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死灰的我转身朝卧室走去。
在衣柜里翻了大半天还是没找到那件呢子大衣,随后我妈捧着一杯热水逶迤而入,八卦地俯下头在我耳边嘀咕:“诶,你别怪你爸对你无动于衷,吃醋呢,谁叫你交了男朋友都不告诉我们,一个人偷偷摸摸地,你爸不审审对方他能安心吗?”
我一惊,顿时停下翻找衣柜的动作转身,吓了我家这个披头散发的半老徐娘一大跳。
“你们怎么知道的?!”
我妈洋洋得意地靠在衣柜上,捧着热水喝了一口说:“前几天我去你们报社楼下等你了。这不是冬天了吗,你们报社工资又没几个钱,那我只能自掏腰包给你添置点冬衣啦,省得走出去给你美貌如花的妈——我,丢脸。结果我掐准你下班的时候出现,还没来得你和你打招呼呢,你就一脸春样儿地上了一个男人的车,这绝不是搭普通朋友车应有的表情!还有上次!上次回来要礼物也不正常!”
太狠,连我想要搬出来应付的理由她都一并给否决了,不愧是生我的。
事已至此,似乎再没有瞒下去的必要,我缓缓起身,面对我那神神叨叨的娘亲,用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慎重表情承认道:“没错,我是谈恋爱了,不告诉你们只是没有挑到个好机会不是嘛。”
果然,余太太两眼泛精光,离得我更近些:“看那车家里条件很不错啊!OKOK…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长相怎么样?!人品呢?!”
把人品排在最后她真是好意思,面对越来越近的压迫,我徐徐往身后床上一坐,摊牌。
“他母亲身体不太好,常年在瑞士修养,这次圣诞节他准备带我过去一起过节。我这次回来是找你去年给我买的那件呢子大衣的,见人家妈妈总不能太失礼吧。”
余太太用‘艾玛你这是要去欧洲了’和‘艾玛你终于特么懂事了’两种眼神激赞我:“早讲嘛,那件呢子大衣给你挂我的衣柜了里,不然你这屋常年没人住,会有灰尘的。”
说完,她扭腰摆臀地要去帮我拿外套,后又想起什么似地回过头来:“等等,我怎么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你休想打马虎眼余小笙,好歹也得告诉我,我未来女婿到底哪门哪户以及他叫什么名字吧?!”
其实我明白,最锋利的问题早晚躲不过,只是我总想着,晚一些,再晚一些的话,说不定能找到其他的转机。虽然我也清楚,这不过就是自我安慰罢了。
“他…是许氏的继子,以前也在小镇住过,你们应该都有印象的,叫北方啊。”
越到后边儿,我的声音越见细微,导致我妈不耐烦地眉头一皱。
“在我们小镇住过什么来着?好好说话!”
我心一横,抬起头,与居高临下的我妈视线相对,如她所愿地抬高音量。
“在我们小镇住过的,叫北方,乔北方。”
语出,那双闲散瞪着我的瞳孔忽然紧紧收缩,她手里捧着的玻璃杯,在我面前摔个粉碎。
第21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深渊。
因为我瞒着家里谈恋爱的事儿,我爸愣是没进门来看我一眼,直到我妈捧着的玻璃杯掉到冰凉的地板上摔个粉碎,他才一阵风地怒吼着杀进来。
“不就是谈个恋爱吗?!余笙这么大了,动刑不至于!”
闻言,我几乎痛哭流涕去抱住余先生的腰说:“爸!下辈子您还是我的爸爸!”
在我就要冲上前去演绎一出亲情大戏时,我妈缓缓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我爸,悠悠说了一句:“她的男朋友,是以前在我们小镇住过那孩子,乔北方。”
顿时,余先生面对我的慈眉善目化作穷凶极恶。
“什、么?!”
此处省略多余语言、情绪以及少儿不宜的暴力描写,总之我家在遭遇大喜大悲和天雷滚滚之后,陷入了深深的寂静。
客厅里。
我妈先缓过神儿来坐在沙发上,我爸还在焦急地暴走中,我忐忑地背着手,期间偷吃了两颗葡萄,被他喝令:“严肃点!”吓得我那两颗葡萄不上不下地哽在喉咙里,半晌都说不出话,光听我妈用琼瑶剧般悲天悯人地语气感叹。
“作孽啊,这都是孽啊。”
我爸被她叫得心烦意乱,在心里组织了很久的台词瞬间全忘了,最终只能停下脚步,在我身后陈述他对这段恋情的看法。
“小笙,你们两在一起不合适,分手吧。”
他会有这个决定我一点也不震惊,在我十二年前无疑偷听到他和我妈的对话以后,我已经准备好了这天的到来。
期间,我已经顺利将葡萄咽下喉咙,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转过头去,面对我爸说:“我知道您和我妈担心什么,可反过来想一想,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自古有一笑泯恩仇,也有一段姻缘化解干戈的先例呀。”
该怎么来形容余先生当时的表情?天塌下来也不足为过。那从来都坚毅的眼神微微闪躲,以前在工地上练就的粗嗓门也禁不住抖动。
“你、你都…”
我深吸一口气,镇定抢白:“是,我知道,就在十二年前,乔北方父亲去世的那个冬天。因为你的自私,已经让他痛失了十二年的父爱。没想到十二年后,我们又重新遇见。既然如此,我用下半辈子所有的时间去帮你们弥补,去对他好,这不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吗?”
“天意个屁!”
我以为,我的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会让我爸卸下罪恶感,敞开心扉接纳乔北方,并像他的父亲那样去对他好,可事实证明,我爸因为我的话而变得更加暴躁,暴躁到他的唾沫星子都差点飙到我的脸上,甚至指着我的鼻子命令。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现在!立刻!马上和对方分手!”
传说儿女不讲道理的性格都遗传自父亲,由此看来,我对乔北方的顽固不化,也不是没有原因。
眼看今天也说不通了,我打算以不变应万变,逃去了我妈的房间翻出呢子外套,径直便朝门外走,却在即将到达门口的时候被我爸叫停。他几大步迅疾地到我跟前,扯着我的胳膊异常紧张地告诫我:“小笙,听爸爸的话,和他分手,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好男孩儿啊。就算你一辈子不嫁了,还有爸爸养着你。可你和他就是不能在一起,你们不能啊,明白吗?!”
彼时,疲于再应对的我只顾说出内心的想法,忽略掉了面前这个年近五十的男人的自尊。我一字一顿:“爸,这是我们余家欠他的,是你欠他的。你不还,我、来。”
我的严辞令色,令那个近十多年都未对我发火过的男人抬起了胳膊。见势,我妈从沙发上扑了过来,却没来得及,我当时只感觉一阵耳风过,接着左脸颊便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左耳也跟着嗡嗡作响,空气都仿佛凝固。
片刻,我不可置信地捂脸抬头,瞧了瞧那似乎被侵略了领土,现在只顾保护自己的野兽,再瞧了瞧痛心疾首却无能为力的我妈,最终悲愤地夺门而出。
近年,西方许多节日已经开始带动国内的经济发展和气氛,连小区都与时俱进地在门前放上了一颗大大的圣诞树,火红碧绿的荧光灯挂在树枝上闪耀,此时看在我眼里却像极了怒火的颜色,要将周遭吞噬。
我脚下的步履匆忙,仿佛身后有野兽追赶,导致好几次都差点被小区里的青石板绊倒,没想到躲过了青石板,到了小区门口却被插圣诞树电源的线绊倒,直接整个人狗吃屎地向前倒去。与此同时,那颗一人高的圣诞树禁不住我的摧残,寒风中摇摆了几下,最后也压在了我的背上。索性树虽然高,却是塑胶做的,没什么重量,我摔倒了也不忘那件要穿去见乔妈妈的高档外套,一边护着它,一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影朝我靠近,抬头却发现了杜见襄。
可能是这么久不见的原因,男子目光里带着对陌生人的审视和打量,末了他说:“余笙,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能在我每次下定决心不要和你有任何牵连之后,却总能以各种看似不经意地、奇怪的姿态出现在我眼前,再次吸引我的注意。难不成,你比外面那些女人高级多了,居然卫星定位我?!”
根据杜见襄的版本,就是他本来开车路过这里,远远却见火树银花一女子,在灯泡的浪海里沉浮,他下意识多看了一眼,却发现正在浮沉的对象是我,所以他停了车。可遭遇掌掴后的我根本没心情来应付自大狂,更没心情去询问他上次的伤怎么样,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此时只想推开他就走,越快越好。
我这么想,也忠于自己地这么做了,却在与杜见襄擦身而过的时候,被他掐着手肘狠狠地拉了回来,同时毫不温柔地抬起了我的下巴。
借着小区外边的路灯和圣诞树灯泡,杜见襄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我微微浮肿的左边脸颊。或许是我被我爸的一巴掌扇晕了,所以我恍惚看见男子好看的眉头轻轻皱起,眼底带着足以撕裂我的心疼。
他说:“你这又是怎么了?”
如果,眼神和表情可以后天伪装加工,那么,一个人说话的语气,到底是不是关心你,是怎么也骗不了人的。为了那半真半假的关心,我便捧着一颗玻璃心告诉他:“我爸打的。”
杜见襄则一脸释然地放开了我的下巴说:“看来你真是讨厌得人神共愤啊。”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讨厌得人神共愤,但我因为这句总结而哭得人神共愤。杜见襄被我的状态吓到了,继而认识到自己在这个当头说风凉话是不是太过分,所以他突然伸出手来,用他掌心的温度熨帖在我的左脸颊,哄小孩儿般地一边揉散一边振振有词:“哦哦,行了,不哭啊。”
他身上携带着与风融为一体的盛大温柔,在我怒不可遏又无能为力的时候出现,令我的理智和防备尽散。下一秒,我死死抓着他墨黑色大衣的衣袖,像抓住沉船后的唯一浮板,语气凌乱地说:“我受不了了,我憋不住了,怎么办?每当面对乔北方,都感觉自己快要被它们压得直不起腰。可我不敢说,我不敢说啊…有些话一旦出口,就像是王母的簪子,可以瞬间将我和他之间划出一条银河。不,十条,一百条!杜见襄,我可以信任你吗?你可以信任你吗呜呜呜…”
以防我摔倒,杜见襄用同样力度扶着我,他根本没注意我说了些什么,只殚精竭虑地想着要如何平复我的抽风,直到我涕泪纵横地抛出重磅炸弹。
“杜公子,乔北方父亲的死,并不只是意外啊。”
那个连星星都躲在云里的夜晚,我在杜见襄的车里,向他说起了我以为会永不见天日的秘密。这个秘密,我曾经一度想分享给秦月亮,可是我怕她知道这些以后,会打从心眼儿里嫌弃我的胆小与懦弱。懦弱到居然不敢告诉世人,乔北方的父亲并不是单纯地溺水,而是为了救不慎掉入河中的,我的父亲。
十二年的冬天,令我记忆尤甚的,不只是那个陪伴乔北方寻找美美的夜晚,还有乔父的死讯。
在我稚嫩的记忆里,乔父每天下课后都会在镇上一方大池塘边去钓鱼,每天傍晚固定时刻归来,乔母陈媛也会在那个时刻等在气象所的大门口,两人恩爱地挽手讨论收获,也经常会在篮球场上遇见乔北方帮我补习。那时的陈媛虽然生活不富足,可面上的幸福却能为所有人感知。她喜欢对乔父开玩笑,说:“北方这孩子,打小就孤僻,尽管样样优秀,可一直都是个闷葫芦,没大喜也无大悲。要不是遇见小笙总爱缠着,在他身边转来转去,这孩子才知道了生气和不耐烦,否则,我真担心他心理出问题。依我看,小笙挺可爱的,以后就让北方考一所离镇上不远的师范大学,两人培养培养感情,以后出来也当人民教师,在镇上娶妻生子,顺风顺水过一辈子也挺不错。”
乔父性格开明,不若许多大人望子成龙,又或者是只要陈媛提议他都欣然接受,所以也老这样开我玩笑,并且钓上什么稀奇古怪的小鱼儿,还会送给我当宠物。如果不发生那场意外,我想,我和乔北方根本不会分别十二年之久。
事故发生当天,我爸从工地回家。池塘是他每天的必经之路,据说他在工地上遇见了不顺心的事情,坐池塘边透透气,却因为刚下过一场冬雨,地面的青苔太滑,导致一个失足,便从高台上掉了下去,腿因为落水时阻力过大而麻木了好一阵。正在钓鱼的乔父想也未想,扔掉鱼竿便一个猛子扎下,一个大男人拖着另一个大男人,艰难地将他推至岸边,自己却因为脚抽筋,而彻底地沉在了池底。可是,我爸不懂法,因为惧怕警察追责,也怕众人在背后戳他脊梁骨指指点点,更怕一辈子背上人情债,到最后也没敢站出来承认。所以,我妈虽然对借钱给月亮有犹疑,最终却以多做好事积德为由松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