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方等人逃进古城,眼见地面的沙土上留下三串脚印,屠黑虎的部队紧紧追来,三个人疲于奔命,也顾不上掩盖足迹,一直逃到另一端的城门,再往前地面陷落,深处都是黄水,水面宽阔,无边无际,已经无路可走了。
澹台明月取下背后的猎枪,要躲在城墙上面阻敌,如能趁乱射杀屠黑虎固然是好,否则就跳进沙洞深处的地下河,宁死也不落在军阀手中。
杨方说:“乱军当中难以分辨目标,一枪打不中屠黑虎,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不如我躲在城门中给他来个出其不意,你和二保先到城头高处,伺机接应。”
澹台明月不知杨方如何躲在城门洞中不被发觉,可眼看军阀部队转瞬就到,只好先带上二保,找处可以攀登的地方爬向城头。
杨方心知这次是有死无生,但是不拽上屠黑虎垫背,死也不能闭眼,于是关掉了头顶电灯,闪身躲到城门旁的墙根儿底下。他是在城池外侧,军阀部队从后面穿城追来,军卒已大多到了城内,双方隔着一道城门。有个当兵的要争头功,脚下跑得飞快,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拎着步枪,当先追进了城门洞,这也就是前后脚的工夫。杨方听脚步声到了近前,探臂膀拽出铜鞭,搂头盖顶打下去。那军卒也是个久经厮杀的老兵,仓促应变,还能举起步枪往上格挡,饶是他反应够快,奈何杨方这条铜鞭势大力沉,一鞭打下来,那军卒的步枪被砸成两截,脑袋也给打得粉碎,不及“哼”上一声,便已脑浆四溅、横尸在地了。
杨方抬脚踢开那军卒的死尸,捡起掉在地上的火把往水中扔去,火把落在水里立时熄灭了,古城内外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全是漆黑一片,后面追来的那些军卒也瞧不清远处情形,隔着门洞看到有支火把在前面晃过,以为还要往前追,个个都是立功心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埋着头只顾追赶。杨方却纵身爬上城门洞的内壁,深吸一口气,使出仙人挂画的绝技,身体像条大壁虎一般悬在壁上。
军阀部队鱼贯穿过城门,举着火把在杨方身下跑过,哪想得到会有人躲在头顶。先过去五十多个当兵的,随后屠黑虎就在大批军卒的前呼后拥之下来到城门洞中,他亲眼看到古城里没有什么不死的仙人和堆积如山的珍宝,不免大失所望,又见前面没了去路,呼喝部下分头搜索,切不可走脱了半个盗墓贼。他身边几名副将也纷纷叫嚷:“这些贼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盗挖督军大人的祖坟,真是捋着虎须找乐子,也不想想自己有几个脑袋,非活捉他们剥皮点天灯不可!”
杨方悬在壁上看得一清二楚,实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如果从此处跳下去,他有十足的把握一鞭打碎屠黑虎的脑袋。不过屠黑虎身边的部队太多,一个个杀气腾腾,全都是枪上膛、刀出鞘,他虽然能打死屠黑虎,自己却无论如何也难以脱身,不是被乱枪射杀,就是死于乱刀之下。但这机会转瞬即逝,他也不再多想,身如飞鸟般从城门洞上落下,拽出打神鞭对准了屠黑虎的脑袋抡去。
杨方这一鞭使足了十二分的力气,将起五更爬半夜练就的家数全使了出来,心想:你屠黑虎的脑袋再硬,可比得了洛阳僵尸的铜皮铁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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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是攻其不备,屠黑虎本事再大,也没料到杨方能悬在城门洞顶壁上。不过古城中全是大水带进来的泥沙黄土,杨方出手之前,无意间蹭掉了一些沙土,刚好落在屠黑虎的头顶,屠黑虎为人敏锐无比,察觉出城门洞中有异,此时杨方的铜鞭也打下来了,他在百忙之中往旁一闪,铜鞭擦身而过打在了空处,屠黑虎的脑袋险些让铜鞭砸中,一股劲风带得脸颊生疼,不免又惊又怒,骂声“贼子大胆”,举起手枪对准杨方扣动扳机。
杨方满以为这一鞭下去屠黑虎必死无疑,却没想到此人反应奇快,差之毫厘竟让对方躲了过去,落地时看到屠黑虎举起了手枪,他也是出手如风,挥起铜鞭横扫过去,一出手就是连环三鞭,头一下横拨,扫掉屠黑虎的手枪,后两下分打屠黑虎左右两肩。铜鞭快如疾风,没等屠黑虎搂下扳机,手枪早被铜鞭打落在地。他心中愈怒,退了半步,闪身躲过第二鞭,顺势抽出挎在腰间的指挥刀,听这条铜鞭风声沉重,想必分量不轻,刀刃不能硬碰,先以刀身挂开第三鞭,紧跟着反守为攻一刀劈出,竟也带着破风之声。杨方见屠黑虎刀法凌厉迅猛,只得回鞭招架。
两人是仇家相见分外眼红,打在一起难解难分。周围手持刀枪全副武装的军阀部队,唯恐开枪打到督军大人,有心上前助战,奈何那二人性命相拼,你来我往打得眼都红了,长刀铜鞭皆是呼呼生风,在旁边看着都觉得眼花,又哪里近得了身。
澹台明月和二保躲在城头上,望见城下灯火通明,密密麻麻围住了数百军卒,虽然看不见杨方如何在城门洞里跟屠黑虎厮杀,但听到双方呼喝恶斗之声,都在手心里替他捏了把冷汗。
此时杨方和屠黑虎尚未斗到分际。倘若在平川旷地,他未必是屠黑虎的对手,只得豁出性命,借着城门洞里的地形全力周旋,勉强可以斗个旗鼓相当。屠黑虎虽是土匪出身,却练就一身刚猛硬功,马上步下两路的武艺,平生罕逢敌手,素以神勇著称,近两年身为督军,位高权重,却仍旧心黑手狠嗜杀成性,经常亲手杀人,此刻也是一心要置对方于死地,低吼声中变换招数,右手长刀缠住铜鞭,左手使出可以开碑裂石的铁砂掌。
杨方识得厉害,不敢硬接硬挡,忙掣身出来,但城门洞两头挤满了握刀持枪的军卒,无法冲到外面,惶急之中逃向一面石壁。众军卒见督军大人占了上风,逼得对方走投无路,一齐发喊助威。屠黑虎一看杨方要跑,暗想:以此人身法之矫捷,不让残唐五代时着了吉莫靴在壁上飞身行走的剑侠,但城门洞子里总共有多大地方,外围刀枪如林,还怕你跑上天去不成?当下挺起长刀从后追逐,却不知杨方尚有一记绝招“撒手鞭”。此刻就看杨方奔向墙壁,他是听风辨声,头也不回,猛然往后一抬手,叫了声:“着!”铜鞭“呼”的一声,脱手直飞出来。
杨方的撒手鞭百不失一,是乾坤一掷的杀招,不到万不得已,决计不会轻易使用,此刻两个人距离极近,换作旁人非让铜鞭击中面门不可,屠黑虎这身功夫却当真了得,间不容发之际还能举起长刀挡了一下,那柄长刀立时断成两截,铜鞭也被挡得势头稍偏,只擦到了屠黑虎的肩膀,重重撞到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杨方动如脱兔,不等铜鞭掉落在地,已返身跃过去接在手里,挥鞭往屠黑虎身上乱打。屠黑虎手里只余下半截指挥刀,但见杨方手中铜鞭犹如疾风骤雨般从四面八方打到,刚才又被“撒手鞭”惊出一身冷汗,臂膀剧疼彻骨,不免手忙脚乱,再也没有还手招架的余地。杨方败中取胜,正待痛下杀手结果对方性命,城门内侧的众军卒忽然大乱,全往城门洞里涌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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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方和屠黑虎让乱军一冲,也身不由己从城门洞里挤了出来,澹台明月看到杨方显身,立即将绳索放下,助他攀上城墙。杨方不敢恋战,抡鞭砸倒身边几个军卒,趁乱拽住绳索直上城头。
澹台明月救起杨方,再端起猎枪想打屠黑虎,那个军阀头子早已躲到墙根儿死角处。城下的军卒发现城上有人,纷纷举枪射击,高处黑灯瞎火,枪弹也难有准头,又听军阀部队中有人大叫,似乎是说黄河上游发了大水,这场大水百年一遇,开封城都被淹了,不知多少人变成了虾兵蟹将的点心,渡口附近的部队全逃进了这个地洞,黄河大水也跟着灌将进来。
屠黑虎在城下重新换了一柄马刀和手枪,开枪打死几个从后面逃进来的军卒,手中长刀又砍翻两个,止住了乱成一团的队伍,他厉声叫道:“逃你们亲娘,慌什么?这地方是个大沙洞,再多黄河水灌进来也渗没了。大伙儿等水退了再出去不迟,先跟老子把那三个臭贼乱刃分尸!”
屠黑虎手下的部卒向来悍勇,听得督军大人发下军令,鼓噪声中攀城而上。屠黑虎强忍肩膀疼痛,对着城头之上高声喝问:“本督军的刀快,却不斩无名鼠辈,兀那会使铜鞭的点子,你们如今已成瓮中之鳖,死到临头了,可敢留下名姓在此!”
杨方应道:“尔等听了,你家爷爷是打神鞭杨方,盗挖军阀头子屠黑虎的祖坟,鞭尸取宝皆是我一人所为。有哪个不怕死的,尽管上来吃我一鞭!”
屠黑虎恨得咬牙切齿,他对这三个人生吞活剥的心都有,亲自带着手下往城头爬来,下死命令要捉活的,那真是“号令出时霜雪冷,威风到处鬼神惊”。
澹台明月藏身在城楼最高的土台上,吩咐二保在旁边只管装填弹药,她以两支双管猎枪交替射击,将爬上城墙的军卒一一射杀,每一声枪响,必有一名军卒从城头上翻身摔落。但在屠黑虎的严令之下,那些军卒仍旧不顾死活,蜂攒蚁聚般围拢上前。
正在这个时候,城下部队炸锅似的大乱,只听有许多军卒惊声叫喊,说是看到了黄河中的肉身仙人。
第十一章 沙洞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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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陷在大沙洞里的古城,城墙有两三丈高,城门洞上边还有座城楼,比城墙又高出一大截,城下军阀部队虽然点起灯球火把,照如白昼,但是照不到那么高的地方。打神鞭杨方等人躲在城楼之上,看底下却是一清二楚。
军阀部队里的兵卒,大多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出身,只要给够了粮饷、烟土,打起仗来格外拼命。不过旧时军阀部队的迷信观念极深,听到有人惊呼,说大沙洞子里有僵尸,心里先自慌了几分。其实怕倒不怕,这些当兵的跟着屠黑虎攻城略地盗墓挖坟,死人、活人的钱都敢抢。可是恐慌的情绪最容易蔓延,很多人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免自乱阵脚,顾不上再围攻城头上那三个人了。
原来城池陷在沙洞深处,多次遭到黄河水淹,黄河水里带有大量泥沙,因此城墙房屋上覆着一层很厚的泥浆,等到大水退去之后,泥沙逐渐固结成了土壳,一眼望去,城中房屋如同连绵起伏的黄土坟丘。屠黑虎的大队人马往城头上爬,有个军官中弹后从城头跌落,身子落在一处屋顶上,翻着跟头倒栽下来,登时在黄土撞出个窟窿,身子直接掉进了下面的房屋里。附近的军卒急忙赶过去救人,其实那人活不了,可毕竟是位长官,好歹要充个样子。三四个当兵的举起火把,往土窟窿底下一照,看见屋子里躺着几具死而不化的僵尸。众人面面相觑,却似鱼胶粘口,一字难开。主要是没想到屋子里会有死尸,这些死人想必是随着城池被活埋在地下的古人,身上的衣服早已经烂没了,面目枯槁,皮色暗青,但毛发、指爪皆活,看上去似乎一有惊动便能睁开眼。
从城头掉下来的军官,身上被猎枪击中,摔到屋子里之前已然气绝,鲜血汩汩涌出,这情形虽然可怖,当兵打仗的人却见得惯了,也不怎么在乎。那几个举着火把往里照的军卒,似乎看见古尸动了一动,都以为是自己眼睛看花了,揉了揉眼,定睛再看,分明瞧见有具僵尸伸出长舌,不住地去舔军官身上流出的血水,这才有人惊呼起来。
督军屠黑虎大声喝令,问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免骇异。如此看来,城中不知有多少僵尸。屠黑虎手下一个部将,向来胆大不信邪,有心要在督军大人面前显些本事,于是手拎马刀、高举火把,从土窟窿里跳下屋中,用马刀去戳那些僵尸。他发现这些被活埋在地下的古人,居然有一两个身上也会流血,并不是死而不化的僵尸,反倒近似冬眠的青蛙和蛇,虽然还没死,但是离死也不远了,或许是封在土里的年头儿太久所致。周围的一众军卒吓得脸都白了,活埋在地下不吃不喝的人,过了这么多年还不死,岂不就是黄河里的肉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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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黄河里的肉仙,黄河两岸的老百姓是无人不知。据说黄河从陕西到河南这一段,有多处河眼,河眼是通着地下暗流的漩涡,黄河泛滥发水,吞没村庄城池,有人落到河眼中,便有可能不死,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竟可以肉身成圣。以前说哪个人得道成仙,必是死后尸解羽化,肉身成圣长生不死的太少了,非是人力所能左右。其实以现在的眼光看,炼道求长生从秦皇汉武那会儿就有了,两千年来哪有人能成仙?人们看不见活人成仙,不得不说尸解之后才羽化飞升,肉眼凡胎的人看不见。肉身成圣之事,只有封神传一类的神怪演义中存在,可都说黄河里有肉仙,唐宋年间也多次有村民见过古人从黄河水眼中出来,究竟是妖怪还是仙人,一直没有定论。民间传说里提到的不少,却从来不为正史所载。军阀部队里的这些人,也不知道遇到肉身仙人是何吉凶,一时间人心惶惶。
屠黑虎暗想:此地真有不老不死的肉仙?心里是三分奇,更有七分惊。传说当年被黄河淹没的古城,里面有很多奇珍异宝,现在一看不过就是个大土堆,沙洞子里哪有什么宝货?他的祖坟又让一伙盗墓贼给挖了,眼看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想到在古城里挖出了肉仙。可古城军民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实在诡异。他眼珠子一转,喝令手下将洞口埋住,先把城头上三个贼人拿住再做理会,谁再大惊小怪扰乱军心,也扔进洞去跟那些僵尸埋在一处。
军卒们知道督军大人说得出做得到,哪个还敢怠慢,暴雷似的答应了一声,各举刀枪火把爬上城墙。
那三个人在城楼上往下看个满眼,心中暗暗叫苦。此时黄河大水灌进了沙洞,看来这场洪水来势极大,洞顶也出现多处暗流向下奔流,地上全是黄色的泥浆,覆盖在城池之上的泥沙让大水冲掉,露出几座金碧辉煌、飞檐斗拱的宝顶,让那些军卒们手中的火把一照,金光夺目,耀眼生辉。
城上城下的人无不吃了一惊,城中数重大殿皆为宝顶金盖,只是让沙土覆住了看不出来,跟此地的黄金相比,巨佛脸上贴的金箔儿不算什么了。此时黄河大水涌进来,冲掉金顶上的泥沙,金光迸现,分外晃人眼目,陷在沙洞中的真是一座宝城。
混浊的黄河水迅速积深,很快没过了众人膝盖。军阀部队迫于无奈,只好先退到高处,有的人爬上城墙,有的人登上屋顶,屠黑虎仍带着几十名手下,攀着城墙爬向城楼。
澹台明月催促二保:“快装弹药!”二保说:“大小姐,没弹药了,刚才全让你打光了。”澹台明月顿足道:“糟糕!”
屠黑虎手下的军卒见对方不再开枪,必然是弹药用尽,胆子立时大了起来,叫喊声中蜂拥而上。杨方抡起铜鞭上来一个打一个,澹台明月也取出短剑迎敌。屠黑虎恨极了这三个人,见此情形心中暗喜。他将马刀咬在嘴里,举起火把照明,单手攀壁,几个起落蹿上了城头。跟二保迎面撞见,屠黑虎刚一抬手,马刀还没举起来,二保却已“啊”的一声大叫,翻着白眼直挺挺倒在地上。
屠黑虎反被二保唬得一愣,心想:怎么还没动手就吓死了?他也知道二保是个跟班的,是死是活无关紧要,两眼只盯着打神鞭杨方和澹台明月,寻思:这次找到了金顶宝城和肉身仙人,先将盗挖祖坟的贼人乱刃分尸,再把这美貌的妮子拿住受用一番,可谓财色福寿兼得,天底下的好事全来投奔我了。
杨方手中的铜鞭砸死几名军卒,看到屠黑虎上了城楼,回手就是一鞭,来势迅猛无比,屠黑虎虽然不惧杨方,但知道这铜鞭沉重,他手中只有马刀,无法硬接硬挡,加之立足未稳,城头泥土又被水浸软了,向后退步一躲,踩塌了一块黄土,身子向下一沉,从高处滑了下去。屠黑虎稳住身形,刚想再上城楼,忽然感到水声有异,似乎有个庞然大物浮水而至,转过头看了几眼,奈何没有光照,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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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方是能在暗中见物的夜眼,他在高处望去,就看远处的水面上浮出大鱼,勉强能看出个轮廓,这条大鱼露出水面的部分跟座山丘相似,厚皮无鳞,见其首而不见其尾,两眼只是两道肉缝。古城陷落的沙洞,形如沙斗,这是多次黄河水淹,年深岁久泥沙淤积而成,洞底通着暗涌,没人知道那下面的水有多深。只见那大鱼口部一开一合,吐出许多白气,这股白茫茫的雾气转瞬间飘进城来。军阀部队发现情况有变,也不再往城头上攀爬了,都站在屋顶和城墙上左看右看,人人都是莫名其妙:大水还没退,怎么又起雾了?
澹台明月用脚尖碰了碰一动不动的二保,二保缓缓睁开眼,茫然问道:“大小姐,我让人家打死了?”澹台明月说:“你个没用的奴才,怎么一见屠黑虎的面就吓得倒在地上装死?”赵二保支支吾吾地说:“小的这两下子,在屠黑虎跟前走不了一个照面,心想与其让屠黑虎顺手杀了,倒不如装死骗他一骗,也算占了几分便宜。老主人生前不是常说……兵不厌诈啊……”
说话间,澹台明月也看到了满城浓雾,不再理会二保,侧过头来问杨方:“出什么事儿了?”杨方摇摇头,心中生出不祥之感,却料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怪事。
这时有更多的雾气涌进城中,城墙屋顶上的军卒闻到一股异香扑鼻,立时丧失心神,身不由己地蹚着水往前走,没接触到雾的军卒们有意阻拦,那些人却如同掉了魂一般,怎么拦也拦不住,一个接一个地走到了那条大鱼的嘴里,火把相继熄灭。
杨方眼见大鱼用嘴里吐出的云雾把人引过去,一个个吞进腹中,这么多如狼似虎的军卒,竟无半点儿抵挡挣扎的余地,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他看了这种诡异无比的情形,也不由得汗毛倒竖,心中狂跳不止,所幸洞顶往下落水,雾气升不到城头。
军阀部队点起的火把逐渐灭掉,洞中越来越黑,澹台明月和二保捡起军卒们掉落的火把和步枪,当即点起火来照亮眼前。澹台明月发觉城中突然静了下来,问杨方:“出什么事了,那些当兵的都去哪儿了?”杨方把他见到的情形一说:“洞中有大鱼呵气成云,把军卒们都引到它嘴里吞下去了。”那两个人听罢,自是惊骇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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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神鞭杨方足迹踏遍黄河两岸,平生耳闻目见,识得各种飞禽走兽,但是鱼类百出不穷,形状诡奇,无所不有,纵然探渊于海志,求怪于山经,也不足以知其万分之一。杨方从没想过黄河下面会有这么大的鱼,眼看黄河水涌进洞来,已将城池淹没了一半,心知此地不可久留,苦于困在洞中,城楼下面浊浪翻滚、雾气弥漫,头顶全是石壁,插翅也难飞出。
此刻水势更大,四面八方都在往下渗水,被裹挟泥沙的黄河大水一冲,那大鱼吐出的云雾,转眼散去了大半,城里的军阀部队所剩无几,争着四散逃命。
澹台明月对杨方说:“这城墙要塌了,趁着水还不深,咱们穿过没有雾气的地方,躲到大殿金顶上去,那里地势较高,还可以多撑片刻。”
杨方临退之际,想看清那大鱼的动向,要过二保手中的火把,奋力往前抛去,借着这些许光亮,就看大鱼巨口洞开,被它吞下去的那些军卒,一个接一个从里面走了出来,这些人两眼充血,脸色暗青,有的已经爬上城墙,抱住那些幸存下来的军卒张口就咬,被枪弹贯穿了脑袋也是浑然不觉。
三个人更是吃惊,想起北宋年间大护国寺巨佛镇妖之事。那年头儿形容这种事就说是死尸为厉鬼所附,打掉了脑袋也能走。原来那些活死人,全是让这大鱼吞过之后变成的尸鬼。实际上这条大鱼,吞下那些活人并不是吃掉,而是用异香引来这些人吃掉它腹中的鱼卵,所有人都成了鱼卵的宿主,被活埋在地下也能不死,无知无识,只想吃人血肉。此事却不是杨方等人见识多广,只以为那些人变成了尸鬼。
看来路的暗道已经让黄水灌满了,眼见走投无路,只好蹚着齐腰深的泥水,逃到城中大殿附近。积水很快没过胸口涨到了脖子,火把让水浸灭了,众人赶忙打开电灯在黑暗中照明,一路舍命攀上大殿宝顶,再看这水势变得更大了,城墙房屋全被淹没,军阀部队死的死逃的逃,全都没了踪影。
这时军阀头子屠黑虎也攀上了殿顶的檐脊,原来此人生性多疑,发觉有雾气涌来,先躲在城楼的土窟窿里没出来,直到雾退水涨,看大势已去,只得奔向地势最高的大殿宝顶。好不容易逃出性命,他手枪没了,火把、马刀未失,显得十分狼狈,但临危不乱,脸色仍是阴沉镇定。他见到这三个人躲在殿顶,手中还端着步枪,立时闪身躲在檐角。
澹台明月咬牙说道:“屠黑虎真是命大,刚才在城下居然没被大鱼吞了。”转眼的工夫,大水淹没城池,只剩几处殿顶露出水面。杨方说:“大殿很快会被水淹,到时候咱们谁都活不了,可我若不在那军阀头子脑袋上打一鞭,虽死不能闭眼。”澹台明月道:“好,我和二保跟你同去,咱们死在一处就是。”杨方道:“屠黑虎刀法厉害,你们如何近得了他,在后替我掠阵便是。”说着话纵起身形,手握打神鞭,踏着殿顶金瓦直奔屠黑虎。
屠黑虎图谋多年,要找到这座被黄河泥沙埋没的宝城,眼睁睁看着金顶宝殿,可闻香不到口,千方百计谋求的成就,转眼落空。手下全死光了,想来自己也难逃此劫,只怕祖坟被挖,当真是气数已尽,心头又恨又怒,看见杨方过来,他点手骂道:“姓杨的小贼,你只仗着铜鞭沉重,敢与我徒手相搏吗?”杨方并不答话,抡起铜鞭当头就砸。
屠黑虎怒道:“欺人太甚!”他见铜鞭来势太快,不及躲闪,无奈只好用马刀拨开。杨方铜鞭打在金瓦上,但见金光四迸,瓦片碎裂。他这条铜鞭不管打谁,还从没有人能挡得了第一下,也不免佩服屠黑虎这军阀头子本领高强。屠黑虎素称神勇,平生罕逢敌手,如今吃亏就吃亏在马刀不敢跟铜鞭硬碰,又不如杨方身法轻捷,在溜滑陡峭的殿顶失了地利。二人豁出性命相拼,堪堪斗了个势均力敌,各自险象环生。
澹台明月和二保在大殿宝顶的另一端,看得目眩心惊,此时随着灌进洞中的黄河大水上涨,有许多尸鬼从水里爬上大殿,分头扑向这四个活人。杨方和屠黑虎迫于形势,无暇继续厮杀,只好腾出手来各自应战。眼看没有被水淹没的大殿宝顶越来越小,众人都被逼到了殿脊上,耳听水声咆哮,但见洪波翻滚,洞中积水越升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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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有尸鬼蹿上宝顶檐脊,张嘴吐舌抓向吓呆了的二保。杨方眼疾手快,跳过来抡鞭横扫,打在尸鬼脑袋上,将它打得在半空翻个跟头,“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屠黑虎趁杨方救人,从背后举刀偷袭;澹台明月在旁看见,举起步枪射击,水声如雷,吞没了枪声。屠黑虎猝不及防,身上中了一枪;他急怒攻心,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对着澹台明月掷出马刀。双方都在殿顶檐壁之上,澹台明月避让不及,让直飞而来的马刀穿透了腹部,直没至柄。在此同时,杨方抡起铜鞭打到屠黑虎头顶,就跟砸个西瓜似的,死尸滚下大殿宝顶,掉进汹涌的洪波中,顷刻间没了踪影。
杨方见澹台明月让马刀穿透了身子,蹿过去抱起她的身子,二保也跑过来大哭。眼看澹台明月脸如白纸、气若游丝,性命只在顷刻,忽然间山摇地动,头顶是黄河泥沙淤积成的土壳,大水淹过来把这层泥土冲得逐渐松动,此时轰隆一声塌裂开来,露出了外面的天空,滚滚洪流咆哮着涌向洞底。
杨方面临这等天地巨变,不免心惊。这时就见大水将一根大树连根拔起,冲进了这个沙洞,树根撞在殿顶。杨方心知这是一线生机,再不逃生更待何时?他先抓住两腿发软的二保扔过去,然后抱起澹台明月纵身跃上大树,刚离开大殿宝顶,那地儿就被黄河大水淹没了。沙洞里转瞬积满了水,两人紧紧抱住树根,大树浮到地面,就看黄河大水际天而来,天色和黄水连成一片,偶有几个小黑点,全是上游漂下来的浮尸和牛马。
这场大水一到,当真是“须臾四野难分辨,顷刻山河不见痕”,黄河泛滥成灾,比之前军阀部队掘开河口引发的大水灾情更重,使各处沟壑洞穴都让泥沙填满了,河流向南改道,沙洞中的金顶宝城,以及供奉着巨佛的大护国寺,全被泥沙深深埋没,永不复见天日。
杨方发觉怀里的澹台明月身子越来越冷,早已香消玉殒,他伤心欲绝,竟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他和二保在大树上守着澹台明月的尸身,挨到大水退去,眼见村庄尽毁,淹死的人畜难以计数,逃难的灾民成群结队,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凄惨景象。
风雨虽住,地上好生泥泞,他们却也不顾,取道绕过黄泛区,渡过黄河北上,在一处高岗上起了三座坟,其中一个坟掩埋了澹台明月,另外两个分别作为赵东主和孟奔的衣冠冢。二保要留下来给主子守坟尽忠。杨方一想到虽然毙掉了屠黑虎,但死的人太多了,崔老道、孟奔、赵东主、澹台明月,皆已人鬼殊途,不免心念如灰,一人独自北上。路过高台镇,他意外见到了崔老道,兄弟两个劫后重逢,各述别来经过。崔老道说起自己掉到黄河里大难不死,被人救了起来,孟奔却不幸遇害,他又担心杨方凶多吉少,苦于无从找寻,想起当日约定在高台镇会面,只好到这里等待消息。
崔老道垂下泪来,喟然道:“你我兄弟此番两世为人,想不到还能活着相见,可惜我那傻兄弟孟奔,惨死在军阀的乱枪之下,还让人砍掉了脑袋,从屠黑虎祖坟里掏出来的东西也没了。看来老道我这辈子什么事儿也不能做,做了就引火烧身,还让兄弟们跟着受连累。”
杨方黯然道:“兄长何出此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并不由人计较。如今军阀头子屠黑虎死在了大沙洞中,咱这个仇总算是报了。我等替天行道,给天底下除去一个大祸害。”
崔老道听杨方说他是怎样在黄河古渡被围,怎样逃进陷在沙洞的金顶宝城,怎样与紧追而来的屠黑虎恶战,又是怎样见到暗河里的大鱼。以崔老道的见识,也没法儿断言那座宝城出自哪朝哪代,多半是某朝天子慕仙好道,望见空中云气变幻如宫阙,便在黄河边造金顶宫,想请神仙下来相见,没等仙人降临,黄河泥沙就将宫殿陷到了地下。他又说这次黄河泛滥,灾情之重是百年不遇,应当盗挖山陵古墓,取宝赈灾。陵谱上记载在豫西与秦晋交界的熊耳山中有古冢,地宫中黄金为俑,阴沉木椁套玉棺,以明珠为烛,也不知埋的是何等人物,竟会有那么多珍宝陪葬。但那古冢是在一处潜山当中,早已沉在湖底,出现百年不遇的大旱才能见到。明知道在哪儿也无从下手,再想找别处的古墓,却又离得太远。
杨方说:“倒斗耽搁太久,筹粮赈灾事不宜迟,依小弟之见,洛阳城督军府中可不是有现成的金条、银元。城内虽有重兵布防,咱们可也有的是三兄四弟,何不趁着屠黑虎刚死,军阀队伍群龙无首,聚起一伙兄弟,连夜掐了灯花摸进督军府,劫尽府中的不义之财,换成粮食赈济灾民。”
由此引出群盗大闹洛阳城,那一段却不在话下,单说后来赵二保投奔杨方为徒,二保是小名,此人的大号叫赵保义,也就是瞎老义,按辈分要称崔老道一声师叔。往后他眼神儿变得不好了,倒斗之类的活儿干得不多,仅擅长识宝贩古。我更不能算是瞎老义的徒弟,只是在他身边长大,学得些皮毛,又听他说过不少前人盗墓的故事。这一转眼都过去多少年了,岂止隔世,崔老道、杨方那些前辈早已故去,如今连瞎老义都不在了。我这两下子稀松平常,对那座古墓的所知所闻,也并不比当初在飞仙村听来的内容更多。
我把这些事当面告诉了大烟碟儿和厚脸皮,让他们趁早死心。我说:“崔老道对杨方提及的古墓,也许就是枕头地图中的熊耳山地宫,咱们可连那地方埋的是什么人都不清楚……”说到这儿,我就想起在女尸身边做过的噩梦,壁画噩梦中也有玉椁金俑,可不正是熊耳山古墓地宫?千年噩梦中有个披头散发的死人爬出棺椁的情形,我是想忘也忘不掉,那里一定凶多吉少。
6
那两人听得入了神,各有一番感慨,但是贪念一起,佛祖菩萨也别想劝他们回头是岸,说来说去,话头又说回到豫西古墓。
大烟碟儿说:“把阴阳枕出手卖上一笔钱,哥儿仨各分一份,分到每个人手里也没有多少。既然眼前有这个发财的机会,怎能轻易错过?”他是不见黄河不死心,打定主意要做下这趟大活儿,成败在此一举,他也没跟我和厚脸皮商量,早已将枕头打开,掏出了一张几百年前的古旧地图,此时打开让我们看。
那图中有个两头窄当中宽的湖,西接鸡笼山,东临枪马山,北倚草鞋岭,三面环山的形势,当中是仙墩湖,属于豫西熊耳山山脉。湖面上画了个红圈,那是熊耳山古墓的位置,地宫开凿在潜山之中。那座山原本也是绵延起伏的群峰之一,千百年前因地陷沉到了湖底,处在人迹难至的豫西深山,没有道路可通,翻山越岭才能进去。
我一直受辽墓壁画中的噩梦惊扰,脸色一天比一天不好,心里明白其中准有古怪。玉棺金俑,天下罕见,壁画噩梦中出现的地宫,十有八九是熊耳山古墓。我想我们最近正走背字儿,福无双至从来有,祸不单行自古闻,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去古墓地宫中看个究竟,想破脑袋也是没用,当即同那两人把事情说定了。
我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咱们这趟再去豫西,可不比上次,有些事儿该提前做准备。”
大烟碟儿说:“兄弟你这话是抄着根儿说的,简直说到哥哥心里去了,依你看该准备什么?”
不等我开口,厚脸皮就说:“那还用问,首先备足的当然是钱,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不是用钱买的吗?”
大烟碟儿说:“咱们哥儿仨砸锅卖铁凑一凑,省着点儿用,怎么也够了,还准备什么?”
我说:“手电筒、干粮、铲镐这些东西都要备齐了。熊耳山古墓沉在湖底多年,即使露出来,那淤泥封土也不会浅,想挖进去,怕不是三两天能干完的活儿。再有就是关于这个古墓,还有仙墩湖,咱们掌握的情况还是太少,甚至不知道是谁埋在那里。”
大烟碟儿说:“那座古墓可不是咱自己想出来的,阴阳端公周遇吉留下的地图不至于有误。举个例子,比如过了黄河三门峡往西,有个风陵渡,但凡地名里带‘陵’的地方,全都有古冢,只因年代古老,很多人都说不出地名的由来了,风陵渡便是风后埋骨之地。”他顿了一顿,“我的意思可能是熊耳山古王的来历早已失传,但古墓还在仙墩湖下,留下的传说也不少。地宫里有金俑陪葬,这是不会错的。”
我们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在那火锅店里从中午商量到夜里,锅子里的炭不知换了几轮,天已大黑,马路上都没了人,后来老板急了:“你们也太能侃了,我就没见过这么能聊的。想刷夜也别在我这儿刷啊,赶紧结账走人,该去哪儿去哪儿!”
我们被店主连骂带撵地赶出来,心中煞是不平,但今时不比往日,不想惹事,只好回去分头准备,先是凑了笔钱当路费,我又去了趟独石口,一来交代墓道石的买卖,拿回一部分钱给厚脸皮把家里安顿好;二来他们那儿经常崩石头,有很多炸药,可是管控甚严,炸药雷管带不出去,又找熟人要了两条短铳,那是老乡们在打山鸡用的自制土枪。熊耳山不比通天岭,到那深山绝壑、野兽出没的地方,不带土枪防身可不大稳妥。独石口老乡们做的土火药枪打铅弹,威力不是很大,却好过没有,拆解开塞到背包底下,在火车上不至于被人翻查出来。
我回家时收到索妮儿寄来的信,随信邮到的还有一大包榛蘑,我正想回看信,大烟碟儿已拿到了火车票。我们先乘列车前往南阳,再由鸭河口水库取道进山。由于这条线上车次不多,车厢里乘客超员,拥挤不堪。火车驶过黄河大桥之际,我挤在窗口向西眺望,落日余晖未尽,东流的黄河宛如玉带,美景难以言说。天色很快转灰,又由灰转暗,终于黑了下来。我取出索妮儿的信来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回想起跟她在山中打狐狸的时光,心神恍惚,不知不觉间,辽墓壁画中的千年噩梦又出现在我眼前,棺椁里披头散发、拖着肠子的人伸手向我抓来,我心中惶怖已极,徒劳抬臂格挡,手背碰到那死尸的指甲,直觉阴气透骨。列车刚好进站停靠,我在车厢的前后摇晃中一惊而醒,额头冷汗涔涔,心知又做了那个噩梦,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背,竟已多出几道血痕。
第十二章 湖底沉城
1
列车严重超载,车厢过道里都是人,以至于有人躺在行李架上,空气混浊,而且有站必停,又换车头又是加水。看外边黑沉沉的,夜色正深,也不知是停在了哪个车站。大烟碟儿和厚脸皮两人都在我身边,各自将背包踩到脚下,一个揣手把脑袋倚在车窗上,嘴角淌下口水;另一个在桌上趴着,鼾声如雷,睡得正死。我惊醒过来,发觉手背多了几道血痕,噩梦一次比一次真切,心中惊骇难言。我想起契丹女尸黄金覆面下扭曲的脸,那定是被千年噩梦活活吓死的,我可别落得那般下场。
不过,辽国的女尸生前怎会梦到熊耳山古墓?那玉棺金俑和腹破肠流的死人,当真在熊耳山古墓的地宫之中?我们去豫西盗墓,岂不是会遇到尸变?这许多疑惑,我没一个能想得明白,但根据壁画中内容来看,古墓地宫里发生尸变,是在黑狗吃月之时,也就是月全食的时候,听说近期不会有那种天象,这倒不用担心。不久,列车缓缓开动,车厢里的旅客十有八九在睡觉,我心神不安,睡是睡不着了,又在座位上坐得太久,腿脚发麻,于是挤到外边,到两节车厢之间透口气。我坐在最便宜的9号硬座车厢,10号车厢是餐车,11号以后是高级的软卧车厢,那边宽松得多,有钱也未必买得到票。我经常坐火车,知道什么地方清静,穿过餐车,到了10号、11号两节车厢之间,这地方有风,空气流通,也没什么人。我听着列车“咣当咣当”的运行声,抽烟打发时间,看到身边有个老乡,三十来岁,个头儿不高,胡子拉碴、一脸麻子,两只尖耳往上长,坐在行李包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我。我递了支烟给他,那老乡接过来连声道谢,原来他的烟全抽完了,列车上的东西贵,没舍得买,夜里正熬得难受。他当即划火柴点上香烟,眯上眼用力吸了两口。我们俩在那儿吞云吐雾,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天南海北地闲聊。我得知他外号叫麻驴,豫西老界岭人。老界岭与熊耳山间的直线距离并不算远,我正好向他打听些那边的事。
我听麻驴说,熊耳山、草鞋岭一带,人烟稀少,山势险峻,植被茂密,飞禽走兽出没其中,水里的鱼多大条都有。大山环抱,深沟绝壑聚云雾,经常是阴雨连绵,十天半个月也难得放晴一次,像大山里的姑娘一样羞于见人。天气好的时候,能看见磨盘那么大的鳖,翻在河边石头上晒壳儿,体重三五斤的老鼠不算稀奇,还有几丈长的蟒蛇,那才真叫吓人。上岁数的山民认为那些都有道行,没人敢动它们。鸡笼山林子密,地势复杂,枪马山最险,是古战场,草鞋岭洞穴多,有个洞叫黄巢洞,那是一处旱洞,新中国成立前就没水了,也叫鱼哭洞,里面很深。相传当年黄巢起义,兵败后无路可逃,在山里遇上一个老头儿,这老头儿带着黄巢在洞中躲避。
我和大烟碟儿上次去通天岭,虽也是伏牛山脉,可那绵延的山脉太大了,通天岭在伏牛山北,草鞋岭是熊耳山南边,地貌有不小的分别,像黄巢洞这种喀斯特地貌的洞穴很多,或大或小,或是旱洞或是水洞,在豫西也不少见,仅以“黄巢”为名的洞穴,少说有那么三五处,传说大多是后人附会,那也没什么可听的。我只向麻驴询问地形地貌,尤其是仙墩湖的详细情况。
麻驴告诉我,草鞋岭仙墩湖西、北、东三面环山,峰岭阻隔,无路可通,湖水已比新中国成立前浅得多了。南侧是大片芦苇湿地,那地方叫鸡鸣荡,可没有山鸡,夏秋湖水泛涨,那时野鸭倒是很多。麻驴长这么大,没真正进过仙墩湖。据说那地方很邪门儿,不知是湖里有鬼怪还是什么。比如,本来好端端的天气,稍有声响,便立刻涌起大雾,进湖的人也多半有去无回。麻驴只在十几岁那年,随他爹去鸡鸣荡打过野鸭子,响晴的天,突然下起暴雨。父子俩担心遇到山洪,不敢再打野鸭,匆匆忙忙逃了出来。
我暗暗称奇,问麻驴:“仙墩湖的名字很奇怪,那湖中真有个仙墩不成?”
麻驴道:“仙墩是有啊,俺爹爹的爹爹的爹爹亲眼见过……”
我一听这就对上了,问道:“那又是怎么回事儿?”
麻驴道:“老弟你再给俺支烟,听俺给你说说这个仙墩。”
2
据我猜想,仙墩湖下埋着西汉时的某个诸侯王,不知何故开膛破肚惨死,地宫里有无数珍宝,还有许多活人陪葬。关于这地方有很多传说,可谓扑朔迷离。麻驴是豫西老界岭土生土长的人,我也想听听他是怎么说,当即将剩余的半包红塔山都给了麻驴,让他别卖关子赶紧说。
麻驴说:“你老弟真够朋友,有机会你到俺家坐坐,别看俺那儿穷,俺们那地方的油焖面却不是哪儿都能吃到。俺媳妇儿除了生娃,没旁的能耐,只是趴锅燎灶多年,做油焖面的手艺,在周围十里八乡也小有名气,你不尝尝可不行。你先听俺跟你说,俺爹爹的爹爹的爹爹……说不上是哪辈儿人,反正是俺家前几辈人的事儿,那一年闹饥荒,山里很多村子断了炊,吃树皮嚼草根,不知饿死了多少人。在那个年头儿,豫西遍地是趟将。别的山民怕遇上土匪,都不敢往深山里头走,俺家老辈儿里有个人不信邪,也是饿得没法子了,便去熊耳山鸡鸣荡摸野鸭蛋。那湖里却有一怪,水里有鱼,可没人敢捉来吃,只在南端鸡鸣荡一带有成群的野鸭出没。以前常会有人到那儿打野鸭、掏野鸭蛋,不过危险也是不小,陷到泥里轻易别想上来。”
我说:“真是奇了,湖里的鱼怎么没人敢吃?那鱼长得吓人?”
麻驴说:“你听俺说下去就知道了。当年俺家老辈儿中的那个人,一个人进山到了鸡鸣荡,在荡子边上等了一天,也没看见野鸭,饿得前心贴着后背。他寻思往里边走走,没准儿那野鸭都在芦苇丛深处,当下拨着茂密的芦苇往前走。走着走着,哎,瞧见远处有个大坟,这坟大得吓人啊!坟头四周是数不清的房舍。要是没那些房舍,他或许不敢过去,一看有这么多屋子,还有很多人在其中来来回回地走动,就没想太多。他也是饿得狠了,想找户人家讨些东西吃,哪怕有口汤水也好。但是他走到近前,跟谁说话谁也不理会他。他心想:这是啥地方,怎么这么奇怪,是不是欺生,看有外来的人便不搭理?他合计着不如拿走屋里的东西,瞧那些人是不是还装着看不见,打定主意,便进了一间屋,在米缸里掏了很多米塞进口袋,可那些人仍是不管他。他揣了米转身往回走,走到鸡鸣荡芦苇丛附近心里还纳着闷儿,扭头往后看了一眼,这一眼真把他吓坏了,身后除了水就是水,那坟头和房屋全都消失不见了,再一摸口袋里的米,也已变成了恶臭的绿泥,简直像刚从湖底掏出来的一样。”
我有些不信,随口道:“想必是撞邪了,还好离开得快,要不然性命不保。”
麻驴道:“谁说不是呢!他逃出来之后,听山里上岁数的老人说,许多年前这里没有湖,只有一处山中古墓,周围土冢累累,埋着无数殉葬的人,后来一同沉陷在了湖底。他看见的那些人全是鬼,尘世阻隔,那些米也是带不出来的。有时那古墓的封土堆会有半截露出水面,因此称为仙墩湖。相传湖里的鱼都是吃死人才长得这么大,如果老弟你事先知道了,你还会吃那湖里的鱼吗?”
我摇摇头,说道:“不敢吃……”又心想:那野鸭不吃水里的鱼虾吗?山民还不是照样吃野鸭?
麻驴继续道:“一是那地方在没有道路的深山里,二是实在是邪得厉害,因此外边很少有人来,山里的人们也至多是到鸡鸣荡打几只野鸭,捉一捉水獭,再往深处,硬是不敢走了。”
3
我试探地说:“荒坟古冢里大多有宝,这么些年一直没人去挖?
麻驴道:“俺都说那地方邪得厉害了,谁不想活了到那儿去挖老坟,怕穷不是更怕死吗?挖到东西,命也没了。再说,不是还有王法吗?”
我说:“没错,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再怎么痛恨万恶的旧社会,咱也不能乱来不是?”
正和麻驴说着话,我突然发觉身后站着个人。我心说:“不好,这些话可别让旁人给听了去。”转头一看,身后站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看年岁二十出头,可能是在10号车厢的餐车过来,要回11号软卧车厢歇息。正值深夜,列车里没什么人走动,我为了坐得舒服,把麻驴的行李卷横在过道上,跷着二郎腿只顾说话,没注意把路都挡住了。我见那姑娘对我上下打量,似乎听到了我和麻驴说盗墓挖坟的事。她脚步甚轻,在我身后不知站了多久,我此时方才觉察到,赶紧住口不说,挪开腿往后让了一让。那姑娘说了声“多谢”,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去。我鼻子里闻到一阵清香,却听麻驴说道:“嗐,长得好有啥用,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讨老婆还是要找俺媳妇儿那样的女子,别看粗手大脚,趴锅燎灶,生娃耕地,样样行……”那姑娘才走出没两步,听到麻驴的话,又转过头来望了我们一眼,似有责怪之意。麻驴大窘,他发觉说走了嘴,急忙低下头,好像做了什么大错事被抓到一样。我倒不在乎,抬起头对那姑娘说:“我们没说你,赶紧走吧,走啊,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那姑娘脸上一红,转身进了11号车厢。麻驴长出一口气:“老弟还是你行!”我说:“这种妞儿自以为是,从骨子里瞧不起咱们硬座车厢里的广大劳动人民。”麻驴点头道:“是啊,俺也没说她啥啊就瞪眼,准是把俺俩当成盲流了。”
接下来,我又从麻驴口中打听到不少熊耳山的奇闻逸事,可有用的不多。第二天到南阳下了火车,麻驴要经鸭河口水库搭车去老界岭,那里距仙墩湖东侧的枪马山不远,也是唯一能去鸡鸣荡的路。可我们此行尽量避人耳目,打算先绕到北面没有人烟的草鞋岭北侧,也没跟麻驴说要去仙墩湖,便在鸭河口作别。我们三个人置备齐了干粮,打听明白路径,搭车往山里去,到后来进入深山,不再有路,背着包翻山过涧,借助地图和指南针,用了两天时间才走到草鞋岭。高山的另一侧是仙墩湖,但那山势高耸巍峨、重峦叠嶂,实为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
天黑前走到岭下,原以为当晚要在山野中歇宿,正自担忧,却在岭下发现一处古馆,四面连接山林,古树绕屋,石阶和屋顶长满了秋草,落叶堆积,门户上挂有锈蚀的铁锁,看来已经荒废了几十年。
厚脸皮说:“眼看天要黑了,有这地方过夜,那是再好没有。”
大烟碟儿说:“夜宿荒山古馆,可也有点儿刺激……”
他话没说完,厚脸皮已砸掉铁锁,拨开齐腰深的乱草推门进去。山馆东厅、北厅两处房舍,一个塌了半边,另一个屋顶破了大窟窿,仅有外檐残缺不全的西厅,墙壁尚且坚固,厅中到处是塌灰和蛛网,阴晦潮湿,我们打开手电筒一照,赫然见到三具棺材。
厚脸皮骂骂咧咧:“谁他妈这么缺德,有棺材不往地下埋,却摆到屋里吓唬人?”
我说:“在火车上听麻驴所言,晋、豫一带有种风俗,大户人家西厅里往往要放棺材。”
大烟碟儿说:“嗯,山里人迷信,这是取升官发财的意思。”
我说:“那倒不是,他们大户人家三妻四妾,妻妾死了不能直接进祖坟,先停尸在西屋,什么时候等到当家的归位了,方才一同下葬。当然也有人提前准备寿材给自己用,屋里摆的就是空棺材了。”
大烟碟儿呸了一口,说:“见到空棺材、空坟穴都不吉利,听说空棺材是要人命的东西,屋里不多不少三口棺材,咱们又刚好是三个人,可别……可别让它要了命去!”
厚脸皮不以为然:“棺材又不会动,几块烂木头板子罢了,还能吃人不成?”
大烟碟儿说:“你有所不知,空棺材、空坟摆的位置不对,凑成形势,那真是要人命。你哥哥我的曾祖在新中国成立前是地主,看上城外一块地想买下来。那几亩地的主人家为了抬高价钱,偷着在地里掏了八个空坟,声称他们家祖坟在此,想多讹几个钱。怎知自打掏了这八个空坟,他们家就开始死人,一连死了八个,刚够那空坟之数。你说这事儿邪行不邪行?”他又对我说:“你也该知道空坟要人命这事儿,对不对?”我点头道:“是听瞎老义说过……”可走近了才看到棺材盖上钉着长钉,显然不是空棺。
4
山里天黑得早,进屋时外边已经没有天光了,我们走得疲惫,也不想再去找别的地方歇宿,既有胆子去挖古墓,总不该怕民宅中的几口棺材,当下便在这深山古馆中过夜。棺材全停在西厅墙下,棺板均已腐朽,棺木显然没用好料。据说这一带的风俗,停柩时不放陪葬品,那是免得招来盗贼毁棺取宝。我们也不想惊动那棺材中的死人,在门口铺了些干草,坐在地上吃干粮。
吃东西的时候,我把从麻驴处打听到的事,给大烟碟儿和厚脸皮讲了一些。那两人听得来了兴致,说起明天怎么过草鞋岭,厚脸皮道:“山岭这么高,这么险,明天怎么翻得过去?”
大烟碟儿说:“你就是不动脑子,咱不早合计好了,按周遇吉留下的地图,打黄巢洞穿岭而过。”
厚脸皮说:“先前你们不是说叫鱼哭洞,怎么又叫黄巢洞了?那是一个洞吗?可别走错了路。”
我说:“是一个洞,两个名,起先是叫鱼哭洞,后来黄巢兵败,在一个老头儿的指点下到那个山洞里躲藏,由此改名叫黄巢洞了。”
厚脸皮问:“我只知道个雀巢,黄巢是谁?”
大烟碟儿说:“黄巢是唐朝末年农民起义军的首领,号称冲天大将军,统率几十万大军攻破洛阳长安,真正的杀人如麻。有句话叫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那是很有名的。”
厚脸皮道:“我听都没听过,此人也不见得怎么有名。”
大烟碟儿说:“黄巢起义军声势极大,却毕竟是杀官造反的乌合之众,什么出格的事儿也做得出来。他不仅带兵四处盗挖皇陵,在没有军粮的时候,还让部下吃人肉。最后战败,死于狼虎谷,下场很是凄惨。”
厚脸皮说:“原来黄巢也是个盗墓的,跟咱们还是同行。”
我说:“黄巢盗过墓没错,可不算是会倒斗的。他率众十万盗挖乾陵,硬生生地在山里挖出一条大沟,却连墓门都没找到,看来相形度势的本事并不高明。”
大烟碟儿说:“听闻行军一日,日费千金,暂歇暂停,江河截流,十万大军每天吃饭就要吃掉多少粮食?喝水也能把整条大河喝得断流。你们想想,这么多人盗挖一座皇陵,那陵中陪葬珍宝再多也不够分。”
厚脸皮溜须道:“跟着老大混真是长见识,但我还有件事想不明白,黄巢洞为什么又叫作鱼哭洞,这个名称够怪,鱼怎么会哭呢?”
这下又把大烟碟儿问住了,他支吾道:“这个,这个……鱼在水里,谁看得出来它哭没哭?”
我说:“草鞋岭以南和以北,对这个洞穴的叫法不同。草鞋岭南将此地叫作黄巢洞,以北才叫鱼哭洞。鱼哭洞这地名的由来,我也听麻驴说了,怎么回事儿呢,据说古时候草鞋岭那个溶洞里还有水,当时有对母子,家里一贫如洗,一天吃不上一顿饭。这天来了一位老头儿求宿,老太太心眼儿好,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儿米粥给那老头儿吃了。老头儿很是感激,暗中叮嘱这家的儿子,让他明天到山洞边上等着,某时某刻,会有鱼群从洞里游出,切记带头的大鱼别动,后面那些鱼可以随意捕捉。儿子半信半疑,第二天就去洞口守着,到了时辰,果然有成群结队的金鳞鲤鱼游了出来,儿子一高兴,便把老头儿的话忘在脑后了,对准带头的大鱼就是一网,捉到家里开膛刮鳞,要下到锅里做鱼汤给老娘尝鲜。切开鱼腹发现里边竟有还没消化掉的米粥,方才明白大鱼是那老头儿所化。母子二人追悔莫及,深夜远远听到山洞里的鱼群哭泣,此后洞里的水逐渐枯竭,鱼也越来越少,变成了一个旱溶洞。至今草鞋岭以北的山民们便将此洞唤作鱼哭洞。可见人的贪心一起,那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厚脸皮道:“听你这么一说,搭救过黄巢性命的老头儿,也是那个鱼神变的。”
大烟碟儿道:“鱼神救谁不好,偏救黄巢,想是黄巢杀人太多,犯了天忌,因此带他到洞中躲避追兵的鱼神,也没得好下场。”
说了一会儿话,我们烧些水烫了脚,将古馆西厅的门从里侧掩上,又用木棍顶住门,随后和衣躺在稻草上。夜宿荒山野岭,不担心有人进来,只怕蝙蝠飞进来吓人一跳。深草正长,寒意逼人,明亮的月光从墙檐裂缝中透下来,也没必要再点蜡烛照明。厚脸皮躺下就睡觉了,大烟碟儿却担心棺材里的死人半夜里爬出来,睡不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看棺盖钉得甚严,几十年没开过,其中的死人可能连骨头都烂掉了,没什么好怕,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将那支土枪装上火药铅弹,压在背包下面。头枕着背包闭眼想睡,一片乌云遮住明月,古馆中黑得什么也看不到了,只听屋外传来一阵小孩儿的哭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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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一凛,睁开眼侧耳再听,山中万籁俱寂,又没有半点儿动静。
大烟碟儿低声道:“兄弟,你听到没有,刚刚有个孩子在外头哭!”
我说:“熊耳山草鞋岭如此偏僻,附近又没有村舍人家,哪来的小孩儿,没准儿是夜猫子叫。”
大烟碟儿道:“那也可能是听错了,不过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天黑后夜猫子往屋中窥探,那是在数人的眉毛,数清楚了就能把魂勾去……”
我心里明白,夜猫子的叫声不是这种动静,刚才那哭叫声离得虽远,但分明是两三岁小孩儿的声音,只传来那么两声就听不到了。深山野岭中怎么会有小孩儿的哭声?
这么一走神,大烟碟儿告诉我怎么不让夜猫子数眉毛的话就没听到。虽觉诡异,但在山里走了一天,实在累得狠了,躺倒了便不想再动,上下眼皮子不由自主地往一块儿凑合。不知睡了多久,又听那小孩儿的哭叫声传了过来,距离近了不少,那哭声异常真切,听着都让人揪心。
我和大烟碟儿不约而同地睁开眼,乌云已过,月光从檐顶缝隙间照进来,我看见大烟碟儿一脸的骇异,他低声说:“这可不像夜猫子叫……”我点了点头,悄然站起身,凑到纸窗窟窿上朝外张望,只见月明如昼,银霜遍地,荒烟衰草中一个人影也没有。
大烟碟儿说:“看见什么了?有小孩儿吗?”
我转回头说:“外边没人……”
大烟碟儿:“要不然咱们出去瞧瞧?”
我看了一眼墙下的三口破棺材,说道:“不能去,我看这地方透着邪,半夜三更可不能出去,最好连门都别开,等到天一亮就没事儿了。”
大烟碟儿也不放心屋里的棺材,又问道:“你说会不会是……棺材里的小鬼作祟?”
我说:“我看这几口棺材的大小和形状,都不像是放小孩儿的,碟儿哥你就别疑神疑鬼了。”
大烟碟儿说:“既然棺材里有死尸,为何扔到山馆中这么多年,至今仍不抬进祖坟入土掩埋?”
我说:“原以为是大户人家的家眷,停柩在此等候迁入祖坟,但仔细看却是白茬儿棺材,属于漆皮都没有的廉价棺木,多半是没有主家认领的死人,被临时收殓在这儿。相传豫西熊耳山水土深厚,刚死不久的人不能直接埋到坟里,否则死尸会在土中变为魃,引起旱灾。因此要将棺材停放几年,然后才可以入土为安。我想是随着山馆荒废,没人理会停放在此等候入土的棺材了。”
此时厚脸皮揉着眼坐起身,迷迷糊糊地问:“出了什么事儿?”
我反问他:“你没听到外头有小孩儿在哭?”
厚脸皮说:“没听到,只听到你们两个人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搅得我也睡不踏实。深山老林中怎会有小孩儿,你这不是说胡话吗?不是我说你,我看你有点儿紧张过头了。你可能自己都没发觉,你每天做噩梦出冷汗,脸色是一天比一天难看,回头我给你找俩驴腰子,你还别嫌生,那玩意儿就得生着吃,切碎了拌大蒜,吃下去准管用。”
我吃了一惊,心中明白是让那个噩梦纠缠所致,萨满神女可能就是这么死的。此事我跟大烟碟儿和厚脸皮说过,可他们俩根本不信,我正想说我的事,屋外又传来小孩儿的哭叫声。这次距离更近了,听声音就在门前,那孩子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哭叫声甚是凄厉。
厚脸皮道:“你别说还真有孩子的哭声,谁家的小孩儿在山里走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