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躲在屏后听的明白,见那媳妇去了,方从屏风后面出来,拍手笑道:“凤姐姐真正运筹帏幄之中,决策千里之外,声东击西,以退为进,并不治他们顽忽职守之责,也不怪他们慢待主子之罪,竟索性连邢姑娘一个字不提,倒叫他们自己说出来。想来他们去请邢姑娘,必然是千磕头万哀恳的,从此以往,岂敢再不尽心?”
凤姐笑道:“你今天才知道我的手段?你只看到眼面前儿你姐姐妹妹的事,比这些更厉害的且多着呢。若不是看你面上,我还真不愿这样费事,直接打一顿撵出去,另叫人进来伏侍也就是了。正为的是要你白看出好戏,学着些惩奸罚恶,恩威并施,将来这一摊子家业,早晚都是你的,降众服人,也要有些算计;便是为官作宰,交结权贵,也得察言观色。能齐家方能治国,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宝玉那里听的进,只笑着向凤姐拱一拱手,便道谢去了。自觉办了一件好事,心中着实得意,回去说与袭人,袭人也叹道:“这倒也是一件积阴骘的事。”
那媳妇后来果然找齐紫菱洲伏侍的一干人,细述凤姐之言,又百般商量着如何接回邢岫烟来。果然岫烟只说住在自己家中即可,既然已经搬出来了,倒不便再回去打扰的。急的那柱儿媳妇跪在地上打旋磨儿的磕头央告,说是“姑娘最知书识礼仁慈体下的,就耽待我们这些吃生葱就烧酒不知好歹的花子吧,姑娘若不回去,二奶奶要生扒我们的皮呢。再则没了营生,一家子几口人擎等着就要扎脖子的,刚刚脱了棉的换夹的,眼瞅着又要脱了夹的换单的。若在里边侍候,主子少不得一年四季还要赏些衣裳穿戴,若辞出园去,顾了吃顾不了喝,顾了喝顾不了穿,夏天就得光着,冬天就得裹着,那里也不要去了。姑娘忍心看着我们饿死冻死?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的佛塔’,姑娘这样良善的人,若肯点点头儿抬抬脚儿,就是超度我们,好比放生了。”
众媳妇婆子也都不住苦求。说的邢岫邢心软。那邢大舅也巴不的他仍住进园子去,又可省一份吃喝,又白得一份月钱,便努力撺掇着教搬回来了。从此柱儿媳妇等将岫烟只当成亲娘老子般孝敬,比从前伏侍迎春更加小心十分,生怕他一个不愿意又搬出去,凤姐就此关了紫菱洲,丢了他们的差使。不提。
且说诸姐妹知道宝钗重新住进园子来,都来问候,一则给薛姨妈请安,二则探黛玉之病,三则也方便相聚。因此潇湘馆忽然热闹起来,一日里常有三五人往来,园门常开不闭,紫鹃、雪雁、莺儿等一日七八次的沏茶换茶。黛玉起初倒也喜欢,人来了也都陪着有说有笑,没几日便觉厌烦,但凡来人,只淡淡招呼几句就推说要吃药回避了去,反教宝钗代他招呼。宝钗不过意,每有人来,必加倍小心,殷勤致意,惟恐薄了姐妹的面子。众人都知黛玉素来怯弱小性,便是他冷淡些,也都并不计较,却也愈念宝钗的宽厚识大体,谦让有礼。
独宝玉虽来往潇湘馆的遭数较往日更频,与黛玉单独说话儿的机会却反而少了,有时是与宝钗一处调琴对奕,有时又与薛姨妈闲话扯古,有时碰上别的姐妹行来,便赏花抚竹,斗牌调鹦,明明与黛玉隔座相望,心里头有万语千言,却偏不能说出,倒像隔着几万里云山雾海似的。有时情不自禁说错一两句过头话,不是得罪了黛玉,就是惹恼了宝钗,且宝钗为人不比黛玉忧喜无常,原本端严矜肃,不苟言笑,远之固而不恭,近之又恐不逊,容易得罪了,求恕不是,赔情也不是,反觉生疏起来,因此频添了许多闲愁野恨。
捻指仲春,桃花已经开的遍了,叠瓣攒蕊,喷霞吐玉,锦重重的把枝子都压的弯了,满园子凝脂冻雪,翠叶离披。贾母因传命春夏之交最易生病,功课宁可松动些,叫宝玉只上半日学,傍下晌就回来。宝玉得了这护身符,上学更是随心所欲,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愿意去就去上半天,不愿去便索性推病脱滑,先生也不肯深管他。
这日又是半天学,宝玉换过衣裳便往潇湘馆来,走在翠烟桥上,隔水看见桃柳夹堤,几个女孩儿在林子中嬉笑追打,那一带桃花又开的密,远远望去,如绮如霞,被女孩们碰的红飞香乱,连水上也落了许多花瓣,随波浮荡,洋洋洒洒,从桥洞下穿流而去,不禁想起苏东坡有“鸭头春水绿如染,水面桃花弄春脸”之句,不觉心痒,便要过去一同顽耍,忽见鸳鸯也在其中,倒站住了,心道他自拒大老爷纳妾之议后,每见我必躲开,今儿难得高兴,同姐妹们一处顽乐,我若去了,倒叫他不安。因站住看了一回,也得了两句诗:
轻粉傅桃垂绛袖,淡烟著柳绿罗裙。
又想这“垂绛袖”与“绿罗裙”对的不工,或改前句为“红裥袖”,或改后句为“逗罗裙”,才可工整,却又不舍这句的出语天然。一时推敲不来,想着不如等下请林妹妹指教。遂加快脚步走来。未到门首,已听的一股细细琴音,穿梁绕户,缠绵清越,不禁放轻了脚步,在院门口一张,只见钗、黛二人都在竹篱下,一个弹琴,一个焚香,一个穿着素绫弹墨山水的长褂子,一个穿着丁香色杭绸团花掐金线的立领小夹袄,映着一带青碧竹林,潺潺溪水,篱畔翠色参差,风动竹影阴晴,那景致竟如画中一般,不禁看的呆住。直等一支曲子弹罢,才从竹后头走出来,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我算领教了。”
黛玉吃了一惊,扭头嗔道:“你什么时候来的?竟然偷听人家弹琴,好不要脸。”宝玉笑道:“我若冒然出来,惊扰了二位的雅兴,才是真正没眼色呢。韩愈尚有‘窥窗映竹见珍珑’之兴,如何他看棋便是雅事,我听琴便是没脸?”又道,“我刚才看见你们二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弹琴,一个焚香,再配上这竹子,这泉水,这古鼎新茗,直可入画。想古时潇妃、湘妃本是两个人,如今只被林妹妹一人专美,其实缺典,倒是今儿妹妹这一曲《苍梧谣》,韵高古调,匹美虞韶,才是真真正正的‘潇湘妃子’了。”黛玉听了,脸上勃然变色,大生疑窦,欲要发作,又碍着宝钗在旁;欲不理会,然而宝玉言中之意,分明将他二人比作娥皇、女英,岂不唐突?因此脸上红白者几次,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宝钗亦同黛玉一般心理,大没意思,因淡淡的道:“宝兄弟再不能亲近的,说不到三句话就说到歪里去,只管混拿古人来比我们。林妹妹‘潇湘妃子’的美号原是因馆得名,极相宜的,潇湘馆又不是九嶷山,何须别人来画蛇添足,附庸风雅?”
宝玉这才省过来,潇、湘二妃共事舜帝,又想到《湘浦曲》里“虞帝南巡去不还,二妃幽怨水云间”之句,亦有此意,自己这个典故引的真是大大的不妥。不禁红了脸陪笑道:“我只因闻的潇湘子抚琴,蘅芜君焚香,只当走进仙境里去了,若不是传说里的神仙,岂能这样飘逸超脱?所以枉拟古人,宝姐姐千万莫怪。”黛玉听他只是求宝姐姐莫怪,却不提自己,倒觉喜欢,面色微霁,却仍低着头拨弄弦柱,并不睬他。宝钗早托辞口渴,抽身走了。
宝玉讪讪的,便走到黛玉身后去看他理弦,只闻一阵幽细清香,似有还无,沁人肺腑,正如梁江淹《灵邱竹赋》所咏:“非英非药,非香非馥。”竟不知是竹子的香,鼎煤的香,还是人身上的香气。欲要请教,又怕说错话更触怒黛玉,因此闭目用力呼吸,暗自细细品度。忽听人笑道:“二哥哥可是参禅?竟然站着就入定了。”抬头看时,却是惜春同着彩屏来了,正看见宝玉闭眼努鼻子的怪相,因此打趣。宝玉不好意思,揉着鼻子道:“我因闻到一股异香,极细,极清,却把整炉的沉香都压下去了,因为用力体会,只没辨闻清楚。”惜春笑道:“这可是听琴入禅,通了三昧了,因此得闻曼陀罗香。”
宝钗隔窗听见惜春来了,遂同莺儿用青瓷莲花盘子托着全套的青花缠枝莲纹壶盏出来,沏出雀舌牙茶来,敬与惜春道:“四妹妹开口就是佛家语,到底不同我们俗人。”宝玉道:“四妹妹这样喜禅乐道,何不常去拢翠庵里向妙玉师付请教?佛理原要时常讨论切磋,才有进益的。若是一味闭门苦读,真成了面壁了。”
惜春冷笑道:“住在拢翠庵,道理就一定通么?依我所见,妙玉为人也就罢了。真正苦修之人原应衣无絮帛,食无盐酪,他却连一茶一器也那般执著讲究,那年刘姥姥来,喝他一口茶,他就连杯子都不要了。我佛有云:众生平等;又道是:茶禅一味。他却是耽于茶而远于禅的,连最根基的道理也做不到,又谈何修行?又如何看破?因此我说他自视太高,只怕倒不容易悟的。”
黛玉听了,默然不语。宝玉也因与妙玉素相投契,不便说话。惟宝钗心无挂碍,原与众人都无分彼此,遂笑道:“那年刘姥姥一句话,让你足画了两年的园子图;如今终于画得了,难道果然舍的送人么?”惜春道:“有甚舍不得?若舍不得给,又何必画?既可画,便可给。姐姐何必疑我?你看我是那小气悭吝,只聚不散的人么?”宝玉笑道:“你说妙玉不通,可是我看这性情,倒和他是一模一样儿的。都一般的傲气。”惜春冷笑道:“傲气就一定是同类么?二哥岂不知傲也有许多种的,有不甘同流、遗世独清之傲,亦有安贫乐业、虚心劲节之傲,有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之傲,亦有渴死不饮盗泉水、饿死不吃嗟来食之傲,人有傲气,亦有傲骨,且有傲慢之态度,傲世之风格,二哥以为我之傲,与妙玉之傲,何如?”宝玉被噎的瞠目结舌,一时之间,竟无话可答。宝钗点头道:“说你冒撞,到底遇着四妹妹,才知道厉害了,看还敢乱说话不。”
黛玉笑道:“妙玉身在尼庵,骨子里却是闺秀;藕榭虽在侯门,心却已经皈依;两个人非但绝不相类,其实大相径庭,一个是出家的小姐,一个是在家的姑子。”惜春笑道:“林姐姐这话说的有些意思了。”黛玉道:“这样说就错了。你该说:女施主言之有理。”众人都笑起来。
宝玉深感黛玉解围之助,笑道:“与林妹妹谈禅,再说不过他的。我从前自以为一只脚已经跨进佛门了,被他几句话就打了回头;你若同他讲论,只怕不是对手。”惜春笑道:“论口才我自然辩不过林姐姐,倒是手谈的为是。”宝钗失笑道:“都是宝兄弟一句‘窥窗映竹见珍珑’
宝钗失笑道:“都是宝兄弟一句‘窥窗映竹见珍珑’闹的,果然就摆上棋局了。”
于是紫鹃过来,设几安枰,在竹凳上铺了锦垫,旁边又另置一高足茶几,黛玉便与惜春两个分宾主坐了,各执黑白子斗起来。宝玉、宝钗两个站在一旁观战。看不到几个回合,宝玉便情急叫道:“妹妹错了,该走这一步的,不然,这个畸角岂不没了?”黛玉并不理会,仍向居中处落下一子。惜春果然连落几子将个畸角吃掉,再回头时,却见自己中部大块失陷,不禁叫道:“了不得,只顾做困兽之争,竟被他逐鹿中原。”
黛玉笑道:“我本来只拟围魏救赵,行一个缓兵之计,那知道你竟也同宝玉一样,求全反毁,因小失大。这样求胜心切,执著得失,还说看的破呢。”惜春拈起一子正欲落下,听了这句,却忽然呆住,愣愣的出神。宝玉一旁拭汗道:“幸亏不曾听我的,不然,那有这一番山回路转。”宝钗笑道:“你读了那些诗书,难道连句‘观棋不语’的俗话也不懂么?不如教他二人且下着,我们里头说话。”宝玉也说“正要看看姨妈”,遂同宝钗一起进去。
说不了两句话,碧痕拿了张帖子来找宝玉,说有位冯大爷派下了车子来请吃酒。宝玉本不欲去,宝钗劝道:“人家好意请你,又下帖子又派车,可见诚挚,如何不去?成日家只管在我们队里混算什么?也要结交朋友,时常应酬,将来场面上也有个照应。”宝玉听不入耳,却也不好驳回,只得同碧痕回房去换衣裳。正是:
从来梦醒方知悔,不到棋终未为输。
第六回
画中有意木石盟约绵里藏针锦绣文章
话说薛姨妈自此在潇湘馆暂且住下,宝钗每日早晚探望,有时便在馆中留宿,有时又自回家去料理几天,黛玉也不强留。是日薛姨妈同宝钗两个又回家去,黛玉无聊,估摸着宝玉放了学,便走来怡红院寻他说话,偏值宝玉去见贾母王夫人未归,袭人又因嫂子生育,接了家去。只碧痕一人在院中洒扫,见了黛玉,笑道:“林姑娘来了,二爷刚才去上房请安,去了好一会子了,就回来的。姑娘略坐坐。我给姑娘倒茶。”黛玉道:“我不坐了,说不定前头留饭,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抽身要走,碧痕却已沏了茶来,托在手上说:“姑娘好歹略坐一坐,二爷这便回来的;便要走,也吃杯茶,歇口气再走。不然二爷回来,要骂我们不会待客的。”
黛玉便笑着坐下,接了茶来喝。未入手,便闻一阵扑鼻香气,因问:“是什么茶?”碧痕道:“去年薛大爷送给二爷的,说就是平时喝的茶,掺上些桂花,封在罐子里,隔一年再拿出来喝,香的醉人,茶味倒也不怎样的。”黛玉听了,便知是夏金桂家的秘方。放在一边,且看桌上玻璃插屏下琉璃狮子镇着的一幅画,墨迹方干,旁边放着湖山笔架、北宋汝窑三足洗、田黄冻的印石等物,却无落款,知是宝玉手迹,因问:“这是什么时候画下的?”碧痕笑道:“姑娘快别问这画儿了。我们二爷昨儿晚上高兴,画到半夜才睡。早起上学回来,又补了几笔,说还要写两句诗在上头,叫咱们巴巴的磨好了墨等他,他独自背着手垂着头,便如打趟子拳一样趟了几个来回,也没做出来。俺们问他:都说你别的学问罢了,这做诗上是极通的,今日怎么这样为难?他说了许多道理,我也记不住,学不来,只记的说什么‘不恭’。惹的我们又要笑了,说做诗又不是拜神,有什么恭不恭的,倒是给老太太请安迟了才是‘不恭’呢。二爷便说也是的,不如先请了安回来,消消停停的再做,就急惶惶的走了。”
黛玉听了,便想替他做几句题在上头。因细看那画,是一幅岁寒三友的老题目,然而角上却偏题着“赏茗图”三个字,倒觉不解。心说宝玉虽然爱画,多半不是美人便是花卉,专以浓丽香艳为意,何以这画如此冷峭清素,那竹纤弱秀拔,扶风欲醉,虽有傲霜姿,并无斗雪志;那松端庄雅正,谦谦如君子,亦并无苍劲之意;斜刺里又穿出好茂密的一株梅花,用朱砂点染的焚丹煮霞一般,嫣然若凝脂。大不似寻常所见斗寒图之硬朗雄伟,倒是飘逸娇羞有女儿态。亦且如今春暖花开,又非冬时霜节,画这松、竹、梅好似不合时令;且这布局情形,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样,因此低了头久久回思。忽又瞥见那竹旁欹着一块顽石,嶙峋支离,玲珑剔透,宛如随时可吐人言一般,猛然醒悟:难怪叫作《赏茗图》,这却不是那年刘姥姥来打秋风,老太太一时高兴,带了众人游园,在拢翠庵里吃茶的情形?那日承妙玉青目,招了他与宝钗两人入内吃体己茶,宝玉偷偷跟了去,四人或坐或立,或奉茶或戏笑,可不正如画中的情形?想必是前日听惜春说禅,提及旧事,心有所感而画。宝玉不直绘人物而画草木,竟用了岁寒三友的典故来记述那日之会,自然是尊重之意,不肯唐突闺阁。设若他直形描绘他们三人容貌,却成何体统,又如何描摩的出,亏他好心致,倒晓的用这岁寒三友代替,梅花自是妙玉,翠竹必是自己,那松树想是宝钗了,他倒自谦顽石。再看那顽石斜斜欹于竹下,巍巍然如点头叹息之状,忽然想起自己家乡虎丘白莲池畔原有“石点头”之名胜,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便源出于此了。想着,不禁红烧双颊,竟比画上梅花犹艳。
原来自那天宝玉比了潇、湘二妃的典故出来,黛玉心中大不自在,每每想以言语试探,终觉难以出口,今日见了这画,疑窦尽去,反觉羞惭,想他一片真情待我,岂有别意?我却每每猜忌于他,其实亏负。只是你我二人虽然有意,奈何我上无父母依恃,下无兄弟扶持,一番心事,谁为做主?倘若天意捉弄,阴差阳错,却又如何是好?想至此,泪盈于睫,一颗心突突乱跳,遂提起笔来,饱蘸了墨,便向纸上凤舞龙形的写去:
细炊梅蕊煎茶汤,
懒扫松针待晚霜。
风过潇湘听楚乐,
何需弦管按宫商?
写毕,因向碧痕道:“谢谢你沏的好茶,我不等他回来了,怕我们紫鹃找我呢。”说罢起身便走。碧痕在身后再留不住,只得呆呆看着他去了,大为疑心。
作者:西岭雪回复日期:2007-7-2314:01:00
一时宝玉回来,麝月、秋纹随后跟着,丫环婆子一大堆,至门首散了,各归各屋。碧痕端上茶来,说:“刚才林姑娘来过,有没有遇见?”宝玉道:“林妹妹来了吗?怎么不留住?”又说:“他自然是回潇湘馆去,我恰从园子外面来,南辕北辙,那里遇的见。”又忙忙问:“却说什么了没有?妹妹今日身子可好?”麝月笑道:“你也缓着些儿问,他一张嘴,你八九个问题,他可那里答的过来呢?”宝玉便也笑了,仍问:“怎么不留住?”碧痕道:“我何尝不苦留来着?这不是刚沏的茶?一杯都没喝完呢,你不信摸摸杯沿,想还没凉透呢。林姑娘略坐了一会子,看见二爷的画,问是什么时候画的,然后便出神,又拿起笔写了几句诗在上头,便放下杯说要走了,我再留不住。”
宝玉听见,又看了黛玉留的诗,便知黛玉已然识透画中意思,心中大为激荡,恨不的这便赶了黛玉去,将多少未完之话尽诉与他;又想黛玉既去,自是不想面对之意,这时候忙忙的赶了去,他必不好意思,又必以假辞遮掩,倘若自己一个不妨说错话,少不得又要怄起气来,倒是错过今日,等这心思凉一凉再去,见了面也不必提起,只当不知道为好。然而若说要等到明日才见,又如何忍的住。因此一时间起起坐坐,反反复复,心中竟颠倒了十几个念头不止。因听碧痕说那茶杯是黛玉才饮过的,杯沿犹温,不由的握在手中,痴痴的盯着,究竟不知是何主意。
碧痕笑道:“好端端的爷怎么又痴了?莫非前头捱了训不成?”秋纹道:“那有捱训?老太太听说二爷才下学,高兴的什么似的,说二爷如今用功,老爷知道一定喜欢,省了多少闲气;又叮嘱天气忽寒忽热,容易生病,虽然用功,也不可太过,保养身子要紧,那里还舍的训话。”
正说着,麝月拿着替换衣裳走来道:“我说一件事,包管他就高兴了。”因比比划划的说道,“可还记的那日林姑娘生日,雪雁要同我们比针线的事?只因香菱忽然没了,大家心里不好过,就给耽误住了。幸好宝姑娘近来三不五时的进来园子,莺儿便也跟着重新进来了,他原本好针线,那日又与雪雁两个比上了,雪雁好胜,说是既要比,不如大家都拿出活计来公平的比一比,还说要请宝姑娘、林姑娘帮着审评呢。刚才在老太太屋里,我见鸳鸯不在,就估摸着是为这件事,一问,果然是去潇湘馆了,二爷不凑热闹去?”
宝玉听了,果然大喜笑道:“这种雅会,岂可不去?”又问麝月,“方才怎不见你说起?倘若去的迟了,盛会竟散了,岂不遗憾?”麝月笑道:“我也是才在老太太房里听说的,就知道二爷听了准是一时三刻等不了,即便要去的,所以才不敢说给你知道;不然二爷进了门,必定茶也不喝,气也不喘,衣裳也不换,就得奔了潇湘馆去,倘被老太太知道了,责骂我们不会伏侍还是小事,再要被太太听见,说二爷为着看我们赛针线竟连礼也不顾了,还不得把我们全撵出去?况且林姑娘刚才既在咱们这里,想必那比赛也就没开始多大一会儿。”
宝玉听见“撵出去”三字便觉刺心,当下更不答话,急急要茶来喝了,又换过衣裳,便催着麝月往潇湘馆来。一进院子,果然莺声燕语,红围翠绕,院当中竹林子底下放了鸡翅木雕花大条案,上面摆满各人的针线活计,荷包、香袋、手帕、汗巾、扇套、璎珞,应有尽有,鸳鸯、紫鹃、雪雁、莺儿、待书、春纤等二三十个人,都拥着黛玉央他评点,见了宝玉,都笑道:“正在说宝姑娘怎的还不过来,倒来了一位宝二爷。”绮霰、春燕也挤在人群中,看见他两个,独迎出来道:“原来二爷已经下学了。”麝月笑道:“好啊,你们两个不在院里侍候,倒会躲在这里图轻快,可不是要作反?”绮霰笑道:“并不敢图轻快,真格做完了活才来的,想着二爷下学回来,听姐姐说了这个会,少不得要往这里来。所以先等在这里侍候着。”
麝月啐道:“你倒会说话。”不理他两个,且看活计。只见众绣件已经初选比过,多数中乘,仍平铺在案上给人赏顽,却将选出的上佳者围在正中,计有绣帕一条,肚兜一件,香袋两个,璎珞绣屏一件,双面绣的团扇一柄,还有虎符缠臂一条,不禁将那缠臂拿在手中笑道:“这是谁的?怎么会有这玩意儿。”众人都笑道:“且不说谁是谁的活计,只说那件好,才见的公平。”
宝玉便请黛玉讲评,黛玉笑道:“我看了这半晌,已经心中有数,说出来,必会先入为主,影响了你的判断。你如今刚进来,不如凭直觉论来,倒还公正直接。”宝玉早已等不的,闻言笑道:“既这样,我便抛砖引玉了。”便指着绣件,说这一件配色相宜,那一件针脚细密,这一个花鸟灵活,那一个心思巧妙,舌灿莲花,不吝赞美之词,巧言令色,使尽鼓吹之能,直说的众人眉开眼笑,都道:“二爷真会说话。依二爷说,竟样样都是好的,却到底那一件为上呢?”宝玉笑道:“这却说不好了,依我说,凡参赛者都是好的,都该有赏。”众人更加笑道:“既这样,二爷却赏什么?”黛玉早截口说道:“一人一瓶桂花油。”说的都笑了。
黛玉遂从容评道:“若单以绣工而论,这条鸳鸯戏水的丝帕和这条虎符缠臂的绣件都算好的,但意思却俗,新针线配着旧故事,再好也是有限;这璎珞绣屏摆在案上最好,绦子编结的好不奇巧精致,配色也鲜艳,刺绣工夫却是平常,可谓喧宾夺主,就有大好处,也终不能满意;倒是这两只香袋虽小巧,却是各有好处,这一只针线细密,配色丰富且有层次,只输在绣的燕子上,想那燕儿原是寄人篱下之雀,纵能飞也不远;这一只不但针线好,意思更好,在香袋上绣大雁已经难得,还要围着这雁绣出云彩来,更是舒展磅礴有傲气,所以,倒要属这一只为冠。”
正说着,湘云同着翠缕走来,恰听着末两句,不禁笑道:“依你所评,这两只香袋倒有一比。”黛玉宝玉都忙问:“何比?”史湘云笑道:“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宝玉道:“这说的过了。”因问,“这却是谁的佳作?”众人都笑道:“你倒猜猜看。”宝玉道:“这如何猜的来?我又不曾见过你们个个的刺绣。”湘云却已猜到:“我知道了,既然叫猜,想来必是人物相关,这一只是春燕的,这一只是雪雁的,可是这样?”紫鹃笑道:“到底是云姑娘。”
湘云便转头看了一周,问道:“怎么宝姐姐不在这里?”黛玉道:“叫丫头去请了几次,再请不来,想是陪我住了几日,实在被我烦的受不了,所以怕了。”莺儿忙陪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原是为前儿梅家送信来,说话就要迎娶琴姑娘的,因此我们太太回家去打点些妆奁箱笼,我们姑娘也要帮着准备,所以腾不开身,过几日闲了还要再来叨扰的。我们姑娘叫我在这里给林姑娘和云姑娘赔罪呢。”湘云笑道:“你也太小心了,林姐姐说笑话儿呢,那里就急的这样儿。”宝玉却大惊失色,问道:“这是几时的事?”
莺儿道:“就是前天——正主儿没来,只是派家人送信儿,梅翰林任期满了,出月就要阖家还京的。等琴姑娘嫁了人,就该我们二爷娶邢姑娘了。这一娶一嫁,我们太太还有日子忙呢。”宝玉听见“嫁人”两字便觉刺心,不禁连连“唉”了几声。黛玉也觉伤感,暗自出神。湘云却拉着莺儿问:“你们琴姑娘出嫁,你自然也要忙些日子了。早听说你的手巧,这里头那件是你的大作?”莺儿不好意思,捡出那只璎珞绣件说:“是这一件。自然比不上雪雁妹妹的好。”
湘云道:“我来的迟,没听全,只听见说绣小燕子不如大雁子,所以略逊一筹。我却不以为然,这不是评绣,倒是评画了。既是赛针线,总要针指工夫一流为佳。依我看来,这璎珞与虎符都是好的,还有这扇子,难为他两面一模一样,竟看不出针脚从何而起,至何而终,缠绵流畅,毫无二致,若依我评来,这扇子才是刺绣中的极品。”黛玉笑道:“《疏》云:‘画者为绘,刺者为绣’。刺绣与绘画原本根并同生,理出一宗,我以画理评绣品,有何不妥?先秦之时,皇族大臣的衣冠悉用颜色绘绣出各种图案以定职阶,草石并用,炼五色以染丝,名为‘画缋’,单以颜料区分谓之‘画’,若以刺绣区分则谓之‘缋’,可见画与绣非但理出一宗,连功用也是一样的。”
宝玉听到“草石”二字,不禁心中一动,问道:“妹妹刚才说‘草石并用以炼五色’,不知是什么意思?”黛玉道:“古代画缋技法,先用草木提取汁液染底色,再用彩石粉制成颜料绘案,最后用白色颜料勾勒衬托,《周礼考工记》有载:‘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五采备谓之绣。’又道是‘杂四时五色之位以章之,谓之巧。’《博物志》也说:‘天地初不足,女娲氏炼五色石以备其阙,断螯足以立四极’,这就是最早的染色法了。所以百花、浆果、草根、矿石、乃至宝玉都可为颜料,用以入画。’”
众人听见说“宝玉”也可为颜料,都笑起来。惟宝玉听了这一句,却呆呆的发愣,忽忽有所失。莺儿笑道:“姑娘们说的怪好听的,我也不懂。若纯以刺绣论,雪雁妹妹的针线也是极好的。这双面绣的团扇,便是他的,他们的苏绣功夫甲天下,我们再比不上;那虎符是平儿姐姐的,他没来,只叫人送了这件缠臂来。”麝月笑道:“原来这虎符是平儿绣给巧姐儿的,怪道呢,我说谁这会子还戴这个。”
湘云原本听说黛玉以为雪雁所绣香袋为众绣品之冠,惟恐薄了莺儿,故意另指一件为上,不料却仍是雪雁之物,倒觉佩服,又听了黛玉长篇大论的一套刺绣谈,心下叹服,因看着雪雁笑道:“难得难得,这才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主子比出《论语》、《周礼》这些大道理来,虽然说的天花乱坠,终究不过‘纸上谈兵’;丫头倒是一针一线,‘针针正正’的‘锦绣文章’,堪比魏时针神薛灵芸了。有什么绝窍?也教教我们。”雪雁羞红了脸道:“姑娘过奖了。那有什么窍门?不过是绷要平,架要稳,剪要小,针要细,再就是针法要变通,比方绣这雁,该用铺针法绣背,套针法绣翅,面色宜深,里色宜浅,翅肩处将套针上再加施针,长短兼用,虚实相副,像这云烟本是为着烘托大雁的,就要散针和整针一块用,浓处用套针细线,淡处用接针,再淡处用稀针,就鲜活了,不过是这些。”话未说完,众丫头都笑起来,都道:“若说这些针法也都知道,只是谁理会的该如何套用,又在什么时候什么地场儿用呢?改日闲了,倒要你慢慢儿的一件一件细说来听听。”
雪雁因见湘云只是拿着那纨扇不放,笑道:“姑娘若喜欢这扇,就送给姑娘顽吧。只怕姑娘嫌牡丹花样俗。”黛玉笑道:“另绣一幅芍药花的来就不俗了,最好再绣个石凳儿。”湘云道:“你专会打趣人。但有一点错儿被你捏着,再不放过的。我如今随你怎么说,这扇子是要定的了。可惜离入夏还远,我竟有些等不及呢。”宝玉笑道:“词里说:‘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倒不一定非要夏天才用。”湘云道:“那有红口白牙咒人家病的。你敢情是怕我要了扇子,你林妹妹没的用来遮面?”黛玉冷笑道:“我就该是一年到头要病的么?我倒要问问,你何尝见我每日拿着扇子遮面的?还是爱拿扇子的人必得生病?”
湘云笑着正要再说,忽然想起来,时常拿把扇子在手中摇着的人倒是宝钗,便不肯往下说去,只拿起那鸳鸯戏水的绣帕问:“这可是鸳鸯姐姐绣的?”鸳鸯笑道:“怎么见的我叫鸳鸯,就必得绣鸳鸯?那是待书的,小蹄子春心动了,所以日夜惦记着鸳鸯戏水,连手帕上也绣着春意儿。”
待书听了,急的骂道:“少胡吣,什么春心动了,又什么是春意儿,统共就那几张绣样子,我不过照着绣罢了,这里的姐姐妹妹,那个没绣过鸳鸯、蝴蝶、牡丹、荷花这些,雪雁绣这牡丹团扇,云姑娘还评作第一呢,偏我绣对鸳鸯,你就有这些话来编派。”鸳鸯笑道:“虽然不错,只是平时并不见得你针线特别好,惟有绣这鸳鸯时,竟加倍用心,不是心里有想头,却是为着什么?可见一针一线都是有情意的。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要渡水成鸳鸯儿了。”待书恨道:“越说越坏,今儿我非撕你的嘴不可。”说着追着鸳鸯要打。宝玉忙一手拉住一个,笑道:“好姐姐别恼,还没请教,那件是鸳鸯姐姐的手笔。”待书倒没怎样,鸳鸯却用力将手甩开,正色道:“我们闲话瞎扯,并不与二爷相关,二爷别这么拉拉扯扯的。”
宝玉顿时红了脸,大没意思,黛玉瞅着一笑,并不说话,湘云也只笑着,紫鹃忙打圆场道:“鸳鸯姐姐说这些日子忙,只绣了这幅百寿图的绣屏,虽然好,却未完工,所以不算在上品里。”湘云展开看时,原来是一匹御赐的明黄宫缎,上用大红丝线绣着许多寿字,形体各自不同,总有几十个,自是孝敬贾母之物,便都连声赞好。又一一翻看其余并未入选的绣件,虽非上乘,也各有佳处,因一一赞叹,把顽不已。
翠缕便拿着那只肚兜问:“这件也是好的,为何不见评审?”黛玉微微一笑,只道:“自然是好的。”宝玉忙一把抢过,红着脸道:“是谁把他拿了来?”绮霰忙道:“是我,因听说这里要赛女红,我在柜子里翻了翻,属这条肚兜绣的最好,又簇簇新没穿过的,所以拿他来参赛。果然大家把他选上了。”
湘云早已认出那肚兜正是那年自己与黛玉经过宝玉窗前,见着他在睡午觉,宝钗却坐在一旁刺绣,手中做的正是这件活计。听说宝玉从未穿过,不禁看着他一笑,问道:“不忍乎?不敢乎?不愿意乎?”宝玉早已团起掖在袖里,胡乱道:“胡闹,这种东西怎好见人。”又故意问这件绣品是谁的,那样东西却做何用。众人并不解他三个打的是何哑谜,也不理论,便一一告诉。
正乱着,只见琥珀提着一只填金掐丝雕花过梁的五彩食盒来,黛玉忙笑问:“是什么?”琥珀道:“是桃花南瓜羹,老太太让送来给林姑娘、宝姑娘吃的。”湘云笑道:“可见老祖宗偏心,怎么我们就不配吃桃花羹的?”紫鹃忙上前接了,揭开盖来,见是满满一盅,足够三四人分,笑道:“宝二爷、云姑娘都在这里吃过饭才去吧,尽够了。何况宝姑娘这早晚不来,今晚多半不过来了。”宝玉道:“使的。”便命春燕回去告诉一声,说在潇湘馆用饭。湘云笑道:“忙什么?倒像几百年没吃过粥似的,就馋的这样儿。”众人也都笑了。
鸳鸯知道前头已经放饭,便告辞要去。琥珀笑道:“老太太说了,你也难得进园子,就回来晚些也使的,只是别只顾自己顽乐,有什么好看好顽的,捡几样精致的也让我养养眼。”
黛玉笑道:“难得老太太高兴。”忙命雪雁用只蝴蝶穿花五彩填漆托盘,将众人评选出来的几件上佳绣品摆在上面,捧着陪鸳鸯、琥珀一同去,又叮嘱:“若老太太看上什么,别小气,就孝敬了老太太吧
雪雁笑道:“方才云姑娘看上那团扇,我也说给就给了,那里就小气了?这也要姑娘嘱咐,也把我看的太没眼色了。”众丫头也都向鸳鸯道:“倘若我们的针线竟能入老太太的法眼,姐姐便留下吧,就是我们天大的面子了。”鸳鸯笑着,遂同琥珀、雪雁一同去了。
一时来至贾母房中,邢、王两位夫人连同尤氏、李纨都正围着大桌子吃饭,小丫头们捧着漱盂、手巾等站在一旁侍候,看见绣案,都连连赞叹。鸳鸯忙洗了手上前侍候,雪雁因贾母未曾细看,不便就去,只得也站在一边等候。贾母道:“可怜见儿的,跟你鸳鸯姐姐一起吃吧。”又叫人拿只绣凳给他坐。雪雁只是不敢。琥珀知他为难,便拉了他且到自己屋中等候,陪他说话儿,又拿起绷子向他请教针线之道。雪雁见是一幅用拉梭子针绣的包头帕子,便道:“绕针之法,重在选针。针线的大小粗细选对了,再捻的密些,压的实些,再无不好的。”遂亲自从锦盒里挑选针线,演示了几针,穿插绕捻,从细讲解。
一时贾母吃毕,又漱口洗手,琥珀这才带了雪雁屋里来。众人这才重新细看,又凑贾母的趣儿,请老祖宗点评优劣。贾母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天天拈针动线,很会绣的,什么齐针、抢针、单套、双套、乃至正、反、扎、铺、刺、旋、刻,都来的。如今虽绣不动了,却仍喜欢看,所以才收藏了两件‘慧纹’刻不离身。依我看他们姐妹也都算好的,只是都不大喜欢绣,只爱做诗,若论绣功,丫头反比主子强。”邢、王两夫都笑道:“老太太的手自然是巧的,谁还跟老太太比呢?便这些人绑在一起也比不上老太太一星儿。依老太太看,这些丫头的针线,那个还可以看的入眼?”
贾母又翻检一回,便指了那只纨扇与那件璎珞为上。雪雁忙道:“这扇子是我绣的,已经给了云姑娘了。老太太若喜欢,只管说个样子,好在夏天还早,赶天热前一定绣了来。”贾母用心看了雪雁两眼,笑道:“我就说林丫头不错,嘴里手上都来的,调教出来的丫头也比别的巧。既这样,你就替我绣两把扇儿来,圆的方的各一款,图样么,问你鸳鸯姐姐就是了,他最知道我的心思。”鸳鸯答应了,又道:“这件璎珞八宝绣屏是跟宝姑娘的丫头莺儿做的,老太太若喜欢,就留下。大家早说过了,谁的玩意儿若能被老太太看上,那是天大的面子,只管留下,就是赏脸了。”
贾母听了更加高兴,笑道:“既这样,我再多看几样儿。”又将那扇子与那璎珞反复比着,看的出了神,半晌方道,“若是将这璎珞配着双面绣的画屏,摆在那张胭脂冻的条石案上,倒是又新巧又展样儿的。”雪雁道:“既这样,我就同莺儿姐姐商量着依样儿做起来,我绣画屏,请莺儿姐姐打络子,如何?只请老太太给个尺寸。”贾母喜的道:“这孩子心眼活,会说话,又不抢功,倒知道扬长补短,真是个伶俐孩子。”又叫鸳鸯拿钱打赏。雪雁忙磕了头。邢夫人趁机说道:“这些丫头们果然有眼色,识大体。依我说府里的丫头原是老太太眼皮底下长大,手把手儿调教出来的,自然个个都是好的,怎么前儿倒一下子撵了那么多。”王夫人只做没听见,一声不吭。李纨也不便说话。尤氏却捡起那件未完工的百寿图道:“依我看这个最好,怎么倒不入老祖宗的眼?”鸳鸯笑道:“谢大奶奶夸奖。这个是我绣的,原本就是为着给老太太上寿的,还没到正日子,所以没完。今儿露了眼,到日子就不稀罕了。”
正说着,凤姐儿也来了,琥珀倒了茶来,贾母便叫凤姐也挑挑,凤姐道:“我没才干,论笔才没笔才,论手才没手才,文不能诗,武不能绣,那里看的出个好坏来?自然是老祖宗的眼光最好。”又挑出那只缠臂道,“这是我们巧姐儿的东西,怎么平儿那蹄子也拿了来献宝?若是入了老祖宗的眼,就没了,巧姐赶明儿可戴什么呢?这可得赶紧藏了去。”说着果然收了起来。
尤氏笑道:“可见你小气,一件缠臂罢了,除了巧姐儿,谁要他做什么?老祖宗还没看上眼呢。”凤姐忙问道:“果真么?早知道我就该装大方,先就说把这个送给老祖宗,老祖宗自然是不要的,少不得还要夸我孝顺。这么着,我贤名儿也赚了,东西又可留下,岂不两便?”笑的贾母捶他道:“你这猴儿,又来耍宝。若论孝顺,你也就很孝顺,偏说这些话来怄我,既这样,就该把你屋子里所有的宝贝尽数摆了来,凭我挑,你看我要不要?”凤姐笑道:“我屋里碎瓷烂瓦多着呢,老祖宗若要,只管搬来,只怕没地方搁,还得把珍珠瓶子翡翠缸挪出来腾地儿,到时候便宜的还是我们。”又问贾母觉的那件好,因听李纨说百寿图竟未入选,拍手笑道:“所以说你愚,这有什么解不来的?自然是因为老祖宗知道这原本是鸳鸯姐姐绣给他老人家的,好不好,总之都跑不了,所以才不肯白夸奖,占了份子,倒不如留下空儿来夸奖别的两件,岂不白落下两件东西?”说的众人都笑了。王夫人也道:“说你小气,真就小气的臊都没了,只当老太太和你一般心思。”贾母笑道:“他倒没冤我,果真我就是这样想的,偏又被说破了。”众人更是哄堂大笑。
贾母又向雪雁道:“四丫头的园子图已经画得了,真个是大方秀丽,我倒有些舍不的送给刘姥姥了。有心想让四丫头再画一幅,怕他又要两年的工夫。如今我倒要问问你,能照着那样儿绣一幅极宽敞的画屏不能?也不用双面绣,只要单面平整就好。”尤氏、李纨都道:“这主意倒好。只是四丫头画都要画足两年,若是绣,岂不更加麻烦?”雪雁道:“那倒不是。画的慢,是因为要布局设色,先在肚子里打了好久的稿子,才敢落笔,听说四姑娘中间又改过几次,废过几稿,所以画的慢。如今我照样儿绣去,并不须重新布局定稿,只要一笔不错的照描就是,倒并不难。只是怎么也要一年的工夫。”贾母笑道:“你虽说的容易,我却知道并没那么简单,画画与绣花虽然道理是一样,手法毕竟不同,山水、楼阁、人物、树木、花鸟,画里一笔带过,绣品却要千针万线,浓淡、动静、起伏、详略,都要考虑周到,最是费神。也罢,等我亲自跟林丫头说,从此不叫他使唤你,你只管一心一意的绣去。”又向凤姐道,“你有空去看看你林妹妹,倘或他的丫头不够使,再挑一个给他也使的。”
凤姐忙答应了,又道:“依我说,就叫外边画工依着四姑娘那画儿拓一张出来,雪雁丫头只管按着拓样儿下针就好,岂不省些斟酌工夫?我再挑个小丫头专门帮雪雁劈线穿针,或者又可提前十天半月的,老太太也早一点喜欢。”贾母笑道:“既这样,就更好了。”
又说一会儿话,凤姐因见尤氏暗中向他使眼色,便借故辞出。尤氏故意又坐着说了几句话,才辞了贾母,径往凤姐处来。方转过琉璃嵌翠双龙戏珠影壁,便见院里南墙边两抱粗的一棵百年老槐树下,一只半人来高的碧玉荷叶缸半埋在土里,水里种着些荇草萍花,养着一对闪烁辉煌的金鲤鱼,来回穿游,足有四五尺长。凤姐正坐在树下凉凳上剔牙,见他来,笑道:“你就是屁股沉,我一回来就先催着丫头备茶,这会儿茶都凉了,你才进来。牙长的一截子路,倒走了大半年。”
秋桐正在厢房里同丫头挑鞋样子,听见尤氏进来,忙丢了样子出来扭扭捏捏的问了个好。尤氏正眼儿也不瞧他,径走到树下碧玉缸边探头儿看看,又将手敲敲缸沿,铮然有声,不禁笑道:“什么鱼这么金贵,特特的替他埋一只缸在这里?那池子里游的不是鱼?”
凤姐道:“你不知道这里的缘故,这就是前儿林妹妹生日,北静王府特特遣人送来的那对金鲤,说是主门户平安,吉庆有余的。连这只碧玉琉璃缸也是一并送来,专为供养这两只风水鱼的,说是冬暖夏凉,不易得病。”尤氏念佛道:“阿弥陀佛,这倒是件劳心的事,鱼是活物儿,又不耐冷又不耐热,又怕饱又怕饥,倘若一个不提防给养死了,那时怎么好,岂不是弄巧成拙?”凤姐道:“谁说不是?我正为这个操心呢。拨了专人侍候这两条鱼,竟比侍候两个大活人还烦心。”
尤氏又撒目一周,笑道:“人说‘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如今你这里有了这鱼缸,也就差不离齐全了,只差一棵石榴树,怨不的不结籽(子)儿。”凤姐笑骂道:“好乖巧嘴儿,敢打趣起你娘来了。老娘不结子(籽),谁养的我儿这样大了。”
两个嘲戏一回,同进屋来。平儿端上茶来,尤氏接了,方向凤姐儿慢慢的说道:“你前回说的娘娘赐画的事,你哥哥也就着人四处打听着,说贾雨村犯的是贪污案,查出亏空约有千万之数,因此调京候审,还未定罪。若肯退回全部赃款,量不至重罚。又因前日皇上出宫围猎,四王共同监国,这件事便淹蹇住了,倒给了那贾雨村腾挪机会,这些日子里,只在各相府侯门间蹿个不了,四处求人告贷,帮忙疏通。你哥哥也帮着留心打点,不为别的,怕他一时急了,乱咬乱说,牵连无辜也是有的。倒也不必太担心,他不过是我们常来常往的一个客,并无深交,将来他的事出来,无论发放贬职,都不与我们相干,不过从此小心些,远着来往,也就是了。”
凤姐道:“正是这话呢,就只怕两位老爷这一向同他走的近,一时半会脱离不开。”又命平儿将前日北静王府送的纱取两匹出来,递与尤氏道,“这也是北静王妃送林妹妹的,都是进上的好料子,他不要,收着也是白收着,你拿了家去给蓉哥媳妇做两件衣裳穿吧。”尤氏将手一捻,只觉轻薄软透,温存细腻,不禁笑道:“这是什么纱?看着黑漆漆的不起眼,摸上去竟像是小孩儿手一样,又纤巧又柔软,像是带着体温的,从前没见过谁穿这个。”
凤姐笑道:“连我竟也不认得,还是老太太说,这叫香云纱,做了衣裳夏天穿着,出汗不沾身,越穿越凉快,又不起皱,说是一两纱比一两黄金都贵呢。就是颜色不好,非得找个顶巧的绣娘,大红大绿三镶三滚的绣了来,才可以压的住。”尤氏谢了收起,又向前凑了一凑问道:“这北府里给林姑娘送礼,又是鱼又是纱的,好不金贵,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听你珍大哥说,那在各府里常走动的冯紫英,有一次忽然同他打听林姑娘的来历,说是宝玉在扇子上写了许多诗句传出去,不知怎么被北静王爷看见了,大为叹赏,听说是这府里的小姐写的诗,所以问人。”
凤姐一拍腿叹道:“我说这件事来的蹊跷,原来是宝兄弟闹的!”因向尤氏细细的说明,“我也是瞎猜,若不是你,也不说了——老祖宗前些日子找我去,说北静太妃从前亲口说过,北王要为自己亲选一位侧妃,不但要模样好,还得文采了得,必得谢道韫、班婕妤一流人物。既依你所说,想来必是先取中了才,复取中了貌。那日北静少妃来府里为老太太祝寿,只怕就是亲自相看来了。我起先还纳闷儿呢,说少妃亲自为王爷选妃,怎么就单单看上了林妹妹?若以相貌,薛家两位姑娘并不输给他;若论待人处事的大方亲切,三丫头和史大姑娘更觉活络;且少妃自己已经是个病秧子,再为王爷选一个药罐子,安的什么心?莫不是怕将来侧妃与他争宠,所以故意找个体弱多病的,好使他不能同自己斗法不成?”
尤氏笑道:“你自己是个醋缸,只当人人都同你一样心眼儿多。”又道,“若是这样说,这件事倒有七八分。九成是北王见了林姑娘的诗,便留了心,所以请少妃帮忙相看模样儿,听说竟是个才貌双全的,就相准了,却因并不是咱府里的姑娘,且年龄又小,不便造次,所以请冯紫英帮忙打听身份来历。再听说是个翰林之女,焉有不喜的?若不是为老太妃守制,只怕前年就要下聘的,好容易等的孝满,又知道林姑娘今年及笄,就先下了重礼试探动静,也是投石问路的意思。只怕这缸子鱼便是讯号儿。”
凤姐皱眉道:“这冯紫英是谁?这样多事。他又如何知道林妹妹身世?莫非是珍大哥同他说的?”尤氏道:“你怎么忘了?这冯紫英就是神威将军的公子,与诸王府侯门均极熟络,同你大哥也极相投。从前你侄儿媳妇病重时,就是他荐了一位张太医来,把的好脉息,比铁口神算还准呢。你大哥说见冯紫英问的奇怪,便含糊答应他,说林姑娘本是这府里的亲戚,老太太的外孙女儿,素日也不容易见到,并不曾说什么。依我猜,仍是宝玉同他说的,他与北府原走动的频,和冯紫英这些王孙公子也都常相往来的。”凤姐叹道:“必是这样。宝玉有口无心,乱说话也是有的。别人再赞他两句,什么不说?这事情果然闹出来,才是饥荒呢。”
尤氏笑道:“你也是闲操心。这又有什么好烦恼的?果然我们家里再出一位王妃,难道不是喜事?论人品才情,我听说那北王也是好个人物儿,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除了皇上也就是他家最大,林姑娘果然嫁过去,难道还委屈了不成?不是我说句过头的话,只怕比咱们大姑娘还得体面呢,虽然名头上皇妃娘娘和王妃娘娘差着一层,可到底是北王亲自相中的人,便又不同了。”凤姐也不便深谈,只道:“看着罢了。”又说一回闲话,便散了。
且说宝玉在潇湘馆同着黛玉、湘云一道吃了饭,又下了一回棋,才回至怡红院来。袭人已从家回来了,正站在廊庑下遥等,见他回来,忙上前接着,堆下笑道:“巴巴儿的赶回来侍候你吃饭,你倒好,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你就是猫儿食,走到那里吃到那里,别处的饭菜一定比家里香不成?春燕来说的时候,厨房已把你那份送来了,更没有端回去的理,所以叫小丫头端去吃了,倒是老太太特特的打发人送了一盅桃花南瓜羹来,我还给你留在那里。若要吃,便热了来。”宝玉笑道:“老太太也给了林妹妹,我已经吃过了。”又道辛苦,问,“花大哥生了什么?怎么不多住几天?”
袭人叹道:“哥哥嫂子本来也要留我过了‘洗三’才回来的,我想着这么大个屋子,这么些事,那里走的开这些天?所以赶着回来了,只好到日子再出去就是了。生了个女孩儿,也罢了,都说头胎开花,二胎结子。”宝玉道:“女孩儿才好,该好好备分礼,贺一贺花大哥的。”袭人道:“太太和二奶奶已经赏过了。”又把赏的金银锞子、一对手镯、四条湖绉手巾拿与宝玉看。
宝玉道:“太太是太太的,论理我这份却不该省,也罢,就照宝姐姐那锁的样儿打只金锁吧。”袭人笑道:“我才说要求百家钱替侄女儿打只银锁,你又要打金的了。他们得了金的,那里还看得上我的银锁。”宝玉笑道:“我的金锁只是拿钱买去,却不比你求百家钱来的真心,送礼贵在诚意,却不可以金银衡之。”袭人道:“既这样,你也与我一文钱吧。”宝玉解开荷包,散碎银子不少,却再找不出一文钱来,恨道:“平时散钱乱扔,偏到用的时候,再想不起那里找去。”仰着脸儿苦想。
恰好麝月进来,听说找钱,笑道:“这才是古话儿说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宝玉、袭人都笑了。袭人又与麝月讨了一文钱打百家锁,麝月又另与了三钱一只的金耳挖子做“添盆”之仪,又问他都向园里谁讨钱来,别房的姐妹随了些什么礼,届时“洗三”又要回些何礼,一长一短的说些闲话。宝玉听着,起先只觉有趣,忽又想起宝琴即将成婚,只怕隔不两年便也如袭人所说“开花结子”,不禁悲伤感叹。因拿了一本书呆呆的看。袭人那里知道他的心思,见他看书,只当要用功,便向头上拔下一根紫玉钗来,将灯剔得亮些,又沏了盏果仁泡茶,叮嘱小丫头好好侍候着,自己便不肯在跟前扰他分神,因出来找秋纹等说话。却见众丫环都拥在一处,正谈论日间赛针线的事。
原来怡红院诸人俱有绣品送去,便如袭人等不肯参与的,也自有小丫头代拿了他的针线去比。却惟有春燕儿的香袋一枝独秀,虽未得冠,却也出尽风头,因此众人都以为奇,因平时并不见他长于此道,遂又翻起前些时他说梦见晴雯替他绣花的事来,都道:“原来是晴雯暗中相助。可惜只帮了几针,倘若整个是晴雯的针线,必要夺冠的。”春燕也道:“晴雯姐姐真正多情,人虽去了,魂梦却只守着怡红院,再不肯就此舍了我们的。”说着,见袭人进来,便都掩口不说了。
袭人笑道:“你们只管顽吧,疯了一日还不够,都这会子了还只管叽咕,吵了二爷看书,是要骂的。”春燕笑道:“二爷再不为这个骂人。今儿他在潇湘馆里,顽的比谁都高兴呢。姐姐没看见,真个是热闹,林姑娘、史姑娘做评判,难得他们两个高兴,不但没有小瞧我们的针线,还比出大文章来,诗啦词啦说了许多,我都听不懂。说的真是好呢。”碧痕笑道:“既说听不懂,怎么知道是好?不过是夸了你两句,就轻狂起来,打着林姑娘、史姑娘的旗号,只管自卖自夸起来。我可听见说林姑娘评出来的状元并不是你,是人家自个儿的丫头雪雁,可见藏私,不过拿你过桥儿,给雪雁垫底儿罢了。”春燕儿扭头道:“我不信,若说他要过桥儿,怎么不拿别的针线搭桥,就算是垫底儿,也自然是因为我这个不错。”
麝月笑道:“这我倒可以做证的,林姑娘再不藏私。倒是云姑娘一心想帮莺儿,又另选了一把牡丹花的扇子说好,不料也是雪雁做的。说是什么苏州双面绣,我正经第一次看见,难得他两面有花,竟是一模一样,连个线头都找不见,人家说‘天衣无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且雪雁讲的那些针法也都极通的,咱们都说要拜他为师跟着学呢。后来雪雁又回来说,连老太太见了都夸呢。”袭人也道:“林姑娘才不至于那般小气。自然是他识的雪雁的双面绣,所以才不肯说扇子好;倒是香袋儿、汗巾儿这些物件随处可见,林姑娘也未必知道那个是那个人的,所以从公评来,却偏选了雪雁的为首,不过是误打误撞,你别诬赖好人。”碧痕笑道:“我不过一句顽话,倒惹出你们三个人一车子话来。”又道,“刚才我替二爷换衣裳,看他袖子里笼着一条肚兜,是从前姐姐替他做的,问人才知道,原来绮霰拿去比赛来着,怎么竟也没评上状元?”袭人一愣,只道:“我的针线功夫原本平常,没评上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就此掩过不谈。
碧痕因又说起宝琴许嫁的事来,叹道:“他们家倒真是热闹,刚办完了白事,又办红事,这才是人常说的: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呢。”麝月笑道:“所以说你不通,这句话比方的是男人喜新厌旧,娶了新人,就不理那前头的人了,并不是说一家子办红白事。香菱死,同琴姑娘嫁人,是不相干的两件事,只管混比。”袭人也说:“好好儿的说婚嫁,怎么又说到白事上去?看叫人听了不吉利。”
忽见王夫人房里的小丫头走来,说找花大姐姐,太太有话说。袭人诧异,这么晚了,太太却有什么话,只得起身叮嘱道:“我去去就来,你们也早些睡吧,别只顾着顽,也灵醒着些,小心二爷叫人。”碧痕笑道:“姐姐去吧,看太太屋里有月钱放呢。姐姐若不放心,我进里边去陪着二爷可好?就只怕姐姐越发不放心了。”袭人啐了一口道“回来再同你算账”,便同小丫头去了。正是
万般心事胭脂阵,千古难堪红粉关。
第七回
水月庵惊魂风月案贾家女失足孙家楼
却说袭人被王夫人找去问话,足有一顿饭功夫才回来。见宝玉已经睡下,便不惊动,悄没声儿的卸了钗环,向外床上轻轻躺下,一宿无话。
次日二月二十七乃是北静王爷生日,宝玉一早穿戴了往北府里去,随众行过礼,便带去偏厅喝茶等待开席。府里张灯结彩,喧歌处处,便是戏台子也与别处不同,除正院八角戏楼分三层建筑,上可腾云驾雾、下可翻江倒海之外,各楼宇间尚有彩练横空,有偶戏人立在练上曼舞,满院里又有踩着高跷的偶戏人扮成仆佣模样,在席间穿梭斟酒,这是院中散席,供无职的公子哥儿们戏耍;有品的王公命妇则分坐于左右翼楼,各广九间,另请了两班小戏,清吹弹唱,随席献艺,若有愿意看正院大戏台歌舞的,便站在天井旁阁楼上,隔着帘幕向下观顽。席案戏台皆使花工用七宝珠翠,奇巧装结,花朵冠梳,扎着时鲜花样。所有碗碟,俱是官窑瓷器,描金嵌玉,飞龙勒凤。
原来这一天招呼的全是皇亲近族,藩王使节,次日才是公侯大臣,惟宝玉因与北王交情不同寻常,故于头一日即来祝拜,其实并无资格入席。虽北王特别交待,令他与那些外族番邦的郡王世子同座,然宝玉并不以攀交权贵为意,又见举目无非皇戚,言必失敬久仰,说不尽的屏雕金龙,褥设彩凤,觥筹交错,谀辞如潮,又兼华灯炫目,锣鼓成行,实在热闹富丽的不堪,因此只略用了些酒水,看了半出《绣襦记》便瞅空儿出来。府里原是时常走动的,并不用人带路,径自穿过花厅向门房寻着自己的小厮茗烟道:“我一直要去看看芳官,总未得空。今儿难得出来,不如就往水月庵走一趟。”
茗烟正与王府里的小厮吃茶吹牛,闻言忙掷了杯出来,主仆两个笼鞍上马,风驰电掣,不一时出城,来到庵前打环叫门。水月庵的姑子听说是荣国府里二爷来了,都大惊失色,连忙迎到禅房坐着,命人上茶。宝玉那里肯吃,只问:“有个芳官,是不是投身在你们这里?”那姑子却不认得什么“方官”“圆官”,闻言发了半天愣。茗烟一旁提醒道:“他原是荣府里的丫环。”
一语提醒了那姑子,拍手道:“原来是他,二爷问他做什么?”茗烟骂道:“你管我们爷问来做什么?你只管叫他去就是了。”那姑子连连自说“该死”,忙忙的去了,不一时回来,木着脸道:“二爷快别问了,圆觉——就是二爷说的什么方官,如今改了名字叫圆觉了——谁知是个不知礼的,凭人怎么说,只是死不肯出来。”宝玉叹道:“到了这个地步,还是这个性子。”因问姑子,“他在那里,你带了我去。”
姑子遂带路,来到庵中一角柴房,指着道:“他就在里面。”茗烟早又骂道:“好啊,好好的人叫你们拐了来,是当骡马一样关在柴房里的么?”那姑子委屈道:“是他自己与净虚师父犟嘴,师父骂了几句,说要关他在柴房里饿上半日,他恼了,索性住进去不肯出来,并不是我们关他。二爷不信,看那门上可有锁么?”茗烟不信,挥拳踢腿的要打。宝玉忙拦住,劝道:“听起来确是芳官的脾气,他必不致撒谎。”遂来至柴房前,轻轻的扣门叫道:“芳官,是我,我看你来了,你开开门,我同你说话。”门里只是寂然无声。
宝玉又叩求多下,方听见里面人带泪说道:“二爷请回吧,从此只当我是死了。”宝玉那里肯去,只道:“我好不容易出来,你总得让我见一面。”里面又复寂然,半晌方冷笑道:“二爷果真要见?可别后悔。”宝玉且不懂,只说:“当然要见。”话音未落,柴门“哗”一下拉开,一人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站在门前,问:“二爷果然要见我?”宝玉定睛看时,唬的仰面后退,惊道:“你是谁?何故唬我?”那人早又将门关了,冷笑道:“我说你并不会愿意见我。”宝玉身上颤抖,指着那门问姑子:“这人是谁?”那姑子苦着脸道:“他不就是爷说的什么方官儿了?进庵来,改了名字叫圆觉,可是半日不闲的,没早没晚只管与师父斗嘴。一时恼了,自己将杯子砸个粉碎,抓起瓷片就往脸上一阵乱划,就变成这样儿了。”
茗烟方才叫的门开,见那芳官形容虽似,然而伤痕累累,皮肤外翻,直如鬼怪一般,只唬的一阵连滚带爬,这时重又迎上前来,抓住姑子问道:“胡说,好端端的他为何要划伤自己?从前他那样爱俏,那样抓尖儿,如何肯无缘无故划伤了脸?你们把好端端的人拐了来,方的改成圆的,作践得不人不鬼,还说不是害他?我这便抓了你去回太太,必要打死你。”姑子唬的跪地磕头,叫着:“阿弥陀佛,屈死我了,谁敢无故伤人?真真儿的是他自己划伤的。二爷不知道,这圆觉性子最是古怪,谁也拗不过他的,满世里再没第二个。原听说他从前学过戏,平常我们央他唱两句,死不肯开口;不要他唱时,又独个儿哭一回唱一回,扰的人睡不成,连净虚师父都拿他没法子。他为着和师父治气,自己锁了柴门不肯出来,眼错不见的,又把脸也划花了。爷若不信,只管问他。再不然,问净虚师太和芹大爷。”
宝玉听了,泪如雨下,又问茗烟:“芹大爷是谁?”茗烟想了一想道:“是了,就是后街上周大奶奶的儿子,三房里的芹四爷,专管尼姑道士的。”
只听芳官在内说道:“你们不必拷问他。确是我自伤面目,与他无干。二爷快去吧,看这里气味不好,薰坏了你。以后也不必再来。”宝玉听他语中犹有关切之意,更是心痛如绞,五内摧伤,欲要去,那里舍的;若不去,又无话可说。茗烟只觉的这庵里充满诡异之气,只巴不的就去才好,因苦劝道:“二爷走罢。就是舍不得他,也总要先回了家,再找个大夫来想法子治好了脸上的伤,还恢复从前模样儿才是。”
宝玉听他说的有理,且也无别法,只得上马去了。方出门来,却忽听一声清唱断云裂帛,越墙而来,唱的正是从前芳官为宝玉献寿那夜唱过的《赏花时》:“翠凤翎毛扎帚叉,闲踏庭前扫落花……”细细一缕刺入心中,宝玉顿觉锤心刻骨,痛不可抑,“呀”一声大哭起来,便要搂马回去,茗烟生怕回府晚了累他受罚,死劝着去了。
是夜,宝玉梦里只见许多红粉骷髅轮番地来找他,一时花容月貌,一时凶神恶煞,宝玉在梦里问道:“姐姐们是谁?与我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为何要戏弄于我?”那些女鬼便都冷笑道:“无冤无仇?我们本来都是好端端的女孩儿,只为认得了你,也并未做过什么不齿的事,就白白丢了性命名节。你倒只管养尊处优,如宝似玉地装好人,是何道理?”
宝玉听说,只得再用心认去,却见那些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金钏、晴雯、芳官、香菱、司棋一干人,其中又有尤二、尤三姐妹两个,忙施礼道:“宝玉自知有得罪处,却并非有意冒犯。香菱姐姐为何也怪起我来?两位尤姑娘更是只有数面之缘,何以这般见责?”
香菱笑道:“我来此原不为寻你,乃因绛珠仙子销号之时将届,故而特来探看于她,订立相会之期,也好早做准备。恰遇见司棋妹子魂灵儿,便站下来叙一回话,并不想遇见了你。”
宝玉道:“既不是来寻我的不是,如何又做出许多鬼脸来吓我?”
尤三姐冷笑道:“你自己心里有鬼,倒只管怨人。我且问你,既说我们无冤无仇,你何以坏我名节,毁我姻缘,断我性命。如今既然狭路相逢,少不得有仇报仇,欠命还命。”说罢,提了剑便欲刺下。
忽见一女子腾云驾雾地赶来,叫道:“休要伤她。”宝玉回头看时,却是黛玉,忙挡在前头叫道:“妹妹留心,且莫管我。”那些女子笑道:“见了他林妹妹,倒还有些良心。”又都上前见礼,口称“绛珠仙子”,意甚恭谨。黛玉并不答话,只用力将宝玉一推,如坠五里云中。
宝玉大叫一声,醒来,一身的汗。袭人忙披衣趋近,问他:“怎的了?做什么梦了?”宝玉抚着胸口叫道:“林妹妹可回来了?”
袭人失笑道:“好好地睡在这里,哪来的林妹妹?”宝玉方知是梦,终不放心,遂对袭人说:“你叫起一个小丫头,要她去潇湘馆探一探,看看妹妹可好?”袭人笑道:“这大半夜的,无缘无故去敲门,你林妹妹岂不恼呢?若再惊起别人来,就更不好了。”
宝玉情知有理,只是放心不下,遂向袭人说起梦中所见,叹道:“那个地方儿,说起来原有些熟悉,倒好像什么时候去过似的。便是这些人,也都像是旧相识,只不知为何这样怨恨于我。”说着又垂泪。
袭人笑劝道:“这可是还没醒呢。她们从前与你同一个园子住着,晴雯、芳官更是见天一个桌子吃饭,自然是旧相识,有什么好纳闷的?”
宝玉道:“不是那么个旧相识,我在梦里看见她们,只觉这个梦从前好似做过的一样,这些人还有这个地方儿,也是从前那个梦里就有的。”
袭人忽然想起,那日宝玉在东府小蓉大奶奶屋里午睡,醒来也说起这么一个梦,说是什么“太虚幻境”,里面有许多人物故事,还同自己偷试了一回,原是两个人的初番云雨。想起旧事,不禁满脸绯红,劝道:“一个梦罢了,哪有那些道理?常人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然是你日夜思念她们,所以才会梦见这些。快睡吧,三更天了。”
宝玉只得重新睡下,心里只是放心黛玉不下,辗转反复,好容易等得天亮,忙起来亲自叫醒秋纹,命她:“不拘找个什么由头,去潇湘馆里看看林妹妹,回来告我。”秋纹不解其意,也只得应着去了。一时回来,说:“并没什么事,刚起来,正梳洗呢。”宝玉这才放下心来,要水洗了脸,自往贾母房里来请安。只想请过安后再去看黛玉。不料老爷偏传话进来说,仍要叫往北静王府里看戏去,好同着那些王亲大臣多多亲热,学习些规矩礼法。
原来今儿才是荣宁两府的爷们儿为北王上寿的正日子,宝玉满心不愿意,听说贾政也要去,岂敢违逆,且连脱滑的空儿也没了,只得穿戴起来,带上焙茗等,骑了马,随着贾政的马车径往王府里去。后面家丁浩浩荡荡抬着寿礼走在后面,计有寿桃一百个,寿面一百挂,上等的人参十二支,貂皮一张,南海佛珠一持,金玉狮子各一对,并从苏州精心定造的上等丝缎十二疋,官缎四十八疋,由江宁所织之上用缎十二疋,官缎三十六疋,都有大红案子抬着,大红披巾盖着,招摇过市,两边且有从府衙借的官兵开路。引得那些百姓都站住了在路两边观看,又细数那过往的马车箱案,猜测所献之物,啧啧连声,摇头叹赞不已。
贾政坐在车内,隔帘看见宝玉满面抑郁之色,骞起帘子训道:“昨儿因要筹备送北王的礼,竟没时间找你算账。我听李贵说,席还没散,你人倒跑了,连下人也不告诉,害得他们找遍了整个北府,闹了多大的笑话。我还没问你,昨天一整日野到哪里去了?你倒又摆出这沮丧样子来堵我的眼,灰头土脸,唉声叹气,哪里像个读书上进的王孙公子模样儿?倘若去了北府也是这样,丢人现眼,失礼打脸,晚上回来定要揭你的皮。”
宝玉听了,唬得忙道:“并不敢乱跑,昨天因席上实在嘈吵,闹得头疼,所以先走了,就忘记支会贵大哥一声。其实只比他早回家一半刻。”
贾政还欲教训,想着北静王爷向对宝玉另眼相看,若只管一味训斥得他没情没绪,等下见到北王倒不好。遂忍耐住了,只道:“若论别的本事,量你也没有。这会子左右无事,倒不如细想两首诗来,等着席上祝寿。做得不好,晚上一并罚你。”
宝玉虽擅诗,却向来不喜歌功颂德之作,也只得勉强答应。骑在马上,搜肠刮肚,百般苦恼。不提。
且说黛玉一早起来,正在洗漱,忽见秋纹忙忙地走来,又没什么事,只请了安便又匆匆离去,倒觉得诧异。又不好说什么,各自出了半日的神,无可排遣,因知宝玉性子浮躁,总没时间替王夫人抄经,不如自己得闲便替他准备些,免得到时着忙,又急出病来。遂命紫鹃将书案搁在窗边透亮处,洗笔磨墨,抄写一回,因见白驹过隙之喻,想到人们向来形容时光飞逝为“弹指”,而《僧祗》中又云:十二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不禁心中所感,遂草书一绝云:
韶华易逝不易留,
一念未伏一念休。
转瞬还翻十二念,
百回弹指几春秋。
题过,想到红颜易老,相思难筹,若论自己所受的委屈煎磨,那真是一日三秋,每一瞬每一念满满的都是烦愁,时间竟过得比什么都慢;若论桃红柳绿,花谢水流,却又觉岁月如风,转眼即逝。自己同宝玉从小儿一桌吃,一床睡,何等亲昵无私,而今却难得在一起说句体己话儿,就算好不容易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也有诸多的顾虑猜忌,总不能将心事明明白白地剖诉。况且,即便知道了宝玉的心意又如何,这些年中,他说死说活的疯话还少吗?然而老太太、太太不开口,舅舅、舅母不为自己做主,又能奈何?便只有看着这时光如水,飞流而下,而自己的身子,就一天天耗损下去,只怕终究逃不过“卿何薄命”四个字。想到此,不禁泪流满面,用绢子堵着嘴呜咽。
紫鹃出去喂了鸟进来,看黛玉好好写着字,却又哭泣起来,摸不着头脑,只得委婉劝道:“姑娘才好了两天,怎么又无故伤心?已经是先天寒弱,再不自己珍惜将养着些,可教人怎么样呢?就是大夫一天来三次,开的方儿能治病,也要姑娘自己平神静气,一心想好才行。”
黛玉叹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思?”
紫鹃道:“虽然不知道,跟着姑娘这几年,也多少猜着些。其实姑娘又有什么不如意的?虽然亲生父母不在,可也并不至失依没傍的,且不说老太太固然疼爱异常,现有例子摆着,三位姑娘倒是嫡亲的孙女儿,也不过这样;宝玉跟咱们更是一条心,凡姑娘说的话,无不小心奉承,凡姑娘喜欢什么,也都是要一奉十的,如何还只管怄气?姑娘若惜福,就该仔细将养才是。”
正劝着,却见探春、惜春两个走来,进了门便哭。紫鹃讶道:“这一个还没劝好,又来了两个。只道我们姑娘爱哭,怎么三姑娘、四姑娘如今也都弄起这个光景来?”不住地拿眼睛向侍书、彩屏两个打量,侍书呜咽道:“孙家刚才来人报信,说咱们二小姐昨天无端失足,跌下楼来,至今昏迷不醒呢,两位太太如今已经吩咐琏二爷探看去了,只怕这会儿已经咽气了。”
探春听了,益发放声大哭,惜春也默默拭泪。黛玉吃了一惊,倒反收了泪,问道:“我们可能还见一面儿么?”
惜春道:“林姐姐可是伤心得傻了?怎么竟问出这样的话来。二姐姐既嫁了人,就生是孙家人,死是孙家鬼,弟兄们还可去奔丧吊唁,见最后一面;咱们是闺阁千金,岂有为这个到人家门上抛头露面的?所以我说,一个人生为女子,想要清清白白地过一世,除非出家做姑子,不然再难干净的。”
探春顿足恨道:“咱们贾家的女孩儿就被人这样白欺负了不成?依我的性子,就该到孙家大闹一场,再问他个虐死妻子之罪。就因为生为女儿,便这样任人摆布,一旦嫁了人,哪怕他是猪是狗是畜牲,也要忍气吞声。现在人要死了,忍到头儿了,难道朝廷会颁座贞节牌坊、容她上《列女传》不成?你们看着好了,贾家的这几个男人,再没一个有刚性的,到了孙家,看到那个害死自己姐妹的豺狼,还是会装出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满口里讲仁义规矩,再不会为二姐说半句求公道的话。”说着又哭起来。
黛玉便也哭了,又咳起来,紫鹃忙过来拍着,探春不欲使她更加难过,站起来告辞欲去,黛玉忙问:“老太太同宝玉知道么?”
探春道:“二哥哥一早去北静王府祝寿去了,这会子自然还未得知;老太太那边,大家且瞒着,等琏二哥回来探准了是什么情形再说。这会子园里只有大太太、太太、大嫂子和琏二嫂子知道。我也打发了丫头去通知姨妈和宝姐姐,这会儿且去紫菱洲看看邢姑娘,权当替二姐姐再看一眼她住的地方儿吧。”说到末一句,复哽咽起来。
黛玉便命紫鹃拿衣裳来,也要同去。紫鹃欲劝又不好劝的,口里虽答应着,眼睛只看着探春。探春情知其意,便劝道:“今儿有些起风,你身子又不好,别到处走了。免得伤心,又咳起来。”黛玉道:“诚如你们说的,我们虽不能再见二姐姐一面,往紫菱洲走一走,看看她从前住的地方,也就好比又在一处了。”说着又流下泪来。
惜春催促道:“既这样,我们便一起走吧。”遂一齐出来。连袂来至紫菱洲,远远地看见池塘清冷,轩窗黯淡,早先滴下泪来。
待到进了屋,却见李纨、宝琴、史湘云也都来了,正与邢岫烟坐着喝茶,见了她三个,叹道:“正说要丫头分头去请你们过来说说话儿,倒是想到一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