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靖毫不在意地大嚼着绿豆糕,冷冷的表情,和他那鼓起的两腮,倒是形成了一种诡异的融洽感,莫名萌萌的。
元晞也看得不禁莞尔,又给灵靖递了一块糕点过去。
灵靖瞪着元晞,却不敢给师父甩眼刀,只能用眼神抗议一下。
突然,空气中飘来铮吟乐声——
元晞脸上笑意一点点收敛。
她知道,这是白玉京的正主出现了。
其他几人也立马收拾好,正襟危坐,严肃庄重的样子,仿佛刚才吃着茶,笑看月景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一股凉风袭来,石亭中的纱帐猛地被掀开,而露出的那个方向,恰好可以看到一行白衣人,翩翩而来。
为首的是一个看上去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穿着一身极尽华丽的白袍,面容儒雅,头戴一顶金冠,镶嵌在上面的是一颗龙眼大的珠子,在夜色中流光溢彩,隐隐生辉,好似传说中的夜明珠。
而他身后,一左一右站了一对年轻男女。
男的面容清隽冷峻,一身气势如出鞘的剑,抿着唇不苟言笑;女的如月宫仙子,姿容绝美,眉宇间一抹高傲,看谁的目光都是睥睨。
他们身后,还跟了五十余人,同样一身白衣,不是抱着丝竹乐器,就是提着灯笼,低眉敛目,缓缓而行。
这浩浩荡荡的阵仗,可比元晞这轻简的几人,声势浩大得多!
秦山压低声音,对元晞等人说道:“都穿着白衣,这大晚上的,看上去跟鬼影子似的。”
他声音不大,但月萧何等耳力,敏锐捕捉到这个声音。
什么?鬼影子?
他眸光一动,面容微笑却没有丝毫受损。
元晞同样微微挑眉。
隔得远远的,她仍然捕捉到了为首三人表情的细微变化。两个男的还能收敛得住,可女的却心高气傲,立马竖起了眉毛,实在是太过于明显。
秦山的话他们都听见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元晞抬了抬手,元石等人,立马就退到了她的身后。
而她自己,则稳坐如泰山,见到月萧等人走近,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元门主,久仰大名。”月萧手执一柄玉扇,气度从容华贵。
他看上出虽然只有四十出头,但实际年龄绝对超过了五十。
可看他这风度翩翩的样子,却不见半分老态,更是无法跟老年人联系在一起。
元晞依然坐着,伸出手,颇有一些反客为主的意思:“月宫主,请坐。”
月萧眼睛一眯,还未来得及说话,身后的月清绮便已经不满了。
“我父亲亲至,你居然不起身迎接?”她眼神凌厉,指着元晞娇斥。
元晞不为所动。
月萧却一个眼神扫了过去:“退开。”
“父亲!”
“我说,退开。”
月清绮浑身一寒,只觉得父亲刚才那个眼神,让她觉得恐惧,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退开好几部了。
想起刚才父亲没有一丝感情的冰凉眼眸,她心生畏惧,不敢再违背父亲的意思闹腾,却又受不住委屈,只得撇着嘴向师兄冷霜天看去。
冷霜天却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月清绮心里不爽极了,死死揪着衣袖,却不敢发作,只能忍着。
而月萧,此时却在观察元晞。
元晞坐着,他站着,高度之间的差别,却并未影响到元晞的一身气度,仿佛她才是那个坐在高处的人,其他人不自觉就矮了三分。
这份气势,和她穿什么衣服是没有关系的。
有的人,就算穿着破烂麻布,坐在稻草屋中,也一样能够自成天地,气势威严。
月萧淡笑着在元晞对面坐了下来。
其他的,仅有月清绮、冷霜天,还有月萧的心腹林谢,跟了进来。另外的五十余人,则通通留在了亭外,垂首站立。
“之前听闻过元门主之名,今日得以一见,元门主果然不凡。”月萧开口,开始非常客气的,“不过,看样子,元门主在知道我白玉京存在滞后,并不惊讶,应该,是提前了解了一番的吧。”
元晞也同样微笑着:“既然月宫主都已经知道,我曾经亲上雷家,那我能从他们那里了解到些什么,你也应该知道吧。”
元晞不动声色,轻飘飘将月萧的试探给挡了回来。
月萧目光微闪,语调仍然舒缓从容:“我白玉京曾与元家几次切磋,也算是老朋友了,没想到,元家竟然忘了白玉京的存在,实在是遗憾呐。”
元晞波澜不惊:“无需记挂,自然不用再提。”
月萧笑容明显一沉。
元晞就差没说一句,手下败将,自然不用记住了!
月萧也能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心里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他还不是那种事事都要斤斤计较的人,月萧自认心胸宽广、海纳百川,自然不屑在这个问题上,和一个小辈儿争执。
他当作没有察觉元晞的言下之意,话锋忽的一转:“听闻,元门主在宋城发现了一块真龙贵穴?”
元晞心里讶然,面上却没有丝毫表露:“原来,月宫主也去了宋城。”
她想起月清绮那张熟悉的脸,和茶楼中偶然看见的一抹熟悉身影,应该就是冷霜天了。
没想到,月萧也去了。
是偶然,还是刻意为之?
前者…就算这样说,元晞也不会信的。
月萧笑呵呵的:“算是吧,适逢其会罢了。”
他当然是不会承认自己曾经是打算考验元晞是否有成为白玉京之敌的资格,结果却意外发现了元晞的能力,超乎他的想象。
真龙贵穴…他非要不可!
“所以呢?月宫主是作何打算?”元晞明知月萧言下之意,却故意这样问他。
月萧也不隐瞒:“一个字,争!”
“争?”
“没错,争国运,求长生。”
元晞皱了皱眉:“月宫主,你是否知道,你口中的争国运,代表着什么?”
“我怎么会不知。”月萧轻笑着,依旧风淡云轻地捏着玉扇,“取天下国运为己身,方可抓住那一线机会,一步登天。怎么,难道元门主在踏上风水师这条路的时候,没有这个觉悟吗?”
元晞的笑容迅速消失了,眸光暗沉:“取天下国运?恐怕是窃吧。”
她还以为,白玉京想做的,只是用那块龙兴之地的龙气来修炼,但是现在,月萧的野心之大,手段之残忍,是她都出乎意料的。
争国运,求长生。
轻飘飘的六个字,若是实行,那将有数亿人的生命和未来被决定!
原来,月萧想要的真龙贵穴,只是一个契机!
他只是要用这真龙贵穴,帮助当世潜龙,一朝化为九天之龙,成真龙天子!而他自己,则顺理成章地掌控一国国运,用于己身!
真龙天子罕有,潜龙却并非没有,时隔百年,总会出现那么一两个有命格气运成为潜龙的人。而真龙天子,在此之前,也只是潜龙,比如席景鹤。
但席景鹤,完全是靠着自身,化为真龙天子。这样的人,恐怕千年才会出一个,称之为千古一帝!如秦始皇!如汉武帝!如唐太宗!
这些,无一不是在历史上留下辉煌一笔的人,他们更是用自己的双手,开拓了一片壮丽山河、锦绣王朝!
可惜,席景鹤命格破碎,金龙离体,世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席景鹤。
月萧唯一的选择,就是扶植一个有资质的潜龙,利用真龙帝穴,成就真龙天子,坐上这个国家至高的位置,他也从而掌控国运。
要知道,以现在的政体来说,就算是最高首脑,也不可能和皇帝媲美,皇帝早就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不复存在了。
月萧的意思,不仅仅是要扶持一个真龙天子这么简单,他要颠覆一个国家,将会带来无尽的战争和纷乱!
而且,他还要夺走这个国家的国运。
说到底,天下都成了他利用的工具,只为求得一个虚无缥缈的长生,却不曾想,若是国运被夺,这个国家,最后会是一个怎样的下场!
面对元晞的质问,月萧却不以为然:“元门主若是这样理解…也可。”
元晞隐约有些怒了:“月宫主倒是好生大气,为了一己长生,竟然置天下人于不顾,你可知,你的选择,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
月萧怎么会不知道?
他轻笑着:“原来元门主竟然这般悲天悯人,担心那些寻常人的性命。可在我看来,成仙,长生,多付出一点代价又如何?一个时代的终结,也代表着另外一个时代的开启,这是历史的必然性,不是吗?”
“这是你选择的历史,而不是天下人的历史!”元晞目光冰冷凌厉,锐利如刀。
月萧恍若未觉,笑容都没有一丝勉强:“有的时候,一个人的存在,就可以决定历史的走向。以前,有一些人做到了,那我为什么不能做呢?”
“因为你把这个国家推向的,是万丈深渊!是毁灭!你可曾在意天下人的性命?你可曾想过,失了国运,这数亿人,未来会怎样?”
“我知道。”月萧虽然在笑,可目光冰凉,透着彻骨的寒气,“可,那又如何?没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被毁灭。”
“你身后的这些人,也是如此?”
“元门主不必挑拨。”月萧看了看身后白玉京众人,一个个的面上并无太大波澜,“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我成了仙,得了长生,他们自然也能随我踏入一个新的世界。”
元晞无意多说:“月宫主,看来我今天不应该选择来这里的。”
她说着,便腾地起身。
“元门主,你可知,若无国运加身,你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国师?敲开那道通天之门?”
“那又如何。你可以只求长生,不管洪水滔天,但我不能。”元晞丢给月萧一个冰冷的眼神,拂袖离开。
而月萧则哈哈大笑:“元门主果然还是太年轻!没看透啊没看透!”
“那就让我看不破好了,只要我问心无愧。”
风中,飘来元晞的话语。
冷霜天目光微动,最后归于平静。
月萧的眼中,却是绝情的默然:“小孩子家家,果然不懂,还是太天真,哼。”
月清绮急急忙忙凑上去:“那父亲,我们就不需要管那个元门咯?”
她真是不想看到那个元晞,简直就跟她的克星似的!
“争国运,不争怎么行?不争,如何能够把当初,在元家身上受到的失败,尽数取回来!”
月萧的狠辣,让月清绮看得都有些心惊胆战。
她怎么觉得…这个父亲,和她记忆中的,有些不一样了?
第331章 求不得,斩龙刀
月清绮差点儿脱口而出的骄纵话语,在看到月萧眼底那冰凉的狠辣之色时,迅速收了回去。
犹豫了一下,换了一种口气:“父亲,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把元家看得太重要,等到我们白玉京成功,元家不过是蝼蚁,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这番话还是很有水平的。
谁知,月萧冷冷朝她看来。
站在几人身后的林谢,有点想给月清绮解围的意思,连忙站出来说:“少宫主,宫主这样做,肯定是他自己考量的。”
月清绮畏惧父亲,却未必怕了林谢这个老奴才:“要你多嘴!”
“月清绮。”月萧的声音如透着寒气,“回去,禁闭十日!十日里面好好想想,说话之前,动动脑子。”
月清绮的脸一下子火辣辣的。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说话有些太直接,不经过思考,可这般随心所欲,正是被她的身份却宠出来的。月清绮就算知道,也无意去改变,能这样说话也是一种本事!
可这!还是第一次!父亲用这般严厉地话斥责自己!
月清绮仿佛被父亲狠狠扇了两巴掌,不,比扇了两巴掌还要让她难受,眼睛迅速模糊了,泪水在其中打转。
她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自打元门出现在她白玉京的视野之后,父亲就开始变了,不再像以前宠着她不说,还三番五次地训斥她!
因为她母亲去得早,被父亲月萧一手带大,从小到大几乎是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
为什么现在偏偏都变了!
月清绮有多委屈,月萧并不太在乎。
“元苍!哼,如果他还在的话,我一定会让当初他留给我…白玉京的耻辱,尽数还给他!既然现在他已经死了,就必须报复在他的后代身上!我要毁掉整个元家!”
月萧的眼中,仇恨之火熊熊燃烧,如同要吞噬一切。
“那,师父,如何才能让元家出手?”冷霜天问道。
月萧外泄的情绪收敛,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表情变幻之快,也完全看不出半点儿虚假作伪。
“无碍,元家总会出手的。他们就是一群将天下人当成己任的傻子,自诩救世主,最后坑进去的总是自己,却无人记得他们的付出。不然元家发展到今天,怎么会子嗣这么凋零,还要一个外姓的小女娃子来继承元家衣钵,呵呵。”月萧轻笑着,难掩轻蔑。
“师父似乎对元家很仇视?”冷霜天平静地问话传来。
月萧骤然朝他看去。
冷霜天神色坦然平静,垂着头,跟往常无异。而刚才,也仿佛只是他很随意的一次发问。
月萧收回视线:“若不是元家,我白玉京的目的,早就达成。何须等到今天,末法时代,竟然还要这般百费周折。”
月萧说着,缓缓讲述其了白玉京那些掩藏的,仅有白玉京之主才知道的历史和秘密。
白玉京最早可追溯到先秦时代,传承自上古的炼气士。
不过在人道大兴之后,道法逐渐走向没落,炼气士生活有限,最后集中起来创造了这样一个隐世门派。
门派名字,取自上古秘籍甲骨文,若译过来,就是白玉京。
白玉京历代人才辈出,在历史上留下重重一笔的人也不在少数。
直到数百年前,白玉京的一代宫主,发现了牵动国运,以求长生的办法,便成了白玉京历代后辈,执着而坚持的努力方向。
与元家的恩怨,最早便可追溯到那个时候。
元家为国师家族,家主便为当朝国师。白玉京出世,意图争抢国运,自然成了元家的敌人。
双方多次交手,各有输赢。
但总体来说,是白玉京占了上风。
可是,白玉京对利用国运来使得自己长生,只是一个构想,就算是在他们占据上风地位的时候,也始终没有成功,
直到他们慢慢改变了策略,决定用扶持真龙天子上位这个方式,顺理成章地操纵国运。
他们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便是在一百多年前。
那个时候,元苍刚刚成为元家家主不久。
白玉京最缜密的计划,却就这样毁在了元苍的手中,那一代的白玉京宫主,更是死在元苍的手上。
月清绮听得怔怔的。
她一直以为,白玉京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看世人都像是在看蝼蚁,认为他们都是愚昧无知的。
而现在,却在父亲口中,听到了白玉京曾经出现的如此惨痛的失败。
——这个时候,她倒是忘记了自己刚刚才被斥责的事情。
“然后呢?”她忍不住追问。
“白玉京是不会坐以待毙的。”冷霜天在旁边说了一句。
月萧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历代白玉京宫主都收过弟子,却没有一个人像冷霜天一样,能够得到如此器重,走上如今这个地位。
当然,这也跟月萧没有儿子有关。
以前月萧并不打算重男轻女,也有意将宫主之位传给月清绮的。可惜月清绮太让他失望,也是被他宠坏了,白玉京宫主之位,她担当不起,倒是冷霜天,越来越得他的眼缘。
“没错,我白玉京是不会坐以待毙的。”月萧虽然是在微笑,但那笑容,却让人心头发凉,“所以,我白玉京为元家养了一条咬人的毒蛇,也让元家付出了惨痛代价,也让元家走向末路,一朝崩落。”
月清绮隐约听过元家当年的事情,也知道那个人:“玄洛。”
月萧笑而不答,只是幽幽说了一句——
“元家气数未尽,才出了个元晞,将元家重新折腾起现在的规模。这一次,元家就没有这个好运了。”
…
元晞一行人,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九月山,也无心看什么风景了。
走到半路,秦山终于忍不住道:“那个什么白玉京!是脑子有病吧?为了长生,居然要天下人为他断送未来?!”
元晞这时倒是看不出方才的怒意,神色淡淡:“一群求而不得的疯子罢了。”
佛曰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放不下,求不得。
白玉京正是求不得,才会走上今天这条自我毁灭的道路。
偏执、疯狂、不顾一切。
最后只会自取灭亡。
“门主,我们是不是要做什么?”秦山兴致勃勃,恨不得明天就提着青龙大刀,冲到白玉京里面去杀个天翻地覆。
元晞却说了一个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