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椀站定,扬眉:“怎么?”

刘秀儿虽然倔强,但也识时务,当即跪下:“徐姑娘,错都在我,我也吃了亏了,今天给你认个错,也是求你了,留着我,比赶走我更有用。”

世道本来如此,不恶,如何能在宫里活得下去。

她说得没错,的确是有这样的人,才能更有用。

“姐姐说的哪里话,何去何从,我可做不了主。”

“我与姑娘交底,只求给我一个容身之所,立足之地。”

她眼底都是恳切,徐椀毫不犹豫地弯腰,到底还是伸手将她扶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我就跟姑姑说个情,以后让你跟我一起。”

第105章 谁能等谁

晌午时候, 因是偏殿, 所以殿内没有一点阳光。

尚衣局这庭院坐落在皇宫北书房旁边, 这边很少有人走动。

郑尚宫卖了这个人情,对徐椀欣慰地点头, 初来乍到, 刘秀儿只是第一个门槛而已。能这么快跳出来的人, 不过前面打头阵的。

当众立了威了,足够震慑就好。

宫里多少笑脸的, 背后都是小人。

还好, 她心中有数, 从刘秀儿的言行当中, 看她这个人,鲁莽, 冲动, 倔强,她脱口而出的那些话, 也恰恰说明她平时也依靠别人惯了。

走出门来,郑尚宫拦住她时,也是说了,留着刘秀儿, 更好。

没有再多闲话, 尚衣局急着赶制皇后凤袍,宫女们依旧分散开来,各有所忙。

郑尚宫将徐椀扔下了, 她也和陈鱼一起浆了料,刘秀儿虚惊一场,也没离了她的左右,平时她分配下去的活计,今个依旧也分了下去。

看着徐椀似乎没有找她小鞋的意思,她也在旁跟着团团转了。

反倒是之前离了她的那几个直瞥着她们,看着她们的动静。

浆好料,日头已经偏了西。

陈鱼和秦英一起去打水,徐椀满手的浆,走到殿外。

天边才露出一点的红,红霞都被高墙遮住了,半边天都看不见,她双腿有点重,衣裙上也沾染了些脏污,顺着石阶这就坐了下来。

卷起的袖子上,也有浆,徐椀双手都垂在膝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

白皙的肌肤上,似被浆覆成了一层保护色。

正是失神看着,一个帕子在肩头这递了过来。

徐椀回眸,刘秀儿低着头,也下了石阶,把手帕放了她的手里。

她勾唇笑笑,拿着帕子擦手。

刘秀儿侧立在旁,低头看着她:“我不明白,顾将军若真能护着你,为何还要来尚衣局,这是宫里女人最多的地方,常年不见天日,有什么好的。”

徐椀没有回答她,仰脸便笑:“总之,我可能会在宫里待几年,也可能比几年的时间更长,凤袍赶制出来之后,皇后进宫之前,郑尚宫会离开这里。那时候,你若有心,可与我一起。”

她需要一个比她更熟悉这里的人,纯良无害的人镇不住尚衣局。

刘秀儿这样识时务,性子直来直去的,反而更适合。

少女虽是一脸笑意,刘秀儿却是恭恭敬敬低着头:“姑娘若不嫌弃,秀儿定然尽心尽力。”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识时务才能存活。

郑尚宫对徐椀什么模样,刘秀儿都看在眼里,虽然徐椀并没有正式回应,她与顾将军到底什么关系,但是无需质疑的是,这姑娘已经被安了尚衣局来,硬气得很,自己碰不过。

碰不过,只能依附,这才是生存之道。

徐椀才擦了手,陈鱼打水也回来了,因为之前先认识的,这姑娘特别热络,离老远就喊着她:“阿蛮,我打水来了,快过来洗洗手吧!”

应了一声,徐椀站了起来。

她把绢帕又递了刘秀儿的面前:“我这个人吧,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也没有什么一定要达成的目标,所以可能来尚衣局也只是一时兴起,你若尽心尽力,我必然也护着你,相辅相成这样才更好,你说呢!”

接过了绢帕去,刘秀儿轻轻揖了一揖:“姑娘说的是。”

这会就顺过来了,徐椀笑,随即走过她的身边。

陈鱼把水盆放了下来,秦英还给拿了手巾。

徐椀过来洗手,连忙道谢:“谢谢你们了,我这身上都浆了一身。”

相比之下,陈鱼和秦英身上就干净许多,她们两个左右一边一个,都扯着闲话,说她新上手的,所以动作时还不能很好的避开。

徐椀洗着手,没有回头。

她听见离去的脚步声了,刘秀儿已经进了殿里去了。

天黑之前,郑尚宫回来了。

徐椀的住处也是和她一起,离着尚衣局不远,殿中点着灯火,有几个绣娘还连夜绣着凤图。

刘秀儿带着人在旁熏香,这香味可是浓了些,徐椀低头闻见,走了郑尚宫跟前,附耳与她说了几句话。郑尚宫连忙叫她们先停了手。

二人进了内殿,也无旁人。

郑尚宫坐下了,这才让徐椀上前。

徐椀到了她跟前,才从怀里拿出了香袋,递了郑尚宫的面前来:“姑姑可以先闻一闻,若不是先皇驾崩,京中已经兴了起来。迎皇后是宫中的喜事,先皇进太庙是丧事,我觉得香味可淡一些,更浅一些,动人一些。”

那是当然,郑尚宫拿着那香袋,放在鼻尖轻嗅着:“你这个香袋哪里来的?宫外的东西,是传不过来的,我或许可以请示下太皇太后,新皇大婚,当然轻视不得。”

徐椀笑意浅浅:“是宫外的东西,也不尽然要用什么,拿了方子过来就是。”

郑尚宫闻言点头:“那简单,可叫谁去拿呢!”

少女看着她,眸光微动:“新皇才登基,仓促之间又要大婚,只怕这凤袍要是姑姑的最后一手笔,万万不能出错,不如姑姑亲自去拿。”

四目相对,郑尚宫也是笑了:“这说得什么话,我现在还不能出宫。”

徐椀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姑姑,我可以帮你。”

她裙子上还有浆,动作之间刮到了腰间的腰牌。

郑尚宫盯着那腰牌失神了片刻,随即扬眉:“那不如你去拿,岂不是更好?”

徐椀摇头:“我是什么人,人家怎么会轻易给我。”

说的也是,郑尚宫沉吟片刻,也是答应了下来,她先使人送了消息去淑娴那里,这就拉过了徐椀的手来:“阿蛮,我不知道你为了什么,要在这里,但是想要告诉你一句话,这世上没有天生的恶人,多少人都是被逼出来的,你多执善念,也会多得福报。”

知道是为了她好,徐椀点头:“那是当然。”

郑尚宫在宫里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当然了,她这二十年来也是波折着走过来的,如今出了宫去往何处还不知道,但是说人有善心,得福报,老天许是能照顾着些的。

两个人一起说着话,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到了晚上,宫里更是安静,徐椀换上了新衣,点着灯火看着书。

陈鱼和秦月也分了过来,她知道是郑尚宫特意叮嘱的,心下稍安。

宫门未关之时,终于有人来接。

郑尚宫披了玄色的斗篷,戴着帽兜,整个人都融入到了夜色当中。

她站在殿外等着徐椀,徐椀也连忙披上的斗篷。

之前说香,是正经事,也是借口。

二人都心知肚明。

有人在前提灯,郑尚宫等着她站了一起,低头往出走。

才走了两步,到底还是没有忍住,拉住了徐椀的手:“阿蛮,你真的以为,我表哥还会等着我吗?”

晌午时候,顾青城叫住了她,问她出宫之后去往何处。

她爹娘当年是罪臣,被流放之后,双双离世了,只一个表哥,从小一起的,原来是青梅竹马,宫里流传的那些事有真有假。

少年少女时候,情定终身,可那份情,不过是当时的一份真。

爹娘早不在世上了,京中的老宅也被人占了,她也不知道要去往何处。

顾青城说徐椀求了他,让他帮着她寻一寻表哥。

他却直接问了她,要不要去找。

二十来年了,每年大赦,宫女外放的名单都会贴在京中城墙上面,她这傻表哥又能坚持几年,她本来是不想寻找的了,但是人活着,总要有个念想。

不然还怎么活呢,于是她动了心。

徐椀在为她找出宫的理由,在离宫之前,有容身之所,亦或再无离宫的必要。

她心里明白,更是承了情。

一起往出走,到了北面宫门处,已能看见顾青城的身影。

他手里也提着灯,远远站着,望着徐椀。

少女更是加快了脚步,郑尚宫却是慢了下来,落后几步。

到了跟前,徐椀先是拉住了他的袖子,急急地:“怎么样?怎么样?找到人了吗?这件事对于你来说,应当不难,他现在身在何处,是娶妻生子了吗?”

世间往往都是这样,什么心中月,眼中沙,多半都抵不过岁月的流逝。

顾青城见她一脸急色的,却是望向她身后:“人家都不急,你怎么这么急,许了郑尚宫出去,你跟着干什么去?”

徐椀能干什么去:“我得去霍征那拿方子,顺便看看他把铺子做成什么样了。”

一听见霍征两个字,顾青城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都晚上了,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说着转身,提灯给她照着脚下。

她在他面前是越发的放肆了,才不以为意:“不放心呐,那你送我去。”

郑尚宫就跟在他们身后,低着头,一步也不敢快走。

出了宫门,顾青城托着徐椀的腰先上了车,她才要上前,却是站住了。

马车边上,还站着一个人。

是一个男人,他一身青衣,手里也提着灯。

虽然许多年没有相见,虽然许多年都没有梦见了,虽然都有些忘了那少年的容颜,但是人到了面前,她远远看着,单单那一身青衣,看那双眼睛,即使是在这般昏暗的灯下,她也认出了他来。

顿时热泪盈眶。

“表哥…”

第106章 做自己吧

男人一身青衫, 清瘦得很。

他手里提着一个灯笼, 高高提着, 看见郑尚宫的身影了,错步上前。

往前一步, 又站住了。

提起了灯笼, 又往前看, 郑尚宫也站住了。

夜色当中,灯火昏暗, 秋风瑟瑟中, 她摘下帽兜, 眼中已是蓄满了泪水, 叫了声表哥,就哽咽住了。说不出别的话来, 再往前, 男人看清她的脸了,才快步走过来。

郑尚宫也是快走两步, 到了一起了,同时一伸手,又同时收了回去。

四目相对,都仔细打量着彼此。

郑尚宫眼帘一动, 泪珠就掉落下来了:“哥哥怎么瘦成这般模样?”

从前少年时候, 他身形还略微发福,圆滚滚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 竟然这样瘦了。她扬着脸,这么多年,倒是当年清瘦的她,珠圆玉润了。

男人手里的灯都直发着抖,也细细打量着她:“小丫,舅舅舅母都不在人世了,我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年年都去城墙那看,年年没有你,你真是让我等的好苦!”

郑尚宫泪已成双:“哪个让你等,二十年又不是一年两年,你可成家了?”

他扬着眼角,才没泪流下来:“我要知道这一年等过一年,是要等二十余年,我就不等你了,舅舅舅母都不在人世了,我一想你什么时候出宫了,那时候连个依靠都没有,怎么敢成家!”

从来都是这样,她的表哥,似乎没有变过。

郑尚宫再忍不住,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二人相拥着在了一起,车内的徐椀也是放下了车帘,她的眼泪都掉下来了,一回头,帕子已经送了面前来。

伸手接了过来,徐椀擦着眼角:“真是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车里的灯火也是暗,顾青城靠在车壁上,一手搭在她的肩头,轻轻按了按,安抚着她:“人和人总是不同的,有些人有些执念,就一定要圆满。”

她听着他说这话,也是抬头看他:“那你呢,我于你而言,也是执念?”

顾青城没有否认,来揽她肩头:“今生很好,也算圆满。”

话音才落,徐椀一把将他手推开,她回眸看着他,伸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面,她贴近了他,感受着掌心下他的心跳,仍旧那样不急不慢的。

再贴近了,她仰脸看着他。

顾青城垂着眼帘:“看什么?”

少女身形一动,咬住他唇瓣,他的胸膛,顿时咕咚咕咚的,震动着她的掌心。

她双唇是那样的柔软,软得他嗪住了,就不想放开。

可他吮着,才要加深,人却一把推开了他。

昏暗的灯下,她眸光也是暗淡的,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似有千言万语。他错愕看着她,似当头一盆冷水,满心的情念也是无处发泄,神色也是冷了下来。

他向来多心,也只瞥着她:“怎么了?”

徐椀靠在了窗边,伸手挑起了窗帘来,车外那两个人已经分开了,两两相望,贪恋地看着彼此,还一起说着话,她手边勾着窗帘,轻轻摩挲着,看着他们,羡慕得很。

也没回头,她背对着顾青城,有些唏嘘:“没什么,就是觉得,其实你没那么喜欢我,只不过恰好是我,如此而已。”

他看着她瘦弱的肩头,也是皱眉:“此话何意?”

郑尚宫看着她的表哥,笑了哭,哭了笑,徐椀鼻尖微酸,猛地摔了帘子,回头瞪他:“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我知道你的心,上辈子没个亲人,我在你心里,多半是个遗憾,所以今生你说圆满,可你扪心自问,你想娶我,到底是因为喜欢我吗?上辈子你娶的如果不是我,你亏欠的若不是我,你今生醒过来,想找的人,自然是别人。可是你看看郑尚宫,看看她表哥,虽然口中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但是二十年了,他还等着她,他甚至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有些人不可取代。但这种执念,并不是你那样的执念,是情,是他情深而已。”

顾青城扬着眉,偏巧高等快步到了车边,叫了他。

他靠向窗边,伸手挂起了窗帘,高等将手中东西呈了上来,说是密报。

拿在手里看了两眼,他当即皱眉。神色已变:“什么时候的事?”

高等也是叹息:“临湘山剿匪,他死于乱箭之下。”

顾青城看向徐椀,手里的密报已经捏得不成形了:“没有如果,就是你,执念也好,别的也罢,也只有你。”

说着身形一动,立即掀开车帘下车去了。

徐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掀了车帘叫了他:“怎么了?你去哪里?”

可他没有回答,倒是高等还没有走,上前回道:“小姐去哪里,是要快去快回,宫门还有一个时辰就关了,不能晚归。”

顾青城的身影已经隐没在了夜色当中,这个闷葫芦这就走了,她探出身子看他,气的在车里一跺脚。高等还在车外候命,她看向他,想起他说的什么死于乱箭之下,忙是问他:“谁死了?”

当然了,高等并不会回答她。

她并没有强求,这就是顾青城的世道,似乎刀枪不入,她想进去进不去。

他还不懂情爱,而她已经先失了阵地。

留了高等在这,却是随她去哪,他真的在乎她么,放下窗帘,跌坐回车里,一下子红了眼。

也没让她多等,郑尚宫是知道时间的,没多一会儿她就上了车。

她双眼红肿,才坐好了,又是落泪。

徐椀故意掀起了窗帘,窗外的男人还提灯看着这边,他一直就那么看着,直到马车掉转车头,再也看不见了。放下了窗帘,郑尚宫伏身在了窗前,双肩抖动个不停。

徐椀也是动容,这就过来劝,伸手抚住了她的肩头:“姑姑也盼到了心中想,这是好事,现在只等皇后进宫,那便是你们团圆之日了。”

郑尚宫点着头,拿帕子擦着眼泪:“我是真没想到,将军问我时候我就想,表哥若是娶亲,那他的儿子都得比你大了吧,我没想到他还等着我,我只是…我只是太心疼他了。”

马车缓缓驶离,徐椀对车夫报了一个地方,让他快马加鞭。

回头又歪了窗边:“姑姑,说实话我很羡慕你,有这么样一个人想着你,念着你,他用情至深,一生一世能有个这样的人把我放在心上,怕是我也能为他赴汤蹈火的。”

郑尚宫平复了好半晌,才止住了眼泪。

手里的帕子已经被她拧成了一条,哭过了,又是笑:“嗯,我现在恨不得这就离了宫了,等外放了,我立即嫁了他,和他一起过日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