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锦衣卫指挥使的锦袍在身,衬的他越发的剽悍英俊,原本是面目俊秀略觉瘦弱的书生模样然而多年未见却硬朗了许多,远远望去有如孤峰峻松雄姿勃发。

"继宗?"若微几步走到他身前,眼中是难以抑制的泪花:"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映在阳光里的英俊身影带着灼灼光华,他笑了,低声叹道:"还是叫我的名字,这辈子都听不到你唤我一声兄长。"

一句话惹笑了若微,他却恭恭敬敬地下拜行礼:"下官锦衣卫指挥使孙继宗参见娘娘,娘娘金安万福!"

这样的郑重其事反而让若微手足无措,眼泪夺眶而出,只唤了一句"继宗!"便再难开口了。

"娘娘!"湘汀低声提醒。

若微这才反应过来:"快,里面坐!紫烟,叫她们上茶,上好茶!"

"是!"紫烟美滋滋地立即应声下去。

若微与继宗在厅中落坐,四目相对,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直到茶点上齐,侍女们纷纷退下,若微的情绪才渐渐平息,"真想不到,简直太意外了,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孙继宗面露笑容,坦然答道:"十五年了。娘娘离家已经十五年了。"

若微眼圈又红,以手掩面,她悲泣道:"还是唤我若微吧,想当年在家里的时候,这个名字每天都要被你唤上几十次,如今反而生分了,叫什么娘娘,让我听着难过。"

孙继宗眼神儿一滞,冲着若微张了口形却并未出声,从那唇形中分明无声地唤出了"若微"两个字。

他狡狤一笑,做了个鬼脸:"还以为你见到我,一定是缠着我问东问西,问叔父和婶娘,爷爷,我爹、我娘,还有显宗。"

"原是想问的,只是看到你太过突然,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便什么也想不到了!"若微笑了,依旧像是娇养在家的大小姐,"咦,你刚刚说是显宗?显宗是谁?"

孙继宗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显宗就是你的幼弟继明,显宗这个名字还是当今皇上亲赐的呢!"

"哦?"若微愣了,瞻基何时给自己家中的小弟弟改的名字?还改的这么直白,原本家中男子都是"继"字辈的,他竟改"继明"为"显宗",这又是何意?

"娘娘,家中一切安好。如今咱们全家已然奉旨迁入京城。叔父因督造天寿山陵墓有功,前些日子被升迁至'鸿胪寺序班',显宗更得圣上恩旨入太学…."孙继宗所说种种,若微听来却暗暗心惊。这显然是皇上为了册立自己为皇后所做的一些铺垫,然而刚刚登基即这样公开提升外戚恐怕在皇太后和谏臣眼中又是给自己添了罪责。

而此时此刻这份担心又不好与继宗明讲,只好又插开话题:"继宗,那你此番来南京也是奉了皇命?"

第二卷归途日夜忆春华第41节:第十五章人归落雁后(3)

"这是自然。虽然礼部有官员迎接,但皇上还是不放心,特命为兄带了锦衣卫精骑前来护卫,皇上还说娘娘在南京受苦了,若是见到我,还可宽慰娘娘的思乡之情。"孙继宗仔细打量着若微的神色,见她眸中含着忧虑之色,于是更加刻意宽慰,"皇上对娘娘的体恤与挂牵着实令人感动。"

若微与孙继宗又闲叙了片刻,孙继宗便起身告退。

若微目光一扫看到侧立在旁的紫烟星眼流波、桃腮满晕不由笑道:"紫烟,你去送送。"

紫烟立即应了,她悄悄跟在孙继宗身后轻移莲步,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静雅轩。走在宫中小径上像是在漫步,只是身后竟没有半点儿声响,孙继宗有好几次都停下来扭过脸回眸凝视,直到确信紫烟还跟在他的身后,这才继续迈步向前。

两人也不说话,就这样默默无言地走出不远一段路之后,孙继宗突然停步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回头,于是仿佛在意料之中,紫烟一头撞到他的背上。

紫烟吃痛地轻声"唉呦"了一声。

孙继宗却嘿嘿一笑,他转过身双手轻按在紫烟的肩头,低着头笑意吟吟地看着她。虽然不发一语,却目光灼人,紫烟的脸更红了,正如天边的流霞美极了。

孙继宗的笑容和注视如同狂风将面前女子的羞怯与屏障横扫干净,让她无所遁形,想逃也逃不掉。

于是紫烟终于狠了狠心,她仰起脸对上他的目光,在他的目光里没有意料之中的戏弄与轻视,有的只是清澈和真挚。

她再一次垂下眼帘,低喃了一句:"你欺负人!"

"呵呵!"孙继宗笑了,"我怎么欺负你了?"

紫烟有些疑惑,跟在若微身边,她见过不少美男子。俊秀儒雅、玉树临风的附马宋瑛;丰神俊朗,英气逼人的许彬;还有举手投足间就带着睥睨天下、运筹帷幄尊贵气度的当今天子朱瞻基…他们都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

然而此刻,在紫烟的心中,他们的美,他们的好,都变淡了,如烟似风飘散而去不留一点儿痕迹,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于她的脑海之中。

面前这个人的笑容有一种说不出的旖旎温柔,拈花一笑万山横,从此便深深刻在了她的心中。

紫烟觉得自己的脸快要燃烧起来了,她不知道此时自己该说些什么。

而他却开口了。

"我…还没娶妻…."丢下这句话,他便转过身扬长而去。

只此一句,紫烟的三魂七魄瞬时都被他勾走了。

第二卷归途日夜忆春华第42节:第十六章夜逢娇客至(1)

第十六章夜逢娇客至

北直隶境内的官道上车轮阵阵马蹄得得。

被官兵们簇拥在当中的一辆四马高车正不紧不慢地向前行驶着,若微怀中搂的娇儿正是郡主锦馨,坐在一旁小心侍候的正是湘汀和紫烟。

"娘娘,这天气太热,皇上让咱们走水路原是一番好意。"紫烟手拿团扇为若微扇着风,湘汀则用锦帕轻拭去馨儿额上的汗珠儿。

若微倚在靠枕上不发一语,神色深沉而清冷。湘汀与紫烟面面相觑,想要劝慰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若微有些乏了,原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谁成想眼前立即浮现起那惊悚的一夜。

六月二十三日,若微一行人在礼部官员的安排下,启程从南京出发乘船北上返京。这是常德郡主朱锦馨第一次坐船,所以她十分兴奋,在船上各处走来跑去看什么都觉得很有趣。

女儿的欢愉驱散了若微对南京的留恋以及对即将迎来的后宫生活的恐惧与排斥,月华初上,用过晚饭之后她便坐在船头抚琴抒怀。

在悠扬的曲音中,对着月夜浸染的江河抬头远眺两岸星星点点的渔火,心情立时舒畅了许多。这是一幅流动的春江花月夜,虽然正值夏日,但对于即将与瞻基重逢的她来说不是春日更胜春日。

"娘娘,时辰不早了,早些安置吧!"司音、司棋从船舱内走了出来。

"馨儿睡了?"手指轻抬,曲音暂歇。

"是,郡主今天玩的太累了,澡还未洗完就睡在浴桶里了,湘汀姐姐和紫烟都陪着呢!"司棋上前扶起若微向船舱走去,司音则在后面抱琴跟着。

官船内虽然设施完备但总还是免不了要随着水波轻微晃动,若微净面更衣之后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翻来覆去却难以成眠。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刚刚打了个盹,就在一阵剧烈的摇晃中惊醒。

耳边是众人的奔走与疾呼:"沉船了!沉船了!"

在床榻边守夜的司音立即点亮灯烛,司棋披衣起身刚想推开舱门看个究竟,却不由大声惊叫:"天呢!这房门怎么打不开了!"

若微腾地一下翻身下床几步奔至门口用力推了推舱门,果然好像是从外面被锁住了,怎么用力推都打不开。

"娘娘!"司音面色霎白,惊恐地看着若微。

"沉船了,快跑啊!沉船了!快跑啊!"外面喊声、叫声、哭声混成一团,火烛掩映人影婆娑投在窗子上更是吓人。

"窗子,跳窗户!"若微高喊。

司音与司棋双双奔至窗下,只是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立即落空:"娘娘,窗子也打不开!"

"什么?"若微脸色大变。

她隐约听到隔壁房里女儿的哭声,立即心乱如麻,环顾室内却发现无计可施。

外面火光冲天。

"失火了!失火了!"

"快救火!"

"救什么火?船都要沉了!还是快跑吧!"

情势更加紧急。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阵重重的拍打声:"娘娘….若微,快起来,船要沉了!"

是孙继宗的声音,若微立即奔至门口:"继宗,门打不开了,你快去看看馨儿!"

"门怎么锁上了?"孙继宗声音大变,一阵利刃相抵的声响过后,咣当一声,仿佛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掉在了地上,门随即被一脚踹开。

孙继宗与身后几名锦衣卫冲入室内,把若微与司音、司棋拉了出来。

"娘娘!"孙继宗刚要开口。若微已然奔至隔避房间,火竟然是从这里面烧起来的。

孙继宗手中银光一闪,劈开了房门。然而烟雾缭绕,里面的格局已然看不真切,若微只觉得心如刀狡,想也未想就要冲进火海。身子却被孙继宗狠狠拉住推到一旁,而他自己则带着手下冲入火海。

船下沉的速度很快,甲板上的水已经浸到小腿,而船上的建筑又因为火势过猛已燃去了大半,所有的人都在奔跑,会水的已跳入水中,不会水的抱着船栏惊呼唉号。

司音与司棋跪在地上狠狠拉着若微让她不能移步。

她瞪大眼睛紧紧盯着那被大火渐渐吞噬的船舱,那里面是她的女儿,是她如珍似宝的馨儿。

"锦馨",记得当初朱瞻基为她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踌躇了许久,总是不满意,最后女儿百天的时候才定了这两个字,说是取"万芳之馨"的意思。

"万花之馨"?难道未到花期,就这样早早夭折了吗?

若微眼中无泪,她此时才明白这人如果真到了伤心欲绝、万念俱灰的时候原来是哭不出来的。因为心在滴血,流淌的也该是血而不是泪。

"娘娘!"司音、司棋双双哭了起来。

当积水已经过膝,人站都站不稳的时候,孙继宗抱着馨儿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紫烟与湘汀也被锦衣卫们拖了出来,仿佛只差一步,"叭叭"两声过后,船舱便被大火燃尽,不留半点儿痕迹。

若微立即扑到馨儿的身上,她似乎睡的正香,不哭也不闹。小脸被熏的黑黑的,衣裙也被弄的残破不堪。再看湘汀和紫烟情形更惨,紫烟的腿…紫烟的腿被烧到了….

第二卷归途日夜忆春华第43节:第十六章夜逢娇客至(2)

"紫烟!"

"娘娘,船要沉了!"继宗把馨儿用衣袍一裹系在背上,又吩咐手下道:"快去拆些船板来!"

"娘娘,我会水,我带着郡主你自可放心。你们抱着木板,只要坚持住,遇到过往的商船我们就有救了!"孙继宗仔细叮嘱着。

"娘娘,你看!"顺着司音手指的方向,看到不远处一艘商船正疾速向她们驶来。

"我们有救了!"

当积水深及腰部的时候,商船靠近了她们。

正当大家踌躇着该如何攀至对方船上的时候,从空中抛出一条带着铁勾的绳索不偏不倚正好勾在沉船的船帮上。

就这样,她们得以逃生。

惊魂未定的上了对方的船,然而还未及喘息片刻,看到商船的主人,若微不由又是一惊。

这是一位三旬左右的女子,身上只穿了件淡绿色的绸衣,头上也没有珠环钗饰仅以一支玉簪将满头云雾松松地挽了一个流云髻,素面朝天不施半点儿脂粉,然而即使如此也难掩她秀美绝俗的容颜。

若微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正想开口相询,但是她却轻盈一笑抢先说道:"同为路人出手相救不必相谢。"

于是纵然若微有千般疑惑也必须悉数咽下,随后那女子手下的侍女仆人便将她们这些人一一安置。

事发如此突然如同惊天浩劫一般,官船上的仆役与船员折损大半,得以生存的部分官员与护卫们都精疲力竭很快下去各自休息。

可是若微根本无法入眠,午夜惊梦的一场大火来的蹊跷极了,可是手法又是那般的熟悉。稍加思忖便不难得知,有谁想置自己和锦馨于死地,又是谁不想让自己平安回到京城。

只是瞻基难道不会预见今日的情形吗?

是派了锦衣卫来接,更指派了自己的兄长继宗随行护卫。每餐也皆有银针相验,可说的上是小心翼翼了。可是为何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明目张胆的让官船失火,而自己的房门又被反锁,那么这船上的人,船工、侍卫、奴婢以及礼部的官员,这些人当中竟有她的人?难道她的关系已经渗入朝中了吗?

一想到此,若微便不寒而栗,后宫的内战争果然不是孤立的,那么朝中暗助她的势力又来自哪里?

若微心绪难宁,耳畔忽地响起一阵轻缈的笛音,于是披衣起身推开房门,寻着若有若无的笛音,若微悄悄走到船主的舱外。

"进来吧!"这门竟然自里面打开。

进了舱门才发现这间居室与许彬画舫上的格局摆设一般无二。

"坐吧!"那女子将若微让到罗汉床上,又亲自斟了热茶递到她手里。

直到此时若微一直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喝了半杯茶略为定了定神终于开口问道:"羽娘姐姐怎知妹妹有难?又怎会来的如此及时?"

羽娘笑了,她虽然长年在秦淮河上的风尘之地斡旋却并无半点妖媚风尘之态,明眸里闪烁的光华总这样清澈,她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品了一口,又拈起果盒里的一片梨干放在嘴里细细嚼着,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妹妹如此聪慧何必还要问我?"

"聪慧?"若微唯有苦笑无言以对。

"好了,不逗你了!"羽娘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公子料到妹妹此番回京路上定是不会太平,所以特命姐姐我沿路相随,只是你们这官船架子大的很,寻常的船只都不得靠近,无奈只好远远跟着。"

"许彬?"若微面上微窘:"他又怎么会料到这突来的祸事?"

羽娘秀眉高挑,面上神色颇有些不以为然:"这世上哪有我家公子料不到的事情?妹妹想不到只因为身在此山中。妹妹只要想想,谁最不希望妹妹回京,就不难明白了。"

若微怔怔地盯着面前的茶水,那浅浅的淡绿色的影子幽静中透着诡异,她以手托腮喃喃低语:"人还未回宫就无端被卷入风波之中,这回了宫又会怎样?她也太过了,难道非要至我们于死地不成?"

第二卷归途日夜忆春华第44节:第十六章夜逢娇客至(3)

"妹妹做何打算?"羽娘目露寒光,看着若微不由有些气恼,为了她这些年公子是费尽了心机,处处替她周全又为她暗中化解了多少麻烦?可是她总是这样一副风淡云清毫无作为的样子,心里真是有些怒其不争。

"打算?"若微摇了摇头,"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如今事态进退两难,由不得我。"

"谁说的?"羽娘轻哼一声,从桌几下面拿出一册书递给若微。

"这是什么?"若微目光一扫更是如坠云端不明就理。

"这是公子让我转送给妹妹的。是唐朝则天武后的《女训》。"羽娘看到若微眼神儿恍惚仿佛依旧不得要领,于是索性直言道:"当初则天皇后从感业寺被皇上接入宫中,在册妃之前遭皇后嫉恨,皇后多次陷害欲将其除之后快。这处境与今日妹妹的境遇何其相似?妹妹可知则天皇后如何转危为安扭转乾坤的?"

若微淡然一笑:"武后并无作为,而王皇后却咎由自取,竟然联合淑妃在宫内施巫术,犯了朝庭大忌…."

"非也!"羽娘冷笑道:"真正令皇上痛下定决心废后的正是小公主之死。"

此语一出,若微神色大变。野史传闻,王皇后去武则天的寝宫探望过小公主之后,小公主便蹊跷而亡,高宗皇帝李治听闻之后龙颜大怒,认定是王皇后因妒生恨谋杀了小公主因而下旨废后。后来民间渐有传言说小公主原本是武则天为了陷害皇后而亲手杀死的。

羽娘手执茶壶在她的杯中徐徐注入茶水:"妹妹也该好好想一想了,每次都是这样被动,怕是到头来,不仅是自己受苦,还要连累许多无辜之人。"

若微的目光重新投在那本《女训》上,许彬的意思她此时才真正明白。与其总是被动挨打倒不如奋起一击,也许还能争出一条出路。

第二卷归途日夜忆春华第45节:第十七章无雨晴空照(1)

第十七章无雨晴空照

骄阳似火,整个皇宫里所有的主子都在睡午觉,乾清宫的东暖阁里也静悄悄的,大明天子朱瞻基坐在桌案前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汗水顺着他的面颊悄然滴落,眼前的冰镇酸梅汤早已被暑气熏得温吞吞的,而他却忘了喝。直到最后一本奏折批完,才稍稍松了口气,他微闭龙目以手撑头,一脸倦色、眉头深锁,仿佛心中积了许多难以决断的大事一样费尽思量。

侧立在旁的倩影悄悄走上前伸出一双玉手在他脖颈之处轻轻揉捏,绵绵小手柔弱无骨而力道却恰到好处。朱瞻基立时感觉轻松了不少,他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何时来的,怎么朕都没有发现?"

"皇上日理万机,全神聚精于奏折之上哪里会看到月奴?"她嘟着小嘴一副娇憨可人的俏模样。

朱瞻基盯着她仔细打量,今日她穿了一身翠绿色的宫妆如同碧荷映水清新至极,细观她的容颜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与熟悉,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心无旁骛地相信她,并把她带回宫。只是细揣之后仍不免暗存疑虑,于是说道:"返京路上太过匆忙,一直没来的及细问你的身世,如今得了空,你就跟朕说说。"

"皇上,永乐十八年腊月在北郊冰场,演武军士中的一个兵卒欺凌弱小,您与越郡王仗义相救,此事,您还记得吗?"月奴的手从朱瞻基的脖颈之处轻轻滑下,她的身子也如一片轻盈的飞絮飘落在地上。是的,她跪在他面前,把头轻放在他的膝上。

这个动作让朱瞻基陷入惊诧之中,是的,皇家子孙天之骄子,从小他身边就不乏投怀送抱主动示好的女子,只是不管她们或是娇媚、或是柔美,再或是火辣,他都可以严辞拒绝,他讨厌那些女人带着种种目的亲近或是盲目的崇拜与逢迎。因为他知道,她们献媚的是他的名号和身份。

所以他可以对她们置之不理,漠视或是干脆一把推开。然而对于面前这个如同草芥一般又身世不明的平民女子月奴,他突然觉得难以拒绝。

"您不记得了,是吗?"她笑了,仰起头,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莹光,是泪吗?朱瞻基疑惑了,如果是泪,为何她的唇是在笑,笑起来还有淡淡的酒窝。

"对于您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对于我,这个被您救过的孤女那就是生命的全部。"她含着笑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原本是含泪滴血的凄惨经历,然而她含笑讲来却像一个感人至深的传说。

朱瞻基难以置信,可是他又不能不信,艰难地抽搐着嘴角:"你,太傻了。"

那一年,还是皇太孙的朱瞻基携若微与二弟越郡王朱瞻墉一起去北郊冰场阅军,正巧遇到一位兵士仗势欺人威逼民女,朱瞻基出手相救,在他而言只是一桩随风而逝的小事不足挂牵。而她却因为这样的一面之缘疯狂地爱上了他,孤身直入内城想尽办法只为再见他一面,却不料被别有用心的汉王遇见。

"皇上,您知道月奴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吗?"月奴笑了,她仰着头亮晶晶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朱瞻基:"他把我带回汉王府,他说要教我规矩,教好之后再带我去见您。规矩?他的规矩就是强迫我做了他的女人。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再也没脸去见您。那天晚上新月如钩,孤星满天,她们便给我改了名字叫月奴。"

朱瞻基怔住了,他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对她那份莫名的怜惜正是因为她这双眼睛,因为与若微的很像很像,都是明亮而清澈的。只有在细看之下才会发现她们的不同,若微是恰似明珠美玉般纯净无瑕的灵动之眸,而月奴的眼神儿里则满是孤寂和幽怨,冷俏俏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沧桑。

从小客栈里看到她的第一眼,朱瞻基就知道她是一个藏着秘密和故事的人,绝不是寻常的小家碧玉更不是沦落风尘的大家闺秀。她就像长在山涧边一株不知名的野草,弱小却并不堪怜,因为她迎风而舞自有一番倔强和气度,鲜活生动比宫中所见的女子真实而直白。

她想要的就那样直接表露在脸上,坚定中又带着飞蛾扑火的勇气让人难以拒绝。

"失了身我应该去死,可是我没有。我顺从他,奉迎他,一点儿一点儿取得他的信任。我知道他想让我干什么,我也知道如果我不做他还会找别人来做同样的事情,所以我做。"月奴再次把头枕在朱瞻基的膝上,声音低缓如同自言自语一般:"七年的时间,我等到了。他让我守在小客栈去认人。认出你之后给你的饭菜里下药,他说那不是毒药,你服下了,他可以得到江山,而我就会得到你。"

这是供词吗?朱瞻基心中暗暗发狠,这是供词,只是这样的供词能用来法办叔王吗?

"我不信,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所以我给你暗递消息,我知道你会信我的。"月奴一直在笑,但是透过那层龙袍,朱瞻基分明感觉到膝头微微有些湿润,凉丝丝的珠泪浸入他的肌肤。他恍惚了,记忆中曾看过很多女人流泪。最怕的是若微的泪水,一滴一滴晶莹剔透像是颗颗明珠,瞬间在他面前摔个粉碎令他心痛不已。

而这一次,她没有在他面前哭,她一直在笑,但是她的泪却无声无息地浸入他的内心。

朱瞻基抬起手,他很想轻抚她的发髻,只是隔了片刻,这手还是收了回来。深深吸了口气,朱瞻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姓什么?"

她索性撒起娇来,用手指在他的膝头写了一个字。

"吴?"朱瞻基微一思忖:"朕为你改个名字,以后你就叫'雨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