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正搔着崔老道的痒处,他也早有这个心思,想了还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天下大乱,刀兵四起,老百姓能混口饭吃就不错,备不住哪天就饿死了,谁还顾得上找他算卦?他早动了挖董妃坟的念头,奈何拖着一条瘸腿,一个人无从下手。正好燕尾子找上门来,真是想吃冰下雹子、想娶媳妇儿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可见时机已到,不容错过。崔老道怕让家里人听见,当时没敢多说,把燕尾子带到村里一个小酒馆中,看看没什么人,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几个菜,打上一壶酒,两人推杯换盏,密谋取宝的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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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燕尾子的意思,这个活儿容易,可以说手到擒来。崔老道认识坟头,他身上又有能耐,哥儿俩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动手,过去直接挖开坟土撬开棺材,把里边的宝贝取到手,再原样填埋上,不等天亮就完活儿了。得了东西二一添作五,两人对半平分,神也不知、鬼也不觉,此后改名换姓,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
崔老道听完燕尾子一番话,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兄弟你是钻天的本事,入地却是外行。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壶山那地方不算太偏僻,离城也不过十里,周围还有村舍人家。天黑下手天亮走人是没错,可只有你我两个人不行。我当年是亲眼看着董妃那口大棺材埋到坟里,埋得多深怎么个方位,都是我给提前算好的,坟土可不浅哪。仅凭你我二人干这个活儿够呛,还得再找两个帮手才行。”
崔老道说的这番话不仅是实情,他心下也有个计较。这事不能两个人干,一旦扒开董妃坟,见到了陪葬的金银珠宝,保不齐燕尾子因财损义。虽说是结拜的弟兄,可这燕尾子是飞贼,是贼就有贼性,上有贼父贼母、下有贼子贼孙,安分守己的人做不了贼。论身上的能耐,自己比人家差着六里多远,到时候万一燕尾子翻脸不认人,他崔老道可没咒念,一瘸一拐地跑都跑不了,那就得跟董妃娘娘埋到一个坑里并了骨。想到了这一节,才说应当再找两个帮手,人多了好干活儿,互相之间也有个牵制。
燕尾子没有崔老道那么多心眼儿,根本就没往那上边想,他的本事都长在身上,没长在脑瓜子里,觉得崔老道所言句句在理,当即说道:“兄长所言极是,可眼下还能找谁帮忙呢?”
崔老道说:“贤弟不用担忧,这件事为兄早想好了。好几年前就有这个打算,奈何那时候董家还有守坟的人,根本没有机会下手。眼下连大清国都没了,军阀成天就是你打我、我打你,活人都顾不过来,谁还管得了死人的事?此时下手正是时机,合该咱们兄弟发这个财。人选我也早物色好了,这俩一个是石匠李长林,一个是专门吃倒斗扒坟这碗饭的二臭虫。如若有这两条好汉相助,夜闯董妃坟易如‘探囊取物、反掌观纹’,咱这个事儿就成了!”
崔老道提起的这两个人,并不是凭空想出来凑数的。头一个石匠李长林,那是这附近村子里的一条好汉,性子耿直,胆子大,气力过人,但家中贫寒,除了一身用不完的力气,再没别的本事。平日里以开山凿石为生,凭着卖力气吃饭。掘坟是个累活儿,身上没力气不成,不仅是臂力和膀力,连腰带腿都得跟着使劲儿。燕尾子和崔老道这二位,一个是靠腿一个是靠嘴,都不是力气把式,不会抡锹挥镐,他俩干不了这个。李长林以开山砸石为生,全凭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干这个正合适。正所谓靠山吃山,乡下有不少穷汉子干这行,因为它不用本钱,拎着锹镐就能干,山上石头有的是,挣多挣少全看你出多少力气。石匠李长林从小身大力不亏,别看家徒四壁有上顿没下顿的,可吃什么都长肉,身高八尺往上,肩宽背厚膀大腰圆,鼻直口阔虎目圆睁,一对大眼珠子跟两个铜铃铛似的,走起路来在眼眶子里直晃荡。两膀子疙瘩肉,四棱子起金线,胳膊根子比崔老道腰都粗,挖坟土砸棺材离不开这样的人。
第二个是倒斗的老手二臭虫。此人跟李长林正好相反,长得瘦小枯干,跟一片树叶似的,单薄到什么程度呢?胸口上拍上点儿水,后背都能湿透了;进屋不用开门,从门缝挤进去就行;侧身往太阳底下一站,照不出他的人影,您说得瘦到什么程度。咱再说二臭虫这张脸,活脱脱是一只地洞里的耗子,三角脑袋老鼠眼,一嘴蒜瓣儿牙,三分不像人七分好像鬼,乍一看能把人吓一跟头。如若在大晚上出来劫道,都不用动手,一龇牙就能把人吓死。落草儿的时候不到三斤重,浑身肉皮儿皱皱巴巴往下当啷着,不会哭只会叫,抿着三瓣子小嘴儿一张一合,怎么看怎么像耗子。刚生下来就让家里人当成怪胎给扔了,不过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命大,也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又跟着个掏坟的师傅打下手,连个名姓都没有。后来师傅死了,他穷得没衣服穿,只好去挖坟包子,扒死人身上的装裹,棺材里的东西顺手掏出来,卖掉换饭吃。一来二去尝着甜头了,觉得这也是个吃饭的行当,白天睡觉晚上出门,专到乱坟岗子上翻东西,不挑不拣,是个坟头就扒,有什么拿什么。乡下坟地里没什么值钱的物件,许多家里穷的连棺材板也没有,拿捆草席卷上就埋了,更别说陪葬了。偶尔寻得个银首饰、瓷碗之类的,卖个仨瓜俩枣儿,勉强混口饭吃,倒也饿不死他。不过二臭虫掏土挖洞的手艺很高,称得上天赋异禀,娘胎里带出来的能耐。说把洞打到棺材头,绝不会打在棺材尾。干别的不行,掏坟的勾当却没人比他更熟,能够拉上他入伙,此事就成了一半了。
燕尾子拍案称好:“想不到兄长早打好主意了,当真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有石匠李长林和倒斗的二臭虫相助,挖董妃坟还不是手到擒来?事不宜迟,咱赶紧找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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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商量好了,起身离了小饭馆,前往附近的村子,先找到石匠李长林。石匠李长林认识崔老道,只不过没有深交,见崔老道突然登门,心中也是纳闷儿。但他头脑简单,对崔老道这样的人很是尊敬,赶紧尊了一声:“崔道长,哪阵风把您吹来了,找我这个石匠有何见教?”
崔老道说:“没别的事儿,久闻阁下是条好汉,苦于无缘往来,今天老道和这位兄弟做东,想请你喝杯酒,能给老道这个面子吗?”
李长林一听那是受宠若惊,长这么大从没人请咱喝过酒,谁会看得起他一个凿石头的,更何况是崔道长这等人物,平时想高攀都高攀不上,这得是多大的面子?当时就把手头的事儿放下了,又带崔老道和燕尾子去找二臭虫。此时还是白天,二臭虫正在家睡大觉,一听有人叫门,还以为是偷坟掘墓犯了案。这也怪不得他多想,就冲他干的那些勾当,别人平时躲他还躲不过来,谁会上他家来串门?当时吓坏了,蹿出去就跑,让燕尾子三步两步追了回来。二臭虫一看跑不了了,连忙跪地求饶,磕头如捣蒜。
崔老道赶紧把二臭虫搀扶起来,说:“兄弟别怕,我们来找你喝酒,可不是抓你去吃官司。”当下把对李长林说的原话又跟二臭虫说了一遍。二臭虫的心这才放到肚子里,听说有酒喝,他也挺高兴。一行四人出去打了些酒,买了几包卤肉卤菜,回到二臭虫家共谋大计。
这二臭虫又丑又穷,也没有媳妇儿,穷光棍儿就一条,家住在村子外头,孤零零一间破房子。崔老道见这个地方十分荒僻,没什么人经过,正好商量大事。喝过三杯酒,先把燕尾子介绍给那两个人,免不了连吹带捧,将飞贼燕尾子说成了绿林中的英雄、江湖上的豪杰、劫富济贫的侠盗。李长林和二臭虫一听这个人可了不得,佩服得五体投地,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过去有这么句话“酒越喝越近,钱越耍越薄”,要说哥儿几个凑在一起打牌,肯定都憋着赢钱,谁输了谁别扭。别看平常称兄道弟,你请我下馆子我请你喝酒,牌桌上欠一个大子儿也不成,耍来耍去输不起了,摔牌骂骰子那还是好的,急眼了动刀动枪闹出人命来也不是没有可能,什么哥们儿义气都顾不上了。可要说是喝酒,尤其是几个大老爷们儿坐在一处,哪怕从前互不相识,三杯酒下肚,天南海北一通胡吹,很快就聊熟了,你拍我我捧你,越喝交情越深。这四位也是,虽说酒不是好酒,菜也不是好菜,却是把酒言欢,倾心吐胆、无话不谈。
等到酒喝得差不多了,崔老道觉得火候已到,脸色一正对那三人说道:“咱这几个人能捏到一块儿,也是难得的缘分,既然如此投契,何不趁此机会结为异姓兄弟,今后吉凶相救,祸福与共,不知兄弟们意下如何?”
李长林和二臭虫一听这话大喜过望,他们俩一个是卖苦力的,一个是吃臭的,穷得都掉渣儿,谁能把他们这样的人放在眼里,平时根本没什么朋友,何曾有人这么抬举过他们?况且是眼前这二位,一个是江湖上的铁嘴霸王活子牙崔老道,一个是绿林道上赫赫有名的燕尾子,求之尚且不得,哪还有不愿意的道理?
四人当即撮土为炉、插草为香,指天为誓、歃血为盟,一个头磕到地上拜了把子。崔老道年岁最大当了大哥,说是老道,这时也就三十多不到四十;倒斗的二臭虫三十一岁,做了二哥;三兄弟是燕尾子,二十九岁;石匠李长林块头大胳膊根子粗,长得魁梧岁数却最小,只有二十七岁,所以他是老四。四个人赌咒发愿,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四个人称兄道弟,拜完把子接着喝酒。李长林和二臭虫也是明白人,脑仁儿再小也知道崔老道不可能跟他们无缘无故拜把子,那就别藏着掖着了,索性把话挑明了说:“大哥跟三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咱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承蒙二位看得起,我们哥俩儿虽然没什么本事,可甭管有什么事,只要从大哥你嘴里说出来,咱兄弟赴汤蹈火绝没二话,让我们怎么着我们就怎么着。”
崔老道等的就是这句话,一瞧火候到了,便将挖董妃坟的念头,一五一十跟这两个人说了。常言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四个穷光棍儿凑在一起,憋不出什么好屁来,身上都有能耐,无奈生不逢时,从无用武之地,也是穷怕了,得知有这条发财的道路,当然是一拍即合。二臭虫听完这话,喜得抓耳挠腮:“大哥你怎么不早说啊!这个活儿要是做成了,那真是遂了我二臭虫一世的心愿,能发财不说,咱也见一见皇上的娘们儿长什么样。”
李长林一向心直胆壮,可他那个胆子,只是天不怕地不怕,也可以说是天之下地之上的不怕,地底下的就说不准了,对这勾当多少有些发怵。因为那会儿的人都迷信,棺材不过埋在地下三尺深,却是阴阳相隔。但他也是穷怕了,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想发财不担风险可不成,况且是跟这三位兄长合伙,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牙一咬心一横,当场拍了胸脯:“承蒙哥哥们看得起我李长林,只要用得上我这膀子力气,绝没有二话。”
这两位说完了,燕尾子也得表个态,他端起酒杯跟那二位说:“二哥、四弟,你们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乃是天津卫头一号的飞贼,走千家过百户,窃取不义之财。这年头狗咬破的,人敬阔的,能发财的事什么也敢干,只要手上有钱,走到哪儿都是大爷。咱兄弟四人各尽所能,阴间取宝,阳间取义,东西到手之后一碗水端平了,一人分一份,雨露均沾,若违此言,天诛地灭!”
崔老道等人齐声称是,四个人歃血为盟,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各展所能,决定合伙去董妃坟。当天在酒桌上把这件事敲定了,酒足饭饱之后,各自回去准备。要带的一切应用之物都听二臭虫安排,四人之中就他是行家,专门干这个的。
书要简言,只说众人分头去做准备,到了第二天傍晚,按约定来到壶山附近碰头。人到齐了,家伙也带全了,先躲到没人的山沟里,此时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挖坟没有白天干的,那也太明目张胆了,等到月黑风高之时才好下手。四个人找地方席地而坐,吃点干粮等待天黑。
四个人吃着干粮等待天黑,崔老道借机给三个兄弟说起董妃坟的来历,以及董家如何不仁不义、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这样也罢了,竟然还打断了他一条腿,当真是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这次刨了他家的坟也是一报还一报,出了胸中这口恶气,了却了一桩恩怨。
其余三人听了恨得咬牙切齿,想不到董地主如此不仁不义,简直就是恩将仇报,太不是人了,活该落得如此下场,董妃娘娘的坟就该刨。又好奇有钱人家里什么样,尤其是石匠李长林和倒斗的二臭虫,打小吃苦受穷,生在乡下长在乡下,对付着没饿死就不错了,没见过多大世面。听崔老道把当初在董地主家吃过见过的情形,添油加醋那么一说,馋得这两个人直流哈喇子。
石匠李长林越想越是不平,恨恨地说道:“这董地主又贪又奸,老天爷也是不开眼,当初怎么让这号人发了财?”
崔老道说:“穷不生根,富不长苗,世上没有积祖传下来的财主,听闻董地主家祖辈儿也是靠取宝发的财。”
二臭虫一听眼睛亮了,赶紧问道:“大哥,这件事我们还真是头一次听说,原来董地主的祖辈儿也是掏坟包子的。您给好好讲讲,到底刨的哪家的坟,取的什么宝,才能发这么大财?”
崔老道说:“兄弟们,董家祖辈儿可不是依靠挖坟掘墓发的横财,你们是有所不知,董家以前号称金鸡董家,这里还有这么一段奇事。”
7
怎么叫“金鸡董家”呢?这话说起来可有年头了。那时候是董地主的爷爷董老地主当家,起先家里穷得叮当响,连条不露腚的裤子都没有,种两亩薄地为生,看天吃饭勉强度日,混得还不如李长林和二臭虫。其实在过去来说,有两亩田地也不少了,为什么还这么穷呢?因为这二亩地是他们家在种,地却不是自己的,等于是给东家当佃户,收上来的粮食至少给东家一半,余下才是自己的口粮。况且这二亩地还不是什么好地,怎么叫好地呢?有两个标准,一是离水近,最好在水边上;二是土肥,种什么长什么。他们家这二亩地一个也不占,土不好不说,还都是砖头瓦块儿碎石头,离河又远,种什么也没好收成,不种又不行,横不能什么都不干,干等着饿死,一家人就这么将就活着。
董家几口人也没有正经房子,在田边上搭了一间茅屋,白天下地干活儿,晚上在里边忍着。冬天透风、夏天漏雨,赶上天气不好,一阵大风刮过来,就能把房顶给掀了。可也没别的法子,庄稼人土里刨食,只能说对付一天是一天,将就着过吧,好歹不至于饿死。
有一次,一个南方人打董家门前过,不知看见了什么,站住可就不走了。从此之后每天都来,先是盯着这两亩地看,看得那叫一个仔细,如同给地皮相面一般,一寸一寸地端详,那真叫看在眼里就拔不出来了。趁董家人不注意的时候,还在地上东翻西刨,也不知道找什么。
董老地主看见了,起初也没在意,心说:你愿意刨尽管刨吧,只当是给我翻地了,我看你能刨出什么来。可这个南方人还挺执着,几乎天天如此,一来了就刨地。董老地主就好奇了,问那南方人到底想找什么。南方人起初不肯明说,支支吾吾对付搪塞。
如此过了两年,地都翻了几十遍了,仍是一无所获,只好垂头丧气地告诉董老地主:“你这两亩薄地是块宝地,土中必然有宝,我打早就看出来了,绝对错不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跟这儿刨了两年,至今也没显宝。也是我没这个福分,在这儿等了两年,实在等不起了。如果将来显了宝,你找到地方挖下去,一定能挖出不得了的东西。”说罢悻悻离去,言语之间虽有不甘,却也是无奈。
董老地主当时并未在意,觉得这人是穷疯了想发财,庄稼地里能有什么宝物?我在这儿种地翻地这么多年了,除了砖头、瓦块、石头子儿,别的什么也没见过。种庄稼都不好好长,还能有什么宝物?真有什么宝贝,我们早就不用过穷日子了,还等到你来挖?因此对南方人的话并未放在心上,没过多久,他就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一晃又过了多半年,有那么一天夜里,董老地主正在睡觉,听见外面好像有响动,他以为有野兽在糟蹋庄稼,本来这地里就不好好长东西,再来个野獾或者大刺猬什么的一通乱刨,那还受得了?这些东西虽不敢伤人,糟蹋庄稼却是一把好手,且不说吃与不吃,一拱就是一大片。董老地主连忙起身,披上衣服,手里提了一盏油灯,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田边,支起耳朵循声望去。
就见田头上有几只小鸡,在那啄虫子啄米。董老地主心下纳闷儿,这黑更半夜的,哪儿来的鸡呢?左近是有几户人家养鸡,不过一下黑就关笼子里了,谁这么大意把鸡给放出来了?也不怕被黄鼠狼叼了去!他头几天刚撒了种,有的地方还没长出苗子。乡下有句俗话“猪前拱鸡后刨”,真要是让这几只鸡将地里的种子刨出来吃了,这一年的收成可全完了,一家人还不得饿死?他赶紧过去撵鸡,可是走到跟前一看,又什么都没有了,地上也是平平整整的,还以为黑天半夜眼花看错了。当时也没往心里去,扭身回屋接着睡觉。
怎知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一到半夜就有响动,出来一看还是那几只鸡崽子,等走近了又不见了。这可奇了怪了,难不成真是看花了眼?那也不能天天都看错了。思来想去不得其解,猛然记起那个南方人的话,这地里当真有宝不成?如此说来那就是显宝了!等到天亮之后,带上一家老小掘地三尺,也顾不上庄稼了,将整个地皮翻了一遍。
这一次可真让他搂上了,挖出九只黄澄澄的金鸡,一只不多一只不少,一模一样活灵活现,不知埋在地下几千年了。他们家的地也不种了,用这九只招财金鸡做本生息,粮行、药铺、绸缎庄,专做大买卖,什么挣钱干什么。常言道得好,“钱赚钱不费难”,手里只有一块钱,做生意顶多卖耳挖勺,有了这么多金子做本钱,挣钱可容易多了,银子跟流水似的赚到手,多的数不过来。从此老董家发了大财,摇身一变成了首屈一指的大户,因此以前都称其“金鸡董家”。可天无常晴,家无长兴,而今福分尽,缘分到,才落到了这般地步。
崔老道的嘴有多厉害,平日里看相、算卦全指这张嘴混饭吃,真比说书的先生不在以下。董家从地下挖出招财金鸡的事,让他前前后后、口沫横飞这么一说,真可谓精彩绝伦,历历如绘,就跟在眼前看着似的,听得燕尾子等人直吞口水,心说:这真叫“小富在人,大富在天”。纵然给老董家十亩肥田,让他们天天不闲着,干活儿累吐了血,至多也就是个小康之家,想发大财还真得看老天爷的脸色,福分一到,金子自己往头顶上砸,躲都躲不开,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说话天色已晚,夜幕降临,这几位都是受穷等不到天亮的主儿,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心说可到时候了,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动手。但依倒斗的二臭虫说,必须等到三更天再动手,现在时候还早,保不住有人路过,听见坟圈子里有响动,过来撞见咱这买卖,那岂不糟糕?万一惊动了官府,到时候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按照大清律法——见尸者杀,不见尸者发。那意思就是撬开了棺材是杀头的罪过,没看见尸首也得充军发配。像这几位扒死人装裹的,那得斩立决。如今虽然入了民国,没有砍头这么一说了,可是哪朝哪代也容不得偷坟掘墓的勾当。因此挖坟要等天色黑透了,最好在三更半夜、四下无人,鸡不叫狗不咬的时辰。
8
这四个贼人,崔老道是能看风水的老江湖,燕尾子是胆大心黑、身手敏捷的飞贼,李长林是气力过人的石匠,只有二臭虫是行家里手,对其中的门道一清二楚。正所谓“隔行如隔山”,别看崔老道能给人选祖坟的坟地,那干的也是阳间的活儿,能告诉别人在哪儿埋怎么埋,可怎么掏坟掘墓,他就不太懂了。好比是会打江山的不一定会坐江山,会宰羊的未必烤得了羊肉串,会盖房的有可能不会拆房。因此,怎么下手怎么选时辰,全是二臭虫说了算,大伙儿都得听他的,这叫各展所长。
眼瞅着刚过定更天,时辰还早,崔老道见还不到动手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又给兄弟们讲了这壶山的旧事,也省得大家伙儿犯困。要说他是怎么知道壶山这块宝地的呢?这还得从很多年前说起。
以前崔老道还是个小道童,跟随师父白鹤真人行走江湖,混一碗饭吃。论道眼,他师父白鹤真人绝对是一等一的高人。有一日师徒二人路过此山,那时山上还没有泉水,后山有个山庄,也住着个大户人家,山庄盖了一半尚未完工,正在紧锣密鼓大兴土木,打算等盖好了全家搬进去。崔老道的师父白鹤真人一眼看出了玄机,带上徒弟崔老道找上门去,跟本家说此山形势不俗,是块宝地,但此中可有一节,这庄子盖好了也不能住,住进去就得出事。
没想到人家根本不信,认为这师徒二人是两个江湖骗子,到这儿胡说八道蒙钱来了。早听说过这种江湖上的手段,说不定早就瞄上了,只等合适的机会。自己这大庄子已经盖了一半,让人这么一说甭管真假,心里肯定别扭,既不能拆了,也不能弃之不顾,只好问有无破解之法,这俩大小老道就该要钱了,到时候装模作样一作法,或是卖给自己一把桃木宝剑,或是房梁上贴一张黄纸符,声称给主家改了风水辟了邪,就能要银子走人了。这个生意口谁不明白?当时一个好脸儿都没给,把师徒二人赶下了山。
师父白鹤真人跟崔老道说,等着看吧,这家人家住不了一年,便会家破人亡。崔老道不敢轻信,这也太玄了,师父何以如此肯定?白鹤真人把他带到高处远望,指点说:“你看这座山,山形地势如同一艘要出海的巨舰,可这地方没水,而且山势朝阴,需要二十四个汉子才能撑得住这条船。”
那家人搬进山庄之后,果然应了白鹤真人的话,家里的壮年男子一个接一个的死,也说不出什么缘由。头一天还好好的,能吃能喝能干活儿,转天就落了炕,再有个三天五天便一命呜呼,死的全是二三十岁的精壮汉子。这家人吓破了胆,住不到半年不敢再住了,山庄从此荒废。死了二十四个人,山中出现一道清泉,顺着壶山倾泻到山脚,山形地势从此变了。
从风水上说,水也有阴阳雌雄之分,雌水平静,雄水湍急,壶山这道水是动中有静的雌水,故此适合埋葬女子。倘若只有董妃坟一座坟茔石碑,那么其家富贵无限、权势滔天。可现在这地方遍地坟头,东一个西一个,不分贵贱都往这儿埋,到处是石碑,变成了乱坟岗子,早把风水破了。
大盗燕尾子等人听完崔老道这番话,但觉这风水之术玄而又玄,实在是高深莫测,绝非凡夫俗子所能领悟,均是心服口服外带佩服。此时夜色已深,月亮升起来了,但是乌云遮月,月光掩映在云中时有时无。二臭虫见时辰差不多了,招呼其余三人准备动手。
四个人终于等到这一刻了,各自摩拳擦掌,换上二臭虫给几人准备好的黑衣黑裤,脑袋上戴了黑帽子。从上到下一身黑,这叫老鼠衣。胳膊肘、膝盖等关节之处,都多出来一块布,打弯不受阻碍,在坟窟窿中伸胳膊蹬腿行动自如,还能起到保护的作用。二臭虫又从口袋里拿出四个面具让他们戴上,面具是一层层的宣纸洇湿了,扣上模子贴在一起做成的硬纸夹子,上面彩绘了各式的脸谱,分别是秦琼秦叔宝、尉迟敬德、窦尔敦、程咬金,一水儿的花脸武将,戴上之后如同唱戏的一般。
这些行头均有用处,首先说为什么穿一身黑?跟燕尾子入户行窃穿夜行衣是一个道理,干这种下地的活儿,也不能穿平常的衣服,坟地虽然偏僻,难保没人从附近路过,如果晚上有月光,穿得太显眼了,花里胡哨的让路过之人看到,吓不死也得吓惊了,此事便败露了。所以得穿黑的,让人凑近了看都看不清楚。
脸上戴面具是怎么回事儿?按二臭虫的说法,荒坟野地,夜里人迹灭绝,人迹不到,就容易有别的东西,比如狐狸、黄鼠狼、野猫之类,这些玩意儿冷不丁蹿出一个半个也够吓人的,戴上面具,它们吓唬不了人,反而让人给吓跑了。要说迷信的话,这些武将杀气重,孤魂野鬼近不得身,戴上可以辟邪。
群贼收拾得齐整利落,手里拿好了家伙,挑亮马灯从山沟里出来,直奔董妃坟。到了地方一看,好大一片坟地,坟丘挨坟丘、坟头挤坟头,排满了整片山坡,老远一看有如一屉窝头。坟前石碑东倒西歪,月下荒烟衰草,四下里一片沉寂,分外耸人毛骨。与其说崔老道等人胆大包天,不如说是财迷了心窍,也就不知道怕了。否则黑天半夜上这荒山野岭来干什么?家里炕头再破也比这儿舒服。
坟头是看见了,哪一座才是董妃埋棺之处?那可就得听崔老道的了。这要一个一个刨开了看,挖到来年此时也未必找得到。崔老道知道这是自己露脸的时候,四下里看了一阵儿,但见乱坟当中,有一座长满了野草的坟头,坟前没有石碑,与周围的坟包子没什么两样,看不出特别之处。崔老道绕着坟走了一圈,点头道:“错不了,这就是董妃坟!”
第三章 夜闯董妃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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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手提马灯看罢多时,指出了董妃坟的位置。二臭虫、李长林、燕尾子三人围拢上前,看这些坟头都差不多,一座挨着一座,长着半人多高的野草,分辨不出有什么不同,齐刷刷望向崔老道。万一崔老道看走了眼,岂不白忙一场?
崔老道胸有成竹,手捻须髯对其余三人说:“错不了,坟头饱受风吹雨淋,皆已面目全非,董妃坟则不同,上边是土堆,坟根儿却是用砖砌成,半墓半坟。到这儿一走一踩,感觉出脚底下是砖不是泥土,这就认准了,准是董妃娘娘的坟,放心下家伙吧。”
三个人更佩服崔老道了,当年董妃是崔老道眼瞅着下的葬,挖多深的坑,怎么埋都是他一手安排,陪葬的奇珍异宝如今就在脚下,仅有三尺黄土相隔,那还犹豫什么?
石匠李长林听说要动手,以为该他卖这两膀子力气了,往前上了几步,扛上锄头锹镐走到近前,甩开膀子摆好了架势就要刨坟。董妃的坟包子不小,里头还砌着砖,可比那山上的石头又如何?以李长林这身力气,有个把时辰就能刨开。当下往手心儿里啐了两口唾沫,抡起锄头就刨。
二臭虫见状赶紧拦住李长林:“老四,外行不是,你这么刨下去,几时看得见棺材?”
李长林实心眼儿,只知道出力气,瞪着两个铜铃大眼问:“不这么刨怎么刨?”
二臭虫露出一脸的奸笑说:“这是你二哥我拿手的活儿,你且闪在一旁,瞧瞧为兄的手段!”说罢他问崔老道,董妃娘娘的棺材是怎么放,头朝哪边,脚向何方,埋了多深。可都是内行的话。
崔老道知道二臭虫这两下子,于是掏出罗盘辨认方位,将坟中的情况给二臭虫一一指明。
二臭虫认明了方位点了点头,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抬手踢腿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绷挂之处,这才从坟头侧面下手,拿铲子开始打洞,他常年吃这碗饭,手底下飞快。其余三个人站在一旁,只听得“沙沙”声响不绝于耳,坟土上下翻飞,真叫一个利索。二臭虫让李长林帮忙掏土,他跟只大耗子一样,很快在坟上掏出一个窟窿。
一行人吃一行饭,虽说二臭虫其貌不扬,但人不可貌相,他这两下子,别人还真来不了,只得在一旁打下手,能干点什么干点什么。崔老道提着马灯照明,大盗燕尾子手按背后的钢刀,在一旁把风,石匠李长林在边上帮忙掏土、抠坟砖。没用多久,已经挖到了棺材的莲花底。
旧社会棺材各个部分都有讲究,棺材盖子叫命盖,也叫宝盖。讲究的里面还要套一层七星盖,阴刻北斗七星正对死人。自古说“北斗主生,南斗主死”,棺材里套七星盖为的是让死人早入轮回,来世奔个好去处。死人放进棺材仰面竖躺,不能脸朝下,如果揭开棺材一看死人脸朝下,这人一定死得冤屈。仰面朝天躺在棺材里,头顶所冲的挡板这边,一般外面有个福字,这叫头顶福字。两脚脚心对着的这一端,挡板上雕刻一朵莲花,这叫脚踩莲花。莲花凋谢花根却不死,来年仍旧开放,暗指“人死魂不灭,永在轮回中”。
二臭虫是掏坟包子的老手,知道董妃娘娘贵为凤体,用的棺材必定又大又厚,多少寸的棺材板那都是有讲究的,尤其是棺材头的位置。寻常的棺木,棺材头最薄,坟地里扒死人肉吃的野狗三下两下就能撞开,俗称叫“狗碰头”。可大户人家的棺材为了防止野狗来掏,棺材头往往极厚,如果从坟头挖,得把棺材全露出来才能下手,那得忙活到什么时候?所以二臭虫先问清楚了方位,这洞直奔莲花底挖。因为打开挖棺材的莲花底,最为省时省力,底部的木头板子也相对好开。他掏干净洞中的坟土,一摸这莲花底也够结实的,敲了几下只有闷响,听不见回声,说明这口大棺材用了最好的木料,坚硬如铁,又上了数遍大漆,埋到地下,虫蚁啃不动,渗水浸不坏,尸体放里面几百年不变样,崔老道说得果然没错。
二臭虫俩胳膊肘着地,倒退着爬到洞外,对李长林嘿嘿一乐说:“四弟,接下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这一次石匠李长林不敢妄动了,先问明白该怎么下手,才把唱戏的脸谱罩严实了,拿上锤子、凿子爬进洞。洞里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光亮,李长林摸到棺材的莲花底,又把凿子对准接缝儿,趴在洞里用铁锤去凿。虽说洞太小施展不便,但他这都是在山上凿石头的家伙,棺木再结实,也比不过岩石坚硬,架不住他这通凿,又是在土洞子里,响声传不上去,即使有人从附近路过也听不见,所以说二臭虫这两下子确实高明。李长林这活儿不好干,虽然身大力不亏,可趴着干活儿使不上劲儿,洞又小甩不开膀子,身上的能耐施展不得,忙活得满头是汗,地洞子里空气又不流通,很快就透不过气儿了,只好先把面具摘了。好不容易凿开莲花底,忽然一阵白气从棺材缝里冒出来,恶臭扑鼻。石匠李长林没有防备,也无从躲闪,着着实实呛了一口,一点儿没糟践全吸进了肚子。让这股恶臭撞得五内翻滚,眼前一阵发黑,好悬没背过气去,再也坚持不了,赶忙手脚并用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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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那三个人见李长林爬出来了,连忙围拢来看,就瞧他脸色发青,问他怎么回事也说不出来,但觉胸口发闷两腿发软,心里头闹得慌,想吐也吐不出来。二臭虫懂行啊!他知道是李长林把面罩摘了,那棺材的莲花底一开,让阴气给冲了,纵然要不了命,这个难受劲儿一时半会儿可也过不去,只能先让他喝口水,到坟旁草丛里坐下歇息,先缓缓再说。
再往下还是二臭虫的活儿,就是他本等的勾当。只见他并不多话,带上绳索爬进洞里。棺材的莲花底已经被李长林凿开了,二臭虫将虚掩的莲花底移在一边,伸手进去摸到董妃娘娘的两只脚,脚上穿的这双绣鞋是布面花盆底儿。常说有钱人死了之后穿绸裹缎装棺入殓,这话其实不对,那都是穷人没见过世面自己想的,就知道缎子是有钱人穿的,殊不知死人身上的装裹,什么材料都能用,唯独不能用缎子。缎子的谐音是“断子”,断子绝孙太不吉利,太犯忌讳,因此绝不能用缎子做装裹。二臭虫用绳子捆在董妃娘娘的脚脖子上,然后从洞中退出,跟燕尾子两人一齐动手,把尸体从洞中拽了出来。
崔老道等人借灯光一看,董妃娘娘身上盖着一条黄色的锦被,当中用金线绣着喇嘛塔,塔身上密密麻麻绘满了梵文,塔周围有金刚杵、降魔杖、珊瑚、犀角、方胜、宝珠、如意、古钱、金锭、银锭。二臭虫和燕尾子并不耽搁,七手八脚掀去了锦被。
董妃当初是被逼吞金而死,死后尸体送回家中安葬,由于路途遥远,时间比较长,怕尸身腐朽,所以用白灰防腐,过去好些年了,也没变成枯骨。只见董妃娘娘头戴朝冠,身穿朝服,朝冠上镶珠嵌玉,朝服上描金绣凤,雍容华贵。两手攥拳,一手握着元宝,一手握着玉,怀里抱着锦囊如意,身上从头到脚挂满了首饰,一张脸死白死白,两腮抹的红胭脂还没褪掉,五官清晰可辨。一双眼半睁半闭,按那个迷信年代的说法,这是含冤而死,死不瞑目。
这时天上流云移过,月亮从云中出来。死人最忌讳见三光,怎么个“三光”呢?日光、月光、星光,月光乃是其中一光,死尸让月光一照即得走影,走影在古书中是行尸的意思,迷信的人都相信这种说法。崔老道吓得够呛,赶紧用布盖上了董妃娘娘的脸。
纵然是二臭虫这等老手,见此情形也觉得心惊胆战,过去刨的孤坟,大多仅余枯骨,可眼前这位娘娘凤容尚在、五官分明,白惨惨的大脸上涂抹了腮红,连眼都没完全闭上。再加上这一身的凤冠霞帔、朝珠朝服,透出一股子威严,让人越看越瘆,心里头一阵阵发紧,后脖颈子直冒凉气。可是崔老道等人财迷心窍,纵是有几分心虚,见了死人一身上下陪葬的珍宝,也不由得口水直流,顾不上那些鬼神报应之说了。
几个人迟疑了片刻,开始动手撸镯子、拔金钗,身上挂的朝珠锦囊全摘下来,拿个大皮口袋装上。二臭虫又爬进洞去,把棺材里剩下的东西卷了一空,拖拽尸身之际掉在洞中的珍宝也都捡上了。月光透过云层的缝隙,照射在陪葬的奇珍异宝上,映得几个贼人的脸上五光十色。董妃娘娘陪葬的好东西太多,那真叫顶盖儿肥,大皮口袋都快装不下了,这一趟真是没白来!
二臭虫最是贪心不过,将董妃娘娘的尸身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摸了一遍,一寸都没落下。确认什么都没有了,一手托起董妃的头,按后脑让尸首的嘴张开,伸手进去抠出口含。老时年间的皇亲贵胄下葬,口中均含夜光珠,据说可以让尸身不朽。没有夜光珠的,则会在死人口中放一块玉蝉,顶不济也放个铜钱。董妃娘娘陪王伴驾,沾过龙气,口含的明珠非同寻常。二臭虫知道董妃娘娘嘴里肯定有宝珠,抠出来还不算完,又要扒董妃身上的朝服。
崔老道虽跟董家有仇,却不想把事情做绝了,按住二臭虫说:“拿的东西差不多了,剩下的衣服鞋子留下别动了。你将朝服扒去也没地方出手,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从古墓里掏出来的装裹,只怕到时候烧香引鬼,万一走漏风声,咱兄弟几个都得受牵连。”
二臭虫心里虽然舍不得,又不敢不听崔老道的话,只好勉强答应了,动手把董妃尸身推回了棺材之中。要埋土的时候,二臭虫跟崔老道和燕尾子说:“李长林让坟里的阴气冲了,得好好缓一阵子才行,你们二位先把他扶回去,剩下填土的这点活儿,我二臭虫一个人包了,三下五除二干完了,马上过去找你们。”
崔老道也是担心李长林的情况,听了二臭虫的话不疑有他,点头同意,跟燕尾子把东西都带上,背着大皮口袋,扶起石匠李长林往回走。走到一半,崔老道突然一拍自己脑门子,心说一声:我真是糊涂了!二臭虫这小子财迷心窍,假装留下来殿后,实际上肯定要扒董妃娘娘身上的朝服。另外董妃是吞金而死,金子本身没有毒,却格外沉重,吞金的人当时死不了,但是疼痛难忍,得让金子活活坠死。依二臭虫往常的手法,就得把死人肚子剖开,将肠子一节一节拽出来,不摸走那块金子不算完。想到这儿,他让燕尾子留下照顾石匠李长林,急匆匆赶回董妃坟。赶等到了地方一看那情形,立时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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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这一次真可以称得上料事如神,把二臭虫的脾气禀性都摸透了,想的是一点儿错没有,全让他猜对了。二臭虫惦记董妃肚中的金子,他寻思董妃娘娘身上的珍宝虽好,却得出手换成钱。周周围围都知道他平时干的是什么买卖,轻易不敢收他的东西。若是些平常的装裹还好说,这许多等闲难得一见的珍宝,三五个月未必寻得到买主儿,留在手上吃不得喝不得也是干着急。而董妃娘娘肚子里那可是实实在在的金子,当逢乱世,真金白银最容易出手,直接就能当钱花。自己神不知鬼不觉摸出这锭金子,其余三个人都不知道,他可以独吞。又想:这一次夜闯董妃坟,崔老道辨穴、李长林凿棺、燕尾子把风,谁也没有我二臭虫出的力多,离了我他们仨根本成不了事。我昧下这身朝服和一小锭金子,也在情理之中,完全说得过去。再者说来,董妃坟也坏了,棺材也凿了,动不动尸首又有什么分别?崔老道这时候发善心,不是贼喊捉贼假慈悲吗?他暗中打定了主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话把三个人诓走,又将推进棺材的死尸拽了出来,朝服朝冠扒了个溜光,用短刀戳进死尸的肚子,伸手进去掏出肚肠,一节节抠摸那个金锭。
董妃娘娘当年含冤而死,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二臭虫虽是老手,可也免不了做贼心虚,都知道这些含冤受屈横死的鬼,进不了鬼门关,过不去奈何桥,阴魂不散,最容易出事。可他以前住破庙、睡门洞,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穷怕了只顾求财,贪念一起十万罗汉也降压不住,眼中只有这块金子了。二臭虫将董妃开膛破肚,拽住肚肠子往外掏,拿手一攥滑不出溜,腥臭扑鼻,甭提多恶心了。他顾不上恶心反胃,一只手拽着肠子,一只手顺着一节一节地捋。哆哆嗦嗦摸到一半,半空中的乌云忽然散开,一轮明月悬在头顶。二臭虫猛然想起这次着急忙慌,忘了拿布遮住死尸的脸,一抬头就看白霜般的月光,正照到董妃娘娘的脸上,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眼眶里没有眼珠子,黑乎乎的两个窟窿直勾勾对着二臭虫。您想想,深更半夜在坟地里,这得有多吓人?慢说是二臭虫,纵然是铜铸的金刚、铁打的罗汉,见此情形也得吓个好歹。二臭虫肝胆俱裂,当时一口气没转上来,仰面摔倒在地,蹬了两下腿,就此气绝身亡,活活吓死了!
崔老道赶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远远传来鸡叫之声。离着老远没看见人影,崔老道就觉得不对,心悬到嗓子眼儿,快步上前提马灯一照,只见面目扭曲的二臭虫横死在地,两只眼瞪得眼珠子都快流出来了,口鼻之中淌出鲜血,死相极惨。再看董妃娘娘身上的朝服已经被扒了下来,肚子上一个大窟窿,肠穿肚烂惨不忍睹,半截肠子还攥在二臭虫手中,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崔老道心知出事了,暗骂二臭虫糊涂,吞到肚子里的金子能有多大,为了这么点东西把小命搭上了,这真叫“贪心不足蛇吞象”。也怪自己一时大意,明知道二臭虫是个什么货色,却没看紧了他。
崔老道站在坟前不住地摇头叹息,可如今人都死了,再说什么也不赶趟儿了。按他的本意,卷走董妃娘娘棺材中的财物和身上的细软也就罢了,不承想如今尸首见天,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眼看天就亮了,事到如今,崔老道也无法可想,跪在地上给董妃娘娘磕了几个头,用朝服盖住尸身,连同二臭虫的尸体一同推进坟中,用土堵住了坟窟窿,踏平了坟边土,拿马灯一照四周没留下什么痕迹,这才匆匆离去。
崔老道一瘸一拐追上燕尾子和李长林。那两个人见二臭虫没来,也知道凶多吉少,再一想二臭虫的为人,心下就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此事一言难尽,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便没再多问。
三个人先来到石匠李长林在村子里的住处。李长林被棺内的阴气冲了,又是一路着急忙慌赶回来,折腾了多半宿,但觉头晕目眩,一阵阵地翻心,呕了半天却什么也呕不出来,那叫一个难受。崔老道先让李长林躺下,煮沸了姜汤给他喝下几口,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李长林才缓过来。
崔老道把二臭虫怎么把董妃娘娘的朝服扒了个一干二净,又将尸身开膛破肚,一节一节地捋肠子摸金子,结果被活活吓死的情形,原原本本给他两个兄弟说了一遍。石匠李长林和大盗燕尾子听罢摇头叹气,怪只怪二臭虫贪心太大,想背着兄弟们在董妃尸身上掏金子,违背了当初立下的盟誓,想不到报应来得这么快。可怎么说也是拜把子兄弟,当初为盟立誓一个头磕在地上,说好了共享富贵,如今二臭虫惨遭横死,不免物伤其类,他们三个人也都抹了几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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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石匠李长林被棺材中的阴气冲撞,当然这只是迷信的说法,实则是让坟中积存的腐晦之气呛了,好在他身强力壮,经过这一夜也好多了。崔老道看天色都大亮了,乡下人本来起得就早,这又是在村子里,周围人多眼杂,万一被人撞见了可就全完了,因此不能在白天分赃。告诉哥儿俩不要急于一时,东西已然到手,就在咱眼皮子底下放着,不愁它长翅膀飞了,眼下还是先沉住气,把从董妃坟中掏出来的东西仍装在大皮口袋里,先放到床底下压起来,等到深夜无人之时再说。
之前本来安排在二臭虫家分赃,他的住处最为偏僻,等闲也无人经过,容易掩人耳目。本来计划得挺周详,头天已经备好了酒肉,只等得手之后分金拿宝好好庆祝一番,不料一时大意折了一个兄弟。物伤其类自不必说,董妃坟中的珍宝终究到手了,该怎么分赃还得怎么分赃,只能说二臭虫没这个命了。崔老道让燕尾子翻墙过户到二臭虫家取回酒肉,带到李长林家里生火做饭。经过一夜的折腾,三个人也都饿了乏了,顾不上多说,胡吃海塞了一通倒头便睡,都在一张床上搭肩靠腿,无论是谁起了异心,去动床下的东西,其余二人便可有所察觉。
三个人不仅胳膊腿儿累,这一整夜提心吊胆,心悬在嗓子眼儿,浑身上下绷得紧紧的,生怕出什么意外。这一躺下来,都觉得身心俱疲,睡了个天昏地暗。放下那两个人不提,单说崔老道,整整做了一天的噩梦,梦见二臭虫拖出董妃娘娘的尸首,开肠破肚掏金子,正往外边拽肠子,怎知死人的肚肠子突然动了起来,宛如一条盘蛇,死死缠住二臭虫的脖子,直勒得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小眯缝眼儿瞪得溜圆,双脚乱蹬,舌头伸出来老长,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崔老道惊出一身冷汗,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睁眼一看已是傍晚时分,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鼓。梦中所见历历在目,怎么也踏实不下来,心说:这就叫“命里有时终该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二臭虫命中受不住这份横财,还不如接着当他的土贼,虽然朝不保夕有上顿没下顿,但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总不至于赔上小命。他想罢多时,低头看了看床底下那一口袋东西,鼓鼓囊囊原封不动。寻思董妃坟已经闯了,陪葬的珍宝也拿回来了,事已至此再说别的也没用了,看了看燕尾子和李长林兀自酣睡,便将他们两个人叫起来。
此时已是夜里掌灯时分,外边下起了细雨。三个人关紧门窗,点起一支蜡烛,在屋中摆上桌子,之前准备的酒肉还剩下不少,打开一坛子老酒,一只烧鸡,酱牛肉切了两大盘。石匠李长林是干力气活儿的,饭量大饿得快,平时他也吃不上这么好的,烧鸡拿过来一撕两半,甩开腮帮子一口酒一口肉就吃上了。三个人一边吃一边商量怎么分东西。
本来是四个人合伙夜闯董妃坟,如今二臭虫尸首却被埋到那荒坟之中跟董妃娘娘做伴。这家伙光棍儿一条,长得丑陋,面目可憎,禀性孤僻贪婪,又以掏坟掘墓为生,没什么亲戚朋友,远近四邻根本没人愿意搭理他,半路上撞见了都躲着走,没了也就没了,今后绝对无人追究。而今与董妃娘娘埋在一座坟中,也是这个臭贼的福分。
崔老道抬手指了指桌下的大口袋,对燕尾子和李长林说:“二弟是无福消受这笔横财,看来这也是天意,只好让咱们三个人平分了,将来多给他烧些纸钱也就罢了。”大盗燕尾子和石匠李长林齐声称是,三个人围桌子站定了,准备分赃。
石匠李长林从小到大没离开过乡下,从来没见过什么珍宝,更不知道怎么出手,又该如何换成现钱。没得手之前想得挺好,等有了钱如何如何,怎么喝酒吃肉,怎么娶媳妇儿生孩子,得手之后反倒觉得为难,金银珠宝确是不少,可这穷乡僻壤的卖给谁去?谁又出得起钱?如果进城去卖,也不知道出哪门入哪门,总不能在大街上摆个摊儿卖吧,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崔老道虽然见过些世面,但同样是穷人,摆摊儿算卦的能挣多少钱?比李长林也强不了多少,自然也不太懂行,奇珍异宝摆在眼前也是干瞪眼。好在有天津卫出了名的大盗燕尾子,这位吃过见过,以往所得的贼赃五花八门,也有不少好东西。做贼的只会偷不成,也得会销赃,什么东西值什么行市,该去什么地方出手,这些门道他全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