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摆上膳食,分案而置。刘盈忙了一整天,此时倒也真是腹中饥乏,跪坐在案前举箸夹菜,尝了一口,忽得笑道,“椒房殿的食官果然好手艺。如今朕身边的随侍但凡说起幸椒房殿,竟比朕还要热切。实是阿嫣你殿中的食膳令人牢记向往。”

长骝伺候在皇帝身后,不由尴尬一笑,道,“陛下看您说的。不过。”他微微咽了口口水,道,“上次岑食官做的卤肉可实在是味道不错,明明是白切牛肉,也不知是如何烹调,一口咬下去多汁而味鲜美,令人口齿生津。不知今次可还有?”

张嫣微微一笑,眼瞧解忧。解忧便笑揖道,“椒房殿中少做重复食膳,岑食官不知韩公公喜爱卤肉,便没有特意准备。不过。”她望了一眼面有失望之色的长骝,笑道,“岑食官擅长的可不是只有卤肉一种的。”

膳食虽味极鲜美,但刘盈其实用的是有些心神不定。张嫣敏锐察觉,张口问道,“陛下有什么为难之事么?”

第99章 论证

刘盈笑睇她道,“那些事朝堂上的事情,说了阿嫣你也不会懂的。”

她不服气道,“陛下这话可不够公允,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懂?”

他被她逗笑,“哦?那么朕便请教请教阿嫣,清净无为而治国,是否是对如今的大汉最好的方式?”

这一年,刘盈将满二十周岁。二十岁是一个男子的成年礼,加冠过后,他便不再是任何人眼中的孩子,应当独立的承担起一切家国赋予他的责任。

为储君的时候,他对治理国家也有过很多理想。但只有待到自己真正成为皇帝后,才知道,现实与理想之间有太多的不同。开国功臣之间互友联姻盘根错节宛如藤蔓,纵然他身为嗣帝,也颇有为之掣肘施展不开的感觉。

这其中,最让他感到无能为力的,却是相国曹参。

萧何故去前向他荐举曹参,他便遣使到齐国请曹参回朝。然而曹参任汉相二年来,得过且过,举事无所变更,于大汉并无建树,他曾私心疑虑相国是否疑他年少,难堪大任,于是遣太中大夫曹窟归家,问父“为相国日饮无所请事,何以忧天下?”曹参怒而笞子,斥道,“趣入侍,天下事非乃所当言也!”

纵然是公认的慈仁之君,刘盈到底还是个年轻人,不免有些意气,于是故意在第二日朝堂上责问曹参,“前日之事与曹窟无关,乃是朕命他去劝谏相国的。”

曹参可以笞责儿子,在皇帝面前也只好免冠谢罪,问道,“陛下认为您与高皇帝谁更圣明?”

刘盈自然虚心承认道,“不敢安望先帝。”

“那么陛下觉得参与萧何谁更贤明呢?”

“君似亦不及也。”

“陛下说的是。”曹参拱手笑道,“高皇帝与萧何定天下,明具法令,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是很好么?”

他为之愕然,总觉得心中有些郁郁,然而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辩驳,只得道,“善。君休矣!”

“胡说八道。”张嫣的下颔扬出一个美好的弧度,“站在巨人的肩上,是为了看的更高更远。可不是为了让自己原地踏步畏缩不前的。”

“哦?”刘盈扬眉笑道,“阿嫣这种说法倒新奇。朕竟从未听过。”

她侧视嫣然道,“天下这么大,陛下没听说过的事情多着呢。况且。”她的右手把玩着左手衣袖,一下一下缠绕在指上,忽得轻声道,“我也从不觉得,陛下及不上先帝。”垂首脸颊微红,颇为羞赧动人。

刘盈哑然失笑,“你倒是护短,和母后一样。”最后一句,音近喟叹。

殿上宫人安静的将食案端下去,刘盈握着她的手走进内殿,又絮絮问,“阿嫣是觉得曹相国说的这话不对么?”

那话语像是闲聊,又像是着意询问。张嫣的心里有莫名的开郎与柔软,仰脸望着他颔首道,“嗯。”跪坐在刘盈对面,“高皇帝打下江山,萧相国辅佐高帝治理的大汉天下井井有条。他们不是希望后来者只是墨守他们的成规。而是希望陛下你能继承他们的遗志,打造一个海清河晏的大汉天下。”

她一笑又道,“高帝与萧相国确都是贤人,然而他们费尽心力,不过是在这座百废待兴的江山上草创出一个新的王朝,其中规章制度都有失于粗糙之处,有赖陛下和曹相国完善,垂训后人。若因循守旧而将所有问题堆积直到临界,最后才爆发开来丢给后人难题。”她扬了扬眉,“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刘盈笑望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女,她眸光自信眉眼飞扬,有一种耀人的光辉,令人不舍离视。

他从前一直喜欢阿嫣纯稚可爱,掬之可亲,今日方见得阿嫣的另一面,纵横捭阖,不免十分惊异,这样的阿嫣在他心中便更加生动厚重起来,悄悄藏在心底,候着某一日发酵,“阿嫣此语倒有男儿杀伐之气,一点也不像别的女孩。”他笑谑,眸有异彩凝视。

“呃。”她打了个磕巴,微微赧然,“陛下不喜欢么?”转瞬却又恢复从前的小女儿情状。

“没有的事。”他喟叹。

又道,“只是,曹相国言如今民间力疲敝,吾等当休养生息养民,少生事端。似乎也是有道理的。”似乎浑忘了面前的只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极严肃的与她讨论起本应对女眷枯燥乏味的朝事。

“不是说。”张嫣讶异道,“许襄的农研颇有成效,去岁关中大收,民间藏粮比往年可多支持半年么?”

“这只是第一年。”刘盈道,“天年有丰歉,何况,恩德只被关中。”

“那也是个希望。”张嫣笑道,“若此行推举得力,则大汉休养生息的时间,起码要减少一半。”

“嗯。朕亦觉得如此。”刘盈颔首赞道,“此事进展之大,许襄实功不可没。”

还有一个更功不可没的人呢,只可惜你不会知道。张嫣叹了口气,又道,“如今大汉已经比昔年先帝初得天下的时候要好的太多。”传说,刘邦初称帝的时候,天子仪仗要找出四匹毛色想同的马都无法找齐,而萧何身为丞相,更是坐了好些天的牛车。“兴土木劳民伤财固然要不得,但是有些事情,也可以着手做了。”

“比如说?”

啊咧咧,她家舅舅大人也会使坏考究人了。张嫣只觉心中微微的甜,于是嘴边的笑意便藏也藏不住,忽得狡黠道,“现下大汉便有一个大问题,已经显露端倪,只是还不显著,但若放置不管,长此以往总会酿祸,不知道曹相国大人何时能发觉呢?”

“哦?”刘盈不免有些意外,微微倾前身体,问道,“阿嫣说的是什么?”

“想知道啊。”她正要卖关子,忽听得殿外有些微喧哗,不由转视其外。

“陛下。”长骝皱眉入来禀道,“赵良人遣人过来,说已经夜了,陛下怎么还不到她那儿去。”

刘盈愣了一楞。

他掩袖佯作咳了一声,心中颇为尴尬。

弱冠之龄的皇帝,再不好女色,后宫之中总是有着数位妃嫔的存在。这位赵良人便是颇受宠的一位。因论起来,今日并不是他留宿椒房殿的日子,此前他确是应过赵颉今晚会往她哪儿去。

只是他今日与阿嫣谈性正酣,只觉一扫近日心中之愁闷,颇有意犹未尽之感,灯火通明的椒房殿温暖煦煦,竟生出不舍得骤离的心思,犹豫了一下,回头吩咐长骝道,“你转告她,便说朕今日有事,改日再过去陪她。”

张嫣自长骝进来说话后便挂下唬啦着的脸这才转开。

她于无人处悄悄眯了眯眼。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我秉持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思想不与你们计较,你们反倒认为我这个中宫皇后年幼可欺是吧?连刘盈他还在我殿中坐着的时候,也敢明目张胆的过来抢人?

赵良人,是吧?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的来赠我接住了,不知你可受得住我的回礼?

“阿嫣适才说的究竟指什么?”耳边,刘盈继续问道。

张嫣回神,嫣然笑道,“陛下适才不还是说我不懂这些么,怎么这时候又巴巴来问我了?”

烛火之下,她微微眯着眼,又得意又娇俏,像是一只妩媚天成的稚狐,刘盈心中柔软,口中却道,“多半只是小孩子童语稚言,不过朕既身为皇帝,还是要广开言路,免有塞听之责。”

她翕了翕鼻子,笑盈盈道,“既如此,嫣若说错了,任陛下罚一件事,不敢辞之。但陛下若觉得嫣说的有礼,是不是也该有些赏赐?”

“小鬼灵精。”他伸手叩了她的头一下,笑骂道,“尽不肯吃亏。”

张嫣收了笑,挨着刘盈重又坐下来,伸手在面前案上划道,“先帝身边有文臣筹谋划策,武将征战杀伐,于是打下大汉后任功臣治国。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陛下,这些功臣,就算算上当时汉军中中等军官以上,最多亦不过五六万人吧。而大汉天下如今共有多少人?”

“按去岁上计,如今天下共有三十余万户,百万余人。”刘盈若有所解,答道。

“那就是了。”张嫣颔首,“天下人众,而功臣集团人少。朝廷选官只用往昔功臣。这些功臣正在慢慢老去,陛下却年纪正轻,用人选官,何以为继之?”

“按例。”刘盈皱答眉道,“功臣可荫一二子弟入仕。”

“这是恩典,非治国之取道。萧何称贤相,他的儿子才干如何?”张嫣若无其事的问道,“长此以往,朝堂将成为一滩死水,众多官职虚位陛下却会觉得无人可用。而功臣以外的众多草野贤人却被隔绝在朝堂之外,闲闲无所事。若被有心人激化,未尝不能对我大汉造成威胁。”

“阿嫣未免危言耸听了一些吧?”刘盈勉强笑道,“朕可下求贤诏求草野遗贤,商山四皓亦不是当年从龙之臣,朕敬他等如师如友。”

“这些不过是特例,能占的到几人?江海不择细流,才能成其大。固守小集团只能让自己越来越僵化,而且问题是,陛下想要什么样的人才掌控你的朝堂?想要形成一种进阶入朝的制度,才能让两厢互通有无最后浑然一体,将这盘棋下活。”

“那么。”刘盈问道,“阿嫣觉得,此情弊该如何筹措解决呢?”

烛光下,她忽闪了一下眼眸,笑了,“阿嫣只是后宫女眷,近日观史有得,于是劝谏于陛下。至于如何解决么,——这是陛下与相国的事情,于我无关。天不早了,我要去洗澡了。”

第100章 经年

春日阳气渐生,天气晴好,近日来,长安城中忽然兴起一种新酒,其劲烈,其色清,其味酣,一时之间,权贵人家争相购买,趋之若鹜。

曹参便抱着这样的一坛酒,在相国官署中视事。

“相国大人。”金曹的攅吏方赞在堂下问道,“如今荚钱盛行,与秦半两钱相角隅,百姓深受其苦,更有不法奸猾之徒倒卖其中获利,唯有请朝廷重新铸币,统一钱衡,才能根治其害。”

“荚钱是先帝御命所铸,你我身为臣子,怎好轻言废黜。”曹参喝了一口酒,道,“还是静观其变吧。”

“可是相国大人。”方赞还想力争其议,曹参已经抱酒欲眠了。

一只足从堂外迈进来。

“你是何人?”方赞回头望向来人。

来人是一位玄衣少年,年纪甚轻,面貌严格说起来并不是十分出色,却有着一双清明的凤目。微微蹙着眉头,略有些严肃,气质虽温和,却有一种内敛的威严,让方赞不敢轻忽。

“陛下。”

曹参偶尔往这边瞥了一眼,惊出一声冷汗,连忙扔下酒坛,走出来拜下。

刘盈闻着堂上熏然的酒息,叹了口气。

“曹相国。”他道,“你跟朕来。”

他负着手走到官署廷中之湖岸,岸边有一处圆亭,颇有野趣,“先前萧何病重时。”刘盈沉默了一下,开口道,“朕亦来过官署探望于他。当时,朕便在那座亭中问他,‘昔越王勾践经十年休养,十年生息,终破吴国。朕亦欲学之,以求二十年后一战匈奴。’相国可知,当时萧相国是怎么回答朕的?”

曹参不由跟着问道,“萧何他是如何答的?”

“他说。”刘盈唇角微翘,道,“若大汉上下齐心,八方智士来效,二十年后或可真成事。若我大汉有驰骋大漠之一日,愿求墓前一酒告慰臣于九泉之下。”

他回过头来,直视着曹参,有着属于他的少有的犀利,“二十年已经过去一年有余,去岁关中实行新农技,得大收。二月春水解冻,新一年的瓜,瓠,葵菜,禾,韭菜,大豆以及胡麻正宜播种。萧相国欲求大汉上下齐心,他将相国你推荐给朕,但朕与相国都不能齐心,又谈何天下齐心,襄共击匈奴之事?”

曹参汗流浃背,不由免冠跪伏道,“臣有错。”

“你是有错。”刘盈将唇抿成一条直线,并不留情,“萧何荐你,并不是让你乘他余荫在这官署之中诸事不理的。若如此,天下人都可以做这个相国,朕又何必非要用你曹参。”

“相国于汉实居功高,朕亦不忍言之。只是朕亦欲将有天下,不愿见人掣肘。若日后相国依旧故我,朕愿荣养相国一生,只是,这个相国,你就不必做了。”言毕,他不再看跪地的曹参一眼,大步离开。

少见温和的皇帝这般坚定决断,虽不见如何真正发作,但神情语句都如刀割,长骝提心吊胆,小趋随着刘盈直到走出相国署,才躬身屈前询问道,“陛下,咱们现下要往哪儿去呢?”

一阵春风吹过,将刘盈的长袍衣襟吹的起了微微褶皱,他在相国官署门前迎风站了一会儿,道,“咱们去宣平侯府,接阿嫣出来吧。”

宣平侯府·松岩楼。

“臣女张叶,见过皇后娘娘。”初嫁为人妇的张叶拘谨的拜见面前跪坐的少女。

“七姐不必多礼。请起吧。”张嫣嫣然道,又问,“你与,呃,那位魏夔,如今怎样?”

“他待我很好。”张叶的面上微微红晕,又真心实意拜道,“若不是皇后娘娘援手,我和他必走不到今天这步。”只是,她的眉眼染上一抹抑郁,嫁了一位平民的自己,终究是和父亲生分了。

“七姐倒不必谢我。”张嫣笑道,“我也是觉得魏夔能帮我的忙,才会托阿爹出面。你我同族姐妹,你的夫君说起来也是我的姐夫,荣损同共,我想,你们应该不吝襄助于我吧。”

“这——”张叶心中不由忐忑,不知道自己夫妇一介闲人,究竟能让面前这位尊贵的皇后娘娘看上什么。

“若是有幸能做好的话。”张嫣若有所思,道,“当能在长安城挣声名俱就,令堂伯刮目相看。”

张叶砰然心动。

魏夔走进松岩楼,见堂上朱幔低垂,案几匣箧俱是贵重木料髹漆,从细微摆设处便可窥见宣平侯府世家权贵的底蕴气息。正中设一屏风,上绘今上拜请商山四皓图,转角处饰鎏金铜朱雀,擦拭的铮亮生光。他的妻子张叶便于屏风一侧垂首侍立,觑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魏夔,是么?”

屏风后似乎站着数个女子,其中一位少女出声询问,声音听着有些稚嫩,着意端出几许威严,反而有些可爱。

“是。”他微笑着答道。

屏足椭圆,支撑出一个高度的空隙,他垂首相望,瞥见少女小巧圆头丝履,鞋弓之上绣着的花鸟云纹,粉色百合伸出花蒂,绣色精致栩栩如生。

“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了,宣平侯府欲延请墨家中坚子弟在长安郊外设作坊制成纸,一应物力财力由侯府提供,你是七娘子的夫君,亦算自家人。侯爷欲请你主管作坊调派。不知你意下如何?”

“纸张?”魏夔不免有些讶异,“贵女说的是那种麻纸?”

其时西汉已经有纸的存在,只是其质粗糙不平,不发水墨,更是单脆易碎不耐久存。一向被视为无用之物。

“是的。”张嫣在屏后颔首。

“我想造一种能够在其上书写文字的纸,你知道,如今世人识文记字多用竹简或缣帛,竹简笨重而缣帛昂贵,都不是上佳选择。而墨门若造纸成功,不仅能名扬天下,更是泽被后世之人。”

“贵女所言自然在理。”魏夔苦笑道,“只是言语轻巧,所作却难。”

“难么?”张嫣翻书轻笑,“我倒不觉得。现下麻纸以大麻与苎麻入料,其实可以考虑试试其他的物料,譬如楮皮。不同的原料可以抄出不同类别的纸张来,而且,魏先生可以试着多研磨研磨打浆。”

很多时候,所谓的奇思妙想,就好像一个人站在薄薄的窗户面前,伸出手指,轻轻一戳,就透了。魏夔虽不懂所谓的打浆细节,闻弦歌而知雅意,仿佛骤然间便摸到了命门,大喜过望,拜道,“如此,夔愿尽绵薄之力。”

“难怪你坚持要亲自见魏夔。”书房中,张敖笑道,“只是阿嫣,我倒不知道,你连这造纸杂学都有涉猎。”

“阿爹莫寒碜我。”张嫣吐了吐舌头,笑道,“我自幼生长在侯府,哪里真懂得这些。不过看过一些上古孤本,总有些奇思妙想。之所以着紧折腾这个,也不是为了别的。阿爹知道。”她转面,轻声道,“再过月余,便是陛下生辰了。”

“哦。”张敖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由手捻胡须,觑着女儿微笑。

张嫣被父亲的目光瞧的脸儿发红,跺跺脚推他道,“阿爹。”

“好了好了。”张敖连忙退让,张开道,“待会儿,我让家里马车送你回宫。”

“不必了。”张嫣低低道,“今晨出宫的时候,陛下答应我了…”

青壁马车在宣平侯府门前停下,青衣仆侍上前叩门,对侯府小厮道,“请转告…”

“是韩公公吧?”小厮激灵笑道,“我家主子早就吩咐过了,请您在这儿稍等一等。”言毕转身入内。

长骝站在原处,侯了一会儿,便见一个白衣少年从侧门快速闪出,走到车前,掀开帘子笑喊道,“舅舅。”

刘盈吓了一跳,瞅着她上下瞧了一会儿,眼神有些古怪,皱眉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她穿着一身男装,将一头青丝束起,藏于男子发髻之下。姣好的容颜,作女子的时候是清艳,扮作少年也有一份纯雅,稚声稚气的,噘唇道,“你不喜欢么?那也不成。是你自个儿打赌输给我了,该给的奖赏,才不能赖掉。”

“怎么会?”刘盈无奈笑道,“只是很不习惯,乍一看吓一跳。”又犹疑的望了望侯府大门,道,“就这么去东市么?不要进去拜见一下阿姐姐夫?”

“不必不必。”张嫣笑吟吟道,“我阿爹阿娘都说了,都在长安城中,有什么好见不见的,咱们自己玩的开心就行了。就是偃儿吵着闹着要跟我出来,被我哄着许了好多礼,才肯罢休。那些礼都是你要送的,我可不管。”

真是…够土匪的。他无奈的紧,握着她的手将她拉上车,叹道,“真要扮男孩子,也该扮的像些。就你这样,一举手一投足,举止神情哪个认不出来?”

她笑嘻嘻道,“我不是为了方便么?好容易舅舅答应了陪我逛一天的。”

转眼间东市便已在望,刘盈转头问道,“想吃些什么么?”

她转了转眼珠儿,“糖炒栗子。”

“又是这个。你吃不腻么?”刘盈无奈的紧,吩咐长骝沿街去买。

“我就是这个性子啊。”她的眸色安静,犹如琉璃,“若是爱一样东西,就一直一直的戒不掉,沉溺经年。”

第101章 藏纸

春季其实并不是栗子当熟的季节,长骝走了大半条街,才终于在一家市肆中问到了年前收藏的陈栗子,花了高价买下,赶回来送到张嫣手中。

张嫣剥了一粒栗子壳,将栗子放入口中。

栗子是越放越沉的,整个冬天沉淀下来的甜在舌尖散发开来,纯酽酽的一直滋润到胃中,有一种厚重的口感。

而情,是越长久越深种的。它一直一直的在那儿,时时回味,慢慢滋长,悄悄贮藏。直到最后,爱他,便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阿嫣。”他回过头来,笑对她言,“下来吧。咱们去用饭。”

“嗯。”她不自觉的点头。笑盈盈的。

好像,她一直一直,都不能反驳他的每一句话语。

东市之中远远传来争吵之声。

他们循声走过去,见众人围拥之中,一个白衣民女在食肆之前低首啜泣,而两个男子在一旁争执。

“是他?”刘盈讶异道。

其中一人却是她和刘盈都认识的,许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