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低声细语,小太监听得似懂非懂。
“这些事在宫里久了你就看明白了。”老太监笑着收了话,不再多说。
小太监是新人但知道在宫里要少问少说话,不过有件事不得不问。
“师傅。”他低声道,看向胡太监一行人的背影,“那我们做些什么?”
要不要提醒下帝姬殿下?
老太监笑了,道:“我们做我们该做的就行了,就是伺候人。”
那就是什么都不做咯,就看着殿下别欺负?小太监眨眨眼,他们是伺候人,伺候的不是殿下吗?
“换了三波主人了。”老太监袖子里的手伸出来比划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看小太监,“你为什么能来这里?”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将手揣回袖中,“我们伺候的是皇城的主人。”
先前的小皇帝也好,半路的宋婴也好,现在的薛青,都不算是真正的掌控这个皇城的主人。
他们为她做事,得不到保障,而且就算做了事对她也没用。
小太监似懂非懂,默默的在心里想着领会。
“不过。”他忍不住又开口。
老太监对他摇摇头嘘声制止,退回到门边揣着手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说话。
小太监只得也学着他的样子回到门边站好,看着殿前的院落眼睛眨呀眨。
不过,现在这个宝璋帝姬殿下,不是长在皇城中的呀,还会被臣子们欺负吗?
小太监忍不住悄悄的回头看去,门内罗汉床上的女孩子忽的看过来。
那一双眼亮的如同星辰。
小太监吓了一跳。
“来人。”
帝姬殿下声音响起。
小太监应声是,待老太监先进门才跟进来,殿内侍立的宫女们也都上前跪地为帝姬殿下穿上鞋子系上腰带。
“秋光正好,摆驾御花园。”帝姬殿下说道,手握书卷,长袖一甩负在背后,款款迈步。
读书,赏景,再吟诗一首,这便是读书人的风流呐。
......
......
读书人的风流不仅是吟诗作对,当夜晚来临的时候还有灯红酒绿。
醉仙楼里人声鼎沸,走廊拱桥上彩灯高悬,数百女妓行走其间彩裙飘飘,恍若仙境。
但门口的对话并非是以往或者其他青楼中惯语。
“今日可能上最高楼?”
“不行啊,今日已客满。”
听到这个回答来客们响起一片遗憾的叹气,然后才询问酒菜和妓女。
那最高楼上有什么?初次来京城长见识的外乡人很是好奇,难道是最高的花魁?
“休得胡言,不可亵渎。”
四周响起呵斥声。
外乡人被呵斥的讪讪又莫名其妙,来青楼里提一句花魁怎么就成了亵渎了?这还是青楼吗?
“醉仙楼不是一般的青楼。”
“醉仙楼里有帝姬殿下的亲笔状元文章。”
“就在最高楼上。”
“啊,我想起来了,我听说过状元醉仙楼斗文章。”
“对哦,帝姬殿下可是考中状元的。”
“这可是帝姬殿下逛过的青楼,当然不一般。”
七嘴八舌的解释介绍在大厅里响起,引来惊叹或者恍然,这是几乎每一天都会发生的事,张莲塘收回视线,从人群中穿过向外走去。
“张小大人,这么早回去啊。”有认识的迎客热情的说道。
张莲塘与他们说笑几句走了出去。
京城的夜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张莲塘没有骑马坐车只带着一个书童穿行其中,越过茶楼酒肆,从提篮叫卖的小贩处买了一包炸果子,与书童一边走一边吃,路过一间书铺时停下来。
“张小大人,今日有新文册刚送来。”站在门口的伙计熟稔的招呼。
张莲塘将手中的果子递给书童,让他在门外看花灯,自己进去了。
走进内厅,关上房门,推开书架,穿过夹道,三声轻响敲开一面墙,来到一间室内。
室内已经坐了不少年轻人。
“莲塘哥,今日要开什么会?”楚明辉问道,扭头看一旁,“连焉子都来了,这是大会啊。”
角落里裴焉子正和张双桐解连环,很是专注认真,没有理会楚明辉的调侃。
张莲塘在一个位子上坐下来,道:“我也不知道。”
咿?
针对知知堂的搜捕早已经结束,朝廷也宣告了这是秦贼欲加之罪,大街上知知堂的匾额已经重新挂上,按照张莲塘的安排,设了一个小私塾,专供长安籍的商人们将自己家小孩子送来启蒙,街坊四邻们再次像以前那样可以白天借听晚上借灯。
知知堂只是一个读书的地方,没有人再多加关注。
但事情终了后,知知堂在京城的人还是第一次这样全聚,今日大家接到级别最高的会议通知紧张的赶来全聚,召集的张莲塘却说不知道要开什么会。
“也不算全聚。”张莲塘道。
“春晓来不了。”有年轻人道,“结束后告诉她内容就好了。”
张莲塘笑了笑没有说话。
叮铛一声轻响,裴焉子放下手里的九连环,道:“竟然能来吗?真是刺激。”
谁?
刺激?
屋中的少年们看向他,柳春阳神情已经变了,惊讶不可置信。
“不会吧。”他脱口道。
而此时临街的书铺外,一个少年正收回看向匾额的视线,灯下眉目清丽,神情几分羞涩,对迎客的伙计道:“天王盖地虎。”
.....
.....
驳驳驳三声响起,室内少年们询问催促裴焉子的声音顿时停下,神情都变得有些古怪。
他们都在室内坐着,谁还能敲出这样的暗号?
“难不成春晓真来了?”楚明辉道。
张莲塘已经起身打开了门,有人影低头迈进来,灯光如水倾泻在她身上。
“这个暗号,实在是太羞耻了。”她抬起头道,“我就是随口一说,莲塘哥你怎么就真用了。”
室内鸦雀无声,所有视线都凝聚。
她啊。
....
....


第一百四十五章 此志
她青衫长袍做男儿装扮,但声娇柔毫不掩盖女儿身。
灯下面容清丽双眼寒星秋水,此时娇嗔抱怨眸光流动。
不管是声音还是相貌,都是陌生的。
但奇怪的是,又非常的熟悉,除却相貌声音之外,还有什么让他们觉得熟悉呢?仪态的文静又羞涩?语气的熟稔和自得?
“就因为是随口一说,不是大家都熟悉的常见的话,所以才更适合用。”张莲塘笑道,指了指一个空位,“坐吧。”
他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凝滞,随着这一指又哗啦响,原来是被指着位子的四周的少年们有的站起来有的向一旁挪去,瞬时混乱。
这屋子太小,大家都是挨肩擦背的坐在一起,但现在可能再跟她挨肩擦背?两重的身份都不合适啊。
这屋子太小,再退再挪动,又能空出多大地方,反而乱动更加拥挤。
“我站着说。”薛青笑了,对张莲塘点点头,“你坐吧。”
张莲塘没有再说什么依言坐下来,其他的少年们还是有些无措,是站着呢还是坐下来?薛青已经开口了。
“大家,好久不见了。”她含笑说道。
是啊,除了张莲塘柳春阳裴焉子等几个入朝为官的,偶尔见过她一两次,楚明辉张双桐这些大概从去年薛青夜街遭到狙击后,就再没有见过了。
快要一年了吧。
这一年后再见,天翻地覆。
不见面倒还觉得一如先前,突然见面了,反而觉得陌生了。
该说什么?怎么说?
室内再次鸦雀无声。
薛青道:“今天我来,是让大家看看,我。”伸手轻拂袖在身前,对众人微微一笑,“我是长这样的。”
噗嗤,不知道哪个没忍住笑出声。
室内便再次骚动,大家一顿乱看找是谁,有的神情绷着,有的似乎想跟着笑。
薛青已经看向张双桐:“张双桐,我长这样怎么样?”
张双桐手指揉了揉鼻头,道:“还行吧。”
薛青忽的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铜镜举在眼前照着端详,道:“我觉得很不错啊,挺好看的。”
这一次更多人噗嗤噗嗤忍不住笑出了声。
“三次郎你真是”更有楚明辉脱口道,话说一半又嘿嘿笑了停下。
“好看不好看的不是什么大事啊,你,你不要变成女孩子,就在意这个了。”有一个少年大着胆子道。
薛青依旧握着小镜子,看向他道:“不是的啊,双桐少爷没变成女孩子,不也天天在意这个?”
这一次室内哄的大笑起来,夹杂着张双桐喂喂的声音,凝滞拘束的气氛顿消。
在一片笑声中薛青抬抬下巴点了点,有个少年下意识的伸手将身边空着的圆凳一推,圆凳向薛青滑过来,薛青抬脚停住青袍一撩坐下。
“我的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今天我来让大家看看,我真正的样子。”她说道,“还有,也让大家看看,我的伤好了,无须挂念。”
从少年薛青变成了少女帝姬,期间发生的事少年们或者亲身经历或者听说,此时一句让大家看看我,便是让众人看到这件事的结果,过往种种无须多叙,有些事也不能详叙,此一言概之,尘埃落定,简单明了。
少年们心领神会,虽然还有些不知道怎么说话,但心情已经不似先前那般拘束无措紧张茫然
眼前的人是陌生的,但还是熟悉的。
“殿下还可以随意出宫吗?”
“门外是不是高手遍布?”
“那我们这里是暴露了吗?”
室内响起七嘴八舌的询问,是玩笑也是好奇。
“殿下当然不可以随意出宫。”
“薛青可以呀,高手,天下还有比我更高的高手吗?”
“虽然我是第一次来,第一次用你们当初告诉我的暗语,但保证万无一失,不会有人发现。”
女声清亮回答的干脆。
“还有啊,我认识你们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真的吗?你也被瞒着?”
“我是在考完县试后才知道的。”
听到这句话,张莲塘哦了声,道:“所以,你才突然离家跑了两次。”
提到过往少年们都热闹起来。
“对对,我记得,落水那次吧?说是什么抓鱼。”
“还有骗人说去上学,结果被青霞先生找到家里揭破了,还骗了莲塘少爷。”
薛青笑着点头,是的,就是那时候。
“原来是要去京城报仇啊。”少年们感叹道。
嗯,这个么,就永远是个秘密了,薛青含笑点点头。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女的?”有少年脱口道。
话音落就被身边的同伴们抬手打。
“你糊涂了不是。”
“问的什么傻话!”
“啊啊,我错了,我只是顺口”
薛青哈哈大笑。
“殿下,什么时候登基?”
一番过往闲谈说笑中,有人问到了现在。
薛青道:“应该是下个月吧。”看向张莲塘,“先前王相爷与我说了,选了三个日子,待钦天监再斟酌。”
张莲塘点头道:“昨日选定了,十一月十三,这样殿下就能以天子身份主持冬至大典。”
薛青嘻嘻一笑:“那我下个月就当皇帝了,要上朝了。”
皇帝啊,室内的少年们从过往回到现在,看着在身边坐着的少女。
他们,现在跟皇帝坐在一起啊。
她做皇帝了,他们接下来做什么呢?
“殿下要上朝主持天下了,我等更要继续好好读书了。”张莲塘道。
薛青道:“是啊。”环视众人,“做官的好好做官,读书的好好读书,孤不负青霞先生教诲,你们也要不负青霞先生弟子之名。”
这是她进来后说的第一个孤的自称。
但奇怪的是,众人并没有觉得生分紧张。
“我说过,我是在县试之后才知道我的身份。”
“我们知知堂结社在前,当初为读书而立,便永为读书而存。”
“我们读书,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天地无心,我们求立。”
“生民有难,我们求命。”
“圣学旁落,我们求正。”
“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不管将来是为官还是为他业,知知堂是为读书而存在,吾等此志不改。”
室内桌椅响动,在座的诸人都站了起来,神情不再无措拘束,肃重又激扬。
“吾等此志不改。”他们齐声说道。
薛青坐在圆凳上,看着高高低低的年轻人们,站起身来。
“孤,此志亦不改。”她说道。
繁华夜色的掩盖下,年轻人们的身影三三两两接连离开了书铺。
“春阳啊。”
站在书铺门口,薛青将披风系上,想到什么回头唤道。
正接过店伙计递来的书卷的柳春阳看过来,迟疑间,薛青已经冲他招了招手。
“什么事?”柳春阳走过来低头看着脚尖道。
“你回来的正好。”薛青靠近他,手拢在嘴边低声道,“我有件事要你帮忙。”
是吧,所以说,回来就是能帮忙,柳春阳嗯了声,感觉那女孩子更贴近,附耳低语几句。
“记住了吧?”薛青说完,站直身子道。
柳春阳点点头,看她一眼嗯了声。
书铺门头悬挂的灯下女孩子微微一笑,柳春阳收回视线,将披风裹紧走开了。
看着柳春阳消失在街上的人群中,站在一旁的张莲塘道:“走吧。”
薛青转头对他一笑,抬脚迈步。
兜帽遮住的面容,二人一前一后相错一步穿行在夜市上,身后书童甩着袖子跟随。
“上朝的事还不急吗?”张莲塘道。
薛青道:“不急啊。”
“连登基的日子我都比你先知道了。”张莲塘道。
先前的对话啊,张莲塘还是那么细心,薛青转头看他,兜帽下眼睛弯弯一笑,道:“真不急,这些都是小事,就算我知道不知道,登基都是我。”
那倒也是,张莲塘一笑。
“莲塘哥你不用担心,现在我很多事都不熟,有人替我做事,挺好的。”薛青又道,对他眨眨眼。
这没有什么啊,我只是不太熟,我看三次就好。
张莲塘想到那时候邀请薛青参加蹴鞠,这个小个子就站在场边安静的这样说,然后,接下来的事都证明了。
不熟的事,只要她愿意,她都会做好,无人能挡。
那时候,他跟她也不熟,从没想过要为她做什么事。
你跟我不熟,你要是跟我熟了,就会跟我要好,那小少年神情平静的说道。
是的,跟她熟了就好,就没有人想要欺负她,或者不想,或者,不能。
张莲塘一笑,抬手敲了下她的头。
“走了。”他道,越过她向前而去。
薛青抬手按住额头,道:“怎么什么时候都带着扇子啊?这大秋天的。”
前方路口张莲塘停下脚。
“还有一件事。”他想到什么转过头。
薛青跟上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曲白曲大人,想要见您。”张莲塘道。
您。
薛青道:“为了陈盛么?”
张莲塘点头没有再说话,这件事他不便也不能说话,更不能问薛青见不见,这一声您,相谈的不再是过往,身份也不再是同窗。
薛青点头道:“我知道了。”对他微微一笑。
张莲塘亦是一笑低头转身,他要去的方向在另一边,刚迈步又被薛青唤住,转过身来,看到街口的路灯下薛青摘下了兜帽。
这边已经离开了繁闹的夜市,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
灯下少年女郎面容如玉,眉目含笑,青衫布袍,清丽出尘。
“莲塘哥,比起上一次,这一次的我如何?”她笑盈盈问道。
上一次么?
王家大宅,空中悬吊死尸,人仰马翻混乱之际,那一头撞在怀里的浓妆艳抹绚丽夺目的女子,张莲塘微微一笑,认真想了想。
“现在好看。”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