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抬起头抽泣着:“我宁愿我是个白痴!”

搭档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相信我,真的不是你的错。”

少年拼命克制着不让自己的情绪爆发:“我该怎么做?我真的不想当他妈的什么天才,我怎么才能不要这种能力!”

搭档:“我知道的,我都明白了,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虽然少年咬着嘴唇努力忍耐着,但是我能看到眼泪在他的眼眶里越聚越多。

搭档凝视着他的眼睛:“你没有任何错,而你只是个孩子。”

少年再也忍不住了,俯在搭档肩膀上声嘶力竭地号啕大哭:“他们剪掉我的翅膀!却又要我飞翔!”

他哭得撕心裂肺,放肆而任性。

这是我们都期待已久的——那个孩子回来了。

第七天。

少年笑着对搭档说:“我妈抱着我哭了大半夜。”

搭档也笑了:“没睡好?”

少年:“嗯,我们全家一夜都没睡好。”

搭档:“你怎么知道的?”

少年:“我听着爸妈在他们卧室聊到天亮。”

搭档:“你没提醒他们今天付费的时候不要看合约,要多给?”

少年大笑:“不,我不会跟他们说这些。”笑够了后,他停下看着搭档,“等我有经济能力的时候,会付给你。”

搭档笑着摇了摇头:“我是开玩笑的。”

少年:“呃…我也是…”

搭档:“…”

少年看了一眼我们收拾的几件行李:“嗯…你们今天晚上走还是明天走?”

搭档:“等下午送你回去,收了钱就走。”

少年:“心疼房间费?”

搭档:“不,趁着事情还没急转直下,赶紧拿钱跑。”

少年忍不住又笑了:“你真是我见过的对金钱最不掩饰的人了。”

搭档:“我奉行‘有付出就得有回报’的原则。”

少年:“我很棘手吗?”

搭档想了想:“但是值得。”

少年:“留下来吃晚饭吧?我爸妈一定会坚持的。”

搭档:“明天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所以一会儿你要替我们说话。”

少年:“嗯,好吧,我知道了…还有,那个…”

搭档:“怎么?”

少年:“假期的时候,我能去看你们吗?”

搭档:“你最好征询他们同意。”

少年:“嗯,我会的…谢谢你。”

搭档点点头:“我接受,不过我要提醒你:如果没有催眠师临时教给我一些深入引导的技巧,恐怕再多一周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少年转向我:“也谢谢你。”

我点点头作了个回应。

少年:“其实你不知道吧?开始我一直以为你是幕后策划人,而他只是喉舌。”

我微笑着望了一眼搭档。

少年:“有机会的话,我想试试催眠。”

我:“恐怕很难。”

少年:“真的吗?为什么?”说着他转向搭档。

搭档:“因为你很可能会笑场。”

少年想了想:“有这个可能…那我不坚持了,有机会你会教我心理学吗?”

搭档:“我可以教你打游戏。”

少年:“你会?”

搭档:“当然!”

少年露出个轻松的笑容:“OK,那我们可就算说好了。”

车开上高速路后,搭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干吗如释重负一样?”

搭档:“说不好是什么感觉,描述不出来。”

我:“你说过他和曾经的你很像。”

搭档:“大体上吧。”

我:“你曾经也装神弄鬼过?”

搭档扶着方向盘笑了笑,没吭声儿。

我:“当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他的表情有些严肃:“我面临的问题更严重。”

我:“例如说?”

搭档叹了口气:“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喜欢上一个女孩。”

我:“早恋?”

搭档:“是的。”

我:“结果呢?”

搭档皱了皱眉:“没有什么结果。”

我:“我指的是成年之后。”

他摇摇头。

我:“我以为按照你的性格,你会坚持自己的选择…”

搭档:“有些原因是不能抗拒的。”

我:“你指和那个女孩分手?”

搭档:“对。”

我:“是来自双方家长的压力?”

搭档:“比这个还严重。”

我:“你不会是把人家给…”

搭档:“当然不是!”

我:“那是什么原因?”

搭档:“因为其实我们俩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着他,却发现他笑得几乎扶不稳方向盘。

我骂了句脏话。

笑够了后,搭档问我:“你要听我真正的初恋么?”

我点上烟看着窗外,头也不转地“回敬”了一个字:“滚!”

09 见证者

“醒过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被捆在一把椅子上,嘴里不知道被塞着什么东西。我花了好一阵儿才看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地面是灰色的水泥,更远的地方还有方方正正的水泥柱子,似乎这是某个还没装修过的写字楼楼层?我看不到身后。在我前方大约五六米远是一排高大的落地窗,窗前站着一个人,我只能看到背影。看上去应该是个女人的背影,当时她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

“我试着挣扎了几下,因为捆得很牢,所以我根本不能动。那个女人虽然没回头,但已经发觉到我醒了。她侧过脸,似乎在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我。逆光使我根本看不清她的脸,不过那个侧面看上去很…很漂亮。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她说,‘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是假的。眼前的这一切,这些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些忙碌的身影,其实都不存在,他们都是假的。只是,他们并没意识到这点而已。当然,你在我说完之前和他们是一样的,但当我说完之后,你和那些人就不一样了。那时候,你自然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也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今天我所告诉你的,对你来说很重要。它将影响到你的一生。’”

某天上午,一个留着平头的男人来到诊所,说需要我的帮助。

我认识这个人,他是警察。我们送那个为了逃避罪责而出家的杀人犯投案时,就是他接待的我们,并且做了笔录。他今天来是因为有个比较棘手的案子需要帮助——准确地说,是需要我的帮助。一个年轻女人从十几层的楼上掉下来摔死了,而警察在女人破窗而出的那层发现了一个被绑在椅子上的男人。据说当时那个男人精神恍惚,情绪也很不稳定。更重要的是:他只记得案发几小时前自己见到过那个坠楼而死的年轻女人,其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在经过精神鉴定后,这个现场目击者兼重要嫌疑人有逆向思维空白症状,也就是说,他失忆了。

警察:“催眠可以找回他失忆的那部分吗?虽然没有证据说明是他杀的,可是也没法排除他的重大嫌疑。”

我:“这个我不能肯定。在见到他本人之前,我什么都不清楚,我得确认。”

警察:“那,你愿意接这单吗?我们想知道,在那个女人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了想:“这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搭档出差了,我需要打个电话商量下。稍晚些我告诉你?还是明天告诉你?”

警察:“方便的话,现在就打吧。我可以等。”

于是,我打通了搭档的电话,把大体情况跟他描述了一下。

“真可惜我不在,记得把资料都备份,我回来看。”听上去,电话那头的搭档似乎对这件事儿很感兴趣。

“你的意思是我自己来接这个?”我在征询他的意见。

搭档:“对啊,反正只需要催眠,也没我什么事儿。别忘了备份,我想知道结果。”

我:“好吧。”

“嗯,有什么问题联系我。”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听筒,转过头对警察点点头。

“我并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只是觉得很害怕,有那么一阵儿,我甚至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当时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拼图一样,我花了好久才从七零八落的记忆碎片中找出了线索。那些线索越来越清晰,慢慢组成了完整的画面——我想起是怎么回事儿了——我是指在我昏过去之前所发生的事情。这时,那个女人慢慢转过身望向我这边,但是我依旧看不清她的样子,逆光让我什么都看不清,而且我的头还很疼。

“‘很抱歉我用了强迫性手段让你坐在这里听我说这些,但是我只能这么做。因为之前我尝试过劝一些人来听,并且请他们做见证人,遗憾的是,我找来的男人大多会说一些连他们自己都不会相信的废话。例如:生活很美好啊,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你是不是失恋了?你的工作压力很大吗?你有孩子,有父母吗?你想过他们的感受吗?你要不要尝试下新的生活?你现在缺钱吗?是不是生活中遇到了什么困难?你尝试一下感情吧?我们交往好不好?这些都是男人的说法。而女人则表达得更简单直接:你是神经病吧?或者尖叫着逃走。所以,在经过反复尝试和失败后,我决定用强迫性的方法来迫使一个人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上,耐心地听我说清一切。’说完,那个女人耸耸肩。

“这时候我更害怕了,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因为我已经彻底想起了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几个警方的人带着那个失忆的男人来了,我快速观察了一下他。

他看上去大约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身高、长相都很普通,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也没有撒谎者的那种伪装出的镇定或者伪装出的焦虑。初步判断,我认为他是真的失忆了,因为他略显惊恐不安的眼神里还带着一丝困惑和希望——他很希望自己的那段空白的记忆能被找回来——假如没有受过专业表演训练的话,这种复杂的情绪是很难装出来的,非常非常难。

稍微进行了一些安抚暗示后,我就开始了例行的询问。在这之前,我反复嘱咐警方的人:绝对不要打断我和失忆者的对话,不可以抽烟,不可以发出声音,不可以走来走去,不可以聊天——我不管他现在是不是嫌犯,既然你们让我找回他的记忆,那么就得听我的。

警方的人互相看了看,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我想,我可以开始了。

我:“你能记起来的有多少?我是说那段空白之前。”

失忆者:“呃…只有一点儿…”

我:“好,那说说看你都记得什么。”

失忆者:“那天中午我一直在忙着工作的事儿,到下午才跑出去吃午饭。因为早就过了午饭时间,所以我一个人去的,平时都是和同事一起。吃过饭回公司的路上,在一栋刚刚施工完,还没进行内部装修的写字楼拐角旁,有个女人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她手里的一大摞文件散落得到处都是。”

我:“你去帮忙了?”

失忆者:“是的,呃…看去她身材似乎很好,所以我从很远就注意到她了…我跑过去帮她收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文件时发现,那些纸都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有。然后就不记得发生什么了。”

我:“当时你是蹲在地上的吗?”

失忆者:“对。”

我:“在那之后就没一点儿印象了?”

失忆者皱着眉:“可能有一点点,但是说起来有点儿怪。”

我:“为什么?”

失忆者:“就像是…就像是溺水那种感觉。”

我:“你指窒息感?”

失忆者:“嗯,就像在水里挣扎着似的——你不知道下一口吸到的是气还是水…”

“那个女人从窗边走了过来,我逐渐能看清她的脸了。对,就是她,我记起来了。她非常漂亮,而且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但是当时我怕到不行,因为我想起了当我帮她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时,她做了什么:她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喷雾罐子,就在我抬头的瞬间,她把什么东西喷到了我的脸上,接下来我就失去了意识。而醒来时,我就被捆在这里了。

“‘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的,对于这点你也许有些怀疑,但是假如你想想看就能知道,我除了把你捆在这里,再也没有别的打算了。否则的话,我不会等到你醒来再跟你说这些,因为在你昏迷时,我有足够的时间伤害你,或者把你杀掉,对吗?所以,平静下来听我说吧。’那个女人蹲在我的面前,语气就像是在说服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表情也是。

“当时我的选择只有点头或者摇头,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我选择点头——我怕假如不这么做,会激怒她。

“‘很好。’她真的像是对待孩子一样,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站起身,俯视着我,‘还记得在你刚醒来时我跟你说过的吗?我说,这个世界,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继续点头。

“‘也许在你看来,这个世界有着诸多未知,你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一小时后会发生什么,甚至无法猜测到一分钟之后会发生什么。你不知道楼下那些人都在想什么,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你唯一能知道的是自己当下在想什么。但是,你不知道自己一个小时后会想些什么。这听上去让人很恼火,对吗?我们几乎什么都无法控制,什么都不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什么都没有把握,我们看上去就像是在迷雾中摸索着前行一样,下一秒都是未知。’她站起身走到不远处一根粗大的方水泥柱旁,并靠在上面,丝毫不在乎衣服被弄脏,‘但是,这一切都是错的,我们并非生活在未知中,这一切都是早就设定好的,早就被深埋了起来,早就有了方向和决定。遗憾的是,大多数人都不相信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