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陆微云爱戚羽有多深,就恨她有多深,就算是她死,他心痛归心痛却从未觉得对不起她。
然而,这一天他却发现原来自己恨错了,心理上这种突然之间的天翻地覆转变令他措手不及。
陆微云讲义气,是那种“别人可以欠我,我却不可亏欠别人”的人,对一般朋友尚且如此,更逞论这个在他人生中最潦倒的时段却给了他最美好时光的女人。
也许戚羽不应该将此事瞒着他,但这恰恰证明她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反观他呢,不管是自尊心作祟,还是身份落差让他打心底并不看好这段感情,从开始到末尾,他潜意识里并不信任她。
且不论谁对谁错,单就对这一段感情的付出,戚羽就远远多与他。
执念了这么多年,恨了这么多年,惦记了这么多年,他明白这个结果之后欢喜也悲痛欲绝。
只是陆微云不能就这么自戕,让自己的名声连累老母妻儿,恰时碰上大将军战败,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若命大活了下来,在这赫赫战功之下,那点品行瑕疵也就不算什么了,倘若就这么马革裹尸,也是宿命,他的战功和名声能庇荫一家老小。
此一行,陆微云只有一个目标——只许胜不许败!
这种种的心理,崔凝自是揣测不到,可她想到了活在这段感情下的另外一个女人,“陆夫人岂不是很可怜?”
魏潜道,“可怜也不可怜,端看她如何想了。她是个家破人亡的孤女,差点被人卖到烟花柳巷。是陆将军将她救下带回家,她便一直在身边服侍,后来年岁大了点,陆将军便娶了她。”
崔凝若有所思。
天色渐渐晚,魏潜便令人在附近驿站里停靠修整一夜,毕竟崔凝是第一次赶路身上又带着伤,若是不管不顾日夜兼行肯定吃不消。
夜风拂过。草木一阵窸窸窣窣的涌动。
广袤的天空上繁星点点。犹如砸碎了无数夜明珠。
长安城,大明宫一角的高楼四角挂着宫灯,高楼最上面有一半地方没有屋顶。与其说是楼,还不如说是高台,十几名身着乌纱衣的女子站在上面,仰头看着夜空。有人口中念念有词。
约莫一个时辰的光景,高台上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只余下两个还站在那里。
月华如霜,照的整个大明宫苍白而又清晰。
高台上其中一个女子许是看天空太久,于是稍稍活动了一下脖子,目光随之落到了对面的高台上。
那个高台是与这边遥相呼应。分别坐落在浑天监的不同卦位上,相距大约六十丈左右。这个距离不算太远,但在夜晚只能隐约看见对面的情形。
女子正欲收回目光。却忽然看见对面有人影闪过,不禁“咦”了一声。
另外一个人闻声看向她。“看出什么了?”
“对面观星台上有人!”那女子低低道。
另外一个女子脸色微变,“别瞎说,那个观星台早就封了,而且登台的钥匙也早已不见。”
“你看,你看!”那个女子惊恐的瞪大眼睛。
另一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高台四角忽然有白练垂下,随风扬起在夜空里,而在台上一名身着白衣的人紧接着翻过护栏,从九丈高的观星台上跳了下去。
站在这边观星台上的两名女子眼睁睁的看着那白影坠落,一声沉闷的噗通之后,夜色仍是那般宁静,只有白练在随风招摇。
“快去叫人!”那女子拉着还在呆怔的同伴惊慌失措的跑下观星台。
不多时,一溜提着宫灯的守兵匆匆过去。
观星台的白练几乎要垂到地上,上面用朱砂写满了字,而地上的人是脸朝地,早已经摔的面目全非,一袭白衣像是从血泊中开出的花。
场面诡异惊心。
一阵冷飕飕的夜风吹过,白练展开,有人抬头便看见了上面一个大大的“冤”字。
今夜,大明宫不眠。
…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身在驿站的崔凝便醒了,她与崔平香住在一间屋子里,也不敢打拳了,只好去外面转悠。
崔凝心觉得像魏潜这种勤奋的人,肯定会比她起的更早,谁料,等她转悠了好几圈,连早饭都吃过了,他似乎还没有要起的意思。
于是百无聊赖的崔凝又把驿站给转了两圈,蹲在房门口画圈圈。
魏潜起来的习惯是先开窗子,这回刚刚开了一条缝隙便瞧见门口处缩了一个绿团子,头上还顶着一个黑团子,小手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嘴里也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好奇心驱使,他便没有惊扰她,轻手轻脚的开门出去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
崔凝根本就没在写什么有意义的东西,纯粹胡乱画,看见地上有蚂蚁便画圈把它给圈住,待它爬出去,再画圈,乐此不疲,嘴里哼哼的声音也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偶尔会冒出几句南华经。
“大清早为难几只蚂蚁作甚?”魏潜道。
崔凝蹭的蹿了起来,带着哭腔道,“我的娘呀吓死我了!”
魏潜见她头上的团子随着她剧烈的动作而晃动,止不住想笑,“怎么梳了这样式的头发?”
崔凝扁扁嘴,对他忽视自己遭到惊吓的事情表示略不满,嘴上却还是乖乖答道,“别的我也不会梳啊。”
“我先去梳洗,你收拾东西准备出发。”魏潜觉得心情不错,面上的表情也比平时生动了许多。
“给你留了早饭,是肉包子和白粥。”崔凝很快便把刚刚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还有小咸菜。”
魏潜见她欢快的样子,心情也越发明媚,不知不觉就带上了笑意,“知道了。”
崔凝早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反正闲着也没事,便跑到厨房里让人把粥和包子热好,亲自给他端进屋里。
“五哥,你收拾好没有?”崔凝端着饭抬腿提了一下门,见房门开了便直接走进屋,不料正撞见魏潜敞着衣襟朝这边走。
原来昨天他实在太累了,直接倒头就睡,驿站条件不太好,再加上赶时间,他方才要了一盆水准备擦拭身子,差役刚刚出去,门还没栓,崔凝便端着饭横冲直撞进来了。
四目相对。
崔凝眨了眨眼睛,心想,洗漱难道不是洗脸刷牙?
第九十章 好白呀
而后,崔凝的目光落在他露出的胸腹上,块块肌肉界限清晰,不是很夸张,但看上去似乎藏了无穷的力量。
魏潜感觉一把火陡然烧到了面门,感觉浇一盆水都能冒烟。
崔凝啧了两声,若无其事的把饭放在桌上,大咧咧的又看了一眼,评价道,“五哥身上好白呀。”
说罢便拍拍屁.股走人了,顺便还很体贴的把门给带上。
可怜魏潜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直在盘旋她临走时的那句话,连擦澡的兴致都没有了。
拴上门之后,他胡乱擦了几把,坐下来开始开始吃饭。
看着圆圆的包子,就想到崔凝头上头发团成圆球,然后耳边又响起了那句“五哥身上好白呀”,简直像魔咒似的。
可这件事情对于崔凝来说,实在是太平常了,以前夏天的时候师兄们练武,有时候会在院子里冲凉,露的比这多多了,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好像…五哥比较好看?
从驿站出来,魏潜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
他本打算骑马,但看崔凝十分自然洒脱,就决定还是乘车,不然好像他一个男人反倒更扭捏似的。
实际上,魏大人确实乘车了,但也确实扭捏了,一路上看窗外、车板、看书,就是不看崔凝。
“五哥。”崔凝思考了一早上,自以为终于找到原因了,一拍大腿道,“你是不是觉得我送早餐的行为太谄媚了?”
肯定是因为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五哥这么正直,对这种人肯定看不上眼。
“…”
魏潜不语,崔凝越发觉得自己猜的对。忙解释道,“其实我平时为人可正直了,就是觉得五哥帮我这么多,也想为你做点事情。”
“你平时进屋都不敲门吗?”魏潜转脸看她。
崔凝一脸无辜的道,“敲啊,我抬腿一敲门就开了,然后我见门开了。我就进去了。”
她双手端着盘子。只能用腿,然后门一开,她就往里面走了两步。恰巧里头魏潜衣服解一半,想起没栓门…
“五哥,原来你…”崔凝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
魏潜脸色一红。
便听她诚恳的道。“我下次再也不会这样没礼貌了。”
“…”
魏潜决定把这一页掀过去。
“五哥,你就别生气了吧。”崔凝扯着他的袖子。笑嘻嘻的道,“我保证下次不犯了,你念在我是一片好心就原谅我吧。”
魏潜觉得崔凝抓着他衣袖的手,仿佛是抓在了他心头。“我不曾生气。”
崔凝才不信,刚才还一脸不高兴呢!
两人“重归于好”,崔凝便缠着他问东问西。
魏潜刚开始不习惯。后来倒觉得这样也挺好,一路上不无聊。
这次行车的时间久了一点。次日早上才又入了驿馆,崔凝已经困顿不堪,趴在魏潜的膝头睡的香甜。
可怜魏潜怎么都睡不着,只觉得她呼吸好像羽毛一样,隔着衣服不断的骚痒,挠的半个身子都没力气,到后来,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又累又乏,但仍然丝毫没有睡意。
到了驿站之后,魏潜腿都麻了,站了好一会才进去。
崔凝休息了一会儿就活蹦乱跳,又把这间驿馆参观了好几圈。
待她回到自己屋里,方坐下,就听见外面传来马匹的嘶鸣声,于是好奇的打开窗子。
五六个穿着劲装带着斗笠的人大步走了进来。
为首的那个人问差役,“魏大人在何处?”
声音清朗好听,崔凝一听,喜道,“符大哥?”
符远抬头看到她便笑了起来,整齐洁白的牙齿衬着他俊朗面容显得十分干净。
“崔典书?”他打趣道。
崔凝奔了过来,见他没有介绍身后几人,便知道只是护卫之类的人,也就不再关注了,“符大哥,你怎么来了?”
“舍不得你呀。”符远摸摸她头上的大丸子,转而问道,“长渊呢?”
“他累了,刚刚睡下。”
崔凝话音才落,就听见开门的声音,转头便见魏潜已经走了出来,“出了什么事?”
“长安发生了大案子。”符远与他边往屋里走,边说道,“别人都互相推诿,我便主动请命过来了。”
崔凝跟在后面,奇怪道,“长安发生大案,怎么反而要出来呢?”
“别急,待我喝口水慢慢说。”符远进屋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喝罢才继续道,“浑天监有个女生徒从封锁的观星台上跳下来,死之前以朱砂白练鸣冤,而她所鸣的冤情,正与你手里一个旧案有关。”
“司家灭门案?”魏潜立刻便猜到了,因为这个司家,正是有名的易学家族。
在太宗时期,司家的势力十分庞大,虽在邢州的影响力远不比崔氏,但也绝对是屈指可数的家族。
崔凝这次去的青山县也属于邢州管辖范围,距离崔氏所在的青河显不远,邢州遍布崔家势力,这也是崔玄碧和崔道郁放心崔凝出去的原因。他们一路上必要进驿站,只要崔玄碧递个消息,就能随时知道崔凝在邢州的行踪。
“确是个不讨好的活。”魏潜道。
符远抿了一口水,笑道,“富贵险中求。”
他这般云淡风轻的说出来,半点不显得俗气。
崔凝也从崔况那里得知浑天监如今尴尬的处境,因为它和道家千丝万缕的关系,被当今圣上所不喜,一直低调,生怕出一点差错惹了圣上不快。
“浑天监不出事则矣,一出就是大事啊。”符远叹道。
可不是么,浑天监出的上一件大事便是“武代李兴”,这一次血谏喊冤,也是轰动了大明宫,只不过很快就被控制起来,并未让此事流传出去。
魏潜此次出行主要任务并不是此案,但既然符远特地远道送了密令,也就成了必须要解决问题。
“死的是什么人?”魏潜问。
符远道,“疑似司家嫡出娘子,那边还在查,不日便会有消息来。”
魏潜点头,浑天监的女生徒大约都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小娘子走投无路,用这等绝烈的方式喊冤也不无可能。
崔凝听案情说的差不多了,忍不住又问,“符大哥是在哪个衙门?”
“小丫头太不把我放心上了,就知道你魏五哥在监察司,却不知你符大哥身在刑部。”符远故作不悦的道。
第九十一章 一条小淑女
崔凝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不可否认,她的确是没怎么在意这件事情,“符大哥不是说不喜欢破案?”
“没办法,当时就刑部的空缺不错,所以就暂时呆着,办完这个案子或许就不在刑部了。”符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