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宫女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严青镕这就厘清了自己的来路,微笑道:“青镕君明鉴,大人是大人,青镕君是青镕君,怎有吩咐的道理,只是青镕君平素照料陛下很是辛劳,其他若有所需,吩咐奴婢便可,奴婢不才,也就这宫中的事情,还能尽一份力。”
好大一束橄榄枝!
严青镕当即一拜到底:“那女子与我有旧,实在不忍她落入虎口,若姑姑能助一臂之力,青镕不胜感激。”
大宫女连忙避开他的大礼,顺带瞥了眼后面各自转头的小宫女们,回头道:“青镕君无须如此,都是为了皇上。“
严青镕起身,正准备进入内殿,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头道:“不知姑姑可否帮青镕再打听一人?”
“哦?谁。”
“青山。”
大宫女反应极快:“那个在马球赛中伤你之人?”
“恩。”
“青镕君。”大宫女想了想,还是劝道,“这个时节,纠结旧怨,是不是有些不妥?”
严青镕想到鹤唳提起青山时复杂的眼神,心情也很复杂,他勉强一笑,一脸讳莫如深:“姑姑应该知道青镕进宫是为小满所荐,青山分明也是陛下喜好的类型,为何在马球场上大出风头后又沉寂不出?论体貌技艺他均与我不相上下,在下担心若有一日他不知从何处杀将出来,为小满还有国公爷又夺回圣宠,岂不是……前功尽弃?”
大宫女也看了那场比赛,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青山会继青镕之后成为入幕之宾,谁知道佑吾扬威闯了那么大一个祸,随后皇上也不再提及,可若有一日青山被二张安排着自荐枕席,皇上绝对会笑纳的,她忽略了严青镕说完那段话后有些心虚尴尬的眼神,郑重道:“此话有理,奴婢这就去安排。”
“有劳姑姑了。”严青镕再拜,悄声回到房中。
女帝还在沉眠,她紧皱着眉头,不知在为何事发愁。
严青镕看了她半晌,好不容易压下方才因为一番“防止青山出来争宠”的言论而升起的羞耻感,淡定上前到女帝耳边,轻声唤道:“陛下,该用药了。”
第92章 再见玄武
大周朝705的这个年,过得还是很喜气的, 即使皇帝卧床, 也不影响百姓对于辞旧迎新的热情,神都四面都满是新年的气息。
毕竟百姓本身对朝政的关注有限, 也没有新闻联播天天播报皇帝的病情,在所有人的心中, 大周依然在女帝的领导下一片繁华昌盛。
于是就更显得一些人阴云笼罩。
右羽林将军府这两日低压环绕,而随着一个人的到来, 更加如履薄冰。
“来找阿爷的是谁?”李远佞站在院子里往远处望, 此时李多祚老将军的议事房外守卫森严,忠诚的卫兵十步一岗的站着, 眼神犀利的关注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你别问了。”李远忧也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相比李远佞, 他自己的亲爹李承训也在那房子里, 一旦出事,至少从爷爷往下到自己都保不住, 他才是更担心的,可看着堂弟担忧的眼神,还是忍不住安慰他。
“会不会是鹤唳的事情?”李远佞有些发愁,更有些愤怒, “她被发现了?在宫里犯了事?”说罢还不等回答,咬牙道:“我出来前阿娘就说过最毒妇人心!却不想她费那么大劲就是为了混进宫,若是真连累了你们,我就找圣上请罪去!”
“休得胡言!”李远忧斥道, “鹤唳的去向还不明,若她真是混入宫内犯了事,那也不会是这般来问罪,定是有人找阿爷和阿爹商量要事。”
“就算不为鹤唳!那毒妇也定是混入了宫中!”李远佞气得要哭出来,显然已经成了心病,自从家人从各种蛛丝马迹中分析出鹤唳的去向,小少年的三观便遭到了巨大挑战,几乎要用余生来探讨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问题。
有这么个婊子混在偌大的宫里,任谁都要吃不好睡不香了。
李远忧无话可说,他被家里人派来照顾弟弟,其实自己也还是个中二少年,心里难免有些怪罪李远佞认人不清,却也不说出来,但安慰起来就有些口不对心,干脆什么都不说。
来人与将军府的扛把子们的谈话持续了整整一夜方才趁宵禁未除悄悄离去。
将军府中所有人自然也一夜未眠,很快李老夫人和李夫人也进去与各自的丈夫进行了谈话,不久以后,小辈们也被叫了进去,包括李远佞。
一天一夜未睡,已过知天命之年的李老将军并没有显得很颓废,相反反而精神奕奕,倒是两位当家夫人略显疲惫,更多的是因为担忧而眉头紧锁。
“阿爷,阿爹/大伯……”两个孙儿感受到气氛的凝重,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很是恭谨的向各位长辈问好后呆站着。
“坐。”李承训看了看父亲,抬手道,等两个孩子坐下了,全场又陷入沉默。
“阿爹,可是出了什么事?”李远忧感觉到身边堂弟的坐立不安,干脆替他问出来。
“父亲。”李承训望着自家老爹,李多祚一直闭目思考,听到儿子的召唤,方叹了口气,睁开眼看着自家孙辈,一时间表情沧桑,竟似比过去苍老了不少。
“远忧,远佞,你们也大了。”李多祚叹息一声,“我给你们起这两个名字,本也是希望你们一个远忧,一个远佞,然世事多舛,身为我们将军府的人,到底做不到真正的远忧远佞。”
意识到事情并不是如之前所想,甚至可能更为严重后,两个孙儿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能乖乖听着。
“你们常年与神都世家子弟厮混,朝政的事情,可知悉一二?”
李远佞一脸懵逼,李远忧却有点数:“只知今日宫中并不是很太平,不过多是些……”他沉默了一下,有些脸红,“多是在说些宫闱之事……”
“哦,比如?”
“额,真要在这说这个?”
“说。”李多祚又微微闭目,正儿八经的应道。
“哦,前阵子说那个严青镕伤了脸还能争宠,独霸皇上好多天,现在又听说这些日子张易之和张昌宗不知使了什么手段 ,把宠又夺了回来,每日端茶送药都不借他人的手,朝臣想要见一下都不行。”李远忧挑拣着能说的,说着说着不知道脑内是个什么样的小剧场,脸都红了,他有些痛苦,“阿爷,真的要全说啊?阿娘在这呀。”
“……”
“罢了,差不多是如此。”李多祚叹气,对自己这个长孙很没辙,“那么,皇上病重,你们可领会得这背后的含义?”
“可皇上不是一直病重吗?”李远忧的回答异常纯真。
“……”看众长辈表情,他们很后悔把这个小辈带进来。
李远忧也知道自己有些犯蠢,下意识的把情况往最坏处想,不由得大惊失色:“莫非那两个男宠想谋朝篡位?!”
“堂哥,他们把持了皇上,就把持了朝政……”李远佞受不了了,“到时候皇上若是有个什么,咳咳,那遗旨的内容不就是任他们,那啥。”
李多祚摇摇头,指着李远忧:“亏你虚长两岁。”
李远忧羞惭低头。
“远佞说得没错,皇上终究年迈,难保有一日不会出什么差池,到了那个时候,大周江山决不能任两个男宠糟蹋,我们为人臣子,必须做点什么。”李多祚道,“昨夜,张相来了。”
“张……”张柬之!是他!两个孙儿俱都大惊,目前整个大周最靠谱的宰相,非张柬之莫属了,而整个大周最郁闷的宰相,也非他莫属。毕竟少有宰相会被男宠一而再再而三的喂闭门羹。
李远忧一旦被提醒,思维自然还是正常的世家子:“阿爷,莫非我们,真要……”
李多祚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沉声道:“昔太宗于玄武门发动兵变,登上皇位,励精图治,方开创了大唐盛世,我们李家蒙受高宗大帝恩宠,才得以有如今之家业。无论如何,皇恩浩荡,万死难报。如今奸佞当道,权势滔天,甚至敢以下犯上,挟持皇上。以卑贱之躯意图毁我大周的基业,我们身为臣子,若是袖手旁观,岂不是妄受皇恩,可堪为臣?”
全家都被他这番话镇住,两个孙子战战兢兢的,反而是李老夫人无奈的叹了口气。
“父亲,何时?”李承训也不多问,正襟危坐。
李多祚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心境中,他沉着脸思考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十日后,逼宫。”
“什么?”两孙子惊呼。
即使不是第二次听到,李承训在内的其他人还是忍不住眼皮跳了跳。
“逼宫,然后呢,阿爷?”
“斩杀奸佞,效仿古礼,请皇上禅位于太子,还唐于李!”李多祚面容冷肃,这位靺鞨族出身的将领少时以军功立足名将林立的大唐,征战杀伐多年,后虽然卫戍宫廷多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现在谈话间杀气毕露,隐约可见当年威势。
两个小子眼睛都亮了起来,激动的直喘气。
“你们也大了,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早就不知道得了多少军功。兹事体大,攸关我全族,每一个子弟都不可懈怠,你们这些年也不曾落下弓马兵事,是时候出来担起责任了。”
“阿爷,阿爷,我们要做什么?!”李远忧眼睛都红了。
“跟随你父亲,带我李家子弟,杀入玄武门!”
死寂,只有小辈粗重的喘息。
李多祚缓缓站起来,身姿挺拔而威武:“天佑大唐。”
李承训随之站起来,亦沉声道:“天佑玄武门。”
风云再起,玄武门之变的阴云尚未完全的散去,大唐的传承却又要围绕它再起波澜,只是这一次,不知这玄武门是否依旧是李唐的福地,还是就此,成为死地。
而与此同时,奉宸府某侧殿的客房内,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人缓缓走了进来。
鹤唳正哼着歌儿,抬手打量着腕子上的锁链,双腿晃动着,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很是欢快。
看到来人,她眯了眯眼,展颜一笑:“你来啦。”
“恩。”来人坐在床边,“等他出去不容易。”
“看不出啊,青山竟然没发现你。”
“他发现的。”来人平淡道,“但毕竟,我比他更应该出现在这里。”
“哈哈,对哦……听说你失宠了?青`镕`君~”
严青镕的面容在一半的面具下闪着冷光,他平静的点点头:“恩,没撑住。”
“好吧~”鹤唳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转而问,“你怎么发现我的呀?”
“上官婉儿。”严青镕言简意赅,“你走不走?”
“走呀,当然走……不过这个……”鹤唳抬起叮铃叮铃的双手双脚。
严青镕看了一会儿,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却举着不动:“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这几日宫中恐有变。”
“哦?”
“我没法守在皇上身边……你替我。”
“……”鹤唳见鬼一样的瞪大眼,“我的天!亲爱的,人家八十了!你,你你你!”
“无关男女之情。”严青镕被鹤唳看得耳根都红了,羞愤道,“无论如何,她于这天下,都尽心竭力,无愧于圣明二字,纵使有千般不是,也不该被奸佞所害。”
“哦。”应对严青镕一副慷慨的样子,鹤唳却兴致缺缺,她想起了吕雉,那么美艳霸气,在绝对的男权中活得如烈焰一样,武则天纵然是比吕雉厉害的,可她太老了,老到她提不起兴趣。
“你答应了?”
“定个时间吧,我还有别的事儿呢。”
严青镕沉默了一下,道:“十日,就十日。”
鹤唳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小年轻知道了什么就该说出来,你这样大家怎么好好办事嘛。”
“就十日。”严青镕咬牙,“我所知不多,业已无计可施,找你也是以防万一,若你实在不愿,我也不会就此离开。”
“成成成!”鹤唳无所谓的抬起手,“来吧,再不走他就打饭回来了。”
“无妨。”严青镕真的几刀砍掉了细细的锁链,却并不担心的样子,“我观察过他,虽无完全把握,但若真的遇上,也并非全无一战之力。”
“……”鹤唳的眼睛唰的亮了起来,一获得自由就巴上严青镕,抓的死死的,“真的!?你那么厉害?!你有什么绝技吗?快速好学的!教我呀我可是要为你守护女皇陛下的人呀!”
严青镕连拖带扯的往外走,青筋直跳:“十日。”
“十日十日!时时日都行!嘤嘤嘤!”
第93章 第十天晨
外界的风云诡谲对皇宫似乎毫无影响,像严寒一样被死死的挡在了厚厚的帷幕外。
鹤唳一身轻薄的宫装, 正躲在角落里……系带子。
她太瘦了。
“艾玛……什么世道!”
这儿不乏瘦的宫女, 但是天性爱美的她们早就被席卷全唐的潮流给带胖了,于是宫中标准的衣服基础尺码越来越大, 打底少说L码。
鹤唳只有疯狂健身到肌肉全鼓起的时候才会穿穿L的衣服。
这阵子各种病各种伤,S码都能挑战了, 陡然穿上L,跟没发育的小女孩儿似的。
身后有个人靠近, 鹤唳一笑, 自觉地放手,任身后的人替她用力的系紧了带子, 还要求:“我喜欢蝴蝶结!”
“不能那么随意, 宫有宫规。”系带子的手不停, 又给她环绕了一圈, 打了半天结,“好了, 就这样,以后多吃点就好了。”
“谢谢方姑姑。”鹤唳回头嬉皮笑脸的,“瘦着才有人心疼啊,你瞧我每天都有姐姐匀给我的肉吃。“
“女人心疼有什么用。”大宫女姓方, 让鹤唳叫她方姑姑,“你要有男人心疼,不让你到这来,才好。”
“严青镕要是心疼我, 那陛下可怎么办呀。”
“陛下。”方姑姑往内殿望了一眼,轻笑,“心疼陛下的人多了去了。”
宫女们从内殿门口接过里头递出来的空碗,列队无声的离开,剩下几人静静的站在门口,随时等着里面的传召,偶尔眼神悄悄看向方姑姑,隐隐的带点不忿和委屈。
二张牢牢把控了女帝的饮食起居,纵使上官婉儿求见也没什么用处,太平公主更像是被下了禁足令一样毫无动静,只是听说严青镕还未失宠前又来了第二回 ,没坐一会儿就铁青着脸离开了,可见她的登天之路就此是断绝了。
奏折源源不断的被送进内殿,又隔三差五的被送出来,有些批示过,有些则没有。张柬之和姚崇等在想曾经领着群臣求见,也被张昌宗以皇帝身体不适为由而顶了回去。
不管皇帝是男是女,强闯寝宫都是灭族的大不敬之罪,到底还是让二张给狐假虎威走了。
反而只有方姑姑,能每日带着宫女进去伺候女帝沐浴起居,成了二张外最靠近女帝的人。鹤唳因为实在太脸生,一直都在外殿混吃混喝,由此也发现其实女帝身边压根不缺护卫。
跟她一样在外殿混吃混喝,甚至脸熟到能天天进出内殿的宫女中,至少有两个都是好手,虽然不至于和她对抗,但对付三两个护卫也是洒洒水的。
这让她有一点点不爽,搞什么!一个皇帝身边怎么可能一点护卫力量都没有嘛,所以说严青镕到底只是个平民,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圣父情怀倒是哐当当的能容下这整个天下,才多长时间就为了个八十岁的老女人卖队友了。
渣男!哼唧!祝他在奉宸府被爆菊!
转眼,约定的日子快到了。
鹤唳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也没兴趣,不管发生什么,只要是这个朝代该发生的,那都不该是她该关心的,只不过不管怎么样,在第九天的晚上,她还是申请轮值,打算彻夜留在宫中。
方姑姑虽然不知道她与严青镕的约定,但不知怎么的,平时严于宫规的她却意外的没有说什么,不仅有些心神不定的应承下来,还让鹤唳换下了一个奉药的宫女。
这意味着,在外围混了快十天的鹤唳,终于要在约定的最后一天,见到一墙之隔的女帝大大了。
平静还是笼罩着这一天,清晨,第一碗药刚被送来,宰相张柬之又带着众臣齐聚在门口。
这一次,他们静静的跪在殿外,乌压压一片。
刚下过一场大雪,即使早已有宫人清扫过,地上还是冰寒彻骨,一群糟老头子在外面直挺挺跪着,穿着最正经的朝服,神情严肃紧绷,带着一股即将爆发的隐忍。
“陛下!”张柬之带头呼喊,声音响亮,划破了蒙蒙亮的静晨,“陛下!臣,张柬之!求见陛下!”
穿透了两层宫墙,那声音还是隐隐约约进入了内殿,方姑姑刚带着宫女列队跪在门口奉药,张易之坦然的站在内殿门口,刚接过药,听到声音,不耐的哼了一声:“怎么又来了。”
“大人……”方姑姑低头,极为恭敬的询问着。
“六郎,你来奉药,我去驱走他们。”张易之说着,绕过他们往外走去。
天真的孩子,他还不知道外头啥样子呢,鹤唳跟在后头偷笑。
张昌宗懒洋洋的走过来,伸手要接过方姑姑手里的托盘,还没拿稳,就见张易之急匆匆的走过来,表情凝重:“六郎,与我同去。”
“怎么了。打发不走?”张昌宗表情不耐,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吩咐道:“你们侍奉陛下用药,记住,陛下此时心情不可过激,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是她身边的老人了,自然清楚。”
“奴婢省的。”方姑姑沉着应答,她等二张携手走出去了,才回头看了一眼,道,“金蓉,阿瑞,你们守在门口,其他人随我进去。”
金蓉阿瑞就是鹤唳看到的两个好身手的宫女,闻言头也不抬,直接跪着挪到了门两边,其他宫女随着方姑姑进了内殿,关上了门。
殿内暖如盛夏,却药味浓郁,暮气沉沉,女帝静静的躺在重重薄纱中,毫无动静。
“陛下!”好不容易有了与女帝独处的机会,方姑姑眼眶通红,几乎强忍着眼泪跑过去,一边奉药一边给另一个宫女使眼色,“花芝,给陛下看脉!”
花芝是一直守在门外的医女,但是却从未有履行职责的机会,闻言赶忙从袖中掏出一个极为朴素的手托放在床边,要给女帝请脉。
“不用了。”女帝被托起上半深,喝了一口药,垂着眼摆手,“朕的身体,朕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