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档:“…把一切生活用品换成黑色,其实是在模拟黑暗的环境;而黑色的衣服、染黑皮肤的本质是在于让自己融入黑暗——也就是说她需要把自己藏起来。目前看来,还是一种似乎没有恐惧目标的躲藏。虽然这么看上去好像已经很清晰,并且可以以此来寻找解决的办法了,可新的问题又来了: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呢?答案是…她想要通过这些行为来消除一些东西。”
我:“消除什么?”
搭档停下脚步,眯着眼看着我:“人们出风头、刷微博、去找各种刺激、登录各种社交网站留下自己的即时信息…你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为什么这么做?嗯…你是指存在感吗?”
搭档:“是的,人们都在拼命证明自己的存在感。而这个女孩正相反,她在想尽办法消除掉自己的存在感。”
我:“她为什么要消除掉自己的存在感?”
搭档:“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我还是能推断个差不多。”
我:“结论?”
搭档:“她行为上的‘消除自我存在感’其实还藏着更深的一层潜意识:自我否定。”
我:“你是说…”
搭档咧开嘴笑了:“这就是那把锁。”
女孩安静地坐在大沙发上,带着一脸好奇的表情看着我和搭档架摄像机。
“催眠还要录像?”她问。
搭档:“对,这是必需的。”
她:“为什么?”
我:“视频可以作为参考资料之一进行反复分析,有时候能发现一些当时被忽略的问题。同时,全程录像也是为了约束催眠师本身——指不良暗示。”
她淡淡地笑了下:“真有意思。”
我:“关于保护隐私的问题你可以放心,视频不会泄露出去的——除非你许可。另外,你可以自己留备份。”说着,我望向搭档。
他坐到女孩身后不远的地方,打开手里的本子,然后对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可以开始了。
刚刚就在确定了那把“锁”之后,我和搭档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催眠的重点放在她的童年时代。因为童年的某些事件在心智尚未发育完全的孩子眼里,有可能会产生扭曲的印象和感受,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成为潜意识而被埋藏起来。慢慢地,记忆偏差以及成长等其他因素所造成的干扰,会无一例外让当初留在内心深处的扭曲印象及感受放大许多倍——大到足以能影响到一个人的行为。当然,不见得所有心理问题、行为异常都是这种情况造成的,但是这是嫌疑最大的。因此,我们决定从这里开始。
“…当你推开那扇门的时候,你就能看到给你童年留下最深印象的事情…”
“3…”
她整个人看上去松弛了下来,身体慢慢向后靠去。
“2…”
她垂下头,呼吸均匀而缓慢。
“1…”
搭档对我点了点头。
我:“你能听到我吗?”
她:“是的。”
我:“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爸爸妈妈在吵架…”
我:“你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吗?”
她:“听不清…好像…好像很混乱,还有很多杂音…”
我:“什么杂音?”
她:“是…有人在说话…”
我:“除了你父母,还有别人在场吗?”
她:“没有…”
我:“那,你能听清他们都在说什么吗?”
她显得有些迟疑:“可能…可能是在说我…”
我:“都说了些什么?”
她:“…是在说…”
搭档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双手抱肩,闭着眼仰着头,看上去仿佛睡着了。
她:“那些声音是在…指责…爸爸…”
我:“都指责些什么?”
她:“他们说…男孩…儿子…”
我飞快地反应了几秒钟:“他们希望你是个男孩?是吗?”
她:“是的…”
我:“说那些话的人是你亲戚吗?”
她:“…是的…是姑姑他们…”
我:“你能听到你爸说了些什么吗?”
她:“他…他和妈妈…在争吵…”
我:“现在你能听清他们争吵的内容了吗?”
她:“能听见…一点儿。”
我:“内容也是关于你的吗?”
她:“是…关于我…”
我:“他们希望再要一个孩子,是吗?”
她:“是的…”
我:“你妈妈不同意,是吗?”
她:“是…”
我:“她是怎么说的?”
她:“妈妈说…说…她自己从小就是被歧视的,所以她不想…不想让我也有这样的…环境…所以…”
我:“你能听到你爸怎么说吗?”
她:“他…说很丢脸…”
此时搭档睁开眼,皱了一下眉。
我:“所以他们争吵,对吗?”
她:“对…”
我:“你能看到自己吗?”
她:“能看到…”
我:“那时候你看起来有多大?”
她:“…大约…三四岁。”
我停了一下,看着搭档,他在摇头——也就是说他认为还没真正找到问题点。
我想了想,接着问了下去:“他们因为你争吵的次数多吗?”
她:“不知道…好像…好像不是很多…”
我:“除了他们争吵,你还看到了什么?”
她稍微摆动了一下头:“妈妈…在对我说话…”
我:“说什么?”
她:“妈妈要我躲起来…”
我:“躲起来?你们在做游戏?”
她:“不…不是做游戏…”
我:“那是什么?”
她:“妈妈要我…少说话…少做动作…”
我:“为什么要你这样做?”
她:“因为…因为,大家都在。”
我:“大家?是你那些亲戚吗?”
她:“是的…”
我:“她是不想让你引人注目吗?”
她:“妈妈让我乖…这样才不会…才不会…被人说。”
我正想问下去,搭档轻手轻脚地举起本子,给我看上面写得很大的一行字。我看懂了,点了点头。
我:“在你20岁左右,你爸妈吵过架吗?”
她似乎有一些抗拒情绪,轻痉挛般地抽动着:“好像…我不知道…”
我决定反过来问:“没有吗?”
她:“…有…”
我:“提到你了?”
她:“是的。”
我:“是你四五岁的时候他们争吵的内容吗?”
她:“不完全是,只是…提到了。”
我:“他们吵架的时候你在旁边吗?”
她:“不…我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你在做什么?”
她:“我在…我在哭…”
我:“你为什么要哭?”
她轻叹了一口气:“因为…因为如果没有我,就可以有个弟弟了…我是…被嫌弃的。”
此时搭档松了一口气,然后抬手做了个OK的动作。
我:“非常好,这只是一个梦,你就要离开这个梦了,当我数到‘3’的时候,你会从催眠中醒来…”
她:“我会醒来…”
“1…”
我注意观察她轻微的肢体动作和情绪,看来一切正常。
“2…”
搭档无声地站起身,皱着眉看着女孩的背影。
“3。”
她睁开眼,略带困惑地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我:“开始了?”
对这种轻微的暂时性逆向失忆,我习以为常:“不,已经结束了。你表现得很好,我知道你感觉有一点儿累,这很正常,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送走女孩后,我回到催眠室,搭档正低头看着笔记本里所记下的内容。
“这回清楚了?”我逐一拉开窗帘。
搭档:“是的,但比我想的还要复杂。”
我:“能说了吗?”
“嗯。”他把目光离开手里的本子,抬头望着我。
我把椅子稍微拉远一些,坐下,等待。
搭档:“这个女孩的自我否定源于血缘族亲的性别歧视。这个根源埋藏得比较深,所以在谈话的时候她所表现出来的举止没有异常,这也就使得我最初看不透造成她行为反常的动机。”
我点点头:“嗯,仅仅从谈话来看,她是一个正常的女孩,但是这种正常倒是不正常了。因为她的嗜好过于古怪。”
搭档:“没错,所以说假如不使用催眠方法的话,恐怕会颇费一番周折才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那你的意思就是说现在可以确定喽?她行为异常是因为家族中的那些多嘴的亲戚以及重男轻女的传统?”
搭档:“不不不,不完全是,那只是一个原始的点,真正造成她行为异常的,是后面的放大与扩散…这么说吧:当她知道来自于家族性别歧视后,产生了‘我是不被喜欢的’这个想法,可真正打击到她的,是她母亲。”
我:“啊?哦,你是指关于‘躲藏’那部分?”
他:“正是这个。虽然之前她目睹了父母的争吵,但三四岁的孩子是无法理解父母所背负的压力的,也就是说虽然这件事对她造成了影响,但并没有那么大。而之后,母亲所提出的限制——在亲戚面前少说,少动,尽量不要引起别人注意——这个命令式的要求毫无疑问扩大化了她印象中父母所争吵的内容。所以她会错误地认为,妈妈的要求其实等同于某种程度上的嫌弃。因为孩子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来自于家族的歧视,但是孩子本能地知道这么做的目的是降低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存在感——躲起来——这一行为本身就意味着消失、隐藏,甚至进一步演化为‘不存在’这个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