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提问第一次让乔北方觉得有建设性,当即拉着我往气象所大门走去。
老人的家就在附近,走出气象所大门往左拐进去,有一片草地,穿过草地,下一个长长的石头阶梯便能到达。夏天的时候,这片地方草长莺飞,冬天却长期湿漉漉。
是夜晚,没有灯,我和乔北方摸石子过河般走得小心翼翼。还没穿过草地,便听见一阵细细的喵呜,从草地旁边的斜坡处传来。
乔北方几乎在第一时间认出美美的声音,他当即扔下我,不管不顾朝着斜坡冲去。我对这里熟悉,加上夜里视线好,在后方拢手大声提醒:“坡比看着的深!”
却于事无补。
乔北方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看前方一个危险的陡坡,我犹如神助,扯着两短腿超速跟了上去。刚抵达现场,他正好被一块石头绊倒,不受控制地整个人朝前倾,我想也未想,用身体作肉垫地,与他一同倒了下去。
当我两双宿双栖滚下斜坡时,我不是没有想过,我和他有没有五阿哥与小燕子的可能。但当我额头钝重的一下‘砰’,撞在石头上,我唯一的想法是,演个戏,也真挺不容易。
因为有肉垫,乔北方几乎毫发无伤,他缓过那阵劲将我扶起来,胡乱地在我脸上一摸,经过额头时,触手全是红。紧张得他用衣袖一而再三地触碰我的伤口,浅色衣袖上沾上属于我的痕迹。我还没来得及心猿意马,已经眼尖地发现了不远处,整个被卡在一条树缝里的美美。
它估计想走捷径,从树上跳下到老人房顶上去,结果技术不到位,被树枝给勾着了,此刻发现来者是谁,叫得更厉害。
我顺手一指:“我没事,先去救美美!”
面前的人突然眸若汪洋。
半晌,我恍惚感到手背上,被一小点类似水渍般的东西打得透凉。
是的。我亲爱的少年,无论他身上有多少光环,也还仅仅是个孩子。父亲的突然离世令他措手不及,但他又不能大哭大闹,尽管那样才正常。在那只有微弱月光的晚上,在我血流如注的伤口前,他终于举起手来,向自己的软弱面投降。而我,也将终生不忘那个夜晚。
我和天才乔北方,还有一只为寻找妈妈被困在树缝里的猫,在一个斜坡下抱团取暖。那只叫美美的猫被解救后,因突如其来的安全感与温暖,到了我怀中便呼呼大睡。接着猫流口水,我流血,少年流泪。
所以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
说不清楚,为什么万物都会在时间的横扫下化为尘嚣,但始终有个瞬间,能令你刻骨,铭心,直到白发苍苍,抬头没有光。
第4卷:这世界之大,足够我们遥遥相隔。
“然后呢?”
当我兴奋地将从前那段对秦月亮娓娓道来时,她就着一桌从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如是问。
“然后…”
秦月亮突然又举起手来将我打断:“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你麻溜地滚出去吧,本宫要就寝了。”
闻言,我跟被点了穴道似的,从一开始的沾沾自喜,到最后自床上一跃而起,咬牙切齿指着秦月亮一通数落。
“你、你…你知道对‘不说完会死’星人来说,你的这种行为有多么令人发指吗?!作为一个成熟的人,作为一个成熟的女人,作为一个成熟又有道德,并且即将向媒体女王界靠拢的女人,你这样做有多么的不合适你清楚吗?!”
我自作聪明地以为,态度凶狠一点儿,凶狠里又将秦月亮的地位抬高一点儿,对方就会心慈手软,可是秦月亮没有。她不但没有,反而直戳我伤口。
“还有什么好听的?根据什么乱七八糟剧的套路,一定是孤儿寡母在你们小镇难以生存,接着投奔N城的亲人,然后和你再没联系,直到今天。”
我明白,秦月亮是在侧面提醒我,尽管我把乔北方当小王子,但对乔北方来说,我顶多算他儿时遇见的小傻子,没什么特别。因为人一生会遇见很多个傻子,而我没能英勇到杀出重围,毕竟,他再也没有试图找过我。
片刻,我束手就擒地被秦月亮轰出房间,在关门声震得耳膜微响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大力地拍秦月亮的卧室门。
“不对,还是有不一样的啊。”
秦月亮一如既往不理会我的抽风,但不管她能不能听到,我很清楚,我和其他傻子有不一样的地方。
乔北方和他妈离开那天,我额头上的伤口刚好结痂,一辆黑色小轿车直接开到气象所大门。所有人都交头接耳看热闹,只有我故意躲在房间里假装温习,直到家里那扇旧窗花玻璃被人从外方敲响,我才用飞毛腿的速度奔去,中途撞倒了陶瓷水杯,却无暇顾及。
窗户打开,少年嫩生的眉眼印入眼帘。
当天,他也只对我说了三句话。
他隔着窗台,低眉踌躇了半会儿,抬眼问:“我要走了…我的书包呢?”
我顿时泄气,翻出他的书包,递还的时候用了大约半分钟,仿佛那是我唯一和他有联系的东西,但他想要回去。
当书包离视线越来越远,乔北方突然伸出另一只手,说了当日的第二句话。
“这个、送给你。”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吞吞吐吐的乔北方,摊在他手心的,正是那副我老偷偷试戴的黑框眼镜,虽然只剩下了一小半。当日为了寻美美摔下斜坡,乔北方的眼镜被我生生压成两段。可在他离开的这天,他将其中的一部分送给了我,有种私定终身的即视感。
接着,他用比星尘还灿烂的眼凝望我,完完整整地叫我的名字,说了当日的第三句话。
“余笙,再见。”
再见。
我把这两个普通的字眼当作承诺,封存于心。所以,这才是我多年不能释怀的原因。那块残破却始终明亮的镜片,那句再见,是他给予我的勇气,去抵敌时光。
说来也巧。乔北方离开的同年,我爸在工地上替老板挡了从施工楼掉下来的一块板砖,因此受到赏识。自那,老板无论做什么工程,都二话不说地交给我爸带领的小团队,所以没两年,我家也小发达起来,从小镇迁居到了N城。
到了N城我还是没有乔北方的消息,就在我以为那次道别将是一生,他现在又以这样势不可挡的姿态,闯进我眼里。
做媒体的办公楼大多都在一个圈,我和秦月亮的公司挨得近,所以提早从宿舍里搬出来,一起租下小两居。N城的房价直冲云霄,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实习生还没有经济来源,房租绝大部分都来自家里。每当我嚷嚷着社会没有想象中好混的时候,我爸已经能附庸风雅地对她说:“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但我私下不争气地想,在我有生之年应该都不会有带上皇冠的辉煌时刻了。因为距离方姐交任务已经过去两天,我还是没想好怎么去接触乔北方,让他答应接受专访。
到了第三天,当方姐的眼神落在脸上已经有锋利的迹象,我终于选择了最传统的一项,打电话。
事实证明,走出这一步并没有想象中的艰难,但生理现象上的口干舌燥,心跳如擂鼓,倒是一一上演了一把,结果我没能直接联系到乔北方,只联系到了他的助理,就是当日那个护送他离开的女孩子。
对方似乎很忙,声音一开始听起来特别公式化,在报上来意以后,她忽然在电话那头长长的哦了一声。
“您是前几日,问我们乔主管三个问题那姑娘吧?”
我面颊一热,平日连珠带炮的自己此时竟支支吾吾只知“啊”“嗯”。
不待思索怎么游说比较好,对方已经没打算再为难,扔下一句咨询后会主动回电话,接着礼貌地断了线,但我始终没等到那通电话。
第二天下午刚到公司,方姐正从办公室出来,经过我座位时敲了敲桌子。
“你给定一地儿,晚上副社与许氏主管吃饭,对方答应了我们的访谈。口味别太辣,环境雅致,人数大约在…”
我愣,当即也没顾上礼貌问:“可我没接到电话啊?”
方姐则用讳莫如深的眼光打量她良久,幽幽回:“真以为以你一个实习生的资历,人会让高层直接联系你?”
我顿时意识到自己还是太年轻,接着特别后悔选择了打电话的方式,如果我直接上门,兴许还能再见上他一面。
末了,我郁郁寡欢地在记事簿上敲打字。
“晚饭时间?”
“六点半。”
“人数?”
“总共五个,加上你。”
我大喜过望,导致敲键盘的手抖了好几下。
吃晚饭的地方是秦月亮推荐的,云南菜,为保证中途不出岔子,我集中两小时将工作做完,接着跑去餐厅选菜。从餐厅出来,头顶的热度还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没想到完成订位这件事情的成就感,竟比我单独跑完一条新闻更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