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什么事?”凌雪薇停下脚步,洁白的额上已有一层乌色笼盖。

“京里派人来了,就等在里面。”霞儿说着向凌雪薇所居的华茂轩中望了一眼:“来人说一定要面见小姐。”

凌雪薇闻言望进堂中,隐隐有一个身影背对着门站在堂中,内堂窗未全开,又隔着那层层竹帘,光线晦暗,看不真切来人是谁,凌雪薇突然感到一丝没来由的紧张,手上紧了下,心一定,伸手掀开竹帘走了进去。

正是赏荷的时节,皇宫中飞龙池上一倾秀荷开得正盛,每日里都有些妃子宫娥荡了兰舟游曳其中,不时有言笑晏晏从那没顶的荷花丛中传来,伴着湖上习习带了荷香的凉风,传进栖凤台上沈羲遥的耳中。

其实,这皇宫中风声走得最快,自从半月前沈羲遥午后在这栖凤台上独坐了半日,凝视一池尚未开全的荷花许久之后,当夜宠幸了一个才人,据说那女子那日正巧在池中采藕,被沈羲遥看到。其实那女子容貌家世均不算上乘,可是都纷纷传言,她一袭浅粉裥裙在那荷塘之中,无限娇俏动人。也正是如此,才入了君王的眼。如此,随着荷花日盛,每日里来此荡舟的女子愈发多了起来。

此时,底下传来阵阵欢笑,那些兰船上的女子,一个个打扮得极其动人,均着或浅粉,或烟水色的罗裙,鬓边也都是或莲或芙蓉的玉制首饰。远远看去,一片柔美。

柳婕妤看着眼前的君王,珠华色双龙夺珠窄身长袍上一支玉笛范着温润的光泽,沈羲遥双目微闭,嘴角微微上扬,似想到了什么喜事般。他拇指上一枚子儿翠的扳指,盈盈欲滴的色泽似要淌出水来,此时正有节奏得敲击着黄花梨木下卷椅的扶手,那扶手上雕出一带祥云,正如天边一抹流云。柳婕妤细心听去,是熟悉的乐律,心下一动,却不动声色仔细得剥了一枚葡萄递到沈羲遥面前,轻声说道:“皇上,臣妾看着这美景,做了首事,还请皇上指教。”

沈羲遥闻声睁开眼睛,有些迷蒙在其中,不过一闪而过之后,眼里只余睿智。

“吟来听听。”他慵懒得靠在椅背上,神色极其放松,手上的敲击停了,目光却落在了下方那些女子身上,唇上一层不屑的笑容。

柳婕妤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开怀,不过依旧温和得靠了过去,轻声道:“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沈羲遥一怔回头看她,柳婕妤粉面含春,一双眸子倒映着一池碧水,更显波光流转,动人心魄。

“好诗,好诗,不愧是我。。。”沈羲遥却没有说下去,生生得停住了话头,头半低下去,声音也跟着淡起来:“不愧是我大羲有名的才女。”

柳婕妤一愣,毕竟从来沈羲遥称赞她都会用上“第一”这两个字,今日里却改了口。心中有些疑惑,有些泛酸,但是却不能表露出来,依旧是带了笑:“臣妾不才,多谢皇上夸奖。”

沈羲遥没有再说话,却回过头盯着那一池鲜荷,目光缥缈,柳婕妤看他这样,知道沈羲遥该是在想着什么,自己也不敢再出声,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凉风习过,层层荷叶翻转,随着悠悠碧水轻轻荡漾,那粉嫩的荷花也缓缓摇摆,隔着水声有女子清脆的笑声传来,衬着一碧如洗的蓝天,竟恍恍而不真实。四周极静,那些侍卫丫头一个个垂首远远立着,甚至张德海,此时也不知哪里去了。沈羲遥起身站在白玉栏杆前,柳婕妤远远看着他,轻柔得风吹起沈羲遥龙袍的一角,头上汉白玉发冠反出清洁的光泽。他的目光那般飘缈,却又那般温柔。

半晌,沈羲遥的声音传来,似是自语般得慢慢吟道:“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第十五章

一阵疾风卷起湖上层层荷叶,虽是晌午时刻,可是天不知何时暗沉了下来,有浓云在天际边越积越多,沉甸甸的铅灰压在人心上,仿佛挥之不去的暗影,久久难散。

霞儿静静站在长廊边,手上托着一只简单的木匣,目光不时扫一眼坐在廊前宽阔的栏杆上的凌雪薇,此时她面朝那被疾风吹打的一池秀荷,单从神色之上根本看不出她此时的心情,可是,那一只握着团扇象牙柄的素手却因着用力而反出微微青白的色泽。霞儿知道,此时她的小姐,心中一定如同那翻卷难平的荷塘一般,起伏不定。虽然凌雪薇进入堂中时示意霞儿守在门外,但那位自京中而来的使者离开之后很久,堂内一片寂静无声,很久之后,才听见凌雪薇轻唤自己的名字,而自那之后,已有把个时辰了,小姐就一直静坐在此,任凭夏日暴雨前的劲风吹打也一动不动。自己手上的木匣,是那使者出来时交给自己的,霞儿知道这该是小姐自己打开,可是,自己站了这么久,也不见小姐有任何的反应,只是在初看到时,微微皱了眉头。

着匣子霞儿认得,虽简单无华,但却是凌老相爷所藏,就摆在书房中的古玩架上。在凌雪薇及笄那年凌相曾拿出过,还从里面取出了给凌雪薇的生辰贺礼,一只上等桃李吐艳海棠欲放羊脂白玉镯,霞儿至今还记得那时凌夫人脸色稍霁,却转瞬即逝。而匣子里面霞儿没见过,却听人说过,别看这匣子外面看起来平凡无奇,事实上里面却有一只纯金打造的内匣,匣面有雕饰,至于雕饰是什么,却是说法不一的。一说是振翅欲飞的凤凰,一说是牡丹从中的孔雀。可是,无论是说法中的哪一种,那雕饰,都算是犯了僭越的。而那镯子不知为何,凌雪薇却是极少戴,都说是凌夫人的意思,意在那镯子太贵重,小小女儿家戴了不好。可是霞儿却也听说,那镯子有些来历,正是凌夫人不喜的。

想到此,霞儿的目光落在了依旧坐在廊上的凌雪薇身上,不过,此时她内心似是已经平静下来,面上带了浅浅一层无奈的笑意,手上的白丝象牙柄团扇正一下下轻摇着在身前。

“起风了。。。”凌雪薇淡淡说道:“这风真急,毫无预兆。”说罢她站起身来,凌丝的裙摆被风扬起,窈窕纤瘦的身形此时显得好似经不起一阵风的吹拂。可是,霞儿知道,她的小姐,外表柔弱,但是内心,却是极其坚强。

“我们回去吧。”凌雪薇的声音远远传来,她已行至华茂轩门前,正转了头看站在原地不动的霞儿。

“唔,”霞儿应了一声,又想起什么似的将手中的匣子举起:“小姐不看看么?”

凌雪薇目光一滞,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在眼中一闪,之后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不了。”她的声音在“隆隆”而至的雷声中更显清亮:“告诉管家收拾行李,我们明日启程回京。”

一连几日京城里的天都是极好,午后那一碧如洗的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日头明晃晃泼洒下来,即是有几片浮云,也是如同极淡的烟雾,缓缓流过澄明透亮的天空。

午后未时到三刻向来是沈羲遥小睡的时间,因此每每此时,皇宫内都极静,偶有几声寥寥的蝉鸣远远传来,便能看见青衣的小太监拿了粘竿轻手轻脚得去粘。

这一日未时时分,有悠扬琴声荡漾在蘅芷殿上方,里面不时传来盈盈笑语之声。张德海站在垂花门下,抬头望了望日头,伸手抹去额上一层汗珠,心中有些无奈。毕竟往日此时,该是侍候了沈羲遥小憩,自己守在外殿的。那养心殿内四处皆放置了万福万寿江山永固的冰雕,清凉适度,哪里如同此时这般顶着正艳的日头,那蘅芷殿是皇宫内新建的殿宇,四周树木均不繁茂,此时张德海虽站在树荫之下,却依旧难耐盛夏午后的酷暑。

伸头看了看殿内,张德海叹了口气,若不是今日柳婕妤的表兄从江南来,带了几件江南特产送给柳婕妤,若不是听柳婕妤前日里随口说起有样出自江南华茂轩之中一把上等古琴甚为精巧,沈羲遥恐怕也不会就为了几件江南特产而来。毕竟这华茂轩少有人知,而若论起江南特产,身为帝王哪能没有见过,更何况只是一般百姓带来的物件。真正的缘由,恐怕也只有皇上自己心里清楚了。想到此,张德海轻轻笑了笑,江南静园极有名,是凌相三公子的居所。之前层听得凌相说起,那三公子没有妻妾,不过在府中为其妹独设一院,其中皆是珍奇古玩,那院落似乎称为华茂轩。。沈羲遥心思缜密,记忆超群,定是记得的。如此看来,那位小姐在皇帝心中留下的印迹,实在是旁人难及的啊。

第十六章

“皇上的琴技真是无人能及啊。”柳婕妤一身浅蓝缠枝蔷薇冰蚕丝儒群站在沈羲遥身侧,便有隐约的清荷气息传来,令人观之精神一振,更觉清爽。

沈羲遥没有抬头,只用修长的手指缓缓滑过琴上每一根弦,神情甚为缥缈,不觉又坐下,随手弹奏了一曲。这琴曲先有轻轻的颤音流淌而出,自成一调,低沉幽婉,似心中一点离苦,之后急促而磅礴起来,更似那明知无果却无可救药的沉醉的悲凉。

柳婕妤站在一旁,只是细细听着,却并未过多得用心领悟。她只知沈羲遥手法纯熟,那琴风节奏严谨而雄健潇洒,含蓄蕴藉而情深意远。绝非常人可比的佳妙。

一曲终了,有白鸟自窗前振翅飞过,剪破一角湛蓝的天空。沈羲遥负手站在窗前,目光随着那鸟儿越走越远,最后竟成朦胧一片。

“的确是好琴。”许久之后他幽幽说到,柳婕妤听到他这般口气一怔,没有多想便浮上笑意:“再好的琴,也得有皇上这般琴技才能显出佳妙啊。”说着端一盏雪芒香蜜露敬在沈羲遥面前:“皇上饮一些吧,正好解些暑气。”见沈羲遥接了去,又从身旁桌上拿起一把金丝繁花团扇轻轻为沈羲遥扇起风来。

“皇上这琴弹得真好,臣妾以前还自认为自己的琴技不凡,如今得闻皇上一曲,甚感惭愧啊。”她的面上带了娇羞的笑,无限温柔得说到。

“你的琴技的确是很不错的。朕是得了清流子的一些点拨,因此受益匪浅而已。”沈羲遥轻啜一口雪芒香蜜露,赞赏得点点头:“是不错。甘美而不甜腻。”复想起什么似的对柳婕妤说到:“这琴朕用起来甚是顺手,就拉了面子跟你讨去了。”他的面上带了极和煦的笑容,正如春风下暖心的阳光。

柳婕妤看着这笑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的点头:“皇上喜欢那是臣妾的荣幸,既是皇上不说,臣妾也是要献给皇上的。毕竟,这好琴一定要有知音赏才是啊。”她说这笑起来,看来方才沈羲遥那一笑令她甚是开怀。

沈羲遥听了她的话明显一怔,不过面上却慢慢浮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你说的对,”他朗声道:“好琴,一定是有一个好的知音来赏的。”

“皇上,这琴。。。”张德海看着手中明黄丝帛包裹的琴,又看看站在书架前的沈羲遥,轻声问道:“皇上想将这琴放在何处?”

养心殿侧殿内本有一把上古名琴“麟鸾”。沈羲遥偶会弹奏,如今这把远不如那把名贵,张德海知道,只是因为自己手中这把名为“飞雪”的琴,是那位小姐曾经弹奏过的而已吧。

“放在朕的寝殿之中,小心养护着。”沈羲遥没有回头,从檀木纹金龙的书架上抽出一本琴谱,转身迎着阳光,微眯了眼细细品读起来。

张德海摆放好了琴再走出来的时候,只见沈羲遥面朝着窗上一株鸢尾出神,似是自语,却分明是问张德海。“你说,她是广陵派,还是诸城派呢?”

张德海显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晕了头脑,尤其是他对琴曲的了解也就限与一些曲目手法,而对流派一域却知之甚少。不过,他知道,沈羲遥根本就不是问他,也不会要他回答。因为此时,沈羲遥已经自问自答到:“广陵跌宕悠远,诸城清和淡远,不,她该是梅庵派,梅庵流畅如歌,绮丽缠绵,该是她的风格。”说完抬眼看着张德海:“你说呢?”

张德海笑起来,一张脸上满是温和:“皇上,”他柔声道:“您若真想知道,改日太后宴请重臣家眷,请来凌家小姐,弹奏一曲不就知道了么?”

沈羲遥听了一愣,没有答话,只是面上方才的那份光彩黯淡了下去:“朕。。。”他没有再说什么,手上却是将那本琴谱合上了。

张德海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虽知道不会受罚,但心中难受,因为他知道,此时沈羲遥的心中,定不会好过到哪里去。都怪自己那“凌家小姐”四个字。

凌家,永远是皇帝心上一把刀啊。

江南静园

华茂轩后庭的碧水间浮起大片红红白白的荷花,正是清晨,本该寂静的时刻里华茂轩内却是人来人往,皆是静园之中的仆役侍女,静园总管李毅守在门前,面上焦急不已。

凌雪薇依在层层秀塌之中,秀荷层层的销金幔帐因着烟水的底色,如同烟雾般轻轻垂在莲青色莲花朵朵的地砖之上,乍看之下,恍如仙境瑶池一般。霞儿站在帘帐之外,满面焦心得看着紧闭着双眼的凌雪薇,又不时看看正在塌前诊断的郎中,虽有千万焦虑,却也不敢打扰。

本是打算一早回京,却不知怎的,凌雪薇前个夜里发起热来,许是白日里在那湖边吹风吹得久了,毕竟那风雨前的疾风最是伤人。凌雪薇因着是凌夫人怀胎七月早产而出,自幼身子就柔弱,这也是凌相为何如此疼惜珍视这个女儿的一个缘故。

那郎中是静园总管李毅请来的江南颇负盛名的医士,此时手指捏一根薄丝红线,那红线的另一端越过轻纱幔帐,轻轻缠绕在凌雪薇一段皓腕之上。这一线细细的正红,衬在从雕花床棱滤得淡淡的阳光之下,却显得黯淡而无生气。

霞儿目不转睛得看着郎中,只见他眉头微皱,神情认真,似在倾听那细线传来的凌雪薇淡淡的脉搏跳动之声。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眉头渐渐舒展,神情却是严肃。

“先生,我家小姐没有什么大碍吧?”霞儿看着医士站起身,连忙问到。

“依脉象看应是受了风寒,只是来得急,势头较猛,不过不要担心,只要静养一阵子便能好了。”那郎中微微笑着看着霞儿:“我写个方子,每日服三次药,不出十日,便能好了。”

霞儿忙不迭得点头,神色却未有放松:“那就多写大夫了。”

话音未落,幔帐中传来凌雪薇淡淡的呼唤:“霞儿。”

“小姐。”霞儿快步上前,轻掀开幔帐问到:“您哪里不舒服么?”

凌雪薇无力得摇摇头,眼睛却是看向了半开的一扇雕窗,有晨光染了窗外荷塘的碧色投射进来,浅淡的一点柔光投在地上,有斑驳的亮点,开出一朵朵金色的莲花。

凌雪薇看着看着就笑起来,苍白的唇上带了一层血色。

“霞儿,”她轻轻说道:“请李管家来。”

第十七章

西子湖上荷花开得极美,沈羲遥独自站在烟波亭上,云水色锦缎便袍被风卷起袍角,凌空翻飞起来。张德海垂手远远站在一旁,不时看着天光。此时天际间有浓云翻涌,风虽还柔和,却隐隐有急促之势,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沈羲遥眉头紧锁,久久凝视池中一棹荷花不语,那荷花衬在银灰色的天空之下,有孤傲而令人惊艳的纯净之美。

“皇上,”张德海小心得说道:“起风了,恐大雨将至,皇上要不起驾吧。”

沈羲遥没有回身,也没有说话,好似没有听见般。只是眼睛却慢慢闭上了。“你说,”他半晌才开了口:“西南那边,是否该增派人手?”

张德海一惊,忙跪倒在地:“皇上,这朝堂之事,不是奴才能妄议的。”

沈羲遥轻轻一笑:“朕赦你无罪。”

张德海头垂得更低:“皇上,奴才知道您挂念裕王爷,可是凌相说的也不无道理。。。”

话音未落,便听见“咔啪”一声,沈羲遥手中一根竹笛被生生折断,他本人也满面怒容得回过头来:“他说的有道理?朕看他分明是希望羲赫把命送了。那守将少报了多少盗寇的兵马你不是没有听见,军中还有细作。如今羲赫死守着康城,若再不派人增援,四弟有了闪失,他能担得起么?”

张德海慌忙再次跪下:“皇上。。。”他重重唤了一声:“您请息怒。”

沈羲遥闭上眼,无奈得摇摇头,声音低缓下来:“这么多年,朕就只有羲赫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

虽是傍晚时分,日头还挂在西边天际,慈宁宫内却已燃起通臂巨烛,侍女们穿梭不息,手上皆捧了金盘玉碟,脚上绣鞋的银铃“叮叮”做响,湮没在北戏楼里传来的“咿咿呀呀”的低吟浅唱之中。

今日本是几个朝中重臣亲眷进宫请安,因着上次太后说的那番话,这日里便有几个未出阁的小姐也随母亲前来。太后一时开心,便留用晚膳,还传了宫中的梨园献唱,多是温和的江南小调。

若不是沈羲遥前来,倒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赏赏曲也就罢了。可是,那梨园伶人刚进了慈宁宫,还在戏楼下准备,张德海就过来了。

彼时众人正在侧殿里闲话,太后端坐上首,底下那些年轻女子个个娇俏地伴在母亲身边,不多言语,却都是得体大方的微笑,好似极认真得听着长辈们的陈年往事。一派和乐融融。太后其实也不多说话,目光一一扫过下面那些女子,面上有慈祥的浅笑,身边的绘春,读春,绣春三位姑姑却是不时与那些夫人谈笑。

刚通报了梨园弟子已准备好,太后笑着起身,一袭海蓝银福字锦缎的家常袍子微微发出些浅光。

“哀家前日听闻这梨园里排了新曲,特留你们一同听听。这晚膳我看咱们就在畅音阁上用,让他们端上来,你们看如何啊?”太后的声音极和蔼,下面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纷纷点头称是,随着太后就要向畅音阁上去。

正在此时,太后身边的另一位弹春姑姑走了进来,面上满是喜色,见到诸位夫人轻轻一礼,便对太后说到:“太后娘娘,张总管来了。”

太后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几乎不易察觉地摇摇头,复笑起来:“那快传吧。”

张德海闻声便走了进来,满面笑意地朝太后打了个千,还没开口,倒是太后先问起来。

“张总管,什么事啊?”声音很随和,面上也是淡淡。

“回太后娘娘,皇上说连日政务较多,没能给您请安,今日都处理完了,就让奴才过来通传,说是一会儿过来陪您用膳。”说完看看周围的命妇小姐,稍有为难地说道:“不过皇上不知今日众位夫人进宫,若是不便,奴才这就回去禀告。”

太后一笑,看着张德海说道:“这有什么不便,请皇上来吧。”说完嗔笑着对下面说道:“你们说呢?”

几位夫人面上已是难掩的喜色,纷纷点头:“能面见皇上,这是我们莫大的荣耀啊。”

那几位小姐也彼此看了看,随手摆弄了身上的衣饰,面上紧张起来。

张德海好似不见,只看着太后似乎一切了然于胸的神情,深深一行礼:“那奴才这就去向皇上回话。”

清幽的荷香传进华茂轩,沾染了些须药气,略略沉了下来。霞儿端了药进来,就看见凌雪薇安静地坐在轩窗下的桌边,细细看一本书,神情肃然。她病了几日,还没有大好,添了几分消瘦,却似天上仙子,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丽。

“小姐,大夫都说了要您好生休养,又起身来看书。”霞儿撅了嘴说到。

凌雪薇抬起头看她,微微一笑,极为温柔的美丽,不说话,又低下头去。

霞儿上前将药放在桌上,取来一件薄纱短褂披在凌雪薇身上,不满地看了看只着了一件素白细丝柳叶儒裙的凌雪薇,又看了看半开的窗,正要伸手关上,凌雪薇再次抬起头来:“别关。”她轻轻说道:“这屋里药气太重,开窗散散气。”

霞儿手收了回来:“今日别看晴着,可外面风大,您的风寒还没好全,最该小心了。”

凌雪薇点点头,俏皮一笑:“知道啦。”目光别开去,落在桌上一盏金莲上,伸手就将药碗端到唇边喝起来。

霞儿见她乖乖喝了药,也不再说什么。凌雪薇喝了药,推开一层竹帘遮挡的木门,一阵风随之进入房中,眼前便是一倾碧波下的万点荷花。

霞儿拿了点了百荷香的薰炉驱着房中那些药气,目光落在桌上搁的一本书上,正是凌雪薇方才看的那本《日知录》。再一抬头,便见凌雪薇秀雅地站在竹廊前,目光缥缈,若有所思,而那波光碎影里摇曳着的影子,亦是窈窕而沉静的。

晨曦的微光透过窗棱投射进来,凌雪薇翻了个身,修长的双手轻轻抓住要滑落的暹罗倭缎云丝被。这样一匹云丝倭缎价值千两白银,常是用作裁制吉服正装所用,也就多绣了玉堂富贵,白鸟争鸣的图样,姹紫嫣红,艳丽非常。此时凌雪薇身上盖的,却只有寥寥几朵银丝绣就的冰梅,衬在嫩草绿色的被面上,虽是简单至极的样子,可那冰梅蕊中皆缀一颗西域而来的冰晶石,华彩流离,如繁星遥坠。

她这一动,人便醒了来,此时时辰尚早,便没有唤霞儿进来,只是自己披了件外挂,连绣鞋都没有穿,走到轩窗外的竹台之上,看着那一倾碧荷,微微得发愣。

第十八章

大哥遣人送来的口信让自己久久难平,这朝堂之事她一个女儿家自然是不过问,可是,毕竟身在相府,父兄皆是朝中重臣,即使不想知道,有时,还是难免风闻一些。尤其父亲最看重自己这个女儿,往往在朝事上与那九五之尊生了执拗,两位兄长劝不过了,还是要自己来说的。毕竟,女儿家撒撒娇,父亲也不能报以怒颜。

这次事情来得紧急,裕王出征本当初是父亲一力主张,即使满朝文武都看出来皇帝对此很是不愿,但却没人敢提出异议。皇帝那边也因着当时传闻敌寇人数不足为惧,而康城守将也击败部分,才终是顺了父亲的意,派了裕王去西南。孰料那康城守将谎报军情,如今裕王是死守康城,情势危急。父亲却又不同意派兵支援。如此之下,皇帝和父亲的积怨可就又加重了一层。虽然凌家掌着些国之重权,可终还是臣子,皇帝也总有独掌大权的一日。如此,与皇帝的怨积得越多,对之后就越是不好。凌雪薇知道父亲这些决定必定有他的理由,可是,在外人看来,却难免会产生凌家有了异心的想法。毕竟,凌家掌着兵权财力,朝中多父亲门生,如此下去,是万万不好的。

大哥遣人来,就是请她想个法子,京城那边皇帝的不满已是毫不掩饰,大哥几次劝解都没有效果。因此,凌雪薇便匆忙写下书信请来人带回,信上只是说说在外的日子,写写所看之书的体会,只是那体会之下,却是劝慰。

来者相告,太后那边有意缓和父亲与皇帝之间的僵持。大哥猜测,以如今之势看,加官进爵已是无加可加,那么,最直接的办法,便极可能是让她入宫做个嫔妃。按大羲律,该是从美人或者贵人起的。

凌雪薇想起年幼时候,那时新帝刚刚登基不久,一切都还仰仗这父亲的扶持。一次母亲带自己进宫朝见。那天日头特别好,皇宫里慈宁宫院落里栽了参天的大树,荫深似海,他们站在下面极是清凉。小孩子天生好奇,垂首站了不久便忍不住悄悄四下张望,只见大片大片浓荫如幢,其中宫阙的檐角轻轻飞扬,衬得那蓝天透明而高远。站得久了,微微有些发晕,更觉得殿阁巍峨,深深无边。有穿着华丽的姑姑含笑走出,面上略有难色地说到:“近日来太后娘娘劳累,今日更是精神短,不便接见各位了。劳烦相国夫人跑了一趟。”母亲面上永远都是那抹和煦的微笑,连连摇头:“是我们打扰娘娘了。如此,便不敢烦扰,改日再来朝见吧。”只是拉着自己的小手的那只手紧了下,不经意得一层怨色一闪便过了。那位姑姑轻轻福了个身:“那就恭送夫人了。”母亲含笑点点头,拉起自己转身离去。走至慈宁宫门口,凌雪薇回头,便见那深深的高墙连绵蜿蜒,似永不到尽头。有着金黄衣衫的小男孩,并一个着银色袍子的小男孩,嬉笑着从古木间追逐跑过,都是粉调玉砌的面容,极为好看。便有温柔声音远远传来:“皇上来了,小王爷来了。。。”

那是她第一次进宫,那日回到凌府,父亲少有的跟母亲发了脾气,责怪母亲带她去那里。如此,在之后漫漫的十数年里,她再没踏进过那高墙半步。可是,自己心中,却知道这是好事,虽然一些闺阁好友对皇宫极其向往,比如吴大人的女儿,常会不由说起若是自己进宫要如何如何。但那个地方,听曾经在宫中服侍过的婆婆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是座牢笼。。。父亲每说起那里,总是勾心斗角,堪盛朝堂,之后便是一脸凝重地摇头。凌雪薇熟读各种诗书,那些宫怨之词多凄美,无不诉说君王薄幸,女子空待君王至,韶华变白头。。。

若是真进了去,便再无出来的一日了。

凌雪薇久久凝望一碧如洗的蓝天之上那轮红日,思绪翻转间,手上不禁握紧了腰间一枚玉佩。那是一只缠枝宝相紫玉佩,上面有金篆的“比翼”二字。她的目光有些迷离,若是真进了去,那竹林之后的身影,便是永世难违了。。。

第十九章

慈宁宫后堂的戏台上传来阵阵丝竹之声,众位一二品夫人皆坐定,面前摆了瓜果点心。因沈羲遥还未到,晚膳没有上来,众人便饮茶闲聊着等待。太后坐在正座,微眯了眼看着台上年轻女子低吟浅唱,这是正戏开始前的小调。这女子声音清越,样貌明媚而温柔,唱得一曲《鹧鸪天》动人至极。那声音软而绵,柔嫩地吐出婉转清丽的词来:“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一曲终了,众人纷纷拍起掌来,连连叫好。

正在此时,一个金黄的身影出现,掌事太监尖着嗓子到:“皇上驾到。”这边掌声乍停,之后是衣裙娑娑之声,钗环碰撞之声,纷纷行礼之声。太后目光却还停留在那女子身上,只在听见脚步声之后缓缓扫了一眼,见沈羲遥含笑站在自己面前,朗声道:“儿臣给母后请安。”这才换了笑脸,嗔怒地责怪道:“皇帝过来得可是有些迟了。”

话音未落,便有娇俏女声传来:“太后莫怪皇上,是臣妾们耽搁了些时辰。”说话间,两个女子盈盈上前向太后请安。一个如牡丹初放,明艳无比,另一个如弱柳拂风,清逸动人。太后目光一转,声音还是温和,却生疏了些许:“孟昭仪和柳婕妤也来了,坐吧,这戏就要响锣了。”之后回头吩咐道:“传膳。”

待沈羲遥坐下,太后才转了身,看着他身后的两位妃子说道:“怎么不见冯淑仪?你不是一向也都带着她的么?”

沈羲遥谦谦一笑:“今日她有些不适,便不用她过来了。”

太后点点头,目光在柳婕妤面上略停了一阵说道:“冯淑仪身子总是不大好,哀家记得刚进宫时也不是这样,皇上还是要多多关怀,遣御医常去看看。”

沈羲遥点头:“母后说的是,现在后宫主位空缺,还得请母后费心了。”

太后目光一直落在戏台之上,缓缓道:“这后位也不能久悬,一国之母不定,百姓心中也难安的。”

太后说这话时,身后的两位女子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眼神复杂,携着纠葛。

沈羲遥却没有回答,太后轻瞥了他一眼,看见他眉头微皱,闭了眼说道:“不过这事也不能急,一国之母责任重大,非世家女子不能担当,不仅要皇上你喜爱,哀家看着满意,还要这前朝认可。世间女子虽多,但这凤凰却是难得。”

沈羲遥面上却有忡怔,太后微一笑,转过头去:“今日哀家传唱江南小调,皇上听听,看如何啊。”

沈羲遥却没有应,只是静静站在畅音阁内,唇上带了温和的笑意对太后说到:“都是旧词了。母后想必也听得厌了。不如儿臣填了新词让他们唱给母后听听?”说罢接过张德海递上的笔墨,略一思索,挥笔而就。

太后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连连点头。两边分坐的命妇们也纷纷探了头看过来。沈羲遥下笔如有神,顷刻间便有新词作好,不待太后接去看便递与了张德海:“拿去给那伶人。”然后狡黠一笑:“母后且听听,看儿臣的词做的可还好。”太后没有说话,只是含笑轻轻点了点头,满面慈蔼。

不久,歌声顿起,仍是清丽明亮的调子,婉转悠扬。词却是极悲怨的,在那伶人柔美的声音里更触人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