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下一僵,动作稍作停顿,猛然下手撕开了她的外衫,凤娇听着暗夜中的裂帛之声,闭了眼一声长叹:“若以身相许,能报少爷的恩,那我……”
他的手停了下来,蓦然一个翻滚离开了她的身子,扯过一床薄被为她盖上,低低说道:“对不住……”
说着话迅速起身,再开口的时候,喉间似乎哽着,生硬说道:“以后,再不会了。”
卧榻上的人安静仰卧着,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声息,他在沉默中紧咬着牙关攥着拳头站了很久,抬脚向门口走去。
听到他开门的声音,凤娇茫茫然起身,口腔里残存着血腥味,身边还萦绕着他的气息,他又去了万花楼吗?这一次,只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暗夜中枯坐了一宵。
天刚亮净了手脸换了衣衫,拉开房门就是一愣。
他靠着廊柱站在廊下,听到门响回头看了过来。
两个人的目光绞着在一起,难以分开。
他头发上沾了露珠,双眸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
他,就这样站了一夜吗?
凤娇咬一下唇:“你,不用自责,你,只是喝醉了,你,就忘了吧,反正我忘了,店铺里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她从他身旁经过,擦身而过的瞬间,伸出手想要拉住她的手臂,却只是抠住了廊柱,唇紧抿成一条线。
她下了台阶,听到他在身后说道:“我会尽快写下放妻书,你只管与谢渊筹划日后,因这一桩亲事,你成了和离二嫁的女子,这桩交易说到底是你吃亏,以前的欠账便一笔勾销。”
凤娇顿住脚步转身回头,高升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就这样定了,其余的无需多说。”
凤娇捏紧了拳头,半晌点点头:“你再容我几日,这半年的生意账目,我仔细理理,回头交给你。”
高升说一个好字,简短低沉。
凤娇又道:“我欠你的债,我一定会还,求少爷不要说什么一笔勾销,否则我此生难安。”说着话苦笑:“可眼下我没有积蓄,又没了大掌柜的俸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清。”
高升疑惑看着她。
凤娇咬一下唇:“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不愿意让谢渊帮我还债,这笔债,我想自己一点点归还。”
高升没有说话,只轻轻点头。
凤娇转身离去。
高升看着她的背影,身子一点点从身后的廊柱上滑落,直到跌坐在地上,黯然低下头去。
这一日依然像往常一样忙碌,午后凤娇在首饰铺中坐下来核算账本,喝茶的间歇一抬头,透过窗户瞧见大观楼前,谢渊正静静站在那儿看着她。
唤秋草拉下窗户竹帘,静下心继续理账,盘算记录着要交待给高升的点点滴滴。
秋草进来添着茶说道:“哼,还以为谢官人立在大观楼前看少奶奶呢,谁知是等着什么方姑娘。”
凤娇一听起身跑到窗前,将竹帘子挑开一条缝,从缝中向街对面观瞧。
一位姑娘正与谢渊说话,这姑娘身形高挑,穿淡紫色夏衫,姿态优雅站在大观楼前,手中团扇轻摇,秀美的鹅蛋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顾盼间明眸生辉。
原来她就是方蕙。她生得真美,尤其是那自然娴雅的姿态,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姑娘,往那儿盈盈一站,与殷黎高下立判。
直到方蕙随着谢渊进了茶楼,凤娇才放开竹帘,回到书桌后坐下,咬着唇发呆,只有这样的姑娘,才配做他的友人吧。
秋草在旁边说道:“哼,那谢官人昨日与少奶奶牵手进茶楼,今日却又来一个方姑娘,还有少爷,明明与少奶奶是夫妻,却天天往万花楼跑。这些男人都什么东西。要我说,少奶奶不是普通女子,有做大掌柜的能耐,又何必与他们纠缠,离了他们只会过得更好。要是有那么一天,少奶奶到那儿,我秋草跟到那儿服侍,服侍少奶奶一辈子。”
凤娇蹙眉看着她,看着看着展眉就笑了:“倒是我糊涂,没有你这小丫头明白。”
就是,管他们呢,埋头接着忙碌,门外有人唤一声阿姊。
凤娇起身迎了出去,拉住凤喜的手笑:“怎么来了?”
凤喜看看左右,又看一眼秋草,拉凤娇远了些,小声说道:“姊夫一大早就到秋江边上坐着,叫他去家里吃午饭他不去,我只好给他拿了一壶茶几块饼,刚刚过去瞧了瞧,饼一口没动,茶一口没喝,阿姊,姊夫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他会不会跳江?。”
凤娇拍她一下:“行了,他不是会寻短见的人,你别管了,回家看铺子去。”
凤喜走后,再看不进去账本,满脑子都是他。
怎么会在江边坐一日?不吃饭也不喝水,他昨夜里发狂,以为他喝了酒,这会儿想起来并没有一丝酒味,那他又是为何?
再坐不住,起身吩咐秋草备轿。
坐在轿中却嫌晃晃悠悠走得慢,不由埋怨自己,怎么就没跟着他学学骑马?又想起自己的字,依然那样难看,怎么也不跟着他好好练上一练?
心急如焚赶到秋江,一眼看到高升两手抱着头,一动不动坐在江边石栏上,过去叫他一声,他半晌回头,虽竭力掩饰,仍可看出眼圈微微泛红,凤娇心里如被针扎,刺得生疼。
第45章 同窗
方蕙倚窗而立, 看到凤娇上轿离去,回头瞧着谢渊微笑说道:“心上人坐着轿子匆忙而走,谢大官人不跟着去?”
谢渊端坐着喝口茶, 慢条斯理说道:“不急,先说说我们两个的事。”
“我们两个?”方蕙故作惊讶,“我们两个有什么事?难不成花前月下私定终身了吗?”
谢渊看着她笑道:“你也别打趣我,说正经的,我可两夜没有睡觉了。”
方蕙摇着团扇坐在他对面笑道:“那就说说吧。”
“我们家去你们家提亲, 你父母亲都没点头, 你怎么就说愿意?”谢渊为她斟一盏茶递了过来,“你既知道我和凤娇的事, 故意捣乱不是?”
方蕙放下团扇喝口茶摇摇头:“你这是狗咬吕洞宾,我父母其实是愿意的,高升仗着跟我父亲的交情给拦下了, 这高子盛太可恶了,说一不二, 简直就是富阳一霸。”
“ 不提他。”提到高升,谢渊脸色沉了一下。
“不提就不提。“方蕙脸上淡笑变得妍丽,“你可知道,若我们家明白说了不愿, 那秦家周家傅家赖家,家里都有待嫁的姑娘, 都虎视眈眈等着你呢。我跟父母说我愿意, 就帮你把提亲之事吊在那儿了, 一直吊到你回来。你该谢谢我才是。”
“行了,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谢渊无奈瞧着她。
方蕙笑道:“富阳小县就这么大,就那么些人,若不是从小看着你和高升的热闹,我这日子多无聊啊。”
“你能让自己无聊吗?向来惯于给自己找乐子。小时候扮作男童,混进学堂跟我们同窗。高升欺负我的时候,你就在旁边起哄架秧子。”谢渊瞧着她。
方蕙盈盈笑道,”你小时候好欺负嘛,脸蛋比小姑娘还白嫩,高升骑在你身上打你的时候,我也就趁机捏捏你脸。高升小时候也好看,不过不敢捏,他记仇,没你性子好。长大反过来了,他万事不在乎,你呢,记仇,小心眼子,你说实话,是不是为了报仇,故意跟他抢大掌柜? “
“我跟他抢?”谢渊哼了一声,“小时候他欺负我被凤娇撞上了,凤娇将他一通狠揍,送我一柄珠钗,被他抢走了。”
方蕙笑出了声:“那是他让着大掌柜,舍不得还手,他小时候可是孩子王,大掌柜再怎么凶悍,也不是他的对手。”
谢渊咬牙道:“小时候抢我的珠钗,长大后抢我的人,我……”
“再怎么说,大掌柜艰难的时候,你没在身边,是他伸出了援手,他还委屈自己跟大掌柜做假夫妻。”方蕙劝说道,“他做了这么多,你跟他之间,再怎么也不是深仇大恨吧?”
“夺妻之恨。”谢渊冷声说道。
“你在富阳只呆十多天,应该忙着安排你和大掌柜的日后才是,怎么倒恨上高升了?还巴巴得找了我来,难道说……”方蕙手指在茶盏中蘸了一下,在几案上画一颗心,“大掌柜对高升生了情意?”
谢渊没说话,握着茶盏的手微微抖着,另一手握成拳头狠狠砸在了几案上,方蕙又画一颗心,两颗心相连,歪头瞧着嗯了一声:“他那样的人,每日同居一室,没有女子不动心的吧?这富阳城一大半的姑娘都喜欢他,他与大掌柜成亲那日,多少姑娘哭断肝肠。”
谢渊冷哼一声:“喜欢他?喜欢他家的银子吧?”
“你这人说话不中听,依你这么说,大掌柜是看上了你家的?看上了你读书人的身份?”方蕙促狭笑道。
“她不一样。”提到凤娇,谢渊声音温和了些。
方蕙笑道:“她不一样,我也不一样啊。我是寻常女子吗?我生得这样美,着了男装也是美人,就是你们这些人笨,小时候竟没看出来。”
谢渊忍不住笑了:“你这性情,英豪阔大宽宏亮,不知那位男子有福气娶你做娘子。”
方蕙摇头:“放眼富阳城,也就你和高升能入我的眼,可是你们两个放着我不要,偏要去抢大掌柜。若是我们四个做两对夫妻,凑一桌推个牌九喝个茶,将来做个儿女亲家,不也挺好?”
谢渊揶揄道:“那你倒是迷惑高升去啊,他一向对你青眼有加。”
方蕙歪着头,团扇遮了半边脸,冲谢渊嫣然一笑:“我若迷惑你呢?谢大官人?”
谢渊笑着将手边一个盒子递了过来:“送给你的。”
方蕙打开一来瞧:“知道我爱摇团扇,就送我一把,是宫里的新鲜式样吗?若不是,我可不要。”
“是。”谢渊拖长了声音笑看着她,“知道你什么都要最好的,这个是宫里带出来的。”
方蕙大感兴趣:“怎么?你这次赴京认识了宫里的人?“
”也不是。富阳所属的庆州,加卫州宁州,是我朝西南疆域的边塞三州,藩王为广宁王,这次科考三州举子为开国以来最多,广宁王殿下十分重视,派了自己的小舅子,大名鼎鼎的庄公子前去同文馆坐阵,激励士气。这团扇,是庄公子从宫里带出来的。”
方蕙笑笑打趣说道:“庄泽庄公子?谢渊,上一趟京城果真不一样了,竟认识这样的人物,他长得可俊美?”
谢渊睨她一眼:“怎么?庄公子尚未婚娶,要给你保媒吗?”
“就是问问,那样大名鼎鼎的人物,上一科中了探花的,却不出仕,只做清客,帮着广宁王守护边塞三州,听说文武双全,皇上也另眼相看。”方蕙不咸不淡说道。
谢渊点头:“是以他能常常进出宫廷,知道你喜欢团扇,便托付了他,他可是专程向内藏库中官讨要的。”
方蕙拿起来摇了几摇,端详着扇面笑道:“果真别致,富于匠心,还是我喜欢的牡丹图案,有心了。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她笑看着谢渊,谢渊低下头去:“只是心里憋闷,想找个人说说话。凤娇她,总是躲着我,短短几个月,人心就会变吗?”
“我也不知道啊。”方蕙斟酌,“若是变了呢,你会成全吗?”
“绝不。”谢渊目光灼灼,“那次高升带几个孩子欺负我,她为我解围。打那以后,我就喜欢她,常常在她经过的地方等着,就为看她一眼,我进县学也是因为县学离她们家很近,她又常过去向学生们请教,这样能常常看到她。三年前中举后,我无心上京赴考,只想与她成亲,小富即安,一生一世一双人,父亲瞧不上商户,怎么也不肯点头,后来母亲从中周旋,跟父亲约定,只要我金榜题名,就可向王家提亲。不想这一去再回来,短短几月,物是人非。”
“那你父母说话不算数呀,你中了,他们却向我家提亲去了。”方蕙认真看着谢渊。
谢渊叹口气:“你又假装听不懂,装糊涂一向是你最大的本事。我心心念念的人,与我交换了定情信物私定终身,我不信她会那么绝情。她,只是一时动摇罢了。”
“高升好可怜。”方蕙一声长叹。
谢渊有些气:“从小你就向着他,长大后依然如此。”
“我也向着你啊。”方蕙忙道,“都是小时候的同窗,我能不都向着吗?可是你们抢媳妇,我帮不上忙,我呀,就坐山观虎斗好了。”
说着话急摇几下团扇:“不过一想到你们两个总有一个得不到大掌柜,我这心中也替你们着急,都是打小就惦记上的,落败的那个是不是会终身不娶?哎呀,早知道我小时候不假扮男娃娃,你们也多一个念想。”
“终身不娶的那个,不会是我。”谢渊重重掌击在茶几上。
方蕙摇头:“谢大官人如今身份不同,堂堂宁州府七品推官,又结识了庄公子这样的人物,说不定被荐为广宁王的座上宾,你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欺负高升?”
谢渊翘了唇哂笑:“欺负他又如何?”
“高升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方蕙起身走到窗边,朝下看去,“这大掌柜今日是不会回来了,你还要在这儿守着吗?”
谢渊站起身:“我约了个人在福居寺见面,顺道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你也知道,我平常出不了门,要乖乖在家做千金大小姐,不能轻易抛头露面,我好羡慕大掌柜,能在城中随意走动,想去那儿就去那儿。”方蕙笑道,“今日托你的福,母亲才肯让我出来,我到处逛逛去。”
谢渊问道:“可有小厮跟着?”
“婆子,小厮,丫头,好几个呢。”方蕙指着楼下,“我娇贵嘛。”
谢渊嗯了一声:“既有人跟着,你我南辕北辙,各走各的。”
方蕙说一声好,二人一前一后下楼,站在楼前让谢渊先走,看他打马走得远了,唤一名小厮过来低声嘱咐:“跟着谢官人到福居寺,瞧瞧他要见谁。“
第46章 纠缠
凤娇走了过去, 坐在他身旁轻声说道:“还是因为昨夜里的事?都过去了,就当没发生过。”
高升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只是定定看着她。
凤娇手抚上他的后背,轻拍一下问道:“那是怎么了?在为难什么?”
他猝然避开她的目光,沉默着别过脸去,她掌心的温热令他心都颤了起来,想要躲开又舍不得, 只能僵直着后背一动不动。
凤娇声音里添了温柔:“可是为殷黎犯愁吗?”
高升一错身子躲开她的手, 依然不说话。
凤娇挪开手:“可是想要独自呆着,静一静?“
高升点头, 下一瞬又摇头,想要独自安静呆着,又不舍得让她离开。
凤娇安静下来, 忍耐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
“可是,你都在江边坐了一天了。”她突然出声, 声音里有些急躁,站起身跺一下脚,”你这个人,有什么话就说, 想做什么就做,偏在这儿不吃不喝得折磨人。”
高升依然沉默, 凤娇气得伸出食指在他额头上狠狠一戳, 咬牙说道:“衣服皱着头发乱着胡子也不剃, 瞧瞧你这副德性。”
高升被戳得身子一晃,险些从石栏上栽下去,忙伸手去抓栏杆,还没抓紧,凤娇又一手指头戳了上来:“再有天大的难事,也得干净爽利人模人样,装什么颓废,瞧着你这模样就来气。”
高升身子又是一晃,凤娇顺势推了一把:“凤喜说你要跳江,要跳快些。”
高升一惊,想要稳住身形已来不及,眼看就要栽到江水中去,凤娇眼疾手快,伸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裳,任他上半身朝江面前倾着:“江水里有你的影子,你好好照照,瞧瞧自己的狼狈相。”
高升瞧一眼江面无奈开口:“凤娇,拉我起来。”
“总算出声了。”凤娇将他拉回来抹一下额头的汗,“回家去,回去沐浴换衣,该吃吃该喝喝,吃饱喝足好好睡一觉。”
高升到一棵树下牵了马过来,上了马回头说道:“好,我听你的。”
“这就对了。”凤娇摆摆手,“快去。”
看他不动,笑道:“我跟凤喜说说话再回。”
望着他打马走得远了,心里颤颤得松了下来。
夜里回到家中,瞧见书房的灯亮着,过去推开门,高升正埋头写字,听到门响抬头看了过来,瞧见她笔尖一颤。
凤娇看他神清气爽,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应该是没事了。
进去在窗下坐了,笑说道:“这几日我还是得厚着脸皮回来。”
“你自然可以回来,该做什么做什么,这些日子一切如常。”他急急说道。
凤娇咬一下唇:“那,可愿意教我写字吗?”
“给你写了很多字帖,按着右上角编号顺序临摹就好。“高升手忙脚乱将书案让了出来,“那,你安心写字,我出去走走。”
凤娇说声等等,过去拿起字帖道:“你接着写你的,我回屋写去。”
跨出房门的时候,高升在她身后说道:“这些日子,我就在书房睡了。”
凤娇说一个好字,没有回头。
刚刚拿字帖的时候,一眼看到他正在写的一张纸上,最右边有三个大字,放妻书。苦笑着回屋,自己煎熬挣扎,他倒是痛快,也是,早离早了。
狠狠握一下拳头,大不了回去和凤喜看铺子去,王天赐不知攒了银子没有,也该给家里捎些,或者忙过这阵,到虞庄跟他要去。
其他的,待还清高升的债,再做打算。
早早躺下,睡得不太踏实,好不容易睡过去,在梦中又被惊醒,记不清梦到了什么,只记得梦中心境有些凄凉,凤娇切了一声怔怔发呆,突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什么时辰了?门外是秋草还是添灯油的婆子?
看一眼漏刻三更刚过,这会儿不该有人啊?难不成是偷儿?
忙忙起身上了卧榻揭开窗幔,窗外月华正浓,月光将一个人影投射在窗户上,那人正在廊下转圈,一圈一圈,时快时慢,显见心浮气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