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向题?事实上,她没受到半分伤害。至于以后,同样也不会。”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却让沈冰不禁怔了一下。
她将目光牢牢定在那张冷漠坚毅的脸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我担心的根本不是她,而是你。”她的声音渐渐沉下来,用了最正经不过的语调提醒他:“听说上回你为了她,亲自出手抓了对方的老婆和孩子。你告诉我,你有多久没做过这种事了?又或者说,这种事情,什么时候需要你亲自去做了?对方只是个小人物而已,却轻而易举就让你一反常态,失了分寸……这个消息既然能传到我那边,其他人自然也会知道。再接下去的利害关系,应该不需要我明说了吧?”
她停下来,车厢里一时间变得安静异常。
沈池的目光沉冷如水,隔着暗色的防弹玻璃落在空旷的停车场一角。
她静等了许久,才发现他好像并没有要说话的意图,不禁抬腕看了眼时间,皱眉道:“我要走了。你猜得没错,我和承影接触,不是闲着无聊。我很担心,她会成为你唯一的软肋。”
车门被拉开,她在下车之前又回过头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啰唆了,下次再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干脆就再多讲一句吧。你我都知道,沈家的男人一旦有了弱点,将会是件十分危险的事。希望你好自为之,多保重。”
当秋天的第一场雨落下的时候,承影也请好了年假,在沈池的陪同下返乡。
说是回老家,但其实更像是一次旅游。从浙南一路向北而行,他们并不赶时间,只是走走停停,看上去悠闲得要命。
承影是在江南水乡出生和长大的。自有记忆起,就时时穿行于那些青石板铺就的深街窄巷中。雨后的江南。带着特有的清新气息,仿佛从石墙的每一道缝隙里渗透出来,那些潮湿而又瑰丽的色彩,混杂在吴侬软语中,温柔得像一汪湖水。
“听说我家祖上是Z市的,古时因为要避开战乱,干是陆陆续续往北部迁移,许多人又在迁移的途中分散开来,最后江浙两省都有晏家人,可每一处的人又都不会太多……”会谈及这段久远的历史,只是因为车子刚刚进入Z市境内。
沈池说:“那么,这里也算是你正宗的老家了。今晚我们可以在市内住下,到处逛逛再离开。”
“好。”承影隔着深色车窗去看公路两旁的风景,漂亮秀白的脸上神采奕奕。
沈池仿佛觉得好笑:“坐了一整天的车。不觉得累?”
“有一点。”她回过头来看他,“所以晚上要早点休息。”
话一出口,才发觉有些不对劲。果然,就只见到那双漆墨隽秀的眼睛望过来,目光里隐约带着深意,以及一星半点的笑意。
车里的隔屏早已经放了下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他们之间的交流。承影哭笑不得,忍不住拿手去拍他:“不要想歪了好不好?”
“我想什么了?”沈池顺势将她的手指握住,放在自己腿上,笑得云淡风轻,“晚上想吃什么?”
话题转换得倒快。她想了想:“当然是当地的特色。”
“比如说?”
“……菱角。这个季节的菱角,应该是最好吃的了。”
说是夜宿Z市,但其实进入市区之后,车子又开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到达目的地。
住的并非酒店,而是一栋五层小楼,地理位置幽静,风格则是当地最常见的那种私宅,甚至自带着一片院落。他们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看不清院子里种的是什么花。
“你在这边有房产,而且还有专人日常打理?”整栋房子干净整洁的程度让承影不禁有些吃惊。
可是更加令她没想到的是,人还没安顿下来,竟然很快就有新鲜菱角送过来。
“你是什么时候让人去买的?我居然都不知道。”
这整个旅途中,他几乎都在她身边,就连电话都没打过。
沈池脱下外套随手扔到沙发上,不答反问:“你没打算就拿这些当晚饭吧?”
可是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坐在茶几边动手剥菱角了。
本地的南湖菱,其实并没有角,剥去几近翠绿的外皮,露出的是圆滑鲜嫩的菱肉。她递了一颗剥好的给他,说:“你尝尝。”
沈池对这些食物本没有太大兴趣,但看她一脸满足兴奋的模样,到底不忍心扫兴,于是走过去,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我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她将剩下的一半扔进嘴里,又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颗,剥皮的动作麻利流畅,回忆道:“那时候还在家乡念小学,每到这个季节,我父亲就会托人从Z市买一些回去,给我当零食。可是不管他买多少,都会很快地被我通通消灭掉。”
“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什么相吃的?”沈池索性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此时此刻的她,明显兴致高昂,专心致志地做着这件事,竟然像个心愿得偿的小孩子,眼神里光华流转,纯净简单得让人不可思议。从认识至今,他带她吃过的好东西并不少,可也从没见过她这样。
沈池看着她,一瞬间仿佛时光倒转,退回到十余年前。
又或者更早,早到她真正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
那是幼年时代的晏承影。
其实这么许多年来,偶尔他也会想,幼年时代的她会是什么样子的?别的女孩子都喜欢将以前的相片翻出来给男友或老公看,可唯独她,似乎并不怎么照相,留下来可供回忆的影像资料实在不多。
刚结婚那会儿,她曾经拿了学生时代的各种毕业照给他看,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辨认起来颇为费劲。
所以,有时候他总会觉得缺失了什么,也错过了什么。在他的人生中,面对着这个女人,总有些不完满的遗憾。
没过多久便有人进来通知开饭,他摆摆手,示意那人离开,却并没有催促她,而是从后面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的长发上仿佛沾染了江南的烟雨气息,触手凉滑,带着若有若无的香味,鬓角边的肌肤细腻瓷白,在客厅的灯下泛着如玉般的幽幽光泽。
目光落在那张安静美好的脸上,他心中不禁微微一动,倒真的像是在对待孩子一般,似乎有些失笑:“照你这样的吃法,恐怕我得再叫人多买些回来才行。”
屋外夜色弥漫,他的声音低沉柔软,承影停下来微微转过头看他,眨了眨眼睛:“你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哄小朋友。”
他不置可否,只是很快微眯起眼角,带着笑意的脸逼近她,冰凉的薄荷气息擦着她的耳畔,“我可从来不会和小朋友做这种事……”说完便在她的耳垂上轻轻啃噬了一下。
他太清楚她的敏感地带,这种近乎挑逗的动作很快就让她浑身发麻,触电般的感觉令她差一点跳起来,幸好他并没打算深入下去,下一刻就退开了,拉着她起身去饭厅。
或许是因为旅途劳累,又或许是沈池破天荒地没有折腾她,这一晚,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承影睡得格外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才听见窗外浙沥的雨声。秋雨连绵,竟是从半夜开始下起,玻璃上早已蒙着一层水雾。
她陷在温软的被褥中,待思绪清醒之后才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很快便将手探到沈池的腰上摸了摸。
下一秒,手掌就被人反覆住。他的声音听起来微微有些低哑,但十分清醒,显然比她醒得早,“怎么了?”
这样的天气,又是这样的床榻。她抬起眼睛去看他,有些担忧:“旧伤会痛吗?”
“有一点。”他笑了声,“不然你以为昨晚为什么会放过你?”
居然还有心情说这些!她觉得既可气又可笑,准备起来拿药油,却被他伸手揽进怀里,“……陪我再睡一会儿。”
深隽的眉宇近在咫尺,其间有掩饰不住的浅淡的倦意,她猜想他大概一晚没睡好,再对比自己,心中竟难得有一丝负疚感,只得老实安静地让他搂着,低低地应了声:“嗯。”
结果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才起。
负责煮饭的阿姨是本地人,做菜手艺十分地道,将饥肠辘辘的承影喂得心满意足。
放下碗筷的时候,陈南正领着几个人从门口走进来,沈池对他交代:“雨停了,等会儿出去转转,你们也一起去。”
“所有人?”
“一半吧,剩下一半人留在这里。”
承影不禁抬眼看了看他。所有人?可是自从离开云海以来,她所见到的这一路随行的,最多也只有五个人而已,包括陈南在内,还有四个保镖。
不过很显然,眼前这两个人的对话中透露的信息显示,事实上这次跟随出行的人应该远远不只这个数。
那么,剩下的那些人,就像是影子,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却肯定离得并不远。
这让她不禁回想起许多年前的那趟云南之旅。真是令人记忆犹新,只因为场面太壮观了,已经远远超出了她当时的认知范围。
而这一次,原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轻松的旅行,所以不需要那样谨慎。可是如今看来,也只是由明化暗了而已。
沈池出门的保全工作,几乎做到了固若金汤、滴水不漏。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疑惑,所以等到陈南带着人离开后,他出声解释:“如果看见太多人跟着,恐怕你会不习惯,玩起来也不能尽兴。”
这倒是实话。这或许是他的生活常态,却绝对不是她所习惯的。
“一共来了多少人?”
“四十几个。”沈池语气轻淡,却说出一个事实:“有时候,我不能仅仅只代表我个人。我的生死,其实是和很多人都连在一起的。”
这个话题太复杂,又难免有些残酷,他说完之后,果然见到她很明显的怔忡了一下。
这样的话,原本并不需要解释给她听,因为牵涉到安危和死亡,以及整个沈家乃至与沈家有关联的人和事。
这其中有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延伸范围宽广,而他则是这张网中的那个最关键的结点,一旦从他这里断开,一切都将崩裂到不复存在,波及的将是许许多多的人。
就像那天在机场,沈冰所说的:沈家的男人一旦有了弱点,将会是件十分危险的事。
只因为这所谓的危险,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危险。
承影仍在发愣,沈池已经离开座位站起来,似乎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他笑了声:“好歹也是你的老家,下午你负责带路。”
“好。”她又看了看他,才上楼去换衣服。
尽管已经极力控制,但心情终究还是受到影响。在听完沈池的那番话后,她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仿佛极端压抑,又仿佛莫名烦闷,就像是被人突然丢在一个未知的、庞大的世界门口,前面是漆黑一团的景象,她没有能力去一探究竟,却又不得不面对它。
而那团黑暗,正自汹涌滚动,似风暴、似潮水,随时准备若将她吞噬。
走在人流中,明明是那样热闹祥和,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她想,四周全是保镖,明的、暗的,至少有二十个。而他们的存在,只会时刻提醒她,或许还有立场对立的人,也在暗处,伺机而动,却不知道有多少个。
这样的环境,才是她此时此刻真实所处的环境。
她曾以为自己可以接受,但是就在现在,才突然发觉其实自己并没有准备好。
而心中偏又是那样的清楚,清楚今天沈池给她看到的,仅仅只不过是那个世界里的冰山一角。
她突然没了兴致,于是在外面心不在焉地转了不过一个来小时,便提出要回去。
“每个城市的市区好像都差不多,没太大意思,我们走吧。”她说。
“怎么了?”,沈池转过头来,不动声色地将她快速打量了一遍,“为什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有吗?”她反问,微微抬起眼睛回看他:“我只是没心情……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种环境下逛街,恐怕都不会有心情。”
她态度不好,脸色和预期都很僵硬,明知道自己是在迁怒,可是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稍微舒缓心口那种强大的压迫感。
沈池沉默片刻,目光渐渐变得深晦,声音却淡下来:“这件事,我以为在出门之前就已经跟你解释清楚了。”
是迫不得已?抑或是他早已习惯的常态?可是这些她都接受不了,更适应不了。而他竟然还是这样一副平静清冷的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仿佛她只是在无理取闹而已,好像她根本就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焦虑或压抑。
她站定在市区最热闹的一条街道上,四周是喧哗的人声。无数陌生面孔与自己擦肩而过,而她只是语气冷淡地坚持说:“我想回去。”
他也停下来,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只说了一个字:“好。”
这件事就像一个转折,让本来愉快轻松的旅程突然变得气氛僵硬凝重起来。
返程的时候,恰好是傍晚时分,路上车流拥堵,十字路口前的数条车道上都排着长龙。
夕阳从林立的高楼间缓慢沉坠下去,最后一缕冰凉的日光落在深色的车窗边,泛起极浅的金辉。
她一路上几乎没怎么开过口,这时候才突然问:“这玻璃,是防弹的?”说话的时候仍旧偏着脸,似乎在看窗外的风景。
其实这个问题,她过去从没关注过。
隔了一会儿,右手边才传来一声极简单的回应:“嗯。”
她微抿着唇角,开始继续保持沉默。
晚饭过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午才短暂停歇的那场秋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帮佣的阿姨收拾好碗筷,又从厨房里端出刚刚冲泡好的西湖龙井,茶香很快氤氲在客厅里。承影象征性地喝了两口,便一言不发地独自上楼去洗澡。
她走后,陈南就在沙发边坐下来,问:“我们什么时候动身离开这里?”
“明天。”沈池点了支烟,夹着香烟的那只手随意地搭在沙发靠背上,目光在楼梯口停了一下,才转回来说:“到苏州之后,你去订两张机票,行程结束后我会带承影坐飞机回云海。”
陈南显然有些吃惊。
他继续说:“你和其他人照旧开车回去,不用跟。”
“可是这样不太妥当。”
沈池抽了两口烟,淡白的烟雾后面神色平淡:“没关系。”
陈南还想继续劝说,这时候,就有人拿着手机快步走了过来。
那是沈池的手机,电话已经被接通。对方一听见沈池的声音,就立刻操着流利的美式英语说:“沈,有件事恐怕不得不第一时间通知你……”
承影在浴室里快速地冲了个澡,她特意调高水温,很快便驱散了周身潮湿冰凉的气息。
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卧室的窗帘和窗户均敞开着,细密的雨水顺着凉风飘进来,已经沾湿了窗边的一小块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