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梅道:“我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窝囊的生意。尤其看到谢传礼在我眼前死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只手在我脸上打了个大大的耳光。”
苏小英道:“你得回忆一下,他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一梅道:“我已经想了好几遍了:他吃过的东西,我们大家都吃过;喝的茶端上来,是没有顺序的;如果一定要说,他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那就是在下午的时候,那只黑狗曾经跑了进来,他把狗抱了一抱。但是他在死的时候,黑狗并不在。倘若说那阵浓雾有毒,大厅里面四个人,却又只有他一个人死了。”
苏小英相想了想,道:“凶手不但剑术高超,连下毒的功夫都很厉害。事到如今,有一个法子,或许还能试试。”
一梅听苏小英将法子说完,登时张大了眼睛,然后跳了起来,叫道:“咱们去找谢远蓝!”
苏小英在后面一把抓住了她,道:“等等。”
一梅转过身,疑惑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苏小英笑道:“这事若成,你嫁给我做老婆怎么样?”
一梅一脚就踹了过去,大声道:“你这个老没正经的家伙!”苏小英哈哈大笑,跟在一梅后面,一起去找谢远蓝。
半勺山庄的正厅,已经变成了灵堂。
天色黑下来,灵堂里的长明灯显得幽幽而闪烁。漆黑的棺材,沉重的白幡,让人一看就能起一身鸡皮疙瘩。谢远蓝却已经在这个灵堂里待了整整一天,这一天里,他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的双鬓不知何时,覆起了白霜。
白发送黑发,人生大不幸,何况他几天之内,就死了三个孩子,何况死亡的威胁,还深深笼罩在半勺山庄的上空。
谢远蓝背转着身子,盯着前面的棺材,他仿佛已经站了很久,他仿佛已经快被哀伤击倒。一梅与苏小英走进去的时候,他也没有回头,但是他居然很准确地叫出了一梅,他道:“董姑娘,你来了。”
一梅微微一怔,道:“是。”
谢远蓝轻轻叹道:“如今,你可还有好的法子么?”
一梅道:“假如你可以告诉我一件事,或许我就还有一个法子。”
谢远蓝缓缓转过身子,向一梅看过去,看了半晌,然后他问道:“你想问什么事?”
“错花图。”一梅也盯住了他的眼睛,问道,“你跟错花图,究竟有什么关联?”
谢远蓝登时默然。他的脸色极是疲倦,良久方长叹道:“这件事,一定与错花图大有关联,我也知道这一点,但是,我确实不知道我跟错画图有什么关系。”
一梅不禁一怔,问道:“当真?”
谢远蓝极断然地道:“我怎么会拿我孩子的性命当儿戏!”
一梅惊愕之极,她在看谢远蓝的眼神里,忽然有一点悲哀,如果他说的确实是真的,那么这个灭门之祸,却是来的不明不白!
一梅只好道:“三月十九那一天,我们换个地方看住你的四少爷。”
谢远蓝问道:“哪里?”
一梅道:“在一个空旷的空地上。”
谢远蓝脸上显出黯然的神色,他缓缓道:“上一次,就是在空地上,我原来以为,四下能见,重重包围,已经十分安全,可是传书还是…”
一梅道:“这一次不一样,任何人都不能靠近谢传乐,除了我——”说着向苏小英指去,道,“和他。”
谢远蓝一怔,问道:“我也不行么?”
一梅道:“你也不行,你只能远远看着。”
谢远蓝沉吟片刻,道:“董姑娘的剑术,我信得过,可是——这位苏公子——”
苏小英微笑道:“我不是公子,我就是董姑娘的帮工,倘若庄主信得过我,那才叫怪事。不过,庄主既然在旁守候,若凶手出现,赶来相救一定来得及;若凶手不出现,像上次这般鬼影子都没一个,庄主就算在令公子身边,也没什么用处。”
最后一句话像鞭子一般,抽到了谢远蓝的心内,他脸上肌肉一抖,过了一会,才道:“好,那么,这番就全仰仗二位了。”
一梅心中忽然一沉,觉得肩上仿佛刹那间背上了千斤重担。
从灵堂出来,苏小英微笑着对一梅道:“我怎么瞧你挺别扭的。”
一梅“嗯”的一声,问道:“你说万一谢传乐也死了,那一千黄金我还拿不拿呢?要是照拿,太不好意思,要是不拿,我不是白忙活了?”
苏小英道:“你忙活啥呀,你就是陪着守了半个晚上的夜。”
一梅道:“你说的也是。要不然这样,如果事情不成,他已经给我的三百黄金,我就不退了,剩下的我也不收了,你看怎么样。”
苏小英忍不住笑出声来,道:“这些话给谢远蓝听到,不用传花笺,他当场就一头死了,全身没有一点伤痕,连中毒都不是,最好的大夫跟仵作都查不出来,原来他是气死的。”
一梅道:“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们在外面混,吃饭睡觉,哪里不需要钱?多赚一点难道不好?”
苏小英道:“当然好,对了,这三百黄金有个极好的用途!”
一梅奇道:“什么?”
苏小英一本正经地道:“你要嫁给我的时候,就做你的嫁妆。”
一梅窜上去狠狠拧住了他的手臂,咬牙道:“嫁妆,你还想嫁妆,那你的聘礼呢?”
苏小英笑道:“要不然这样罢,你分一半给我,我给你一百五做聘礼,你带一百五做嫁妆,这样我们两不吃亏。”
一梅忽然不吭声了。
苏小英奇道:“怎么?好不好你说一声啊。”
一梅道:“苏小英,我遇到你,一定是前世欠了你的债。”
一梅与苏小英选中的空地,是半勺山庄用来操练护院的广场。这片广场地面整得很平,四处开阔。一梅在看到这块空地的时候,就很坚定地认为,倘若谢传乐在这里还能莫名其妙的被杀,那么凶手一定不是人,一定是鬼。
从三月十八的亥时起,一梅、苏小英就与谢传乐来到广场的中央。谢远蓝、谢望衣、谢三哥,还有风总管,带着几十个精干人手,在广场四周围成了一个圈子。
林立的火把将整个广场映得很亮,在黑夜中瞧起来,这地方就显得格外开阔。
谢传乐额头上被一梅刺中的地方贴了一块膏药,他的脸色呈现出灰白的状态,使得他这个人看起来很可怜。谢传乐不像他的二哥这般洒脱,虽然他安安稳稳盘膝坐在蒲团上,但是他的手似乎找来找去,也找不到摆放的地方。
苏小英的暮雨剑握在手里,他正用一块白色的粗布,擦拭着剑身上的那个缺口。“不用紧张,”苏小英擦着,一边缓缓道,“三月十九才刚刚开始。”
“嗯。”谢传乐抬头向他看了一眼,勉强笑了笑。
苏小英也微微一笑,手里的动作没有停,却低声问道:“你觉得凶手是谁?”
谢传乐的嘴唇一颤,道:“我…”
苏小英笑道:“是你么?”
谢传乐一愣,忙道:“不是…不是…我要是知道是谁,那不就万事大吉了么。”
苏小英道:“倘若凶手就是你们庄子里的人,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是谢三哥,风总管,谢望衣,或者干脆就是你父亲?”
谢传乐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话,一时张大了嘴巴,竟然说不出什么。
一梅皱起眉头,道:“小英,谢远蓝也可疑么?”
苏小英摇头道:“我不知道。据你所说,神风快剑名气很大,谢传书的那一剑,真是他刺的,那也未可知。”
谢传乐回过神来,叫道:“我父亲!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苏小英道:“我只不过猜猜罢了。”
一梅道:“当爹的要杀自己的孩子,这不大说得通罢。”
苏小英缓缓地,仿佛不经意地道:“什么事,都难说得很。”
他这话,在这种黑夜里头,空旷的广场上,听起来显得十分阴森森的,谢传乐打了个寒颤,却强自镇定地道:“决不能够!我父亲一向疼爱我们几个,他为人也很端正,广布善事,莫说附近农家,就是甘淄城里也有许多人得过他的好处。他要是凶手,那可真是疯了。”
苏小英微微一笑,问道:“你父亲妻妾众多,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一房?”
谢传乐脸上忽然显出一丝尴尬,问道:“你问这个干嘛。”
苏小英哂道:“随便问问。”
倘若放在平时,这种无礼的问话,谢传乐即便不上去动手教训,老早也拂袖而去了。但是这时命悬一线,他本来就紧张得要命,便有一种错觉,觉得什么都老老实实地回答,活着的希望就能更大几分。
于是谢传乐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新进门的当然更讨我父亲喜欢,向来…向来就是这样的…”
一梅冷笑道:“喜新厌旧。”
谢传乐脸一红,低声道:“他什么都好,就是…就是喜欢女人…”
苏小英忽然疑心大起,抬头对一梅道:“谢远蓝硬叫你留在半勺山庄,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心怀不轨?”
一梅见他神情严肃地抬起头,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紧要线索,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句,气的差点想跟他拼命。
谢传乐“扑哧”笑了出来,道:“这怎么会呢,我父亲喜欢的女人,相貌身段,都是第一流的,董姑娘只怕还差一截。”
一梅顿时大怒,暴跳如雷道:“你他妈的找死!”
苏小英心里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擦拭自己的暮雨剑,一边擦,一边觉得谢传乐这个人,功夫不怎么样,胆子真的很大。
一时天亮。几个下人端来了热水饮食,搁在离他三人十数步外。
一梅将早饭取来,早饭十分简单,是一锅粥,也没有酱菜,那粥里已经放了盐、猪油这类佐料,按照一梅的吩咐,馒头也没整个的,全掰碎了混在粥里搅成一团。一梅盛起碗粥,正往嘴边凑去,忽然一只手挡住了碗盏,她抬头一看,苏小英接过了她的碗,缓缓道:“小心。”
一梅道:“难道不吃饭么?”
苏小英道:“饭当然得吃,我先吃,过得半个时辰,如果没事,你们再吃。”
一梅道:“凭什么你先吃?我就是喜欢吃热的,我就是要先吃。”
苏小英觑她一眼,冷言冷语地道:“举案齐眉你知道不?你做老婆的,应该把饭碗端到我面前,请我先吃,这是规矩。”
一梅气急败坏,道:“我什么时候是你的老婆!”
苏小英淡淡道:“没有成亲的老婆也是一样。”他一边说,一边已经把碗置到唇边。一梅伸手去夺,这一伸手,手掌可以化作十六种变化,每一种都能够截下饭碗,然而她的十六种变化,全部被苏小英的左手拦下,那粥已经喝到了他的嘴里。
一梅怔怔看着他,忍不住道:“喝一口就好了。”
苏小英道:“如果真的有毒,喝一口已经会死,多喝少喝,有什么区别。”
一梅跳了起来,双手叉腰,大声道:“我叫你喝一口,你就喝一口!啰里啰唆!你下个月的工钱不想要了!”
苏小英只好不吭声了,放下粥碗。
谢传乐有些目瞪口呆,悄悄问苏小英道:“她究竟是不是你老婆?她给你工钱?”
苏小英悄声道:“没办法,我惧内。”
过了半个时辰,苏小英流转内息,畅通无碍,对一梅道:“粥没问题。”谢传乐松了口气,正要再盛起粥来,苏小英一把拦住,冷冷道:“你干什么?”
谢传乐一愣。一梅道:“你找死?就用那只碗吃!”
谢传乐顿时醒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天过得十分平静,午饭,乃至晚饭,都没有问题。当夕阳散发出美丽的红色光辉时,苏小英抬眼望了望天际的晚霞,只见晚霞下面,一行归鸟,正往半勺山庄附近的小山后头飞去。
苏小英忽地一笑,道:“倘若今晚有个意外,这就是最后一次看见夕阳,你怕不怕?”
他虽然一个人抬头望天而说,谢传乐却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一颗心不禁深深地沉了下去。然而嘴上不肯泄气,道:“不怕!”
苏小英与一梅相望一眼,都没有说话。
暮色四合,入夜总是很快,广场附近又一次燃起了无数火把。谢远蓝站在圈外,凝神盯着儿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谢三哥右手一直搁在剑柄上面,他却在看谢远蓝,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风总管站在他附近,问道:“你叹什么气?”
谢三哥道:“四少爷会死么?”
风总管喃喃道:“不会。”
谢望衣独自一人,站在后面,她也正望着广场中心的弟弟,晚风吹起了她的衣衫,发出沙沙的声音。
子时已过!
那子时的更鼓当当当在广场外回响。打更的人仿佛也很兴奋,比往常多敲了十来下。
然而苏小英站了起来,举手让人仍旧不要靠近。一直到丑时三刻,他才长长松了口气,对一梅道:“凶手没有来。”
一梅道:“人没有死。”
广场外有些轻微的骚动,一个妇人奔跑过来,谢传乐也迎了上去,叫道:“娘!”一时欢声雷动。
苏小英忽然皱起眉头。
一梅问道:“你觉得还会出事么?”
苏小英问道:“花笺失约,江湖上的惯例,凶手会怎么样?”
一梅道:“如果凶手极其自负,一次失约,就得放弃报仇;如果非报不可,就会再传一次花笺。”
苏小英道:“那我们岂不是不能离开这里了?”
一梅道:“瞧着办罢。”
惨案再起
谢传乐这一辈子,都没有洗过这么舒服的澡,吃过这么乐胃的早饭。三月二十这一天的朝阳,是他所见过最耀眼、最明媚、也是最难忘的。不仅是他,整个半勺山庄都被一种欢欣所振奋,甚至使得前面已经死去的人,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就连七岁的五少爷谢传诗,都格外兴奋,吵着一定要跟哥哥在一起。
风总管掩着嘴咯咯直笑,道:“四少爷累啦,先让四少爷休息一会罢…”谢传乐笑道:“不累,不累,现在哪里还睡得着?走,小五,哥哥给你去绑弹弓。”风总管跟在他俩后头,一边走,一边笑道:“小人去准备些茶点。”
谢传乐走到半路,忽然想了起来,顿足问风总管道:“父亲去了哪里?”
风总管笑吟吟地道:“庄主吩咐说,请四少爷好好休息,他与董姑娘还有事相商,现在恐怕往偏厅去了。两位少爷先玩去,小人亲自准备些你们爱吃的茶点。”
说着将身子一扭,转过去,向着厨房的方向,却猛然瞥见树影斑驳之下,一片蓝色的衣角,仿佛在那里一晃。
谢远蓝并没有现出特别的兴奋之情,他甚至没有道一声感谢,但是他亲自接过丫鬟送上来的茶水,奉到一梅面前,然后又奉给苏小英。
一梅满不在乎地端过来一饮而尽。苏小英微微一笑,替自己,顺便也帮一梅说了声“不敢”。
谢远蓝问道:“苏公子手中这把剑,可是三百年前大师怿熷所铸,首杀书圣彤梓,被称为‘暮雨’的古剑?”
苏小英微笑道:“不错。”
谢远蓝眼中顿时现出肃然的神光。“传说暮雨剑后留传楚州苏家,苏家琅玕\\\\\\\\\\\\\\\剑法天下无双,据称能够与水真鸿惊月剑一争上下,苏公子想必就是苏家后人?”
苏小英愕然,道:“什么?苏家?”
谢远蓝奇道:“苏公子难道不是么?”
苏小英一瞥眼间,忽然感到一梅狐疑的目光恶狠狠地射了过来,急忙道:“我虽然也姓苏,可是我跟苏家一点关系都没有。”说着加重语气,赌咒道,“真的没有!”
谢远蓝不禁莞尔,道:“旁人恨不得拉一个显赫的身世,苏公子倒像沾上会倒霉似的。”
一梅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向谢远蓝道:“庄主,琅玕\\\\\\\\\\\\\\\剑法与惊月剑法,二十年前,好像都失传了。”
谢远蓝叹道:“不错,都是因为错花图一事…唉。”
苏小英笑道:“如此说起来,倘若我真是苏家的后人,倒能传一路剑法下来,也是好事。”
一梅道:“得了罢,你又不是。”
苏小英想了半天,道:“改天好好查查,万一我真的是呢?”
“行了行了,”一梅嗤笑,又对谢远蓝道,“庄主,你请我们来商议什么大事?总不能够就是闲聊罢。”
谢远蓝站了起来,道:“我谢家经商数代,小心经营,产业积累至今已然不小,在下说句不客气的话,江湖之中,能在我谢家之上的,也只有雕梁小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