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自己竟然也会反感起“背叛”这个词了?
“送白夫人出去!”桓昌雅一挥手。
暗处立刻闪出两个影卫,分别架起她左右两手。
“你们不敢!放开我!父亲在的时候,你们可以这样对主子吗?!”冷溅荏花容失色,尖叫道。
桓昌雅叹了一口气,走到她面前,低头道:
“白夫人,青莲教主之位传男不传女,你现在只是剑阁山庄的白夫人。婚宴当中失踪,你可要好好想回去怎么跟白庄主解释啊。”
冷溅荏左眼缓缓流出一滴眼泪。
“我竟然为了你这样的人,背叛了小澈…我真是傻子…”
“是的,你就是傻子。”桓昌雅邪气的笑道。
女子恋爱的时候,大多都是傻子。
忽然有侍卫进来,单膝跪下,报:
“白梅的苏先生派使者,说是给桓副教主一个礼物。”
“副”主教,每个人都要把“副”自说出来。
“打开。”
一个长匣,抱起来轻如鸿毛,打开只装了一件衣服。
月白色长袍,自胸部一下沾满鲜血。
血迹尚未完全凝结,点点刺目,如盛开牡丹。
桓昌雅心立刻拧紧了。
这是白平时常穿的一件袍子,那夜他走的时候,就穿的这件。
怎见浮生不若梦
我问断风:“即刻出发?”
断风说是。
于是顺着一条蜿蜒小路离开剑阁,离鸢暗地里施展身形跟在我后面一直到过了剑阁两边夹山的狭隘关口,方才回去。
过了关隘便是丘陵地带,人口逐渐密集。那里的茶园农田全仰仗剑阁天险屏障北方蛮族侵扰,又全仰仗剑阁通路与北国人民通商,换回皮毛鹿茸,面粉干肉。蛮族游离不定,穴于北国深山之中,常在春种秋收,牧场生羔时出来抢掠,北国居民不堪其扰。
“慕容家也有他们的苦楚啊。”我徒自叹道。
断风回头面无表情的问:什么?
我摇头。他丢给我一个覆着青色面纱的斗笠简单命令道:“戴上!”
关隘外有两匹等候的骏马,我带上斗笠后选了黑色那匹骑上去。断风翻身上了白色那匹,正准备扬鞭策马,回头见我忽然原地不动。
“我不会骑马。”我老实交代。
姐姐我这种现代人,哪有机会学骑马?第一次见到真马还是在马戏团捏…
“那你怎么来的?”断风问。
“跟着戏班子一路走来的 ”
“不要装了,我见过你骑马。”他冷淡的说:“拿鞭子在马屁股后面拍一下,马儿就往前跑了。”
“哦。”
我依言拿起一根挂在马鞍旁的鞭子哗的一飞,刚听断风喊了句“轻点!”马就抬起前蹄嘶鸣一声狂奔出去,而我以一种优美的弧线被抛了出去,啪的一声摔在…阿勒,怎么这么软?
我以一种优美的弧线被抛了出去,啪的一声摔在断风怀里。
确切的说,是落地前被他接住。
“我失忆了,不记得怎么骑马了。”我嘟嚷着解释。
“算了,你坐我后面。”他哼道。
江南五月,暮春时节,茶花开过了,树荫正浓郁。大片的云朵从高天中流过,我们的马在云投射下的阴影中忽明忽暗的穿行。马奔腾得飞快,我们如同在光阴里穿行。
坐在断风身后,不得已紧紧拽住他的衣服,我没有少问问题。
断风一概不答。
来时十天的行程我们三天就走到了,目的地却不是冰雪白梅宫,而是还要往东走的落雪行宫,断风说苏锦紫在那里等我。
白梅围攻青莲,苏先生到了离青莲宫所在的江都最近的落雪行宫。
本来就是大伤未愈的身子,哪里经得住马背上的折腾,三天下来面色如雪,胃里翻腾,锁骨钻心的疼,几乎形容萧索。断风却不看我,头总是扭向一边,只是赶路。
第五天,到达在瑞京的落雪行宫。
断风勒马停住时,道歉似的说了句:“本来该四日前围攻青莲教的,苏先生接到暗使关于你和白公子的报告,竟然四天未出落雪大殿,只让我来唤你回去。战事紧迫,不得已只有请七公子尽早赶到。”
落雪行宫气象宏大,里面亭榭勾栏,宫宫环套,深宫景象,不像是行宫的格局。我在落雪大殿见到苏锦紫。
整个落雪大殿空空荡荡,只有地上洁白冰凉的大理石和大殿中间孤单站立的苏锦紫,依然是寻常那件的如雪衣袍,依然是那张雪雕冰凝的绝美容颜。
“哥哥?”
“你倒还是来了,淡儿。”他说。
“你不拿白公子逼我,我也会回来的。”我说。
苏锦紫脸上忽然闪过起一点希望之色:“真的?”
“今年二月你不是追到青莲宫救过我一次么,这次白梅围攻青莲,作为你的管狐使我怎么能不出力?”
他脸上的希望之色随即灭去。
“原来你是为了还债才回来,不是为我回来…”他低低叹道。
“你把白公子怎么了?”我单刀直入。
忽然转身,背对我,声音冷若冰霜:“你先听白梅暗使的报告。韩淡,你和公子小白图谋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暗使分刀,报告!”
空落的落雪殿自外闪入一个人影,面容在平常不过,你若给他戴上顶帽子像书生,添上付扁担像贩子,是张做间谍再好不过的脸。
分刀单膝跪下,开始沉稳的陈诉。
“白梅暗部管狐使,七公子韩淡(暗部,原来管狐使属于暗部?)间谍案报告如下:
七公子受管狐使之职以前,确已和剑阁山庄少庄主白公子有来往。七公子尚在青莲教时,尝与公子小白约定,合白梅,剑阁之力破青莲,报七公子母亲墨雅静夫人困死青莲之仇,再配合剑阁从内部瓦解白梅,报当年白梅血洗剑阁山庄之仇。为了计划顺利进行,七公子甚至和公子小白,天山教继承人文梓小姐三人进行了“换魂”,他左膝盖里有一片公子小白的魂,公子小白右胸中有一片文梓小姐的魂,文梓小姐右肩上有一片七公子的魂。这个看着七公子对沾有公子小白血的手帕时左膝的反应就可以明白。七公子进入白梅担任管狐使之职以后,在白梅内部安插间谍多达四十三人,包括白梅一公子离鸢,除离鸢叛逃之外其余人等皆已供认不讳。本次七公子请命去剑阁山庄,是为了暗杀庄主白恕行以协助公子小白掌权。以上信息属在下再三拷问内部清查出的间谍成员,以及买通长期侍奉公子小白的剑阁老侍女得来的,确着无误。”
“淡儿,你都听到了?你就这样把白梅卖了。”苏锦紫背对着我,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起伏。
“实话说,这里面很多东西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老实回答。
安插四十三个间谍,韩淡做了这件事情?和公子小白联手复仇的事情离鸢倒是跟我说过,可能是真的,但是去剑阁山庄不是帮你盯着慕容赤西么,怎么变成杀白恕行了?!
等等,如果如“换魂”是真的话,那么这一堆子事岂不是我前世自己做的?会不会有一天我一觉醒来想起:哦,原来我果真是韩淡。然后被仇恨充满身体。
“去剑阁山庄不是你让我去的么,雨雨,不是,白公子不是还被作为人质在桓昌雅那里么,即使我杀了白恕行又怎样,可以即位的人都不在?”我抓住一个漏洞。
“那你觉得我给你看的那张血手帕哪里来的?”苏锦紫冷笑道:“你走了没多久,公子小白就来这里找你了,被我扣了下来。你早就嚷嚷过要去剑阁,我这次找了个借口放你去,只是想试试你的忠心,存着最后一丝希望觉得暗使查错了。结果你一走公子小白就来找你,你说这事情怎么这么巧?”
“管狐使是不能背叛主人的,这可是你说的。”从青莲回来的马车上,苏锦紫是这样和我说过,“背叛主人的管狐使自死都会会经历在成为管狐使时经历的那种地狱般的景象。”
“这可以解释你每夜总是被噩梦惊醒的原因。”
“白公子在哪里?你对他怎样了?”我问。
“分刀,带淡儿去刑堂,按规矩处置。”
他背对着我,挥手,至始至终没有回头。
四名影位从本是阴影的殿角出来,一齐制住我。
手上被铐上沉重的铁链。
所谓按规矩处置,就是“膑刑”。在去沉芳斋前冰雪白梅宫的大殿上,我听到过白梅叛徒的下场。
有些事情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那就不如不跳,唾面自干。
白梅的刑堂很阴暗,四面高墙,天顶有一线惨淡光线透入。下分数小间,每间关着三到五人不等,石室冰凉,纵是暮春,里面的人冻得嘴唇乌黑。我经过时有浑身是血辨不出脸型的人扒在铁栏上呻吟:“七公子,七公子…救救我们…”
凄凉绝伦。
都是白梅的铁血男儿,敌人刀面前绝不低头,竟然被自己人彻底摧毁精神。
“这些人,都是七公子你安插的间谍。他们都是你害的。”分刀在我身后轻轻带过。
我不禁驻足,背后却抵着一把刀。
“烦劳快点走。”他说。
我被带进一间巨大石室。
只在室中亮起一个火盆,四壁都隐没的黑暗之中,每一个脚步回音重重。
一把孤零零的椅子摆在火盆前,分刀坐上去,火光明灭中他看着我笑得轻佻。
“上刑。”
走进石室那瞬间左膝一阵痉挛。地上有一片为完全干的血迹,如冰雪红梅一样刺眼,想必那是雨雨留下的。她的灵魂在我体内躁动不安。
那一夜我求饶了。
白梅的膑刑与其他帮派不一样,更为严酷。他不直接刮除膝盖骨,用在盐水里浸泡过的尖刀把两个膝盖骨在原处切碎,用人不可忍受的缓慢与疼痛。受刑的人双腿算是废了,而残留在体内的骨片会一辈子疼痛,让他铭记这次的耻辱。
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疼痛,深入骨髓。
初到这里时被桓昌雅拷问过,那时有人皮套子护着,多少苦楚还能忍受过去。
我听见自己本能的哀号。
血自双膝往下淌,在地上绘成成一幅诡异画面,如同地狱花朵一朵一朵在这冰冷的石室盛开。那是我跪在地上躲避利刃,流血的膝盖映出的痕迹。我的血与雨雨陈旧的血迹叠加,深深浅浅,形同地狱。
我爬过,哭过,求饶过,尊严扫地。
分刀用手扳过我的脸说:“我很早就等着你这一天。你看看你,现在满地乱爬,浑身是血,我早就想试试用刀划过你这种美人的身体是什么感觉…我还要让你更加尊严扫地,你想想刚才你跪地求饶的样子。”
然后他喊:“掌灯!”
顿时灯火通明,照亮了整个石室,天顶上的天光隐去了。
本来是阴影笼罩的墙壁显现出来。我看到了雨雨。
公子小白悲伤的看着我。
灰色的衣裳上血迹斑斑,在鞭刑下几乎成了布条,雪白的身子大部分暴露出来,鞭痕密布,嘴里塞着东西,手脚被铁索缚在石壁上,不能动弹不能言语,只能悲伤的看着我。
整个哭泣,乞怜,叫喊的行刑过程,都被一览无余。
我们被一起丢进一间阴冷的石室,地板上连可以当床的稻草都没有。
“你怎么这么惨?”我听到自己苦笑的问,连抱一起大哭一场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不是更惨。我从桓昌雅那里逃出来,打算去冰雪白梅宫找你,直接被苏锦紫带到这里来了。说什么‘报仇’,‘换魂’都是我不知道的事情。”雨雨苦笑的回答。
我长叹一口气。
我们蜷缩在石室冰凉的角落里。我因为受了膑刑四肢着地爬过去的,雨雨因为身上伤实在太多站不起来,也是爬过去的。我们像两只取暖的小狗挤在没有温度的墙角。
我们相互说了分开以后的事情,各自苦笑。
“原来我们前世竟有这样的孽债。我是要弑父报仇,你是要叛党报仇。可苦了雯雯,她是什么都不知道,只为了寻求自己教派失落的白狐裘被卷进来了。”雨雨低声说。
然后她有恨恨的说:“不过要不是她触动那个什么破狐裘的诅咒,我们也就没有什么前世今生转换着档子事情了!”
“你还记得我们三个一起去逛街的时候么,我们总是找不出一个统一的时间,要不我要看小说,要不你要玩游戏,要不雯雯要学习。如果现在我们能回到从前的生活,一起穿着好看的衣服去逛街,吃好吃的糖葫芦,拍大头贴,让我用什么换都可以。”
“你恨苏锦紫吗?”雨雨问我。
我认真想了想,摇头,问:“你恨桓昌雅吗?”
雨雨认真想了想,摇头。
新年之前,我们还在小寺上香,然后就到了这个世界。昨天我还在春天的马背上赶路,现在就留在阴冷的石室,面对浑身是伤的雨雨。这就像伸手去抓一束早晨窗户里射入的光线,没有现实感。仿佛我们相互偎依睡去,一觉醒来,就回来原来的世界,我依然可以奔跑,我们依然欢笑。这可能是课堂上的一场小梦,老师还执着教鞭敲桌子;可能是暮春的午睡,穿上衣服还要匆匆忙忙赶往图书馆;可能一念之间的幻想,佛说:刹那为无限。
我们又如何能恨虚无?
雨雨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企图用那一点微小的温暖为我疗伤。她一直是个善良的孩子。
“你知道么,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公子小白。闭上眼睛,他的记忆总是纷至沓来。”昏睡前那刻,喃喃的说。
隐约闻到梅花干净清幽的味道。已经暮春了,不合时节的味道,宛如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