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勃盎然跪拜,“臣在。”
“逆王刘濞不道,辜负先帝恩旨,起兵谋逆,朕命你为大将军,率领河南六郡二十万材官杀敌。”
周勃郑重道,“臣遵旨,定不负陛下期待。”
刘盈上前扶起周勃,“周丞相。”
“你是两朝老臣,朕和父皇对你都是分信任,此去平叛,你务必不要辜负朕的期待。”
周勃只觉热血上涌,头脑一片发热,“陛下放心,老臣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定不叫吴贼过了函谷关。”
“周丞相打仗多年,素来知兵,朕自然是信的过的。”刘盈开口,声音带着一点沉肃,“只是除了江南吴地,朕心中尚有旁的隐忧。太后新近去世,匈奴那边可能会趁机起事,若匈奴与吴地相勾结,那大汉境况便有些不妙了。因此丞相此去,定须迅速平定吴地!卿,可知道么?”
代表着六郡军权的虎符,在烛光下闪耀着莹莹光芒,周勃从皇帝手中接过虎符,将虎符举过头顶,犹如举起沉重的责任,字句顿挫道,“臣定不辱使命。”转身退出大殿,甲胄披风扬起劲道的弧度。
待到两位丞相离开宫殿,刘盈独自一人在宣室殿中坐了一会儿,西风从殿堂吹过,将置在书案上的奏章吹的纸页飘浮。吕后的热孝期间,皇帝只批阅重要政务,略看了看,便回了后宫。
椒房殿中,张嫣正抱着太子刘颐用膳。大人们虽守着孝,两三岁的孩子却是不能不食荤腥的,她亲手喂着儿子吃了一小碗鲜鱼羹,接了石楠拧过来的热帕子,替他一根根的揩着手指。桐子和母亲极是亲近,腻在张嫣怀中,打了一个嗝,张嫣瞧了他一眼,唇角忍不住也扬起了弧度。殿中和乐融融的时候,桐子忽的开口,奶声奶气问道,“阿娘,桐子想大母了,大母呢?”
张嫣面上怔了怔,笑意淡了下来,摸了摸桐子的脑袋,沉静了一会儿,方开口道,“桐子,你大母…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桐子没有说话,一双晶亮的眸子满是困惑。
张嫣辛酸一笑,哄着他道,“你还小,怕是不懂阿娘说的是什么意思,桐子只需要知道,无论大母在哪里,大母都记挂着你,就可以了。”
桐子点了点头,静静的睡去了。
刘盈从殿外进来,问妻子道,“桐子可闹你了?”
“嘘。”张嫣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牵着他的手轻轻的退出来。
“桐子睡了,咱们到偏殿去。”
“阿嫣。”刘盈看着张嫣疲惫的面色,微带怜惜,“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张嫣嫣然一笑,玉靥生辉,“不辛苦。只是想着母后,还有一些难过。”
在这座属于他们的汉宫中,吕后曾经以她刚强的心性手段撑起了一座保护伞,无论是刘盈还是张嫣,都被她强势妥帖的保护过。如今,她永远的离开了他们,留下了他们,陡然之间,便难以抑制的想念和无所适从刘盈沉默了一会儿,笑着道,“母后如今送入长陵,和先帝葬在一处。咱们虽然时时想念,但也不必太伤心了。”瞅着张嫣平和的眉眼,笑问,“吴地的事情,你也当听到了,不害怕么?”
张嫣嫣然,“陛下这是拿阿嫣说笑了,吴地虽气势汹汹,却不过是疥癣小疾,陛下这些年君臣同心,却是不惧的!”
“那便好了。”刘盈听着心中欢喜,眉目也舒展开来,“我所担忧的却是匈奴!母后亡故,大汉江南动荡,这时候,若是匈奴南下趁火打劫,便有些捉襟见肘了!”
张嫣吃吃一笑,将身子枕在丈夫的怀中,“陛下也不必太妄自菲薄的。咱们大汉国力绵长,陛下这些年又暗中做了许多准备,阿嫣相信,就算是冒顿亲自带军南下,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草原秋风吹过,丰茂的草浪犹如一道绿色的毯子低低伏下,显现出牛羊的影子来。站在这张毯子上,极目远望,在遥远的地方草天一际的地方,有着一抹漂亮的白色,听说那儿便是匈奴的圣地——祁连山,过了祁连山,在往南走,走上六七天,就可以到大汉了!
大汉,大汉!
她低下头,终其一生,也许她都没有法子回到大汉了!
朱朱侍立在一旁,看着宁阏氏刘撷侧脸,北地经年的风霜没有减损她的姿容,反而濯洗出一份岁月沉淀的眉眼,火红狐狸大氅簇拥出她的雍容华贵,犹如一株盛放的芍药,在清冷的冬天中尽情绽放自己的美丽。
“朱朱。”刘撷悠然开口,“你说,楚地的荷花如今可谢了?”
朱朱在她的身后道,“奴婢没有去过楚地,不过奴婢想,楚地在关中以南,繁花开谢当比长安要晚一些,那儿的荷花现在应该还开着吧。”
“只可惜,奴婢已经是记不得荷花开着的是什么样子了!”
刘撷回过头去,草原凛冽的晚风将她的长发吹的飘飘而行,“咱们来匈奴有多长时间了,你还记得么?”
“公主到匈奴十有二年,至于奴婢,距离奴婢来匈奴,已经过去了十八年了。”
“十二年。”刘撷紧着自己的斗篷在草原上行走,“十二年,当年年轻的女子,都已经老了。舒兰和洛洛都已经不在了!”
“胡说。”朱朱露出不忍的微笑,“公主还是和当年一样的漂亮,整个王庭,没有几个可以和公主比美的阏氏。”
刘撷抿嘴淡淡一笑,年少时所有的傲气,都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草原上被淡淡磨去。
远处传来骏马嘶鸣声,一批矫健的枣红马向着这边的方向飞奔而来,像是一朵快速飘浮的云,到了两个人位于的上岗下,系着长辫子的匈奴少女从马背上跳下来,迈过草原上深过膝盖的青草登上山岗,“阿布。”(匈奴语,母,杜撰)
有着汉人血统的离离居次十分美丽,她的美丽中,带着属于她的母亲的荏弱纤细,这让她在以丰硕健美为长的匈奴草原上,成为一朵有着特异风情的花儿,招惹了不少年轻一代匈奴儿郎的目光。
刘撷朝她微笑道,“离离,你来了?”
“嗯。”离离好奇的顺着阿布的目光张望,远处是风吹草浪,快要入秋的时候,草野还是一种茂盛的青绿色,等到再过一两个月,这儿的青草就会全部枯萎,整座草原变成一座金灿灿的地毯。
“阿布,你在想什么呢?”
刘撷微笑,“我呀,和你朱朱姨在说长安,离离,你没有去过大汉,不知道那儿有多么美,如今长安正是秋时,秋风吹谢了红红白白的荷花,湖上面就会结出莲蓬,划着小舟荡在湖上,轻轻一掰,莲子清脆爽口;到了春天,绿水荡漾,渭水河边桃花一片一片的开,开的好像梦里的云霞一样,那可真的是好美啊!”
离离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好奇的听着阿布口中大汉的风景,阿布形容的很美很美,可是那些是她陌生的,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美好的景色,听着虽然很美的,可终究是有些隔膜,“那可真好,有机会,离离一定去汉朝看看。”
刘撷看了她一眼,回过头去,心中苦笑,离离虽然身体里流着汉人的血脉,但她终究是在匈奴长大,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匈奴人了!
她叹了口气,吩咐道,“我累啦!你回去吧!”
“哎。”离离笑着应了,“阿布,这儿风大,你也早些回来。”
龙城今夜无星无月,刘撷慵懒道,“今儿单于歇在大阏氏的帐中,咱们闲来无事,去喝一壶酒吧。”
“哎。”朱朱拭了腮边的一滴眼泪,笑盈盈的应道,“奴婢前些日子刚酿了几瓮子酒,阏氏便跟我过去,奴婢将莫扎那厮撵出去,再做几样汉家吃食,阏氏便一个人慢慢享用就是了。”
帐篷中的野菜口味难辨,唯有风鸡勉强还残留着几分汉家口味,刘撷用了几口菜,端起金红宝酒盏轻轻饮了一口,甘甜的酒液顺着喉咙流入腹中。王庭中,大阏氏蒂蜜罗娜酿的酒烈而香醇,是冒顿单于最爱的饮品,但王庭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从汉地来的女奴酿的一手好酒,虽烈度比不得蒂蜜罗娜的烈酒,却别有一股甘甜滋味。
刘撷饮了一盏又一盏,觉得脑海中有些飘飘然,听得匈奴男子在帐篷外问道,“莫扎。”
“哎。”莫扎在外头殷勤道,“大王里面请就是。”
男子掀帘而入,看见帐篷中晕黄烛火下艳蕖盈盈的美人,眸光一深。
刘撷仰头饮了一盏酒,对上来人的目光,嫣然一笑,“好久不见。”举起酒盏招呼,“不如同进饮一瓮酒?”
第285章 交锋
匈奴男子打起毡帘进了帐篷,解下身上披着的黑色貂毛大氅,挂在帐中钩上,从角落酒窖中熟练捞出一个酒瓮,拍开封泥,把着瓮口倒酒,黄浊的酒液泻入海大的陶碗之中,猛的溅出来,将桌案浸染湿透。渠鸻在空中与刘撷做碰盏之势,一口饮尽,扬眉大声赞道,“好酒。”
凄凉秋风吹过,将草原上的秋草吹的寂静无声,昏黄的烛火在帐篷中跳跃,将朴素灰暗的帐皮照耀的十分清楚,衣着华丽的一男一女在帐中各据一张桌案相对而坐,端着案上的酒盏一盏又一盏的啜饮。
刘撷明媚的眉眼映照在晕黄的烛光下,一寸寸吻染,显出一种似幻似真的美艳。她喝的又快又急,这酒液这样醇美,实在是欲罢不能。渠鸻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不由皱起了眉头。
朱朱酿的酒虽然口感甘醇,但终究有些烈度。草原秋夜寒凉,似刘撷这样空着肺腑饮下去,实在很伤身子。
在刘撷伸手抓住一瓮新酒,想要再度倾入酒盏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你不能够再喝了!”
她抬起头,美艳的容颜上带着熏然的醉意,嚷道,“让我喝。反正不管我喝多少,也没有人在意。”
渠鸻皱着眉头,冷硬出声道,“如果你自己都不在意你自己,也就只能够这么醉死下去了。”
这酒这般醇美,有家乡的味道,仿佛卧在其中,就回到魂牵梦绕的江南了。刘撷只觉眼底人影晃动,瓮瓮的听不清耳边声响,扑上去夺渠鸻手中的酒瓮,不妨被衣带绊住,整个人向地上栽去,还带上了无辜的渠鸻。“啪”的一声,二人争夺的酒瓮摔在地上,裂成两半,渠鸻抱着刘撷在帐中毯子上滚了一圈,支起身子,空气之中流淌着浓郁的酒香,带起暗暗的蘼芜,刘撷美丽的眉眼卧于帐中毯子上,泛着淡淡的红晕,仿佛美丽带刺的芍药,在寒霜之中灼灼绽放。
如受蛊惑一般,渠鸻移不开眼睛,探下身去,想要撷取这一抹艳痕。
仿佛从晕然的酒醉状态中惊醒过来,刘撷眨了眨眼睛,脸颊愈发红艳,连呼吸都轻轻屏住。
一时之间,帐中空气仿佛凝滞住一般,自成一股张力,奇异幽暗。
渠鸻慢慢将身子探前,眼看着二人之间距离越来越近,近在咫尺,很快就要触上那丰泽的红润,却陡然惊醒过来,一把推开刘撷,从地上跃起。
刘撷被他推搡的远远的,却低头低低的笑起来,施施然的从地上坐起来,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笑吟吟开口,“渠鸻,你喜欢我是么?”
渠鸻从迷幻中清醒过来,哈哈大笑,取过挂在一旁的黑色貂毛大氅,抖了抖披在身上,冷笑道,“你是在开玩笑么?”
刘撷吃吃而笑,“如果你不喜欢,刚刚为什么想要亲我?”
渠鸻转过身,用刻意的目光打量着刘撷,带着轻佻的口气,“美丽的女子总是能让靠近她的男人产生冲动,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你…”刘撷顿时被激怒,美丽的胸口急速起伏,忽然冷静下来,笑盈盈道,“我明白的,才不和你置气。”
她的笑容极是悠闲,仿佛很有把握的样子。这回轮到渠鸻不舒服了,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不住问道,“你明白什么?”
刘撷施施然转身坐下来,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悠闲,“明白你的心思啊!”
“你是匈奴左谷蠡王,我却是单于的女人,你不敢动我的脑筋,这也是正常的。”酒水在陶碗之中荡漾,带着一抹晕黄,她伸手捧起,却没有凑到唇边饮下,而是放在手中慢慢把玩,声音在夜色中流淌,犹如蘼芜花开,“其实——你若真的想要我,也不是不可能。匈奴自古来有胜者接收亡者财产家眷的习俗,只要冒顿故去,你做了新的匈奴单于,我——这个宁阏氏,自然就是你的!”
渠鸻气势陡然凛冽起来,望向刘撷的目光如箭一般锐利,“慎言!单于是草原上永远明亮的星辰,绝不会倒下。”
刘撷抬头,目光如同璀璨的太阳,接着渠鸻的审视毫不闪避,“是人都会死的!”
“冒顿的确是匈奴百年来难得一见的枭雄,可他也是人,会老,会死。年前他得的那一场大病,险些没有爬起来,如今虽然对外说是痊愈了,可是已经伤了内里的元气。大王对着这样一个老的掉了牙的狮子,就没有勇气试试看么?”
渠鸻一把掐住她的脖颈,森然道,“你不要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掐着刘撷颈脖的手十分用力,刘撷被带的踮着脚跟站起,拼命咳嗽,咳的十分狼狈,却努力在狼狈的咳嗽中抬起头来,面上笑容灿烂非常,“有本事你就掐死我吧!”
渠鸻闭了闭眼,这世间总是有很多抉择,有些事情,对错难以分辨,却只能沿着一个方向走下去,不能回头。
他狠狠甩开刘撷,冷笑厌恶,“这世上总是有一些自作聪明的女人。”
刘撷猛的摔开,伏在地上,后背火辣辣的,一片疼痛,伸手撑起身子大口大口的呼吸,白皙的颈项上尚有青紫的淤痕,面上却已经呈现出灿烂的笑容,“渠鸻,你做出这般生气的模样,不正是因为我说中了你的隐秘心事么?”
渠鸻眉头紧皱,声音生硬,“单于是匈奴的英雄,他带领着匈奴人得到了史上从未有过的辉煌繁盛,匈奴子民都视他若神邸,雄渠部渠鸻永远效忠冒顿单于,天日可鉴。”
“英雄?”刘撷冷笑,“冒顿的确是匈奴史上最伟大的单于,在位的时候将匈奴带领到最强盛的高峰。但左谷蠡王渠鸻你也不差,你出身须卜氏,骁勇善战,是匈奴百年难得一见的战神,却偏偏遇到了冒顿这样的雄主,显得黯淡无光,扪心自问,你这一辈子真的就一点都没有愤懑么?”
“再说了。”她的声音渐渐幽沉下去,“冒顿这些年渐渐对你疏远,将雄渠隐隐排斥,对你也远没有年轻时候的无条件信任。你的胞妹蒂蜜罗娜出身尊贵,美貌才华智计匈奴无人能出其右,放到谁的手中都会像稽粥王子一般爱慕、言听计从,偏偏却被冒顿冷待,只空得一个大阏氏的尊荣,不见宠幸,你心里当真没有过怨恨么?”
“冒顿在位的时候,匈奴四处年年征战,折腾太过,如今看起来虽然强大,实际上元气也伤了几分。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匈奴这张弓已经拉的太久了,是时候松缓松缓,才好养一养匈奴元气。大王子稽粥一力效仿单于,却始终不得单于三分真传,单于故去之后,偌大的匈奴交到他手中,当真好么?这百年来,匈奴以挛鞮氏为尊,挛鞮氏之下,须卜三氏为世代贵族,受匈奴牧民尊敬,但真正论起来,三大贵族当初都是有资格称王任单于的。冒顿这个单于的位置也是弑父杀弟得来,如果他一直是那个维持着高高在上地位的匈奴英雄,我也不会起这样的心思。可是冒顿已经老了,这一年来,我伺候单于,单于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在床第上也没了从前的威风。草原上的鹰王,若是老了,地位总会被更年轻的鹰取代,如今,冒顿已经垂老,稽粥这只小鹰的翅膀还没有长硬,左谷蠡王坐拥南匈奴草原,麾下健儿无数,就真的不想做一只雄鹰,搏击长空么?”
渠鸻默然。
刘撷是汉人和亲的公主,对匈奴未必心怀好意,但她在帐中的话语,也点出了如今匈奴的一个事实。
匈奴这些年南征北战,强盛到了极致,但匈奴的强盛全部维系在冒顿的个人威名之上,自年前冒顿重病起,草原上就开始了一些暗流汹涌,虽然这股暗流随着冒顿的重新病愈而暂时潜伏下去,可是并不代表完全消解。作为匈奴左谷蠡王,统帅雄渠一部的匈奴实力派诸侯,他的意志有时候并不能完全由自己决定,而会受到部族影响。
他无意于真正要宁阏氏的性命,但是也并不希望自己的意愿被刘撷窥破,于是面无表情的道,“天不早了,宁阏氏也早些回去吧!”掀起篷帘,匆匆出去。
烛火亘古,在帐中跳动,不知人世兴衰,刘撷独自留在帐中,听着帐外风声,只觉匈奴岁月孤寂冷长,忽的滴下一滴泪,落在面前残酒之中。
第286章 汉使
落日落下长安城头,将天空染成一片鲜红血色。
未央前殿长长的游廊之上,小黄门捧着朱漆云纹茶盘轻声轻步走过来,忽然间见一襟朱红凤纹衣袍挡在面前,诧然抬起头,见面前女子云鬓低垂,容颜鲜妍美丽,正是皇后张嫣。
张嫣伸出手腕,抿嘴笑道,“我送进去吧!”
小黄门心中又惊又喜,不敢违逆,忙低下头去,轻轻应道,“诺。”
雪白的手腕握住朱纹茶盘的两端,张嫣跨进宣室殿。殿中内侍远远见了她,忙躬身行礼,张嫣比了个悄声的手势,示意内侍尽皆退下。
殿中紫檀御案上奏章堆积,刘盈坐在其后观看批阅,丝毫未觉室中变化。直到左手边光线被人影遮住,才抬起头来,见到妻子皎若春花的容颜,微微诧异,目光顷刻之间便的柔和似水。
“阿嫣,你怎么过来了?”
“还不是来看看你。”张嫣将茶盘上的热茶送到刘盈手边,微嗔道,“看你昨天晚上没有回椒房,我就过来看看。”
“我没事的。”刘盈接过妻子端过来的热茶,啜饮了一口,“只是国事繁忙了一些。”
“阿嫣,江南传回来消息,周丞相率军已经压住了吴王锋芒,如果没有意外,吴国的乱势再过几个月就能够平定下来了!”
“哦。”张嫣神情微微振奋,笑盈盈若冬日璨阳,“那可真是好事,这样陛下也就不用担心了!”
“哪里有那么容易。”刘盈揽住妻子腰肢,慨叹道,“只怕后面更要忧心呐!”
北地雁门天高云淡,一身银白鱼鳞铠甲的雁门都尉张偕脚步匆匆穿过长廊,跨进一片院庭之中,守在房门前的傅姆匆匆行礼,面上神情苍白,一片忧急。
“夫人情况如何?”张偕问道。
“很不好。”傅姆低声向着男主人禀道,“自从前儿得到南边的消息,夫人的脸色就很不好看,将所有人都赶出了房,一个人在房中坐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将大公子叫过来,说了一会儿话,过了午时就开始不用食了。郎君,夫人算到现在已经有一天一夜粒米未进了。你就好好劝劝夫人吧!”
张偕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了。”
他从打起的帘子下进入内室,淡淡的檀香从南墙下的青铜香炉中飘吐而出,撑起的支摘窗下置着几盆盛开的兰草,房中央置着一座玄漆美人图托座屏风,屏风之后,吴国翁主刘留卧于房内玄木床上,紧闭双眼,双手折叠置于胸前,面色苍白,身形消瘦犹如只剩一把骨头。
“留留。”张偕挨到刘留榻前,握住妻子的手,哀伤唤道,“你听的到我的话么?”
床上静默的女子反应了一会儿,略微睁眼,看了一眼床前威武俊朗的男子,复又闭上眼睛,房中一片寂静。
“我知道你是为了怕连累我和于归,才立意绝食赴死。”张偕沉声劝道,“你实在不必如此自苦,当今陛下性子宽仁,不会轻易怪罪于人,再说我与陛下自小一同长大,有发小情意,皇后殿下更是与我夫妇交情深厚,你出嫁多年,与吴王早已没了什么干系。他们便是知道,也不会真的怪罪你什么。你…就当是为了让于归不要早早的没了娘,也总该撑着点!”
“阿娘。”十岁的于归初具少年的雏形,身形高挑,面如冠玉,跪在房中地上,膝行来到母亲榻前,扑到母亲身上,惶惑哭道,“于归要阿娘,阿娘,你答应儿子一声吧!”
女子人心柔软,夫君与幼子的恳求,如何不痛彻心肺?却依旧坚持着自己的行径,不发一言,两行清泪从眼角沁出,沿着面颊缓缓而下。
凛冽的北风在草原之上呼呼刮着,无论人世间的情人是喜还是悲,从不曾停息。
渠鸻策马飞奔,在雄渠部寨子前跃下马,大踏步的走进去。
“大王。”部落的勇士迎上来,恭敬的禀报道,“几位大族老们在议事帐中等候。”
渠鸻挥了挥手,“知道了。”
雄渠部按着匈奴草原上一般惯例,以野兽皮毛搭建的帐篷为主要聚居地,各个小帐篷如群星一样汇聚,将大王所用酋帐围在中间。四角的火堆中火焰熊熊燃烧,雄渠几位头发花白的贵族老者聚在议事帐中,神情激烈的争论着什么。帐门毛帘掀起,渠鸻带着一氅的风霜走进来,雄渠族老俱都站起来行礼,“大王。”
“几位族老。”渠鸻在王座上坐下,问道,“今次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性情火爆的哈伙瞪大了一双眼睛,愤而起身,声如炸雷一般在酋帐中响起,“大王,那鬲丁部实在欺人太甚了。这些年,他们大肆侵占它部草场。如今竟然欺到我雄渠部头上,大王,咱们若是不给他们点厉害看看,只怕他们还以为咱们怕了他们。”
渠鸻皱起了眉头。
鬲丁部乃是沃朵阏氏出身的部落,沃朵阏氏早年跟随冒顿,产下稽粥王子。虽然早逝,但如今鬲丁的裨王杜康哈乃是稽粥王子的嫡亲母舅。稽粥念着母亲的缘故,对外祖一族颇多偏袒。稽粥乃冒顿诸子中最长,三年前被封为左屠耆王,是单于选定的继承人。他素日里也知道杜康哈仗着稽粥的势在匈奴贵族中颇为张狂,没有想到,如今竟敢撩自己的虎须。
“许是鬲丁手下人胡乱作为,杜康哈未必知情。”他勉强道,“待过些日子我与杜康哈说一声。”
众人中最苍老的唐比斯冷眼看着渠鸻,目光意味深长,伸手捻了捻胡须开口道,“这些年来,大王率雄渠部南征北战,如今,雄渠人丁兴王,儿孙们上马驰刀,下马放牧,个个都是好手。大王这些年来真是费心了。我相与大王单独说些话。”
帐中其余几位族老显然对唐比斯十分尊敬,闻得唐比斯这般说,便都起身告退。
待到其余人退出,渠鸻方重新对唐比斯拱手,“阿叔,不知你有何见教?”
唐比斯淡淡一笑,望着渠鸻郑重问道,“大王,你真的认为杜康哈对此不知情么?”
渠鸻微微哑然。
唐比斯今年七十有余,乃是匈奴难得一见的长寿者。他是渠鸻的叔父,智计出群,其父孙毋翰在位之时便对唐比斯尊重有加。渠鸻起身,对唐比斯恭敬的行了一礼,“渠鸻愚昧,还请阿叔教我。”
唐比斯抚须道,“杜康哈一直以来是王庭的一只狗,只会听从单于的意思行事,为屠耆王效力。他如今胆敢在我雄渠部的脸面上这般行事,便是单于意思的显露。”
“阿叔,你的意思是…”渠鸻有些无法置信。
唐比斯仰天打了个哈哈,“我没什么意思。”
“只是大王,我们雄渠部人高马大,如今为大王的你更是须卜氏数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杰,为什么雄渠在匈奴的威势却越来越小了呢?咱们的阿蒂居次是草原上最珍贵的居次,竟让受到单于冷待,连那汉地来的宁阏氏都有不如,这又究竟是为什么?阿鸻,你是雄渠部的领主,身上担负着一个部落的命运,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想清楚。”
唐比斯告退,徒留渠鸻一个人在帐中,面色沉峻。
一行大雁从高远的天空之中悠扬飞过,留下一线痕迹。一队飞马从南方飞驰而来,马上的汉人拥着厚厚的披裘,身形臃肿。
“大胆。”掣着雪亮弯刀的匈奴人从王庭内奔出,涌上将闯入的汉人拿下,那汉使却夷容纳不惧,任由匈奴守卫将亮锃锃的刀枪加于其身,大声禀道,“吴国使者求见冒顿单于。”
华丽的王帐高阔广深,置满了贵重陈设,东西两个明亮的火堆将帐中燃烧的温暖如春。“吴国使者”随着引路的卫兵小心的穿过刀枪鲜明的王庭,进了华丽的匈奴王帐,朝着上首白虎皮龙头大座上的男子深深的拜了下去,“吴国使者吴丰拜见匈奴单于。”
冒顿倚在椅背上,神情慵懒,却自有一股威势,令人不敢直视,“吴丰。”他淡淡而笑,“我与你吴国并无交情,吴王濞遣你来我匈奴王庭,究竟所谓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