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站在墙角,静静的看着皇室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看着潘美人对惊魂未定的宫人们训话,潘美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编出来的。
这些粉饰太平的话浑然天成,逻辑清晰,似乎比真话还真,他几乎自己都要相信了这是真相了。
自欺,方能欺人。
若没有这番谎言,今天齐王必定会血洗未央宫。
可是王悦听着这番话从潘美人嘴里说出来,觉得字字皆是讽刺。
他看着一家三口的拥抱,眼里没有皇室,只是普通的劫后余生的一家三口。
如果看到大街上普通的一家三口,男主人是个白痴,女主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女儿年仅十三,尚未长成,这样的一家人被人欺负,无论是王悦还是士族其他人,都会出手帮忙,赶走恶徒,让这一家人重归宁静。
但因这家人是皇室,士族就会袖手旁观,认为这是宗室之间内部的权力斗争,与士族无关。
尚书令王戎对他说,权力斗争,只有立场不同,没有正义和邪恶的区别。
所以,权衡利弊,才是一个合格士族该做的事情。
琅琊王氏的族长、未来的一国宰相,绝对不能以正义和邪恶来衡量眼前的斗争,不要被情绪和好恶来左右你的思维。
你要始终保持冷静,分析利弊,做出对你、对族人最有利的抉择……
王悦这一年在王戎的教诲之下,学着士族的那一套处事规则,不仅仅是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琅琊王氏那些彪炳青史的祖宗们也是靠着这套处事规则将家族的荣光延续了几百年,从春秋战国到两汉三国魏晋,代代都是大官,每隔几辈就出一个举世皆知的贤人。
然而这一切在看到清河羊皇后母女被三百侍卫围攻、在看到齐王的嚣张跋扈、在看到一家三口的拥抱、在听到潘美人尽力克制住愤怒慌张,故作镇定的召集宫人训话粉饰太平之后,王悦开始反思,开始质疑。
这样做,就一定对吗?
王悦脑子里有两个小人打架,不分胜负,他觉得灵魂都要生生劈成两半,理智告诉他王戎说的是对的,可是他无法对皇室一家三口被齐王欺凌的遭遇视若无睹。
到了黄昏,皇宫要关门,外臣不得入内,今天是小年夜,每个人都要回家吃饭。
王悦回到永康里琅琊王氏居住地,这里一片祥和,平静和睦,与皇宫的肃杀焦虑截然不同。
曹淑看见儿子衣服上有血迹,慌忙追问,王悦疲倦的摇头,“我无事,我去洗个澡。”
曹淑直觉不妙,“是不是宫里出事了?清河公主和皇后如何?”
王悦默不作声,走进房间,把门关上了。
曹淑焦躁不安的等待儿子洗完澡出来吃饭,宫里突然来了赏赐,“纪丘子世子今日立了大功,诛杀刺客。这是帝后的赏赐。”
送走宫使,曹淑熟练的从一堆赏赐中翻出一个装着首饰的盒子,打开夹层,里头是潘美人的密信,说了今日发生的事情,说她受到齐王的监视,行动不便,要曹淑保持冷静,准备带着王悦和清河这两个孩子南渡去建业,必要时,可以将他们迷/倒,强行送走。
羊献容决定和白痴皇帝在一起,生死与共,潘美人也不会离开羊献容,她们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要曹淑照顾好两个孩子。
看到齐王意图玷辱羊献容,曹淑气得拿信纸的手猛烈颤抖,简直太下作了!我要杀了他!
曹淑把信件扔进火盆里,披上大钟,全身上下裹得严严的,吩咐侍女,“我有事出去一下,待公子洗完澡,要他先吃,不用等我回来。”
侍女道:“是,奴婢去吩咐他们套车。”
曹淑道:“不用坐车,我骑马出门。”
曹淑上马,往四夷里方向而去。一直以来,她都讨厌刘曜,尽量避免和他接触,觉得刘曜配不上高贵的羊献容,羊献容爱上他就是个灾难,一旦暴露,就要背负叛国之名。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曹淑才不管什么叛国不叛国的,这个国家连自家皇后的尊严都保护不了,任凭权臣欺凌,我还管他刘曜是不是番邦杀神!
连刘曜这种粗鄙之人都不曾强迫羊献容,齐王司马冏,堂堂皇室宗亲,居然干出这种丧心病狂之事!
愤怒的曹淑奔向四夷里香料铺,打听刘曜的消息。
香料铺掌柜把曹淑请到后院,道:“主人这一年都没有来洛阳。”
曹淑扑了空,道:“我去那里可以找到他?”
掌柜打量着曹淑,“主人行踪不定,有时候征战,有时练兵,不过主人临走前吩咐过,若是纪丘子夫人和潘美人来找他,就立刻快马加鞭把消息传递到新兴(今山西汾水一带),他府上的人会将信件转达。”
曹淑提笔写信,写了几行都不满意,她担心信件一旦外泄,羊献容真要背负叛国之名就如同雪上加霜,干脆在信纸上画了一只羊,再画一把刀架在羊脖子上,能表达意思就行了,这样即使信件外泄,也不会连累羊献容。
“十万火急。”曹淑拿出琅琊王氏的令牌,“今晚就出发,拿着这个出城,如遇关卡,这个东西会有些用处。”
掌柜不敢怠慢,“我这就去安排。”
与此同时,永康里纪丘子家。
王悦洗了澡出来,却不见母亲,侍女说夫人外出。
王悦看着案几上的菜肴,毫无胃口,一股气堵在心里,不上不下,他从帝后赏赐的礼物里挑选了一些东西,带着礼物去拜访邻居。
过小年一家团聚,王戎夫妻膝下无子,无论什么节日都只有老夫老妻两人,吃到一半王悦来了,王戎这么抠门的人居然舍得要厨房做一桌客饭送过来。
王悦忙道自己吃过了。
“那就吃些果子吧。”戎妻拿出地窖的钥匙,要仆人去取他们最金贵的脆梨招待王悦。
纵使过小年,这对抠门夫妻也舍不得吃脆梨,留着高价卖给别人。
王戎看得出他心事重重,匆匆吃了几口,把邻居小王去了书房,“说吧,发生什么事情了?”
王悦一拜,道:“我想请教县侯,如果看到有人去一家三口家里闹事,男主人是个残疾,无力自保;女主人柔弱;女儿还未及笄,我该转身走开,还是应该上前阻止那人闹事?”
王戎说道:“你应该先搞清楚闹事的原因,有时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王悦又道:“就像我们琅琊王氏一样,都是一家子族人,有血缘关系。只是这一家三口继承的家业太过诱人,被那人盯上了,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就去一家三口抢夺家业。”
王戎道:“就像一个小孩子背着一箩筐珠宝行走于闹市之中,自身的力量和他的财富不匹配,必然会招来祸患。”
王悦问:“县侯是说,是这个小孩子的错吗?”
王戎道:“这时候就需要国家律法干预了,百姓交税,其实就像对土匪交保护费一样,既然出了钱,就要提供保护,国家律法就是纠正人间不平事,为受害者讨回公道的。”
王悦道:“县侯的意思是说,我身为朝廷官员,吃朝廷俸禄,就该路见不平,帮扶弱小了?”
王戎点头,“是这个意思,不然当官干什么。”
王悦问:“如果抢夺族人产业的人势力强大,我都斗不过他怎么办?”
王戎道:“你的姓氏、你的爵位,这都是资源,想办法动用一切力量啃掉这个硬骨头,最后用律法约束他,官威就是这样在一次次的斗争中形成的,如果想要别人服你,你就得一次次的显出本事来,光靠姓氏怎么行。”
王悦问:“那么,如果被欺负的一家三口就是当今皇上呢?”
王戎:糟糕!居然被这小子拐到坑里了,老夫晚节不保啊!
☆、第48章 八方支援
王悦并非人云亦云之人, 他会反思, 曹淑的洗脑、嵇博士的教导、还有王戎的耳濡目染, 他都并非全盘接受,他总是会掺进去自己的想法。
今天长乐宫惊险的一幕,王悦一下子明白为何清河会突然疏远, 是因清河尊重他的立场, 并不以过往的交情来强求。
清河看似平易近人, 逛街买东西必定要砍价, 其实内心骄傲的很。
看着清河策马闯进正殿救母亲,王悦内心是震撼的,他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冷血了, 清河是公主,她也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啊, 如果一切都用利益和立场去权衡,那么人和工具有何区别?
可是王悦也明白,仅凭一己之力, 勉强化解了这次危机,那么下一次呢?
齐王明摆着不甘心。
王悦势单力薄, 他需要帮助。
有能力帮助他对付齐王的, 只有尚书令王戎。
王悦思考着措辞,给王戎挖坑,王戎猝不及防陷进去了。
王戎故作镇定的撩了撩胡须, “咳咳, 如果是皇室一家三口, 那就不一样了,这是司马家自己的事情,得靠他们自己解决。”
又是老生常谈,王悦这次登门就是搬救兵的,岂会轻易被王戎敷衍过去?道:“今日,齐王围住了未央宫,意图不轨,清河公主单骑闯进正殿,举剑刺齐王。”
王戎一愣,而后站起来检查门窗,看是否有人听壁角,而后朝着王悦招手,“你坐一点说话。齐王为何围未央宫?他要逼宫,应该围住皇上的紫光殿才是啊。”
王悦挪过去和王戎对坐,低声道:“齐王欲对皇后不轨。”
王戎脸色一边,“玷辱国母,齐王简直□□熏心,他不想当大司马了?”
王悦道:“他不再满足大司马的位置了,他想当皇帝,他想占有羊皇后,坐拥江山美人。”
王戎:“简直痴心妄想!你是如何得知的?”
王悦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道:“……之前我一直搞不懂齐王为何坚持要扩张大司马府,打破皇宫西苑院墙,原来是存玷辱皇后的龌蹉心思,如今齐王色心没有得逞,他又羞又恼,岂会善罢甘休?只因马上要过年,对外还有成都王司马颖虎视眈眈,逼宫篡位的时机未到,他不方便动手罢了。”
“县侯,齐王是必反的。而且,只要西苑墙壁一天没有修补,皇后就一天不得安寝,身为人臣,连一国皇后的尊严都不能保护,还有何面目称臣?”
王戎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个地步,叹道:“可是皇后是女人,名誉比真相更重要,我们不仅不能谴责齐王暴行,还要替齐王遮掩丑闻。她若因失贞而被废,下场只会更惨。这就是现实,男女之间的丑闻,男人只是风流韵事,女人无论有无对错,都会被打入无间地狱。”
王悦道:“既然如此,我们琅琊王氏要阻止齐王□□得逞,这样才会阻止事件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县侯,大年初一大朝会,请县侯带头上奏,修补皇宫西苑围墙,我和县侯多年邻居,关系尚可,尚有一堵围墙隔着,皇宫乃君主之家,岂能被臣子挖墙角?县侯乃文坛领袖,太学多少学子向往之,一呼百应,到时候——”
王戎打断道:“到时候,齐王感觉士族对他的强压,他必生忌惮之心,必定会把城外二十驻军以换防为由,调入京城,将皇宫中领军、还有京城里的中护军全部换成自己的人。到时候,就不仅仅是皇后贞洁的问题了。齐王一旦觉得自己被所有士族反对,他干脆狗急跳墙,杀了皇帝,强占皇后,强行登基,能快活一天是一天,你真要看到这一天到来吗?”
王悦脊背全是冷汗,“县侯的意思是,我们明明知道齐王□□熏心,意图对皇后不轨,依然什么事情都不做,眼睁睁看着齐王将皇后生吞活剥吗?”
王戎说道:“一个女人贞洁,和一个都城的存亡,你会如何选择?”
王悦道:“我都要,我会奋力一搏!”
王戎拍着他的肩膀,“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我理解的天真。但是,等你有了我的阅历,到了我的年纪,你会改变选择。”
王悦尽量克制住掀桌的冲动,问道:“如果这个女人是县侯夫人呢?”
“你放肆!”王戎怒不可遏,一巴掌扇过去。
王悦故意不躲避,硬生生用脸接住了这一巴掌。
霎时,王悦的左脸出现五个手指印。
王悦说道:“请县侯记住您刚才挥手打我这一巴掌时愤怒。牢牢的记住,不要忘记。如此,县侯才能体会我此时此刻对齐王的愤怒。”
言罢,王悦站起来,拜别王戎,“我明日还来问县侯这个问题。”
王戎道:“滚!大过年的,我不想见你。”
王悦指着脸上的五指印,“这大过年的,被县侯打成这样,也不好出门恭贺新年,只能天天来叨扰县侯。”
次日,王悦果然又来拜访邻居,王戎早就命令仆人不准开门,不想看到王悦这张脸。
王悦也不纠缠,回家拿了个平时用来打铁铸剑的大锤子……开始捶墙。
捶的就是两家之间的围墙。
一捶,新粉的墙皮开始簌簌掉粉。
二捶,墙皮开裂,成蜘蛛网形状。
三捶,蛛网破裂,掉整片整片的墙皮。
四捶,垒成围墙的青砖出现一道白印。
王戎实在不堪其扰,来到隔壁小王家,找纪丘子夫人告状,要她好好管教自个儿子。
但是侍女告诉王戎,纪丘子夫人一大早就出门了,不在家。
也对,倘若曹淑在家,定不会容许王悦公然拆家。
王悦用打铁练习臂力,耐心和力量非比寻常,他昨天投掷长矛将对清河无礼的侍卫贯穿在地,今日抡起锤子也是破坏力惊人,轮到三十七捶的时候,咚咚两声,围墙中间两块青砖落地,被砸出一个大洞。
洞的另一边,是王戎冰冷老态的脸。
一老一小隔着洞口两两相望。
王戎:“你要折腾什么时候?放弃吧,无论你如何折腾,都改变不了我决定。大不了,我不住这里了,搬家。”
王悦说道:“我得把这道墙砸出来,再修一条小路,方便通行,以后县侯家的脆梨、柿子,都任我采撷,都是琅琊王氏自己人的产业,分什么彼此呢。”
就像昨天打巴掌一样,王悦想方设法点燃这个七十岁老头的热血,让这个油滑世故的老头体会到皇室一家三口的痛苦。
王悦也不知道是否会起作用,但是,只有得到竹林七贤之一、琅琊王氏族长、文坛领袖、尚书台尚书令王戎的支持,才有可能遏制住齐王膨胀的野心。
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王悦和清河一样,都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们都不会放弃一线希望,追逐着微弱的光。
“你——”王戎觉得不等齐王动手,他就会被王悦活活气死。
这该死的少年意气!
“你娘快要回来了,我就不信她会容你放肆下去!你这不知深浅的玩意,就这样还想当宰相,做梦去吧!”王戎气得负手而去。
王悦不管王戎的羞辱,继续轮捶砸钱。
轰轰轰!
一声声传到王戎耳边,王戎不堪其扰,用棉花堵了耳朵,可是耳朵听不见了,脑子却能“听见”,无论王悦是否抡起捶子,他都能够听见。
不仅如此,这一声声似乎锤到了他苍老的心脏,跟着锤子的节奏一起跳跃起来……
曹淑去那里了?
还是四夷里,曹淑迫切的想得到刘曜的消息,香料铺掌柜看见她,很是愁人,“昨晚才刚刚送出城,没那么快。”
曹淑道:“你们在京城有多少人?”
掌柜的指着自己:“我,还有两个伙计。”
曹淑道:“别骗我了,刘曜的心思我懂,他不可能只在京城安□□一个耳目,你把所有能打的人召集起来,我好心里有数,以备不时之需。”
“这……”掌柜很是为难,但是刘曜有过命令,这两位夫人所求,都要尽力满足,“大概两百来个人,有匈奴人,也有汉人,鲜卑人,我们都只听主人的话。”
曹淑问道:“有无刺客?或者奸细?”
掌柜咳咳两声,“对我们而言,不是奸细,是斥候。有十来个,分散在各大官员家里当奴婢,刺探消息。”
曹淑问:“齐王身边有吗?”
当然有了,齐王是主人要求重点监视的人,掌柜嗫喏片刻,说道:“有个人在大司马府库房里当账房先生。”
曹淑大喜,“这个好!他武功如何?可会刺杀之术?”
掌柜说道:“此人武功平平无奇,但是精通算术,打一手好算盘。他不会刺杀,而且,一个仓库账房先生,地位卑微,根本无法接近齐王。”
曹淑只得放弃,说道:“要这个奸——斥候把大司马府这几天,尤其是从今天开始入库的物品名录抄录给我,尤其是兵器盔甲烟火等等用于军事方面的东西。我要知道大司马府库房动向。”
曹淑做事风风火火,雷厉风行,连丈夫王导平日都有些怕她,现在曹淑在四夷里香料铺发号施令,
不怒自威,掌柜不知觉遵从她的安排,立刻安排下去了。
曹淑看着皇宫方向,如今清河一家三口皆困在里头出不来了,外头有大司马府的侍卫以过年期间加强保护为由,层层设关卡,清河一家人在宫里插翅难飞。她今天早上递了帖子要进宫拜见羊皇后,也被侍卫拒绝,说皇宫在忙年,要等大年初一大朝会,内外命妇们才能排队进宫朝见皇后。
曹淑心急如焚,她的亲生女儿,她的知己好友都在里头,你们一定要撑住啊,等我救你们。
与此同时,皇宫,西掖门,荀灌下马,朝着守门的侍卫出示进宫符牌。
侍卫看都没看,直接拒绝:“皇宫不接访客。”
荀灌道:“我和清河公主早有约定,今天进宫教她射箭,不信的话,你去通报一声,她准让我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