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赶上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倘若哪天心情好了,只要魏潜稍一引导,能将道衍祖上八辈都数上一遍。

魏潜含笑听着,如今是看清了,崔凝看似情绪来去如风,不过只是暂时忘却不开心的事情罢了,她其实是个极为固执的小姑娘,若是钻了牛角尖,就是劝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只有慢慢引导她自己去想明白。

教导小孩子得注意方式…

魏潜心想,这是还没混上媳妇就提前当爹了吗?也罢,只要崔凝不打定主意离开他就好,耐心这种东西,他从来不缺。

遛弯似的回到府中,已是三更。

崔凝草草洗漱之后便爬上床,夜深人静,她却越发睡不着了。

因她之前心绪纷乱,魏潜在路上说的话,只是过耳不过心,此时此刻,却一字一句在脑海里反复回放,就连他说话时的表情也清晰无比。

越想,越是难受。

在床上翻滚到下半夜,崔凝晃晃悠悠的爬起来。

“娘子,这便起了?”隔间的青禄问。

崔凝道,“你睡吧,我坐一会儿。”

她听到隔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又补了一句,“不要打扰我,我要一个人想想事情。”

青禄顿下动作,犹豫了片刻,还是听从主子的吩咐,心中却暗自嘀咕,有什么事情不能躺在床上想呢?她很想过来看看,但终究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月色里树影婆娑,花草清香,行在其间能感觉到淡淡温热的水汽,尚能感受到白日里的炎热。

崔凝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听着知了和青蛙聒噪的叫声,方才清净些的脑子又开始乱了。她想了想,往墙边走去,扯着藤蔓轻巧的翻上墙头,兔起鹘落间已经落在了另一处院子里,而后悄悄潜入屋内。

她摸黑站到床榻边,盯着正熟睡的人许久,幽幽叹了口气。

崔况在睡梦中总觉得黑暗中有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自己,令他不由自主的绷紧身子,就在他渐渐放松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叹息,惊得他猛然睁开眼睛。

崔凝已经适应屋里的光线,自然看见他睁眼了,声音凄凄幽幽的喊,“小弟…”

崔况倏然转头去看,发现床榻边竟然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人!惊得他瞬间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小弟…”白衣人期期艾艾的往前凑。

崔况这时看清她的面容了,心道八成是死去的二姐是在下面受了什么委屈?可再一看,不对呀,二姐死的时候才那么高点,难不成鬼还会长个儿?

心里想了一个来回,再加上面前的人已经坐在了凳墩子上,崔况发现,这人俨然是另外那个活生生的姐!

崔况猛地坐起来,上上下下的指着她,怒道,“你想吓死人吗!”

崔凝主动放低姿态,拨了拨两侧碍事的长发,“小弟,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咱们说会话吧。”

“你这一两年也没再做过什么不靠谱的事儿了,我以为你的傻病好了呢。”

崔况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的脸上睡眼惺忪,脱去了白日里故作严肃的伪装,这会儿看上去相当俊秀可爱,只是嘴里说出的话仍旧不怎么可爱,“说吧,为什么又病发了。”

崔凝悲伤的望着他,“你说,如果裴九身负血海深仇,她又不愿意连累你,提出和你解除婚约,你能理解吗?”

“她出什么事了?”崔况刚被惊醒,脑子还懵着,但是一念之间便转过弯了,“你和魏兄的事儿?”

崔凝点头。

“哦,你这个比方我没法回答。这么说吧…”崔况不自觉的又抄起小手,皱着眉头道,“她虽然跟你一样蠢,但没你有主意,她对自己的认知就很正确,真要是遇上和你一般的处境,肯定第一时间抱紧我的大腿。可怜魏兄一把年纪,好不容易说上个媳妇,为你忙前忙后,生死置之度外,你竟然扭头就不要他了。”

崔凝想起他孤独的背影,喃喃道,“我做的是有些过分…”

“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浮浮沉沉,比你那点事凶险多了。”崔况斜睨了她一眼,捂着脸打了个呵欠,“天下有志向的好男儿哪有不喜欢冒险的?你觉得连累,没准他觉得可刺激了呢。行了,你快滚吧,我要睡觉了。”

半睡半醒的一番胡扯,竟叫崔凝听出了“听君一席话,顿觉醍醐灌顶”之感。

也不知倘若叫魏潜知道自己一番发自肺腑的表白还抵不上崔况的一派胡言,又是何等心塞。

第238章 编号

第238章

崔凝回去想了一宿,次日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监察司。

昨天魏潜的话一字一句印在她心底,再见到他时,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对视半晌,扭扭捏捏的唤了一声,“五哥。”

魏潜松了口气,“跟我去狱中吧。”

“好。”崔凝搓搓脸,闷头跟在他身后。

“昨夜根据兵器监那边给的线索,抓到了兵器持有者。”魏潜边走边道。

提起案情,崔凝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过去,“那人是行凶者之一?”

魏潜道,“应该没错了。”

兵器监统管兵刃设计与铸造,大唐军队用的兵刃皆出于此,只是军队兵器时有更换,想要依据一把刀找到持有人,总要花点时间。

另一位监察使道,“凶手所用的兵刃造型特殊,兵器监最近才铸造成,只发放到中城兵马司试用,因仅有两千人领了兵刃,所以咱们才能轻易找到。”

更可喜的是,兵器监在这三千把刀的刀脊上刻了编号,兵刃按照编号排列,十把一箱。两千把刀材质配比有细微不同,因此又特意在箱子上标了号,由兵器监派人亲自纷发下去。

在发放兵刃的时候,这两千人按照队列来领取。也就是说,就算有人偷偷拿了别人的刀,只要令所有人排好队列,便能发现编号不对。

崔凝听罢疑道,“那会不会有人知道编号的事,故意拿别人的兵器作案?”

那监察使道,“编号并不是从一到几百几千,而是根据铸造兵刃配方比例分批编号。据兵器监的人说,这一批兵器共两千把,分十批,也就是两百把一批。刀脊上的圆点代表批次,叉号代表百,右划线代表十,左划线代表数字。凶器的编号是第一批,第三号。”

长长的记号在刀脊上会像花纹,然而凶器上的数字的记号很短,只有一个点,外加三条左划线。倘若不仔细观察,甚至会以为这些是铸造时不小心留下的痕迹。

监察使继续道,“这人很精明,发现兵刃上的不同,所以自作聪明的偷了第二批三号兵刃,并且把上面多余的圆点磨掉了。”

因为兵器监的铸造师都是随手划上记号,所以刀脊上记号的位置高度都很随意,那一点点痕迹被磨掉,一般人绝对看不出来。

可是兵器监为什么分批次?因为铸造材料配比不同啊!别人看不出来,兵器监的铸造师却能分辨。

监察司牢房。

一名男子被绑在木桩上,身上没有丝毫伤痕,看起来状态不算糟。

崔凝仔细看去,那男子中等身量,面黑无须,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一双眼睛清亮极了,看见他们进来,表情很平静。

魏潜在长凳上落座,招手令人把两把刀呈上来。

他拿起两把刀,看了一会儿刀脊才开口道,“想明白了就招供,本官不想施行。”

少年冷笑,“你们监察司不就擅长屈打成招吗?”

“哦?”魏潜从这句话里听出许多内容,他放下手里的刀,坐直身子,“看来你对监察司很有成见,为什么?”

少年眸中闪过一丝惊慌,紧紧抿唇,再不愿说一句话。

“本官问你,是猜你们有什么冤情,所以才会刺杀李佐令,我不喜欢逼别人,你不说,总有人会说。”魏潜忽然扬声道,“来人,把他同队的另外九个人全部抓住。”

那少年忽然红了眼,剧烈挣扎起来,“狗官!你们除了会乱抓人还会干什么!”

“乱抓人?”魏潜拿起那两把刀,将刀脊向着少年,“兵器监的符号并不复杂,也很随意,可是很难修改,对吧?”

批次,百、十、个,排列不紧密也不松散,假如去掉中间某个符号,中间就会空缺,一眼就能看出符号被修改过了。

这些记号是铸造之初加上去,后来很难刻得相似,几乎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磨掉之后再划上其他符号。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改“头”或“尾”。

“这就意味着,凶器的一批三号,能选择修改的号码只有一批一到九号,二批一到九号,三批一到九号,再往下的批次符号太长,如果改了就容易露出马脚了。”魏潜屈指弹了一下刀身,看向少年,“我原来以为凶手只有三四个人,你们换刀的举动却让我明白,凶手至少有九人。”

魏潜把刀举得距离少年更近,“你看这个代表批次的圆点,刺得比其他符号要深很多,想要把它填补磨平很难,不是吗?按道理来说,一批次的一到九号是你最好的选择,而且能改的神不知鬼不觉,恐怕连兵器监的人都不见得能发现,可你却舍近求远,舍易求难,为什么呢?”

少年惊疑不定的看着魏潜,死死要着牙,眼里却忍不住蓄起泪。

“因为他们都是同伙吧。”魏潜把刀递给旁边的差役,“本来,我也是怎么都想不通,你们行事不算缜密,但杀人可称得上娴熟了,这种老手怎么会把自己的兵器都丢在案发现场?答案就是你了。”

他们之中有一个毛头小子,从来没有杀过人,心智脆弱,慌乱之中笨手笨脚的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自责吗?”魏潜慢条斯理的对他进行心理攻击,“如果不是你非要参与,他们不会留下任何把柄,也许你们现在全都能逍遥法外。”

“噗!”

少年受不住刺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有几滴溅在了魏潜的官服上。

他在参与刺杀的时候被李昴伤到,至今内伤未愈,被魏潜戳到心底最痛处,哪里受得住?一口血喷出之后,少年整张脸惨白如纸。

“我招。”少年死死盯着魏潜,眼里血红一片,“李昴是我杀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事冲着我来!”

魏潜拍拍他的肩膀,“请个医者来给他看伤。”

“是我干的!大人,人是我杀的!”少年挣扎嘶吼,脖子上青筋爆出来,满脸涨红。

魏潜原本是想继续审问,将那晚巡逻兵中的内应也查出来,但看着他这副模样便没有再问下去。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非要去参与一场刺杀,肯定是有不为人知的原因,魏潜也不想逼他过甚。

第239章 袁凭

心智脆弱如斯,稍一诈便直接招供了,若不是深仇大恨,非要手刃仇人,他的同伙会同意他参加刺杀吗?

魏潜示意崔凝开始进行常规审问。

“姓名。”崔凝清亮又稍带稚气的声音响起,少年不禁愣住。

崔凝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过神来,垂下眼帘,“袁凭。”

“祖籍?”

崔凝问完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他回答便又问了一遍,“你是哪里人?”

少年犹豫了片刻,“湖州。”

崔凝提醒道,“我们之后会派人查证你的话,如发现有谎报,将会受鞭刑。”

“我没撒谎!”袁凭惨白的面上因怒火浮起不正常的红晕。

他现在像是被人架在火堆上烤,煎熬令他变的更加暴躁易怒。

“那很好。”崔凝记下袁凭姓名籍贯,又写下他的大致形貌之后,抬头看了魏潜一眼。

这时医者赶到了。

“先治伤。”魏潜道。

那医者应了一声,上前去给他诊治。

袁凭只是少年心性,脾气急躁,加上乍然落网惊慌失措,可终究不蠢,这一转眼的功夫他便明白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蠢事。

因为他,他们所有人将万劫不复。从一开始的丢刀,到刚才被人套出真话,他一直在拖大家后腿。

在医者诊脉的时候,袁凭又吐了血。虽然魏潜没有动他一根毫毛,但这少年俨然已经去了大半条命了。那医者诊罢脉象,站起来时为不可查的冲魏潜摇了摇头。

魏潜道,“吴医直言罢。”

看袁凭的表情,便知道他已经没有多少求生的**,根本不需要避着。

“这位小哥儿受了内伤,伤及心脉,眼下又…吐了血。”吴医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恐怕就算捡回一条命,日后也要小心养着身子。”

因为小时候被绑架虐待过,魏潜不太能够接受对犯人用刑,所以审问皆以攻心为主。凡是杀人犯,到东窗事发之前还能活得好好的,哪一个不是狠角色?只是这一次的犯人心智出乎他意料的脆弱。

十五六岁也算是成年人了,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魏潜对这种人没有丝毫同情心,但他已恶名远扬,可不能再落个虐死犯人的名声,“在案情查清楚之前,先尽力诊治。”

从某些方面来说,大唐律法相当宽容,非穷凶极恶之徒一般情况下不会判死刑,倘若这只是一起单纯的刺杀案件,袁凭不是主谋,他的结局大概是被发配充军。

“另外九个人与他分开关押。”魏潜道。

袁凭闻言猛地抬起头,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嘴唇颤抖,半晌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魏潜看了他一眼,淡淡移开目光,交代差役好生看着,便带人离开了。

监察司行动迅速,另外九个疑犯尽数落网。

兵马司和其他衙门不同,他们需要驻营,除了进行日常训练之外,还便于随时应对突发事件。兵马司的巡兵每年有一个月的假期可以探亲访友,这段时间是完全自由的,而平时驻守军营,不能够随便外出,中城兵马司纪律严明,尽管这些人心知大祸临头,却无法逃离,倒是让监察司省了不少事。

第240章 旧案

那九人倒是硬骨头,事已至此,在重刑威胁之下竟然仍然死咬着不松口。

“李大人已经不在,咱们监察司也没几个擅长用刑之人,咱们不能真把人打死吧…”易君如愁眉不展。

魏潜闻言皱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监察司开始重刑,但凡进了监察司大牢之人,案情尚未清楚之前便去了大半条命,以至于长安人无不谈虎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