹道:"身为皇上原来也有诸多无奈呀!"

小善子自斟自饮道:"想咱们兄弟几个原都是世家子弟,虽然如今成了不男不女的阉人,可也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出头,不为了光宗耀祖,只为了人活一世总要成就点什么事儿如此才不枉在这世上走上一遭。"

王谨在小善子肩上重重一拍,"英弟所言极是,我们虽为宦官确不能自轻自贱,当今皇上年轻有为、至仁至善,登基之初有多少大事等着他筹划,可是他还不忘给咱们这些人在宫里设立学堂,让咱们长见识学本事,就冲这一条,如果我王谨能够有幸跟在皇上身边,一定为皇上当牛做马,忠心不二。"

"说的好!"范弘连连点头,"我们虽然没有福份侍候在皇上身边,但也该为皇上分忧,英弟,你得皇上宠信也许可以向皇上进言,如今之势即使太后退步依了皇上勉强立微主子为后,怕是也于圣德有损,倒不如以退为进,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小善子听了立即来了精神,眼珠儿里精光闪烁:"好哥哥,你说的仔细点儿,什么叫'以退为进'?"

范弘凑到小善子耳边低语片刻,小善子似信非信:"这成吗?"

"有何不成?"范弘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而眼中神色却是笃定异常——

仁寿宫慈荫楼内,张太后躺在榻上面色苍白,云汀站在下首面色焦急:"太后,皇上在门外跪了一个时辰,您还是不见吗?"

张太后如同老僧入定,不发一语。

云汀急的一跺脚转身出去,过了半盏茶的光景儿,又急匆匆跑了进来:"太后,太后,大事不好了。皇上从咱们这儿出去往乾清宫听政的路上晕过去了。"

云汀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太后,神色中尽是祈求。

"晕过去了?"张太后猛地坐起只觉得眼前一阵金星闪过体力也有些不支,"哀家就不信,乾清宫里那么多人侍候着,就能让皇上真的绝食?定是跟我使'苦肉计',云汀,你差人去看看再来回我!"

"太后,不用去看了!"云汀眼中噙着泪水,压抑着悲色说道:"奴婢早就派人细细的查问过了,乾清宫里的锦汀也把消息递出来了,皇上的确是三天都没吃东西了。这几天皇上跪在外面请安的时候,奴婢偷偷看了,皇上的脸色大不如从前,灰白灰白的,龙目深陷,这身子也消瘦多了,奴婢怕这样下去,皇上…"

第三卷凤凰浴火隐于朝第61节:第二章尘埃初落定

第二章尘埃初落定

看到云汀一幅无比伤心的样子,张太后才觉得事态越发严重起来,她重新靠在枕上细细思忖着,半晌之后她才颓然地叹了口气,"去吧,去御膳房传膳!"

云汀乍听了还没反应过来,她支唔着:"可是,奴娉就是传了膳送到乾清宫,皇上也不肯吃呀!"

"好个笨丫头!"张太后强撑着精神仔细凝视着云汀的神色,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真是关心则乱呀。原来的伶俐劲儿都跑到哪里去了?哀家的意思是咱们仁寿宫里传膳,消息自会不胫而走。若哀家进了食,皇上自然也会进食的。"

张太后此语一出,在云汀听来顿感这宫里连日压抑阴沉的气氛一扫而去,如同雪融冰释处处明媚起来,于是立即应声回道:"是,奴婢这就去传膳。"

事事与张太后所料无异,御膳房刚把午膳送到仁寿宫,乾清宫那边就传来消息,说皇上开始进食了。

张太后独自走进佛堂,许久没有出来。

手捻佛珠,心事无限。

原本从曹袁二人处理宫里偷窃之事中得到一丝灵感,虽然万分不愿意去学民女村妇那般的寻死觅活来要挟人。可是被皇上逼的实在没有办法,这才勉为其难地试上一试。说实话,她不相信瞻基当了皇上以后就会性情大变,真的不顾自己这个母后的死活,也不管天下人的非议,仍坚持己见。

所以,她在仁寿宫绝食了。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几乎与此同时,皇上也绝食了。

消息传来,虽然面上如如不动,但她内心犹如风暴来临,又惊又恨。

恨的是原本的死局,竟被皇上轻而易举的破了。陪母后一起绝食,他在坚持己见的同时,仍旧顾全了孝道。可是,若是自己这个母仪天下的太后,依旧如故,不仅在常人眼中成了不体谅儿孙的老糊涂,更伤了龙体,影响了朝局的稳定。

这样的绝招,是瞻基想出来的吗?

她摇了摇头,目光中闪过一丝狠厉,她的瞻基,她心中完美的年青天子,不会有这样带着绝杀之气的狠招。

难道是她?

若真是她,自己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人伴在皇儿左右,并登上后位,成为大明朝的国母吗?

张太后摇了摇头,绝不——

第二日清早,一辆马车悄悄出宫,守门的太监只看到赶车人拿的是仁寿宫的腰牌。

就这样,大明立国以来的第一位皇太后张太后布衣荆钗悄悄出了皇宫,马车一路向北往天寿山长陵方向驶去。

是的,就这样卸下千钧重负,就此离开皇宫去天寿山陪伴长眠在此的先皇,这样,皇上还有退路吗?

难道这一次他还能丢弃皇位,陪母后一同去皇陵幽居吗?

张太后苦笑着,想不到自己终有一天,要对自己的儿子用谋略,何止是无奈。这一切都要怪那个女人,张太后恨恨地想着,敬之,你自己带给我一生艰涩的记忆还不够吗?还要让你的女儿这样折磨我吗?

无言的痛苦紧紧包裹着她,路上寂静极了,除了马蹄得得的声响,就是她自己的心跳——

坤宁宫后面朵殿的东次间是顺德郡主朱锦卿的卧室,胡善祥坐在那张小小的填漆床上,用手轻轻挽起床头悬着的大红销金撒花帐子,看到女儿熟睡的小脸,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酸楚,这就是当今天子的皇长女,是她拼了性命为他诞育的。

可是从出生到现在,他抱过她吗?

没有。

胡善祥摇了摇头,别说抱了,就是拿正眼瞧都没瞧过。可怜的孩子。胡善祥伸手轻轻抚过女儿姣好的面容更是暗暗心寒,她孙若微所生的常德郡主朱锦馨是你的女儿,而我的顺德就不是你的女儿了吗?如此厚此薄彼岂是仁君所为?

想着想着,眼泪就在不经意间淌了下来,听说皇上与太后的较量已经停止,太后开始进食,这就意味着太后放弃了,连她也放弃自己了吗?

胡善祥扭过脸去看着室内的陈设,这坤宁宫自己住了还不到一个月,是不是该搬出去了呢?正在伤心之际,一阵悉悉簌簌的步子从外面悄悄传来。

"娘娘!"来人正是慧珠。

胡善祥忙站起身一面拭去眼角边的泪水,一面低声说道:"到外面说,别吵着顺德。"

慧珠点了点头。

坐在坤宁宫西次间临窗炕上的胡善祥神情懒懒的,透着一股心灰意冷的落漠,慧珠站在炕边安静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胡善祥冷冷地笑了:"我们输了,是吧?接下来该是迁宫了吧?"

"还没有到最后时刻,娘娘务必要打起精神来!"慧珠脸上蕴含着阴冷的笑容。

"此话怎讲?"胡善祥挺直身子,心中自是又惊又喜。

"娘娘,早上刚刚得到的消息,太后出宫了!"慧珠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出宫了?太后为何要出宫?出宫又是要去哪里?太后这是不管咱们了?"胡善祥眉头紧拧连连追问。

"娘娘怎么糊涂了!太后这是在帮衬着娘娘!太后出了宫门一直往北,听说是直奔长陵。定是到祖宗陵前请罪去了,这下可把皇上逼上绝境了!"慧珠一幅势在必得的样子,见胡善祥还是莫名奇妙,索性把话摊开来讲明,"娘娘莫急。我已将此事的消息给前边放了过去,依她的性子定是要去阻止,要贤名还是要后位,她自己斟酌着办,咱们只要静候佳音就是了!"

慧珠一面说一面指了指前边不远处那座高大的殿宇,她和胡善祥都很清楚,那儿是乾清宫。是让她们又爱又恨的地方。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