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她突然沉默下来,隔着迷蒙的水汽,触到他沉沉的目光,心底的某块地方竟似微微有些松动,只因为他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低得近乎温柔。
可是,温柔?
这多么不现实。
他与她之间,仿佛早已没了这两个字存在的空间。
所以,这一切都只是幻觉吧。
这浴室里的雾气太重太潮湿,柔化了彼此的眼神和声音,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谁知她心里的念头未歇,就只见他走到浴缸边微微弯下身体,拿手指试了下水温,回头说:“过来。洗完了早点上床休息。”
她却愣了愣:“你不出去?”
他看她一眼,“你不是一直头晕吗?我不想你待会儿晕倒在这里。”
见她仍旧站在原地没反应,他索性走过去,直接伸手拉开她挡在胸前的浴巾,半搀扶半强迫地硬是将她塞进了盛满温水的浴缸里。
他的动作有点蛮横粗暴,可是她也没什么力气同他抗争。
其实她确实头晕,而且浴室里空气不太流通,越发让她感到精神不济。
但更多的,却是吃惊。
她整个人浸泡在水里,他就站在浴缸边,倒让她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可他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心思,只是半蹲下来,撞上她更加讶异的眼神,他的语气反倒是轻描淡写:“我帮你洗,或者我看着你洗,你选哪个?”
能不能两个都不选?
但话到嘴边却又被全数咽下。不得不承认,洗澡的时候还有人旁观,确实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那只温热的手掌隔着湿滑的浴液在光裸的背部不轻不重地游走。
随着水温的下降,浴室里热气也在逐渐减少。可承影坐在那里,却仿佛越发的头重脚轻。
近乎密闭的空间里,没有人讲话,只有偶尔的水花激荡声。额角隐隐作痛,痛得什么都思考不了,却又似乎在这瞬间回想起了很多事情。
从前倒是经常一起洗澡。
淋浴,或是浴缸,他们都试过。在水里仍旧激情缠绵,仿佛难以分开的连体婴一般。
那个时候不管当着他的面做什么,好像都是十分正常而又自然的事。浓情蜜意,能将两个人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她总喜欢隔着淋浴下的水流同他接吻,眼睛被水冲得睁不开,于是只依靠嘴唇和手指去细细密密地感受对方。
那是最真实的接触,也是最直接的表达。
那样的吻和爱抚,让她每每都不忍结束,总会生出地老天荒的梦想。
那些往日的零碎片段一一从脑海中掠过,仿佛发黄老旧的电影胶片,极缓慢地倒带。最后,她竟似有点迷糊了,分不清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身体微微偏过去,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缓慢闭上眼睛,“很晕。”
她的语气低微模糊,其实更像是梦臆的呢喃,湿润的眉睫都在极轻地颤动着。而他也只“嗯”了一声,很快便放掉浴缸里的水,又扯过浴巾将她整个人包住,打横抱了起来。
她仍没睁开眼睛,脸颊若有似无地贴在他颈边,低低地提醒了句:“你的腰伤……”
他没作声,将她抱到卧室床上躺好,自己才在床边坐下来,说:“你睡一会儿。”
他的样子似乎是想离开了,她“嗯”了声,手指原本还拉扯着他腰侧的衣料,这时不禁慢慢松开来,沉默地收回到薄被下。
谁知没过片刻,指尖却被他伸手进来握了握。
她没动,连呼吸都是轻微匀停的,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的声音:“还痛吗?”
正值傍晚。
落日的余晖透过宽敞明亮的落地玻璃,倾斜着洒在床畔。
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动作极轻。
仿佛此刻是一场梦境,而已是这样的久违。所以她没有睁眼,生怕梦会醒,更怕眼里突然涌起的莫名疼痛会以另一种形式倾泄而出。
伤口下的血脉一下一下跳得很快,其实是有一点痛的,但她一声不吭,手指在被子下面微微动了动,仿佛犹豫和挣扎,但最终还是与他缠绕得更紧。
……
日影偏移,光线一点一点从床沿溜走,悄无声息。
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承影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她朝左边侧着睡的,枕着沈池的手臂,而他就在她身后,似乎也睡着了。
她睡得太沉,竟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上床来的。
他的一只手臂被她枕着,另一只则搭在她的腰上。
这样亲密的睡姿,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她居然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动作很轻地翻了个身,没想到只这样一个微小的动静,就把他给吵醒了。
沈池一向浅眠,在黑暗中又目力极好,看到她正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向自己,似乎精神比下午好多了,便问:“睡醒了?”
“嗯,……几点了?”
她想去找手机看时间,结果搭在腰间的那条手臂已经先一步探到她这侧的床头柜上,拿过手表看了看,“八点多。”
她“噢”了声,心里有些挣扎,但始终还是躺着没动。
卧室里黑漆漆的,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才听见沈池说:“起来吃点东西。”
他的声音仍旧很淡,却适当地化解了她的尴尬。多么可笑?曾经最亲密的两个人,如今这样睡在一起,竟会让她尴尬。
到了楼下才发现客厅里热闹得很,沈凌居然回来了,大包小包的行李都扔在地上,正让佣人逐一拿到房里去。
承影有些意外,走上前问:“不是说要去半个月吗?”
“中途发生了点不愉快,大家就趁早散了。”沈凌眼尖,立刻说:“嫂子,你额头怎么了?”
“哦,被碎玻璃划破了,没什么事。”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意外而已。”承影拉着她的手往餐厅走,“你刚回来,晚饭吃了没有?”
“没呢,饿坏了。”
“那正好,大家一起吃。”
沈凌眨了眨眼睛,朝身后的沈池望去一眼,笑得有些奇怪,语气也很奇怪:“你们这么晚了也都还没吃晚饭么?”
这二人几乎是一起从楼上下来的,又都穿着睡袍,很难不让人有别的联想。
果然,承影怔了怔,低咳一声说:“我刚才在睡觉。”
沈凌却是一副不大相信的模样,但碍于沈池在旁,她不敢太过放肆,于是嘻嘻一笑,说:“开饭开饭。”
似乎是默认了沈晏二人关系终于破冰,沈凌晚上的心情格外好,破例多吃了半碗饭,又直夸饭菜味道香,让厨房阿姨很有成就感。
饭后她声称要去锻炼跳操,把多余摄入的能量消耗掉,很快就识趣地躲回房间去了。
承影回过身,隔着客厅的整面落地窗,可以看见沈池正在外面院子里抽烟。院中灯火通明,照着围墙边的花圃,一片鲜妍灿烂,好似天边云霞。
他正背对着这边打电话,从她的角度,只能勉强看到小半个侧脸。可也不知怎么的,就在她莫名出神的时候,他却似乎有所察觉似的,突然转过身来,目光堪堪与她对上。
她像是吓了一跳,竟然有种秘密被人发现的感觉,眼神下意识地飘忽开来。片刻之后,便听见门口传来响动,沈池走进来,身上还带着淡薄的烟草味。
他停在她面前说:“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好。”
她本想转身上楼,结果又被他叫住,说:“一位朋友今晚摆生日宴,我给忘记了。刚才来电话说他们刚换了场,让我无论如何都要露个面。”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随口解释,她却顿住脚步,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才点点头,再度应了声:“好。”
此刻的气氛有点不同往常,因为沈池似乎并没有打算立刻离开,只是接着问:“那你呢?晚上要做什么?”
她仍旧看着他,犹豫了好一会儿,似乎有些不习惯:“不知道,看会儿书吧。”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他突然提议。
她听得心中微微一动,但到底还是摇摇头,指着自己的额头,难得地半开玩笑说:“我这样子太难看,不方便出门。”
结果沈池却只是挑起眉毛轻笑了笑:“有我在,谁敢评论你?”
确实,在云海绝对没有人敢随便评论她,就因为她是沈池的太太。
她在嫁给他之前,对他平时做的那些生意了解得并不算太多。要不是那次他遇袭受了严重的腰伤,她大概还会被瞒得更久一点。
也是直到那一次,她才恍惚醒悟过来,他们其实根本就是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的人。
她出身清白,父亲从事警察工作,虽然需要常年深入犯罪集团打探消息,但始终干干净净清廉正直,直至去世也是因公殉职。而她自己一路走来,念名校、学医术治病救人,深受导师喜爱,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他呢?
他一手掌控着云海乃至整个东南地区的地下交易命脉,出行必定有大队人马相随,甚至,应该还有一些她到目前为止仍不清楚的灰色地带,是任由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可是她偏偏还是嫁给了他。
大学毕业那年的云南之旅,几乎改变了她人生的整个轨迹。
那一趟旅程,让阔别多年的二人重新相遇。仿佛冥冥之中自有一双强有力的命运之手,从海峡对岸的台湾岛,跨越遥遥几千公里的距离,一路牵引推动着,终于还是让他们在西南边陲的某个小城里再度见面了。
那天他陪她从芒市到瑞丽,浩浩荡荡的车队行驶在路上,她笑嘻嘻的提醒他:你好像还欠我一次兜风和一顿甜品。
而他亦是笑:我记得。
结果到了瑞丽,他第二天就请她吃当地的甜品。
她觉得这人真是无赖,心中略有不满,只能一边吃着不怎么正宗的红豆沙一边抱怨:“……你可真会打发人。”
“怎么了?”他似乎有点好笑地看着她,深黑的眼底仿如墨色一般浓郁,可她还是看清楚了他眼睛里的轻松愉悦。
“欠你的,一样一样慢慢还。”他说:“我会守信用的。”
她用眼角睨了睨他,终于孩子气地哼了声:“那就姑且先相信你了。”
可是后来他回到云海,而她则在北方继续念书,云南的短暂相遇,倒更像是另一场擦肩而过,缘份看似神奇美妙,却戛然而止。因为在那之后,他和她各自生活和忙碌,半点联系都没有。
时间就像流水一样划过,匆忙而无声。
医学院的研究生课程十分紧张,有一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距离他们分开已经过了整整两年半,而距离她与林连城分手,则恰好是七个月。
她发现,自己与沈池的每一次见面,都像是毫无征兆的从天而降,让人措手不及。
她赶到校园外头见他,由于是一路小跑,一颗心跳得有些急促凌乱。最后远远看见那个高大修长的身影,融在冬季清冷的暮色里,那一瞬间仿佛被停了格,周围人来人往,空气中飘荡着烟火气息,而她要见的那个人,就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幅画、一帧照片,就这样深深地刻在了往后多年的记忆里。
他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部黑色重型哈雷机车,停在校门口,十分抢眼拉风。
正好是晚餐时间,不少学生结伴去校外的餐馆觅食,路过都要停下来多看两眼,甚至还有男生吹起口哨,嘴里大赞一声“酷!”
她跑到车边双眼放光,想想觉得不对,忍不住回过头问:“这车能上路么?好像会被抓吧!”
沈池将香烟掐灭了,无所谓地说:“试试就知道了。”
这是他们这一天的第一句对话。
明明这样久没见,可是如今碰面,却像是昨天才分开一般,对待彼此的态度竟然那样自然熟稔,让承影自己都暗暗惊讶。
戴上头盔,她从后面紧紧抱住他的腰。机车速度狂飙起来,凛冽清新的风从耳畔两侧呼啸而过。她凑在他肩头,大声地指着路。
其实这样的重型机车肯定是不被允许上路的,因此她引着他往偏僻处去。
城市正在扩建,新城一带尚是个大工地,人烟稀少。北方的马路又直又宽,车子开在上面几乎一点阻碍都没有。
他们迎着西面逐渐下沉的夕阳,倒有一种追赶着落日的感觉。
最后,沈池将车停在江边,两人摘下头盔和风镜。
这条江贯穿了整个城市,是这里居民的水源。江面上平静地折射着最后一线余晖,细小的波光正自微微粼动。
江边风大,带着一种干燥刺骨的冷,从承影的脸颊边掠过,早已将她的头发拂得乱七八糟。
方才车速太快,她虽戴着手套,可十根手指还是冻得冰凉,动作都变得不怎么灵光。结果她正低着头跟手套较劲,旁边便伸过来一双手,直接将她的双手握住,轻巧地替她摘了手套。
沈池的动作十分自然,偏偏又因为太过自然,倒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亲密。并且这份亲密很正经,就像他平静自若的表情一样,没有丝毫狎亵的意思。
她说了声:“谢谢。”同样淡定自若地调转了视线,双手从后面拢住头发,将它们随意绕了两圈,再用一根发圈扎住。
沈池望着平静无波的江水,突然说:“你今年22岁了吧?”
她点点头,不明所以地再度看了看他。
他淡笑一声:“和16岁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到底是指行为举止,还是身材长相?
“其实我已经很多年没骑过车了。”他又说。
“那你这么多年都在干什么?”
其实她只是顺口问的,没想到他偏过头来,视线落到她的眼睛里,似笑非笑地说:“你应该不会想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