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回轮到张嫣惊讶了,“有人猜到他们是匈奴人了么?”

“那倒没有。”刘盈摇摇头,在她床沿坐下,“只是这一次事情闹这么大,朕总要对外有个交待。”

他苦笑道,“朕不能说是皇后失踪,只好想了个法子,将事情推到宣平侯府去。有一伙匈奴人潜入长安,欲行刺朕与太后,但因未央长乐二宫守卫森严,不得而入,打听得鲁元长公主是朕亲姐,竟胆大包天的劫持了宣平侯府的少爷。

——消息传出,长安百姓虽将信将疑匈奴是否真敢潜入长安,但对匈奴都是又恨又惧。竟有不少人主动上报做徭役继续修筑西北角缺的那段长安城墙。”

“这——”张嫣瞠目结舌,“可是偃儿才八岁啊。”

“所以。”刘盈眨了眨眼睛,“我可没说是宣平侯府的哪位少爷啊。”

张嫣不由扑哧一声笑了。

侯府嫡子张偃虽然才八岁,但两位庶子,张侈和张寿,可都是和她同岁。

“只是。”刘盈的眸中不免见了一点阴郁,“朕没有料到,匈奴人居然真的胆大到敢闯长安。不过也无事——”

“怎么无事?”张嫣截着他的话头叹道,“你可知道,这趟来长安的匈奴人,是谁?”

刘盈面上的申请渐渐凝肃起来,“是谁?”

“冒顿,和他一年前新娶的嫡氏阏氏。”

刘盈蓦然站起来。

他紧握着双手,亦不能遏制自己听到那个名字时候的激愤,于是干脆在殿中来回走动,扬声道,“昔冒顿四十万军队困先帝于平城,朕登基之后嫚亵书信辱母后。他好大的胆子,竟敢只带从人潜入长安城。如果,如果朕当日能派遣一支军队将他生擒。则可破匈奴半矣。只可惜,只可惜——”

“只可惜阿嫣昨日高热口难言,不能及时禀陛下实情,是阿嫣不好。”张嫣柔声道。

他怔了怔,松开手,看着她的目光柔和道,“阿嫣已担惊受怕良多,此事如何能怪到你头上。朕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此时他大概已经走远了。朕就是派人马去追,也追不到了。”

“陛下。”张嫣问道,“匈奴人近日可有犯我大汉边境?”

刘盈不以为然道,“边境要真有长长一段时间完全安宁,朕倒反要惊奇了。”

张嫣蹙眉又问,“臣妾冒昧问一句,他们是否进犯的是九原郡?”

刘盈怔了怔,回身吩咐道,“将天禄阁近半年匈奴犯边的战报都取来。”

匈奴犯边,的确是时常有的事情。但实际上,同属犯边,规模亦有不同。有不过小股队伍集结,劫掠了百姓牲财便走的。亦有千名控弦之士攻城。若汉郡守勇武精干,亦可将之击退。但若是匈奴人打败汉军入城,则必然屠戮殆尽方退回。

据记,从惠帝四年春到如今,匈奴共计犯边十三次,其中零星十次,四次在九原。而两次大规模攻城,其中一次,亦便是九原郡。

“怎么?”刘盈不解道,“九原不过是一个穷郡,莫非匈奴还在窥伺着么?”

“有。”张嫣颔首,“铁。”

第114章 觉醒

刘盈浑身微震。

汉匈对战,匈奴人天生剽悍而善骑,而汉人,因为拥有大量铁矿和先进的冶炼之术,而能制造出更加精良的武器,可以说各擅胜场。譬如从前秦人的强弩,便是匈奴骑军的克星。当年蒙恬将军率三十万秦军征战河南地,大败匈奴军。

秦朝覆亡之后,西楚霸王项羽与汉高祖刘邦在中原争夺霸权无暇北顾之际,匈奴重新侵占了水土丰美的河南地。

如果,如果匈奴此后亦拥有铁矿而甚至锻造精良刀剑,那么汉匈站在战场上,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当日我曾机缘听匈奴人言,在九原汉匈交界之处,有一座白云鄂博铁矿。”张嫣侃侃道,“冒顿若想安心采矿,便自然要攻打九原郡。”

刘盈愈听愈惊,不由竟出了一身冷汗,侥幸道,“尚好此次九原郡守江徽英勇,最终守住了城池。”

“是啊。”张嫣喟叹一声,“但冒顿若再三进攻呢?陛下终究要有对策应对。”

“阿嫣不必忧怀。”刘盈笑道,“匈奴骑军虽勇猛,我大汉亦非弱旅。当年楚汉争霸,猛将良多,并未老去。朕会择一出守九原牧,并增军九原。”

“陛下所虑周详。”张嫣仰面笑道,“陛下,阿嫣以为,对匈奴不仅要守的严密,亦要蓄势备攻。对抗匈奴咱们最缺的是马,不妨在国中适合畜牧之处设牧场,豢养马匹。待他年若真征战于匈奴,我大汉也不会在马之上拖了后腿。”

刘盈瞧着她的娇颜,叹气道,“阿嫣,你虽然聪敏,却不懂朕的难处。朕何尝不早有意行马政?只是,新农法虽行之,到底时日尚短,百姓方温饱,赋税征收尚难,朕有何忍以马与人争食?而内史所掌钱财亦有限。”苦笑摊手道,“说到底,不过是一个穷字。”

“陛下。”张嫣心中激动不已。靠在他身上,安慰道,“没关系。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百姓刚刚温饱,过两年,便有盈余。牧场如今无足够银钱操办,咱们可以只办一处,再过些年,你回头看,一切都会好的。”

有汉之年,休养生息七十载,终于迎来他的巅峰时期。虽然在她的影响下,日后的帝位传承可能会发生变化,但大体的发展方向却是不会变的。她一直知道这点,并不想承担促进带来的风险,无论是对这个国家,还是对自己。只是依着历史原本进展的历程,稍稍的做了一点催化。

但是,当匈奴有了蒂蜜罗娜这个变数,一切便不同于她记忆中的那段历史。她隐隐感觉到,这个时空的命运已经脱了轨,在阿蒂和自己的影响下,向着两个分开的方向奔驰而去。

它究竟会停在什么样的格局,纵然是自己和阿蒂,如今亦不能确定。

可是,我不会让你,输在我身上。

大汉和匈奴从来就是彼此敌对的国家,矛盾不可调节化解。如果没有自己和阿蒂,那么,在此消彼长的过程中,终究是汉族的后劲更加中正绵长,取得胜利。她不必担心。她所无法容忍的是,大汉有可能会输在自己身上。

她温柔的望了一眼刘盈。

我会帮着你,一步步的实现你的梦想,打造一个四海升平的大汉天下。

五年初,鲁元长公主入未央宫,探望被吕后禁足的女儿。

“这次吃到苦头了吧?”椒房殿中,她执着张嫣的手,一路走进内殿,眼圈微微有一点红,“我和你父对你自幼娇宠,从来没有半句重责。却也养成了你这种不把人言当事的观感。你是谁?堂堂中宫皇后,日日在市井之中与常人来往,算是什么事?”

“阿母。”张嫣讨饶道,“我知错了。你就不必再训了吧。”

鲁元叹了口气,与张嫣一同坐下,悄声问道,“阿嫣,你跟母亲说实话,到如今你与陛下已经成婚满一年了。你们之间。”她迟疑问道,“到底怎么样?”

如果说初入宫的时候,张嫣还脸皮薄经不住者这样的露骨,这一年以来,被吕后三天两头问询,倒也练的皮厚无比,于是眼观鼻鼻观心道,“陛下他待我很好。”标准答语。

“怎么个好法。”鲁元却很固执,不肯如吕后一般轻轻放过,追问道,“他几日来一次椒房殿?”

张嫣勉强笑一笑,道,“五六日一次吧。”

“嗯。”鲁元略略满意的颔首,又问,“那陛下留宿椒房之时,你们可曾同床?”

张嫣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话。

她自然可以说是以安母亲的心。但是,面对自幼真心疼爱自己的鲁元,竟是实在说不出口来。

鲁元于是便懂了她的意思。

她的目光难过,望着尚在稚龄的女儿,叹道,“阿嫣,你实是命苦。”

身为女子,容颜如花又如何?富贵门庭又如何?终不如,能有一知心人,共效于鸳鸯。

宣平侯世子张偃偷偷溜进殿中,躲在桐柱之后,听到了母亲所说的命苦,心中大急,不懂其中深意,连忙出来问道,“你住在未央宫里,不开心么?”

“偃儿。”张嫣怔了怔,起身拉过他问道,“不是让你在外面玩么?怎么偷偷进来了?”又瞪了一眼连忙赶进来的荼蘼。

“阿姐不要怪她。”张偃摇摇头道,“是我适才不小心将蜜浆洒在身上,才让她们去为我取衣裳。阿姐。”八岁的张偃摇着姐姐的衣摆,固执的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是皇帝舅舅惹你不开心么?”

张嫣笑道,“你先去换了衣裳,阿姐再跟你说话。”

被儿子这样一闹,鲁元也不好再多说,只好作罢。

这时,长乐宫中吕太后遣人送给张皇后果品,来人入殿揖拜道,“见过皇后娘娘,鲁元长公主。”却是吕伊。

鲁元待张嫣叫了她起,方笑吟吟道,“好久未见五娘。五娘近来还好吧?”

“多谢长公主关心。”吕伊嫣然笑道,“承蒙太后娘娘与陛下恩典,年前擢拔夫婿韩幄,亦封了关内侯。近来又诊出伊已有身孕,如今不过在长乐宫陪着太后娘娘说话解闷罢了。”

“哦?”张嫣不免愕然,问道,“韩夫人有孕了么?”

“嗯。”吕伊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便不免在吕伊纤平的腹部顿了一顿。吕伊不过比她大两岁,开了年才叫十六,小小年纪便做母亲,其实对母子双方都有不利,于是笑道,“既如此,便不好叫你操劳了。不妨坐下说话。”

“不过替太后娘娘送一点果品,有何操劳的?”吕伊甜甜笑道,“长公主难得进宫与皇后娘娘母女团聚,伊便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待吕伊离开之后,鲁元方叹了一口气,心情沉重。

“阿母。”张嫣岂非不知道她的心事,然而不好多说,只得岔了开去,取了一个果子递给母亲,盈盈笑道,“这是太后送过来的南越果子,冬日难得尝鲜,你不妨尝尝?”

鲁元强笑接过,道,“阿嫣,后宫之中,最重要的还是有子嗣傍身,先帝当初宠爱戚夫人,母后因为有陛下,才有底气与戚夫人一战。你——”她欲言又止,“你打算如何?”

张嫣笑了一笑,啃了一口果子,“阿母。这才一年呢。”

“你真的真的不必为我担心。我从来不是亏待自己的人。纵然是绝地,我也有本事为它生出一条路来。来日方长,终有一日,我会告诉你,我过的很好。”

天色将晚,她送母亲出宫,站在椒房殿的门口,看着载着母亲和弟弟的宫车沿着陈道,碌碌向东阙门而去。

为了怕鲁元担怀,适才,她并没有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母亲。

从上次相见之后,除了五年岁首大朝之上遥遥望得一眼,大半月来,她再也没有见过刘盈。

这一次,她家舅舅又在犯什么别扭?

她思来想去,不觉的当日病重说话有事,那么,问题还是处在她那次落水之上?

“木樨。”她招来侍女,再一次问道,“当日你去宣室殿,陛下可有何异常?”

“没有啊。”木樨低眉答道。

“那。”她又问道,“陛下是立刻答应了你的禀问么?”

木樨怔了一怔。

她回忆起当日情景。

宣室殿总是有一种淡淡的松香气息,沉静而又安详。每一次她在其中总有一种敬畏的感觉。那一日,她言简意赅的转述了皇后娘娘的话语,却没有听到陛下的声息,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抬头。

却看到刘盈微微蹙起的眉头。

“知道了。”他淡淡道,“你回去告诉皇后娘娘,朕等会儿便过去。”

“陛下他。”木樨迟疑道,“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嗯。皇后,有件事情,不知道当言不当言。”

“怎么?”张嫣抿唇微笑,不经意的问道。

“当日我在宣室殿,曾遇陛下身边的一位闳侍中,言止之间对皇后极是不敬。”

木樨惊异的发现,平日里云淡风轻的少年皇后倏然睁大了明媚的杏眸,急声吩咐道,“传沈冬寿。”

翻看这一个月的彤史,张嫣慢慢放下心中的石头。

张嫣其实并不喜欢翻阅彤史。再说怎么不在乎,那毕竟是记载她的夫君与他人欢好的条文。若真见知晓的太清楚,反而会心中终日郁闷,得不尝失。

这一次,还好。

月余以来,刘盈每晚居止俱有明文记载,时有后宫妃嫔相伴,偶尔独自起居。虽日常对闳孺极是亲善,倒并无同榻共眠之事。

“皇后娘娘,这新纸真是个好东西。”殿下,沈冬寿沾沾自喜道,“从前书写彤史,每隔三日便须换新简书写。如今这薄薄的一册却足可书写月余。又轻简价廉,中人便可购买。单以此事,皇后娘娘真是功德无量。”

张嫣失笑,“好了。难得听沈女史夸人的。是否有求于本宫。”

女史盈盈问道,“娘娘打算去见陛下否?”

“怎么这么说?”张嫣不免奇异。

“陛下许久未幸椒房殿。”沈冬寿微微一笑,“娘娘自要去问个究竟。娘娘可否告诉我打算何时前往宣室,冬寿自愿当日往宣室值勤,以记彤史。”

张嫣仔细打量了沈冬寿一番。

许是天生一分长,一分短,未央宫中的这位女史官对于记载彤史别有一番出自爱好的痴迷,却见拙于待人接物。当年,她读了那么一份情文并茂的彤史,不由以为,能够写出那样一片情怀的文字的沈冬寿,早已窥破了自己对刘盈的一片痴情。但是这一年中,沈冬寿却对除史外的一切旁事天真烂漫,似乎根本不解自己的一片情衷。

但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凭什么要一群女史围在一边看热闹?

张嫣将彤史抛还给她,指着椒房殿的殿门,道,“你给我滚。”

刘盈,她在心中怨怼道,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去年十月的壬子日,我坐上迎亲的墨车,嫁入未央宫,成为你的妻子。如果,到那一天之前,你还不肯低头来椒房殿见我。

她眯了眯杏眸。

你就等着拆招吧。

第115章 纠缠

长安冬日,雷声阵阵响彻天际。

茅香袅袅盘旋在宣室殿。每一年的岁首岁末,是汉廷最忙碌的时候,开年起印之后,相国曹参报上去岁各地上计文册,刘盈此时正在翻阅,韩长骝进殿,恭声禀报道,“陛下,椒房殿有人求见。”

刘盈头都不抬,答了一句,“让她进来吧。”

漫不经心的他,并没有看到韩长骝面上奇异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软靴踏在地面上的声音,来人的脚步极轻软,像是一只灵巧的猫。

他侯了一会儿,问道,“张皇后的身子大好了么?”

没有听到恭敬的回答声,少女幽怨道,“舅舅既然心中还担忧着阿嫣,为什么不来看我?”

刘盈吃了一惊,连忙抬头,看见张嫣娉娉婷婷站在殿前。

她着了一身寻常玄色女官服饰,头发亦盘成普通圆髻,因玉质天成,非但不见老气,愈发显出颈项上肌肤的洁白细腻,幽香脉脉。而大病初愈,身形瘦的可怜。

他按下心中怜惜,放下手中文书,“阿嫣,你怎么自己亲自过来了?”装作无事笑道,声音平常。

“我不过来。”张嫣恼道,“你会过去看我么?”

“舅舅。”她又服了软,柔糯道,“好些天不见,我好想你。”

刘盈蹙眉,为难道,“阿嫣,你看,朕这儿诸事繁忙,实在抽不出空来。你乖一点,过几天朕再去椒房看你好不好?”

这话根本就是明显的敷衍,张嫣着了恼,质问道,“你有忙到晚上都不用休息么?就抽不出一点空来看我?”

她泫然欲泣,“舅舅,阿嫣若真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可以打可以骂,但看在咱们多年情分上,至少,不要不理我啊。”

刘盈喟叹了一声,道,“傻丫头。”目光悲凉。

他起身,走到他面前,将手放在张嫣的额顶,顺着柔软顺长的青丝慢慢的抚下来,“你没有什么不好的。从来没有。”

真正不好的,是朕。

她于是抿唇微笑,转身抱住他,仰面嫣然道,“那你今个晚上陪我一同回椒房殿,可好?”

“…”刘盈发现自己下颔艰难,无法吐出一个不好来。

“陛下。”殿门敞处,青衣侍中捧着古书走进来,兴奋唤道,“臣找到了你要的——”忽然一愣,瞧见大殿之中一双紧紧相拥的身影。

少女被刘盈宽大的背影遮住,因身形娇小,只瞧见一头光可鉴人的青丝,以及玄色的女官服饰。

“大胆贱婢。”闳孺只觉得心中酸酸的,于是扬声斥道,“竟敢目无宫规,惑乱宫廷,到宣室殿来勾引陛下。”

那“女官”冷笑一声,从陛下怀中探出头来,斥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以下犯上,帝王家事,轮的到你出口非议?”

娥眉娟秀,双眸如杏,可不正是皇后张嫣?

“你给我滚。”她指着闳孺骂道。

“阿嫣。”刘盈皱眉,将她的手按下,轻斥道,“身为皇后,不该如此失仪。”

张嫣愣了一楞,委屈的泪水在眼圈中直打转。

她的舅舅,竟然庇护闳孺胜过于她。

闳孺本被张皇后的强势给吓的退了一步,此时见陛下当面斥责皇后以维护自己,顿觉壮了胆气,再拜道,“臣不知是皇后娘娘,斗胆冒犯。是臣的罪过,不过——”冷笑一声,扬起秀气的下颔,“即使是皇后娘娘,却不知这宣室乃是陛下日常处政之处么?皇后亦是后宫女眷,如此乃是违犯宫规。”

张嫣怒极反笑,问道,“闳侍中,本宫问你,何谓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