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敬轩唔唔了两声,窘迫道:“不必不必。我信你就是。”
林娇见他果然被唬住了不再追问,暗松了口气,也不再说话了。两人就这样默默对立了片刻,河边的凉风吹过一阵,吹得头顶玉兰树的叶子哗啦啦地作响,杨敬轩忽然像是回过了神,说:“没事了。我送你回去。”说完急匆匆转身就走。
林娇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刚才她还记挂店里生意,现在却不想走了。头上有月光,手边是开花的老玉兰树,身畔是小河,对面还有个自己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的男人,就这样走了,有点可惜。
杨敬轩走出几步,回头见她还钉着不动,只好又回来,哄着说:“我明天就给你送红糖来,你现在先回去吧。”
林娇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喜欢上这个男人了。前世里她也谈过几次不痛不痒的恋爱,不是无疾而终就是男人劈腿,却从没遇到过这样一个肯像哄孩子般哄着自己的男人。她忽然想和他谈场恋爱。和这样的男人谈恋爱,应该会很有意思。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反正自己现在才十九,就把以前没装过的嫩拣过来一并装个够。她暗笑了下,歪着头问道,等着看他发窘。
杨敬轩果然被她的话窘住。顿了下,含糊说:“我不是你和阿武的族叔吗……”
“你还是好多人的族叔呢,怎么没见你对他们都这么好?”林娇打断了他话,不依不饶,“你刚才还说要养我,我可记着呢。这天下哪有叔叔养侄媳妇的?敬轩叔,要不……”
她靠近他一些,仰脸看着他说:“要不我当你女人好不好?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养我了!”
杨敬轩大惊失色,怔怔望着她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一张脸。皎洁的月光透过树缝撒了下来,照得她一张脸庞仿佛头顶树上盛开的白玉兰,眼中映了朦胧细碎的月光,随她呼吸而微微闪动,闪啊闪得,鼻息里忽然又飘来一阵芳香,不知道是玉兰花还是她的香,他觉得自己有点头重脚轻了,急忙往后退了几步,背后抵到了玉兰树的稳重枝干,这才停了下来。
“敬轩叔,我真的喜欢你呢。我知道你是我叔,按村里的辈分你不能当我男人。可谁叫你对我这么好呢?我就喜欢你了,真没办法……”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朝他慢慢靠近,直到两人中间不过半臂之距,甚至能感觉到他越来越紧绷的身体了,这才停了下来,“我不想你为难。你不用娶我,真的,我不要名分,当你女人就好,好不好?反正……我的身子你看过了,你还摸过了呢……”
杨敬轩随她靠近,听她哀哀婉婉的话,全身血液都涌到了头上,嗓子干得几乎要冒火,吞咽了好几下,终于可以发声了,困难地说:“我答应过给你找个男人的……”
“可我就是喜欢你啊。以前在村里我都不敢说,现在到了县城,边上没人盯着,我才不怕了。敬轩叔,你当我男人好不好?”
杨敬轩只觉自己的心要跳出喉咙了,见她的脸越靠越近,几乎已经可以闻到她颈间散出的脂腻幽香,僵立着不敢动,只低三下四地低声恳求:“别,别,春娇,别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爱古言、hina、绯小曦、喵tt、jianluolan18投雷。
第37章
林娇记得上一次,她为了胁迫他帮自己在次日的族会上说话,也这样逼到了他眼皮子底下的时候,他的反应是蹬蹬蹬连退了几大步。现在月光下相似的一幕重演,他的后背被玉兰树挡住,所以他退不开了。
从她搬进县城到现在,隔了这么多天,她才终于等到他露面,而且是听他刚才口气,还是因为那个王大丫的事才来的,心里便有几分不痛快了。刚才不想走,说要当他女人,起先还是逗弄的心思居多,现在见他一副见了洪水猛兽的样子,心中反倒被勾出了好胜。心想反正厚脸皮地话都说出口了,还怎么甘心就这么让他全身而退?不如一鼓作气趁热打铁地把他定下才是理儿。
林娇想妥了,便停住了逼近他的身子,改为往后稍退了些。
杨敬轩见她终于后退了,刚才一直憋着的气才透了出来,匆匆忙忙地正要寻个由头赶紧走,一抬眼却见她微垂着头,便像是要哭出来了,心中又觉不忍,犹豫了下,终于问:“你怎么了?”
林娇低声说:“我心里想哭。敬轩叔,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觉得我不是好女人?”
杨敬轩忙摇头:“不是不是。我没这么想。”
“那你就是不喜欢我了?”林娇终于仰起脸,又轻咬自己下唇,一脸的难过。
“我……”杨敬轩说不出来,想了下,终于困难地解释道,“春娇,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咱俩真的不行……”
林娇当没听见,打断他话说:“敬轩叔,我从小到大,见过的男人除了我娘家的爹和兄弟,就是到了这边后的杨家人。我男人走的时候我才十出头,什么都不知道,一直到了现在。我刚说我喜欢你,其实啥是喜欢,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呢。以前和石家婶子闲话的时候,她有回偷偷跟我说,男人要是喜欢一个女人,见不着就想见,见着了,就想亲,亲住了就想……”林娇停了下来,偷偷瞥他一眼,见他一脸窘样,害羞地说,“哎,我都说不出口了呢。反正我当时听得简直羞死了。敬轩叔,你刚说不是不喜欢我,就是喜欢了?那是不是就跟石家婶子说的一样,见不着我想见,见着了想……搂我?”
“没没!”杨敬轩吓一跳,忙澄清道,“春娇,你从小在村里长大,也没见过几个人,这才别人说什么就当什么了。你跟石家婶子她们不一样,你往后千万别听再听她们说这些,”见她睁大了眼困惑地望着自己,心中忽然有些发虚,想再解释下,一时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恰当,见她终于应景地乖巧点头应了声好,这才松了下来,刚想换口气,那口气却又被吊在了喉咙,卡得他差点咳嗽出来,因为他听见对面的女子又轻声在问:“敬轩叔,你亲过女人吗?”
杨敬轩被一口气卡住,偏偏见她又一脸天真地望着自己等回答的样子,饶是河边凉风阵阵,后背也已经汗湿衣衫了,胡乱摇了下手,板着脸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
林娇站着纹丝儿不动,两只手的指头对在一起扭啊扭的,翘嘴说:“你不应我,那就是亲过别的女人了?是谁?那个要和你定亲的阿水?”
杨敬轩没想到她这会儿又扯出了那个阿水,无奈叹了口气,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蛮不讲理起来像个娃娃?我先前应过你不会先于你成亲,怎么还会去亲她?何况我连她面都没见过,只是我妹子先前跟我提了下,我早回绝了。”
林娇还是翘嘴哼了一声:“那就是亲过别人了。啊我知道了,县城里有花楼,你是不是亲过楼里的姑娘?”
杨敬轩这下真是好气又好笑了,摇了摇头说,忍耐地说:“行行,我算是怕了你了。我没亲过别的女人,这下你总该回去了吧?”
林娇笑了起来,睁大了眼问:“真的?”
杨敬轩见她满脸欢喜,心里也跟着快活起来,嗯了一声点头:“真的。走吧,我送你回去了。”
林娇两手背后,摇了摇头。
杨敬轩一怔,苦笑道:“你还想问什么?”
林娇看了下四周,见树冠低垂,河面幽静,远处街面和桥上来往的车马行人稀零,觉得时候已经到了。
“敬轩叔,你以前没亲过女人,那我让你现在亲下我吧。”
杨敬轩又是一惊,还没回过神,面前一阵香风拂过,他呼吸一滞,怀中便多了个娇软的身子。
林娇身子与他刚相触,便感觉他一僵,不等他有所动作,双臂已经如灵蛇般勾上了他颈项压下他头,踮了脚尖送上自己的唇,轻点了下他的,四唇相贴过后,这才低声呢喃道:“敬轩叔,我不会亲。你教教我……”
本就心念的美人娇弱在怀勾住脖颈,送上香唇又乞求他教吻,便是大罗神仙转世也要坏了金刚之身,何况他杨敬轩一凡人?瞬间血液涌流,胸口心跳处便似要迸裂了,只剩最后一丝残留理智还在阻止。
“春娇,别,咱们真的不行……”
他这样说,手却没有力气抬起来推开她。
林娇嗯哼了一声,伸出舌尖轻舔了下他的唇,仿佛吃糖般地全部舔过一遍,觉他鼻息火热扑向自己面门,微微闭上眼睛娇声道:“敬轩叔,是这样亲的吗?”
几个月前那夜在土地庙时,她曾无意将唇挨擦过他脸,那时他便暗自面红耳赤了一阵。但现在与那时相比,更是迥然相异。他觉她睫毛扑闪拂过自己面颊,像被蝴蝶振翅瘙过。片刻前被她舌尖舔过的唇还留了那直刺心脏般的陌生而奇异的酥麻感,耳畔又有嘤咛乞求之语,半生功力竟瞬间尽数被破了去——他从前确实没亲过女人,但这并不表示他不知道怎么去教训现在这个正依偎在怀求他教导的小女子。
林娇刚才舔亲过一遍他的唇,觉他那里温热柔软颇有些滋味,竟有些不舍离开,半真半假地娇声问了句后,也不管他如何,将勾住他脖颈的双臂再收紧,嘟起唇便又贴了上去,鼓鼓的胸口也随之紧紧压住他胸膛。
杨敬轩双手笔直地被林娇压在树干之上丝毫不能动弹,任由她的舌尖挑开自己的唇。感觉到那柔软而灵巧的香舌如蛇般探进自己的口,触到他的舌时,浑身酥麻,再抵挡不住,反卷住那一直在挑拨进攻自己的湿软肉团,紧紧缠在了一起。
他很早以前在军营里是个小卒时,就听旁人猥琐玩笑时说,世上最好吃的物件儿都出自女人身上。女人的舌,其香其软其糯其滑,也就皇宫里皇帝老子面前摆着的八大珍味才能比。但这舌还是其次,最好吃的便是女人胸-乳,其**滋味儿,世间难有吃食可比,非亲口尝过不得而知。他那时听过便也忘了,现在忽然却想了起来。他不知道皇帝才能吃的八大珍味是什么味,也没尝过他们口中最好吃的那物,只此刻正在他口中与他相搅的那女人舌,真真已然叫他热血沸腾,浑然忘记了周遭一切,只用力咂吮住,舍不得放她离去。
这火是林娇先勾出来的,先透不过气来的却也是她,觉到他越缠越紧,拉扯得自己舌根都有些发疼,仿佛要吞入了腹一般,到了最后已经憋不过气了,唔唔了两声,晃了下头想挣脱开来。杨敬轩觉到了她的挣扎,这才有些回过神儿,忽然浑身一紧,全部绮念顿消——他看见不远处河中间正荡来一艘晚归的渔舟,船头的那老叟仿似发现了桥下老玉兰阴影下的自己和她,又大约老眼昏花的缘故,并未看清,正招手叫船尾的婆子拿灯来,随风听得清楚:“老婆子,快拿灯来照下,前面桥洞边树下是什么?”
林娇觉到他骤然松了自己的舌,刚想张口透个大气,身子一轻脚已悬空,一下就被他抱住了后背带到树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想开口问,见他朝自己微嘘了下,忙噤声,这才听见后面有一个苍老声音咦了声,说:“刚还瞧见在动似是人,怎的一眨眼就没了?”
“你个死老头子胡说什么,赶紧摇橹给我回家!”
另个老婆子声音传来。
欸乃摇橹水声从耳畔慢慢而消,林娇抬头,看见他正低头望着自己。片刻前的兴奋仿佛还未从他眼中完全消尽,却又立刻带出了些懊悔的样子,极力忍住了笑——他懊悔才是正常,她容许他懊悔,不过她是绝不会再给他退缩机会的。
“敬轩叔……”
林娇舔了下还湿润的唇,娇柔地叫了一声,见他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般地如梦初醒,一下松开还搂住她腰的手,往后退了一大步。
“我……”杨敬轩的脑袋嗡嗡作响,不敢再看她一眼。
“敬轩叔,我喜欢你亲我呢。你呢,喜不喜欢我像刚才那样亲你?”
林娇低声问道。
杨敬轩心里已经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
前次土地庙里,他还能为自己的行为寻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但现在,他是再找不到为自己开脱的借口了。从小到大一直竖立在他心里的那套族规人情现在无情地轰然倒塌了,把他压在下面透不出气来。
她是他的侄媳妇,他这个叔却真的亲了她。现在该怎么办?
“喜不喜欢啊?”
林娇见他不答,又催问了一句。
杨敬轩知道避不过去了。但他现在脑子乱得像锅粥……
“春娇……”他终于抬起眼看了下她,迟疑地说,“我……现在很乱……你容我回去想想……”
想?才不会给你机会想!林娇腹中嘀咕了一句,面上却作出不解道:“敬轩叔,你回去想什么呢?不会是想娶我吧?我又没逼你娶我。刚才亲你也是我想亲的,和你无关呢。原来石家婶子她们说的亲嘴就是这样的。我喜欢你亲我,你呢,喜不喜欢亲我?我只想知道这个。”
杨敬轩压下纷乱心情,苦笑了下,说:“咱们不说这个吧。真的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
林娇见他真的一副失魂落魄样,忽然不忍再逼他。但却不能就这么算了,要不然他回去一个人想啊想的,想得钻了牛角尖,就是不敢回来找她,那她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她才不会做这样的买卖。于是嗯了一声,走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
杨敬轩跟在她后面,平时是绝不会撞上的,现在却因了心情纷乱,一时不察,竟撞了上去,急忙又退回来。
林娇忍住笑,回头看着他说:“对了敬轩叔,我刚才不是跟你提起过,我现在学做生意要认字习数吗?好难啊,没有人教,我自己一人学得一个头两个大。敬轩叔你会写字的吧?你教我好不好?”
杨敬轩一怔。理智告诉他,他要拒绝。刚就一时不察犯了个大错,再教她习字,这绝不是一件好事。只脑海中忽然掠过片刻前吸吮住她唇舌的那一刻,心中不禁又一阵战栗,那一个简单的“不”字竟说不出口。还在迟疑间,见她叹了口气,说:“算了,我知道敬轩叔你很忙,我又笨,你肯定是没兴趣教我这个笨徒弟。我还是找别人吧。”说完便转身继续向前。
杨敬轩听她忽然改口,若无其事地往前去,心里一下又失落了。想开口问,却又张不了口。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回了街上,此时路人已经非常稀少,一直送到那拐角处,过去了就是她那脚店,终于忍不住加快脚步上去,问道:“你……刚才说找别人,谁?”
林娇见他终于上钩了,说:“前几天住我店里有个人,他说他小时候念过几年私塾,也懂算术,说下回过来再住我店里时就教我。”
“不用。我不忙。我教你好了。”
杨敬轩立刻说道。
林娇惊喜道:“敬轩叔你真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明晚就来教我。我等你。”说完冲他一笑,转身往挂着灯笼的自家脚店轻快而去。
杨敬轩站在街角,目送她背影消失在门里。呆立半晌,回想这晚种种与她一颦一笑,心情忽上忽下,最后伸手摸了下自己的唇,长叹一声,终于转身怏怏而去。
第38章
林娇回到店中时,前堂的客人多已散去,王嫂子和伙计在忙碌,见事情还多,便帮着收拾到了近戌时末,这才歇了下来,王嫂子被打发了回去,因脚店整夜要开门候客,剩那名叫牛二愣的伙计守着。林娇往自己和能武住的后面小私院去时,虎大王叼着她裤管要跟进屋里去,被林娇赶到了前堂叫趴在柜台下与牛二愣作伴。这虎大王自伤好了后,这些时日猛吃海喝,个头长大了不少,颇有点看家狗的气势了。
能武眼睛在徐顺处已经看了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每天汤药加三天一次针疗,风雨无阻。那徐顺收了钱在先,又知道杨敬轩是这家子的叔,自然不敢怠慢,也算他还有点真本事。前几天林娇听能武说眼前模模糊糊似有光晕见到,不像从前那样漆黑一片,自然高兴。第二天正好是针疗的日子,忙过了一早那阵柜台出入后,林娇便亲自送了能武去峰林医馆。能武针疗完了,正要离开,恰巧碰到个桃花村的妇人来。这妇人平日与石寡妇交好,前次林娇搬家时还一道帮忙过的,自然打了招呼,这才晓得原来是替石寡妇抓。说她前些天下完地到河边洗脚时,脚踩着了蚌壳,脚底心被割出了老大一道口子。石寡妇起先不以为意,自己回去抓了把柴火灰胡乱抹了裹起来便了事。没想到现在发出了脓水,连脚腕子都肿了,踩地生疼,这才想到了郎中,只地里农活多又不肯抛下,正好这妇人今日进城有事,便托她去徐顺这里抓药。
林娇听完,觉着石寡妇这脚底的伤,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就是破伤风。石青山去赴考不在家,她知道石寡妇又舍不得花钱,现在天气还热,万一感染严重了最后出事不好。毕竟自己以前受过她不少的帮忙。想了下,便请徐顺带了药箱随自己一道下去桃花村。徐顺本有些不愿,嫌路远,见林娇坚持,又肯出钱,最后只得应了下来。林娇将能武送回了脚店,便雇了辆骡车载了徐顺出城。到了桃花村径直去石寡妇家,见她脚脖子肿得像发面馍,按下去一个指头印半天不回来。
石寡妇看到林娇带了徐顺上门,很是惊讶,硬说自己没事,还要走几步给她看。林娇知道她心疼请郎中上门的钱,把她按回了凳子上。徐顺给清洗了伤口上了药,又留了煎的药叮嘱喝下,忙了一阵这才算好。收钱的时候,林娇便代石寡妇出了。石寡妇这才松了口气,却又连说要去拿钱还林娇,被林娇拦了,笑道:“婶子这么见外做什么。往常你帮我不少,我家的地也要你种才没荒着。郎中既然是我叫来的,自然是我出钱。”
石寡妇这才不争了,问了几句脚店生意的话,见林娇和徐顺要走了,忽然想了起来,摇头说:“阿娇啊,我瞧见徐郎中给我医腿儿,倒是想起了招娣。这招娣从前招我厌烦,巴不得她不在才清静。如今听说她躺小屋子里要病死也没人管,又觉着有点可怜。你说杨太公那一家子怎么都这么缺德?老的遭报应死了,这小的也是铁石心肠。杨大人这些时日怎的都没回村?要他回来,指不定还能管管。”
林娇有些惊讶,问了几句,才晓得了个大概。原来前次大水过后,村人都喝县衙里派下的药,四方平安,也没听说谁害涝病死,偏就这招娣,原本健得赛牛,几年也没见她伤风过一回的人,自大水后便一直有些恹恹的,活也干得没以前多。发水那晚,杨太公不信林娇的话,柱了拐杖在堂屋里坐着嚷嚷等着大水来。杨通宝夫妇两个起先原本就摇摆不定,后来见边上村人都跑光了,心里发虚,再劝几句反被杨太公骂,回房一合计,便丢下老头子收拾了细软带着儿子先逃命要紧。后来杨太公被淹死闹出了那一场丑闻后,他一家便有些抬不起头来,也不大出来晃悠了。见招娣每日恹恹咳嗽干不动活,便骂她躲懒。原本让她吃的就是黑面豆馍,发了场大水冲走粮仓后,更是克扣得厉害,前几天说是被杨通宝媳妇叫人用张破席子裹了给抬出来放到了村尾土地庙里,每天只丢两个黑馍过去,说是得了女儿痨不干净,怕死家里脏。
这招娣是从前他爹逃荒路过这里用半袋粮卖给了杨太公家的,杨家现在不管,村里人也没谁肯出头去接这个茬。好心的也不过是绕过去看看送碗水送个馍什么,只等着杨敬轩回来处置。要是这招娣熬不到杨敬轩回来,死了也就拿破席子一裹丢后山埋了了事。
“徐郎中,你既然来了,过去瞅瞅呗,看还有没救?”
石寡妇嚷了一句,徐顺直摇头。林娇想了下,踌躇了起来。
这招娣是个蠢丫头。以前因为和自己争吃石青山的醋没给她好脸色,上次大水看春杏时,又丢下她只顾自己逃命。只这世间的大多之人,包括林娇她自己,大抵比她也高尚不了多少。
杨敬轩要是知道了这事,肯定要管的。只现在他不在,自己回去报讯给他,他再来的话又嫌多事。反正郎中就是现成的,不如现在就过去看看,要是有救就救下。杨敬轩知道她救人,觉得她好不好倒是其次。要是招娣这人不是糊涂到底的,自己救了她她多少该感激着点。反正脚店现在正好还缺人,每晚都是牛二愣守夜。他自己没说什么,她却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要是多个一人能干几人活的招娣,人手也就差不多了……
林娇想妥了,便觉着这人该去救,如今就只看她自己有没这个命了。便叫徐顺一道过去。徐顺无奈,只好跟去。路上林娇对他叮嘱了一句,徐顺虽不解,却也应了下来。
乡下几乎每村一个土地庙,只都小得跟鸡窝差不多大。林娇到了村尾土地庙,果然见招娣正躺在张破席子上,边上放个豁口的粗碗,里面两个黑馍,苍蝇绕着她头脸嗡嗡飞个不停,几个月不见,瘦了一大圈,奄奄一息的样子。听见林娇说话声,吃力地睁开眼,张了下嘴巴却发不出声。
徐顺捏着鼻子蹲到了招娣边上,掀开她眼皮子看,又摸压了她肚子一阵,说:“不是痨病,痨病眼白哪这么干净。抬回去吃些药,再吃点好东西补补身子就行。”
林娇松了口气。后面这时也赶来了些看热闹的人。林娇便回头道:“杨大人知道了招娣的事儿,自己忙来不了,这才打发了徐郎中来。郎中刚看了,说招娣害的是重病,就算抢回来,也要费老大银子。我跟徐郎中来之前,杨大人就吩咐过了,叫我们问下招娣东家,人还要不要。要的话抬回家好好治,不要的话他治,不能放这里看人死,要遭天谴的。”
村人议论纷纷。很快便有人去叫杨通宝夫妻,男的不来,他老婆气喘吁吁跑过来说:“人我家不要了,杨大人要接去就是。这是以前她卖我家的文书,上面还有她爹的指头印,一道拿去,往后她和我们家没关系了。”
林娇接了过来看了,收起来,叫人帮着把招娣抬到停村口雇来的骡子车上,与徐顺一道在身后村人的注视议论中离去。回了县城把招娣安顿在一间空屋里,徐顺给她细细看过开了药吃下,王嫂子马嫂子一道帮她擦了身子换掉衣服,又照林娇的吩咐给做粥和两个沾荤腥的菜喂了吃下,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天色渐黑,住店吃饭的人陆续上门,灯火掌了起来,把前堂照得通亮。那些男人们昨天见识过林娇砍手的狠劲,就算当时没亲眼见的,过后也早听人讲。林娇这毒刺花的名声一夜之间不胫而走。现在见她虽也笑语盈盈的,谁还敢再存揩油的心思?不过是明里暗里多看几下过过眼瘾而已。
林娇忙碌了好一阵儿,饭点过去了,前堂里人渐渐稀落了些,叫能武喝了药歇下,估摸着杨敬轩差不多要来了。低头看了下,见自己腰系围兜一副劳动妇女相,昨天那是突发情况没办法,今天却算正式约会,怎么能这样草草混过去?急忙把事情交代了,回了后院的屋里从头到脚冲了个凉,换身进城后新做的夏衫,对镜梳头挽髻,往唇上稍抹了层胭脂,对镜自我打量一番,颇有些艳光四射的感觉。得意等下杨敬轩见到,定要夺他眼球。临出来前,对镜又看了一眼,觉总少点什么,再一想,便想了起来。急忙从梳妆匣子里拿出了他前次送自己的那绒花插在了髻边,再看镜子,这才觉完美。
林娇打扮完了,又摆好预备的笔墨纸砚,这才放心往前堂去,只准备惊艳住他。掀开帘子一出来,果然招来不少目光,唯独不见杨敬轩。不理旁人注视,坐在柜台后等,眼见时辰越来越晚,那杨敬轩没来不说,跟前反倒多了不少坐在桌椅边喝茶说话不挪屁股还不时拿眼觑自己的房客,心中郁闷。心想他要是真放了自己鸽子,那这一身打扮可真叫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到了戌时末,林娇到门外张望了下,还不见他人影。断定他今晚必定是不会来了,吐出一口胸中闷气,先去看了下招娣,见她安睡,便回自己房。手刚碰到门,忽然一顿,暗骂自己怎么也这么糊涂。
他杨敬轩要是来,也必定不会大喇喇地从前堂过。只怪昨天没说清楚。急忙提裙往后院小门跑去,隐隐听到仿似虎大王发出的低沉呜呜之声,开了门一看,果然看见他正矮身蹲在小巷对门处在拍虎大王的头。
虎大王狗如其名,近来随了体格发展,脾气也渐长,除了林娇,绝不允许旁人摸它脑袋,有客人见它觉着可爱逗弄几下的话,虽不会咬,却必定呲牙咧嘴恐吓一番才休。现在伏他掌下却一动不动,只发出委屈呜咽之声,猛看见林娇出现,嗷呜一声似得了救星,立刻挣脱开冲进了院里,转眼不见踪影。
后巷昏暗,也无灯火,只有头顶月光静照。林娇见他缓缓起身望向自己不说话,目光微微闪动,忽然有些心跳的感觉,吸一口气,才装出闲闲地说:“你等这多久了?”听对面男人说:“也没多久,刚来。见虎大王蹿来,便陪了它片刻。”
杨敬轩这样说,其实并非真话。真实情况是他昨夜自与林娇分开后,干啥都无法像往常那样心无旁骛了。睡没睡好,吃也无味。一想起应下今晚要过去教她认字,心就七上八下。这一刻还盼着天快点黑,下一刻又忽然觉得天还是不要黑的好。患得患失地终于挨到天黑了,到她店前晃了下,见里头的人进进出出,竟不敢正大光明地进去。在外面又转了一大圈,终于决定就到她家后门巷子等。那里入夜昏黑人少经过,是个等人的好地方。要是等得到她出来,那就履行诺言教她习字。要是最后等不到她出来,他觉得自己更该松口气。等了许久也不见里面有动静。他觉得自己该走了,却又始终下不了决心。正犹豫着,虎大王蹿过,无聊的杨敬轩便趁机捉住。仿佛有它陪着,自己才有继续等下去的理由。虎大王奈何不了他,这才委委屈屈地陪他熬着辰光,直到林娇终于福至心灵开了后门。
当然林娇是不知道其中这些弯弯绕绕的,只对他低声说:“进来吧。”
杨敬轩唔了一声跨进门槛,林娇关了门当先朝自己房去,他在后默默跟着。经过穿堂到她房门前时,林娇见他脚步缓了下来,似有些犹豫,便回头道:“本来想在这穿堂屋里学的。只阿武的屋子就在对面,他吃了药早睡,怕说话声吵了他,这才把桌放到我屋里。”说完推门而入,到了桌前点了灯火,屋里顿时亮了起来。
杨敬轩原本确实以为她会在外屋设书桌的。现在见要夜入香闺,所以下意识地便停了脚。听她这样解释,只得跟了进来。灯火点起,眼前骤然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