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姑娘的目的不是要让男人或马对她产生什么欲望,她挥舞绸巾只想抛出根丝线。抛出的丝线不是情丝,也不是张松年感觉中的无形丝线。那只是绸巾流苏中飘出的一根断丝,很细很短,捆不了谁也勒不死谁。
断丝飘下,正好落在张松年的骑靴上面。
狂拖磨
抛出断丝之后,姑娘从人群中出来,进了近营巷。但人在巷子里没走几步就不见了,而且从此再没出现过。多少年后,当那些妓房的姑娘已经变成了姑奶奶了,她们还会常常堆在一起,再次谈论到这个再没见过的女子。这女子只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就教授她们学会了化妆、招客、床功等多种妓行谋生的必备技艺。所以这一天临荆县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中一件只有妓房的姑娘们知道,那就是洪涯仙姑(洪涯妓,三皇五帝时的妓女,记载中出现最早的妓女,有说法称她为妓行的祖师。宋代高承考证过,清代《蕉轩随录》也有记载)显圣,亲自来教化救度她们。
张松年驱坐骑奔出了百步左右,在经过一个巷口处时闻听到简单几个音的哨笛声。于是奔跑的马匹突然就地打了个滚,张松年一下由骑马变成了被马骑。在被压得憋气晕厥之前,他明显听到自己身体发出的咯嘣声响。至于是身体哪个部位的骨头断裂了,此时的他无法知道也不必知道。
马重新站立了起来,张松年却依旧掉落在地上。唯一与马匹还有关联的只有一只脚,而刚才的断丝正是掉落在这只脚穿着的马靴上。脚依旧塞在马镫里,而且接下来马匹在县城之中狂跑两圈直至力竭倒地,这只脚都未从马镫里脱出。
马匹的奔跑有些像狂欢的舞蹈,因为它的脚步始终和巷口处出现的哨笛声相合。虽然只是简单的几个音,却可以让马匹的舞步反复不停,一直持续到力竭为止。
张松年身上最先掉落的东西是头盔,所以最早狂乱奔跑的马匹在石头路面上拖带磨烂的是头颅。躯体应该还算好,因为有铁甲保护。不少人在那马狂奔的过程中看到火花四溅,看到张松年身上通红一片。这其实是他所穿铁甲长时间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快速摩擦发热造成的现象。这一点不是夸大,是有证据可以证明的,最后好多人都看到张松年喷溅掉落在铁甲上的脑浆和碎肉都被烫熟了。
巷子里的那个姑娘在马匹开始奔跑之后就改换了装束,风尘的衣物包了块石头扔进巷底的井里。这样做和她在妓房姑娘拦街时不出手刺杀张松年出于同样的目的,是不想给那些本来就已经很命苦的女人们再带来灾祸。
当奔马开始跑第二圈的时候,一个已经全然看不出性别的身影出现在北城门外的眺远亭。青衣长袍,身背青色琴囊,头戴遮阳斗张(古代的一种凉帽),就像是一个即将远行的过客。这就是刺杀了张松年的那个姑娘,只是现在已经面目全非,改换成一个面目模糊难记的青衣女子。女子在亭前回头又看了一眼被暮色笼罩住的临荆县城,然后面无表情地直往朝西的山道中走去。
山道上才走出百多步,青衣女子的身形就已然被山上茂枝密叶落下的阴影完全遮掩。再往前走出一段后,山道两边的树木冠叶相接相叠,再看不见一点天色星光,便如同进入了一座高大的弧顶大殿。
就在此时,就在这个位置,那青衣女子惊骇地停住了脚步,并迅速蹲跪下来。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走入了一个鬼魂地界,出现在面前的俨然是地狱的阎王殿!
卜福用铁尺敲了一下水槽的下沿,只需要这一记,他便可以从声音上判断出下面到底有没有藏着些什么。结果告诉他,他之前的判断是正确的。但到了这种地步刺客仍能缩在下面一动不动,要么就是他有着超人的定力想寻机再杀再逃,要么下面就是个蠢货,到现在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
卜福又敲了一下水槽,这次他是敲的上面的沿边,而且加大了力度。要证实的结果刚才已经证实,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让那刺客正确面对自己眼下的境况。缴械而出或勇猛杀出都行,没必要等自己动手掀了水槽被迫显形儿。除非是这个刺客太无赖也太无聊,除非这个刺客此时已经变成一个死人。
又过了一会儿,水槽下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卜福开始有些不耐烦了,难道自己遇到的真是个不上档的刺客?可从刺杀的技巧手法看不该是这样的啊,这刺客就算不是顶尖的人物,那也是少见的好手。
“卜捕头,让我们来掀了水槽。”带着十几个铁甲卫刚刚赶到这里的内防间队正比卜福更加不耐烦。
“还是我来吧,你们动手怕是枉自送命。都退后一点,刺客可杀可逃却很少会被活捕,下面人出来后肯定是会拼命的。”卜福说完后将铁尺一竖,暗括一按,尺头顿时跳出一页锋利狭长的刀刃。
其实这把铁尺原名叫“量骨裁命”,是从“长柄折刀”改良而来,据说是唐代器具铸制大师李四行唯一设计制作的一件兵器。在宋代之后这种武器是以另一个名字出现的,叫“尺头飞花”,北宋邵阳南的《品心客笔》中有过详细记载。明代林泽玉诗作《勇荡寇》中亦有“尺头现飞花,华光落血沙”的诗句,描绘的也是这种尺子。
之所以叫“尺头飞花”,是因为铁尺中暗藏四片刀刃,方向各自不同,可根据需要将其弹出使用。如果使用娴熟,在攻杀格斗过程中突然弹出杀敌,则更加防不胜防,中者不知何故。另外,这几片刀刃可在尺头上旋转,四片皆出,旋转起来就如同我们孩童时玩耍的的花风车一般,只是这花风车却是会瞬间要命的。
卜福铁尺刀刃持在手中,只需一记挥砍便可将水槽劈作两半。但这样做会木碎水溅,反给了刺客趁乱攻逃的机会。卜福是谨慎的人,而且现在的形势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可以不急不缓地做事情。
“卜捕头,要不要得力些的人手帮忙?”站在桥上的顾子敬喊了一句。
卜福没有回头而是摇了摇头,他知道顾子敬所指的是那两个私聘的高手。
“啵”,声音不大,很轻巧的一刀,支撑水槽的一个桩柱根部断了。水槽倾斜了很大一个角度,但水槽下仍是没有动静。卜福都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这刺客不会没藏在这下面吧,可自己敲击试出的声音表明下面的确有东西呀。于是他挥动尺头刀刃,又砍断一根桩柱,水槽的倾斜度更大了。
“有人!在下面呢!”另一侧的兵卒已经看到紧贴在水槽底面上的人。
都这样了还不出来?卜福觉出不对劲了,挥手说声:“掀了吧。”
掀开后,水槽底面上确实有人,也确实是用铁钩细索平平固定在那里的。但事情也真的不对了,因为被固定的人已经是个死人,固定他的那些细索中有一根是直接勒紧了脖子然后用铁钩钩在水槽底板上的。卜福摸了一把死尸的脖颈后作出判断,细索是在瞬间中勒断兵卒颈骨致其死亡的。这速度比刀砍脖子还快,但杀死人之后却不留痕迹,甚至可以利用细索的牵制让死人仍像活人一样站立在那里。
刺客不会勒死自己,那么被勒死的就不会是刺客。有右虎营的兵卒认出死去的那个人,这是和他们一起参与控制三桥大街的伙伴。
兵卒不见了,按理说他们的长官应该很快就能知道。但是这三天做的事情太过混乱,参与的有内防间、右虎营、知州衙门。所以这种情况下长官会以为自己的手下被其他长官直接委派了任务。因为右虎营的兵卒地位相对较低,经常在和其他官家、军家一起办事时,被很随便地差遣和调动。
刺客是在什么情况下杀了那个兵卒的?从他们叙说的情况来看,唯一可以将这兵卒杀死并且藏在水槽下的时机只有在刺杀发生后,兵卒刚涌入三桥大街的那一刻。当时场面虽然混乱,能将一个兵卒在顷刻间杀死且藏在水槽下,那手法真的是让人匪夷所思,但这样一个刺客高手转回来就为杀一个兵卒吗?不会,他肯定还有其他目的,包括二次杀、三次杀,或者是要针对其他什么人和东西。
卜福从开始起,所有的推断没有出一点差错。之所以在水槽下出现了一点意外,那只是比刺客少想了一步。于是他重新将大街上的情形看了一遍,因为这少想的一步提醒了他,自己的查辨之中肯定还有遗漏。大街这一块好像存在着不协调,某个点上似乎少了什么。
街面上现在已经全是被兵卒搅乱的痕迹,但其中异常的细节依旧没有逃过卜福的神眼。然后他又在街两边门对门的乐器店、玉器店里仔细查看了下,这才回来告诉顾子敬:“刺客从桥下荡到树上上岸,并非躲入水槽下,而是以闪电般的手法杀死了发现他异常的兵卒,并且将尸体藏于水槽下。然后他逃进了对面的乐器店里,从店里的一个暗门离开被重重控制的三桥大街。现在那刺客有可能依旧躲在瀖州城里,也可能远远逃出了城外,就算已经四城紧闭了,也根本无法拦住这种高手。”
“对面乐器店有暗门?”顾子敬对这个细节感到奇怪。
“对,是‘常启道’(利用原来的状态设施造设的暗道),把醋精化水灌入墙砖缝中,多次以后就可将一块墙体整体取下当做暗门。从痕迹看这暗门开启有一段时间了,可能是刺客早就留下的退路。”卜福回道。
“不是,我接到的讯息说那刺客两天才到,怎么会早就留下暗门退路的?而且三桥大街外层街巷也布置了官兵、衙役,就算有暗门也走不掉。”
卜福心中咯噔一颤,顾子敬的话提醒了他。刚才他总觉得这一块街面少了点什么,少的不是东西,而是一个人!一个本该坐在乐器店门口,坐在那张双翘云头琴案背后的琴师。
卜福这次是连续几个纵步来到了乐器店的门口,苍眉一挑喝问道:“你们这里少了什么人?如有隐瞒,以隐匿协助刺客罪名当场正法!”
乐器店里的几个人全都咕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说是店里新近请的奏琴先生刺杀案之后便不知去向。他们原以为琴师是外地人,所以被兵卒官爷带走统一安置。后来所有人每天站原位让六扇门的人查辨案情,单单这琴师一直没被带回来。乐器店老板怕这琴师被重点怀疑而连累自己,就一直都没敢问。而乐器店里面那个有暗门的房间正是奏琴先生的。
有两个刺客!谁才是下手之人?而另一个又是为何而来?
遇阎王
卜福走到琴桌前,抚摸了一下桌上的古琴,古琴发出一声流畅却不成调的声音。这是张新琴,但是琴弦下的漆面上却有很新鲜的刮压纹。然后他再从琴桌的位置对照水槽的位置看了下,并且在这两点间的连线上走了两趟。在这两趟里他又找到两道细长的裂痕,是在街面铺石上,裂痕也是很新鲜的。
最后他又在琴桌两边看了下,再仔细查看了桌椅脚的痕迹,随即猛然回头,眼睛沿着乐器店前廊檐往猪肉店、制伞店的方向瞄去。然后他似乎确定了什么,一步迈到店门那一侧的大鼓前面,一掌将那大鼓拍倒。大鼓倒地,却并未像想象中那样轰然作响。因为大鼓朝墙的一面有个切开的大口子,而且有人从这个大口子往鼓里塞了一些东西。
有人扒开大鼓皮面上的口子,那鼓里赫然也有个死人。这死人经辨别之后也是右虎营的兵卒,只是他的身上的军服和所有装备都不见了。这兵卒也是被勒死的,也是瞬间勒断颈骨,不过用的器物却是比杀死水槽下兵卒的还要细,有些像琴弦。鼓里还要一捆衣物,其中有一件外面青蓝色里面淡灰色可正反面换穿的薄棉袍,棉袍裹着的是一双棉帮硬薄底的塌鞋。这衣物应该是桥上那人的,也就是之前已经被曝了相儿的刺客的。
卜福看得懂却想不通了。两个兵卒是一人杀一个。鼓皮面上的口子,切边光滑无索痕,应该是奏琴先生的出手。而穿塌鞋刺客的衣物就藏在这鼓里。从这些迹象看,他们像是搭档,混乱中一个在掩护另一个离开。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刺局设完之后又何必往桥上走而不直接进乐器店呢,那样不是更安全吗?
琴面上的线纹,是受到意外震动之后保持强控琴弦导致的。街面铺石上的两道裂痕,粗细不一,是一种细长武器和一种尖利武器对抗造成的。从这迹象上分析,那穿塌鞋的刺客和奏琴先生在混乱中发生了极短暂的激斗。这样的话刺客和奏琴先生非但不是搭档,而且是相互威胁的对头。刺客转回来就不是为了逃脱也不是为了再杀,而是要对付那个奏琴先生。或者,那奏琴先生已经成为他逃脱、再杀必须清除的最大障碍。
至于这两个人交手的结果是怎样的,卜福看不出。两人是怎么离开的,也只能猜一猜。奏琴先生很有可能是赶在官兵完全控制三桥大街内外街巷之前,从他自己房间的暗门溜走了。而穿塌鞋刺客没来得及,只能换上鼓里那被杀兵卒的衣物混出三桥大街。
想到这里,卜福又看了一眼鼓面,他猛然觉得那切开的口子有些异样。于是赶紧在鼓的旁边蹲下,将那切口边翻起一小块来仔细辨看,然后再提起死去兵卒的脖颈看了下。随即起身大呼一声:“不好!张县令有难!”
青衣女子走入幽暗深邃的山林后,轻吁了一口气。所有事情都按自己的设计完成了,大仇得报,遂了多年心愿,而且也没违指令,终究是在最后时限前完成。就在青衣女子以轻松步子沿山道快速前行时,突然一缕冷风从脸上拂过,让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后脖颈处的毛发立时蓬竖起来。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周围色沉如墨,头顶树冠覆盖如墓穹。寒意不知从何而来,路径不知去往何处,恍惚间黑暗中的一切都在随着冷风摇摆、移动、恍惚。
“风寒且挟腥,是属阴风。”青衣女子做出这个判断的同时,双腿前弓后盘,半蹲半跪,将身形沉下。然后凝气屏息保持住这个姿势,随时准备发力,或左或右或后都可以纵身逃窜。
阴风刮过之后,青衣女子恍然之间发现自己所走的荒简山道已经变成三层二十一阶的登殿道。山道两旁原是杂草荆棘,在青衣女子的眼中却全成了铁架石柱,上面还吊挂着被剥皮割肉、开膛破肚但仍旧半死不活、应死犹活的肢体,场面让人不由地胆战且恶心。往前去,是惨雾淡淡,往后看,是冷烟飘飘。而两边的铁架石柱之间,有许多牛头马面般的暗影在无声地往来。此时,一阵阵的阴寒冷气由两边蔓延而至,并且在青衣女子周围渐渐聚拢。
“阎王殿?剥衣亭寒冰地狱?!”青衣女子在瀖洲城隍庙廊道壁画上见过类似画面,这是二殿阎王楚江王司掌的活大地狱,也叫剥衣亭寒冰地狱,是专门惩处在阳间伤人肢体、杀人害命的凶徒的。“难道自己走错了道路,无意之中闯进了阴曹地府?或者是自己刚刚杀害性命,二殿阎王发指引将自己带入这轮回刑苦的鬼狱之地?”
“不是!这世上无鬼,要有也是比鬼更加奸毒凶残之人!自己应该是走进了一个惑目的布局,这布局里处处都是假象,但假象之后往往掩藏着真正的杀机。”青衣女子瞬间将浑身肌筋紧绷,同时双手十指轻捻一遍,双掌尽量展开,指间空隙放得很大。现在她不仅仅身形依旧保持着逃窜的姿势,而且在逃窜的过程中还可以一击取命。
周围一片寂静,这和平常传说不一样。传说中的地狱应该惨呼声声、哀泣连连,时不时还有施行恶鬼的咆哮。但青衣女子所见的地狱却是无声的,不对!有声音!是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却也是逃不过青衣女子耳朵的声音。她可以听出同一双棉帮硬薄底塌鞋在喧闹的大街上来回走过几趟,可以在二十几匹奔跑过街的战马中辨别出一个骑卒身上些许与众不同的异响,那又怎会听不出寂静山林中距离自己不算太远的两个呼吸声?
青衣女子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但实际上她的血脉肌筋、思维气息已经全部调整到一触即发的状态,严密戒备着传来呼吸声的方向。那个方向可以看到的只有地狱中血腥诡异的情景,根本无法辨别出两个呼吸声是来自那些吊挂着的血腥肢体,还是影影绰绰的牛头马面。
即便这样,青衣女子也没有慌乱。她在等待,很耐心地等待,等待一个她可以利用的机会。
面对危险的对手,自己只有比对手更有耐心才可能获得机会。这机会可以是外来的,也可能是对手缺乏耐心而自己暴露的。
远处的临荆县城里有喧闹声,还有火把在城里城外快速移动。这是张松年被刺之后必然会出现的情景。
青衣女子看不见移动的火把,但她听得到声音,这声音让她目光中闪过一丝慌乱。这慌乱并非害怕临荆城里的兵卒衙役追来,只要神眼卜福还没有回来,就目前临荆县里六扇门的牙子,应该没一个能判断出张松年是被刺还是意外。她的慌乱是因为远处喧闹嘈杂的声音会扰乱到她的听觉,让她无法准确抓住附近那两种极难捕捉的呼吸声响。
就在青衣女子开始慌乱的时候,老天爷帮了她的忙。一阵微风吹过,两片树叶从高高的树顶飘飘摇摇落下。树叶落入青衣人眼前的地狱,就像划开了一张水面般平滑的幕布。于是肢体和牛头马面随着幕布的划开而消失,只余下其中一个残缺肢体的眼睛。青衣女子终于等到了机会,也抓住了机会,所以闪电般出手了,全不顾这地狱才刚刚被撕开了一小块。
那双眼睛在青衣女子攻击的瞬间消失了,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遮住。这倒不是那双鬼眼不忍看到地狱被撕破的情形,而是因为随着青衣女子陡然甩伸的手掌,顿时有十条从各种角度飞过来的线头让鬼眼再不能看。
线头五颜六色,不单飞过来的角度不一样,连飞行的方式也各自不同。有的翻卷而来,有的旋转而来,有的弧线飘来……线头全都连接在青衣女子的手指上,线头的目标全都是那双眼睛,这女子仿佛是要一下给那双眼睛连接上十道绚丽的情丝。
对于被攻击的人而言,面对这样多种方式、多种角度、方向的攻击,直接用器物遮住自己的眼睛,是最小幅度、最快速度、最佳效果的招法。所以不管此时暗处躲藏的到底是人是鬼,至少可以确定他是个高手。
青衣女子一招出手后,随即便准备往后纵出,她是不会在自己不了解和无法掌控的环境下和别人缠斗的。就在此时,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喝止“别动!”,喝止声带给她一种心脏发酥般的震慑,这感觉就好比那天身边的铜钟被突然敲响给她的震撼一样。于是念头一闪间她决定改变自己原有意图,依旧以原来的姿态蹲跪在那里不动。
幸好是改变了主意,幸好是在须臾之间停住了身形。随之而来的感觉很可怕,比阎王殿、寒冰地狱还可怕。青衣女子没法想象自己怎么会蹲跪在这个处处杀机的位置上了,或者说无法想象对手是怎么在自己周围布下如此厉害的杀器的,而且自己周围突然出现的杀器竟然是在自己已经发现异常之后。刚才的喝止是为救自己的命,现在自己身体的每个小动作,都能启动终结自己生命的可怕机栝。
十个线头此时也回转过来,是被挡住那双眼睛的器物挡弹回来的。那器物竟然也是活的一般,虽然不如十根线头多变灵活,但也在不断翻转扇动,感觉有点像一只拍打着的鸟翼。
青衣女子听出来了,那不是鸟翼,而是一本书册。一本正在翻动的书册,一本页数不多但页张轻薄柔韧的书册。但和平常书册不同的是,它的每张册页非绢非竹非纸非皮,而是一片片打制得极为轻薄的钢页。
书页停止了翻动,十个线头也全部收回,仍缠绕在青衣女子的手指上。一攻一守的双方自始至终都没有移动身形,那青衣女子肯定是动不了,而那双眼睛的拥有者好像也不愿意动。
青衣女子眨了几下眼睛之后,她发现刚才的寒冰地狱彻底不见了。自己还是在山道上,还是在树冠覆盖的茂密树林里。另一边的眼睛也仍在原地,而且那书本也没有完全放下,只是低下来两寸,将眼睛露了出来。
“何方高人以魅影困行?”女子发出一声轻叱。
“阎王。”
双落困
听到这回答之后,女子语气缓了一些:“为什么和我过不去?”
“这要问你,你为什么会在此处?有何目的?”阎王的语气也不强硬,好像有着什么顾忌。
“没有目的,击浪后抖翅,以防临荆县内六扇门的牙子咬住。”青衣人所说的击浪、抖翅都是离恨谷的暗语。离恨谷特产一种神奇蜂虫,后又经过离恨谷前辈高人的特意的培育改良。谷里给蜂虫起的名字很奇怪,叫“丈夫红颜”,很少有人知道这名字的真实含义。这种蜂虫的神奇之处不在于尾刺的剧毒,也不在于其速其力可斗杀鸟雀。而是在于它能潜到水里突袭猎物,在于它饥饿之时会食噬同类。离恨谷的行动大都以此蜂虫的特征为暗语隐号。比如“伏波”,代表潜藏;“自食”,是清理门户;“点漪”,是指踩点;“抖翅”,是消除踪迹;“击浪”,就是攻击;“顺流”,是逃跑……
“我师父料到你刺局得手之后不会按‘回恩笺’的授意顺流,而是会先往北抖翅匿踪,然后再转西转南入呼壶里(一处古地名,大概在现在的湖南衡阳县附近)。所以他让我在临荆北门候等你一起走。”
青衣女子的脸微微一红,她没想到自己打的小算盘全在别人的料算之中。看来自己这刚出道的雏鸟真是无法跟那些老雕相提并论。
“既然遇到了那就一起走吧。”青衣女子这话说得有些无奈,而且话里兀自不提自己是被别人困住,只说是遇到。
“这样好,这样你我都不为难。现在你可以让你的朋友将杀器撤了吧。”阎王也松了口气,原来他和女子一样,也是被杀器制住不能动作。
“什么?布杀器的人不是和你一起的吗?!”青衣女子反问一句。
刹那间两个人都惊得魂飞魄散,真有种被打入地狱的感觉。这局收得好啊,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就算鹬蚌不相争,凭自己两个人能斗得过这渔翁吗?到现在别人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布下的杀器都不知道,自己又如何来和这样的对手抗衡?
“啊!完了!双落困,没踩的浮儿了。”阎王发出了一声哀叹。他这话的意思是两个人都被困住,而且没有其他人可以施以援手。
青衣女子勉强转动脖颈,往四周查看,同时以灵敏的听觉仔细搜索。她发现自己真的是全然困在一个无法动弹的境地,仿佛每一块碎石、每一支枝叶都会是杀死自己的武器。只需自己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动作,便可启动机栝让它们来杀死自己。这是个极为厉害的杀器布局,自己没有解开这种布局的本事。
刚才曾听到两种呼吸,一个是阎王的,还有一个肯定就是布这杀器局的高手。脑子里搜索一番,记忆中应该没有这样的呼吸声。可是布这个局困住自己和阎王的目的何在?还有刚才的喝止声,虽然无法听出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但意图却很明确,明显是不要自己受到伤害。
用杀器困住自己但又不想伤害到自己的人不多,不仔细想的话还真找不出一个。或许……或许是他!女子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并且转动的圆形越收越小,最终收在一个点上——那个刺杀顾子敬并且追逼自己的高手!
齐君元是抓住铜钟巨响后的刹那时机跃出了魁星桥的桥栏。
他最初的计划是过了魁星桥,赶到桥那边街头第一家的鞭炮店,用“怀里火”引燃鞭炮,造成第二次混乱,从而甩开铁甲卫逃离三桥大街。但是意外出现的那双杀气逼人的眼睛让他晚了一步,另外,他也没料到会一下涌出那么多封锁三桥大街的官兵和铁甲卫,这突发情况让他已经无法及时到达鞭炮店。所以他临时改变计划,决定重新回到磨玉转轮那里。一个刺客刺杀之后依旧回到原来的位置,这是别人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无法想象便没有可能,没有可能也就没人会认为原来位置上还站着刺客。
于是齐君元立刻左右腿交旋,腰部摆力,由下落改为侧荡,将身形强落在岸边探出水面的柳树上。脚刚沾树,索松钩收,然后衣袍一掀反穿过来,换成了另一种颜色。钻出树枝,沿树干纵身上岸,上来时随手抓了几片嫩绿树叶,在手中搓出些绿汁,往脸上抹了两把,顿显出一脸贫拓菜色。当他再次走到磨玉转轮旁边时,不凑近细看已经根本认不出原来的他来,更何况这街上没什么人还记得他原来的容貌。
这番电光石火般的行动没一个人注意。刚刚是铜钟巨响,接着是户部监行使被刺,街上已然是一片混乱。而魁星桥上试图擒住齐君元的两个持刀铁甲卫则在桥底寻找,然后又到对岸寻找,根本没想过他还会回到上桥之前的位置。
当齐君元走回磨玉转轮旁边时,街面已经极为嘈杂。但嘈杂并不会影响到齐君元对一些细节的观察,站在原来的位置上,眼中所见给他很多提示,让他灵窍突开,悟到了一个关键的突破点。突破点就是为什么在铜钟响起的瞬间,躲在暗处威胁自己的眼睛会突然消失?这是一个反应,一个高手的反应。而高手会做出这种反应,那是因为他距离突然巨响的铜钟很近。另外高手在这种突然出现的巨大声响下,他的表现肯定有别于平常人。
街上已经涌入了大批的兵卒,整个场面变得更加杂乱。齐君元已经走到了玉石店磨玉师父的旁边,那师父竟然以为齐君元是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见涌入大批兵卒,还好心地要拉齐君元一起到店里躲一躲。
齐君元只对磨玉师父微微笑了笑,然后便转身朝向街的另一边,他要从铜钟的附近将威胁自己的眼睛找出来。
只用了一个气息回转全身的时间,齐君元就把思绪整个梳理了一遍。那个极具危险的眼睛之前一直都没有出现,却是在自己将要逃遁之际出现了,并且很肆意地暴露出毒狠、凶杀之意。很明显,这是要阻止自己逃遁。
如果拥有那目光的人没有看出自己所布的杀局,那么阻止自己逃遁的目的应该是想逼迫自己拼死执行刺活,而且他似乎并不在乎最终刺活是否能够成功。如果那人已经看出自己所布的杀局,那么他的意图就是让自己陷落难逃。但这样的话就更加难以理解,自己被抓被杀,似乎对任何人都不存在实际意义。
这人会不会就是向官府透露自己行动的人?凭他用目光盯住自己、震慑自己的凌厉气势,可知此人的道行要发现同一双塌鞋在几个时间走过大街并非难事。可既要自己不放弃刺活,又向官府通风报信,难道就是为了看场刺杀的表演吗?
齐君元的目光落在琴案上,落在琴案上的古琴上。乐器店门口离铜钟很近的就是这琴案。
齐君元记得自己最后是很清楚地听到铜钟袅袅余音的,很纯净的余音,没有丝毫杂响。不但没有杂响,甚至于整条街出现了刹那间的静止,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已凝固。那一刻,只有铜钟的余音久久回荡,不曾被丝毫的异响搅乱。
这种情形似乎是很正常的,但是当齐君元看到这古琴时他知道这种正常必须是建立在一个不寻常的前提上。前提就是此处必须有个心静、气沉、手稳的高手。这高手可以在暗中以绵绵不止的杀气震慑住自己,让自己心不能释,身难轻动。也可以在遭遇到意外惊吓时下意识地回收气势以求自保。但他更可以在回收气势的同时,敛气静心,沉稳出手。这样才能将正在弹奏的琴音稳稳收住,不留丝毫异声去影响铜钟余音。
归结所有条件便很容易地得出结论。所以齐君元接下来盯住了一个人,乐器店门口的奏琴先生。然后脑子里马上闪过又一个结论,奏琴先生可以整天眼观大街,发现同一双塌鞋在几个特定时间段里来回走过,或者他根本就不用眼睛看,只凭琴音的分割归类,就能听出塌鞋走过的声音。向官府告密的也可能就是他!
奏琴先生也正盯视着齐君元,不过眼中少了毒狠、凶杀之气,却多了讶异警戒之意。此时虽然他们两个之间有好多人在来回奔窜,但人群的缝隙依旧可以让他们相互交流目光。当然,这两个人绝不会只满足于目光的交流。身形轻动,袍袖微摆,双方几乎在同时出手。出手的武器都是极为细小隐蔽的,齐君元用的是细索儿系着的一只小钢钩。奏琴先生则更加简单,干脆就是一根细若不见的线头。
两件不像武器的武器在人群的缝隙中碰撞。只有对决双方知道此番碰撞的激烈,而周围那么多人都没有发现这一次会要人命的交锋。齐君元的钩子被逼落在地,落地回收之际,钩子将街面铺石震出一道裂痕。但落败的却不是齐君元,奏琴先生的那根线头也同样被震落在地,也同样将铺石击出一道裂缝。而且在回收的时候线头翻转势头难控,只能顺势甩入墙面和大鼓的夹道里,余劲将巨大的鼓面抽切出一条细长的口子。
双方没有来得及第二次出手,因为大量兵卒也涌进了大街,他们分别都成了兵卒们追逐控制的目标。
奏琴先生显得很怕兵卒,缩着身子往大鼓后面躲,连带着拖扯他的兵卒一起进了大鼓后面的夹道。人似乎没有在夹道中停留,奏琴先生紧接着就从大鼓的另一边出来,但拉扯他的兵卒却再没跟着出来。
齐君元眼见着奏琴先生摆脱兵卒,沿着街边店面前的廊檐快速往步升桥那边走去。经过猪肉铺子时,他随手从案台上拎起两只猪尿泡,然后边走边脱去外衣。除去外衣后,里面是紧身衣物,有水行靠带抹肩拢背,收腰束胸。虽然里面的衣物仍是男性特征,但齐君元已经确定刚刚和自己交手的是个女的。女的可以装扮成男的,如果会弹琴的话,当然还可以装扮成奏琴先生。但不管怎么装扮,女性的身体特征和味道是很难掩饰的,这也是易容术中女易男的最大缺陷。
不管是男是女,齐君元都不想把这个目标给丢掉了。他觉得这个人的出现似乎藏有许多隐情,如果不把其中缘由弄清楚,自己恐怕还会有其他危险。而当他确定那是个女的后他更加不愿舍弃,因为他的第二个任务就是从瀖州带走一个女的,而且是个很会杀人的女的。这两点,那个假扮奏琴先生的女子都符合。
子牙钩
要想追上去,就必须摆脱控制自己的兵卒。所以齐君元也装作很害怕的样子,转身就往磨玉转轮的水槽边躲,并且抱着脑袋蹲在另一侧的槽柱下。兵卒追了过来,弯腰去拽齐君元,却猛然往前一个扑跌。然后只见齐君元抱着脑袋从水槽后面老鼠般逃窜到对面乐器店门口,而那个拽他的兵卒直到卜福砍开水槽时才再次出现。
逃窜到乐器店门口的齐君元也缩到大鼓后面,那夹道里有个兵卒靠着墙直直站着,只是脖颈已断、呼吸全无。此时街上已经全是兵卒,齐君元不要说追上已经到了步升桥边上的女子,就是从大鼓后面出来溜达个三四步都难。而且就算他缩在大鼓背后不出来,用不了多久,他和身边死去的兵卒就会被发现。
这种情况下,能在街上自由行走的只有官家人和兵家人。所以他迅速换下那死去兵卒的衣服装备,将自己的衣物和那死兵卒从鼓面上的口子塞进鼓肚里。然后他从容地大步赶到步升桥那里,可他看到的只有桥下一道微波快速往瀖州西水门的方向流去。
“好招法!好筹算!”齐君元不由地心中暗自感叹。
铁甲卫和官兵都以为齐君元从魁星桥入水了,所以对这里的水面严加搜索。而步升桥下却没一个兵卒专门查管,那女子可以很轻松地由此入水。肉店门口拿的猪尿泡可以用来存气,然后在水下换气,这样不用出水,就可以从这里直接潜到水门。齐君元之前有过了解,瀖洲城就算现在已经闭关,那几道水门却是只下栅不落闸的。因为水门落闸会截流,此时是午时,午时截流,而且是州城水道,在风水上叫断龙,是皇家和官家的大忌。而水栅落下不会截流,却一样可以阻挡水上船只,以及水下潜游的人和大水兽。但是水栅的钢条对于离恨谷的谷生、谷客来说简直形同虚设。只需利用“湿布绞”、“楔扣带”等招法器物,将左右栅条稍拉开一些,然后利用身体和气息的控制,就能从扩大后的栅格中钻过去。
齐君元真的晚了一步,此时兵卒不但围住了三桥大街,而且还有二道防、三道防围住了三桥大街外层的街巷,以防有人从店铺后门、窗户或其他地方溜走。即便是齐君元有身兵卒的行头,要想贸然逃出还是不大容易的。
围堵方式无懈可击,按理说就是只蟑螂都很难逃出。但是那些军营的兵卒却是良莠不齐,从他们身上找些缺口出来倒并非难事。齐君元凭一身行头转到后街,然后只是往房屋顶上的瓦面丢了两块石头。那瓦面上石块的滚动声马上把这些兵卒骗开,让他轻松几步就进入到纵横交错的巷陌之中。
瀖洲城的城墙同样挡不住齐君元,铁钩细索可以很轻松地将他放下去。问题是闭关以后的城墙上布满兵卒,他非但没有可以将自己放下的位置,就是想混上城墙都很是危险。
但齐君元最终还是出了城,而且是随送火貔令的传令校一起出城的。在听到呼唤开城的军校说要去临荆县急调神眼卜福后,他便决定与这队军校同行。因为此时齐君元基本已经确定,自己追踪的那个目标也就是自己这次要带走的人。“露芒笺”上提到过,需要带走的这个女子在临荆县有个私仇要了。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明白了那目标为什么会阻止自己逃遁,一定要逼迫自己做下刺活或造成骚乱。其目的就是要将临荆的大捕头神眼卜福给调出来,这样她才有把握解决自己的私仇。
火貔令是加急必达令,必须送达而且要在最快的时间里。为了防止途中发生意外,除传令校尉外,一般会有六个刺史府弓马快骑相随。这队人马到城门口时还是七个人,出城门的时候却变成了八个。
城门关闭的时候,一个守护城门口垛墙的兵卒在问自己的同伴:“是我眼花看成双影了吗?最后那一匹马上怎么好像骑着两个人,而且像是城门洞里过了下就多出来的。”
“别瞎说!你莫非见到‘贴背鬼’了?(贴背鬼,传说中贴住别人背部不放,摄取生人阳气的鬼)”同伴情愿相信有鬼,也不愿承认多放出去一个人。
而一路快马狂奔的传令军校也根本没发现自己这些人中多出了一个。进临荆城的时候,一个弓马快骑在城门口栽落马下,摔断脖子而死。但收敛其尸体的仵工却觉得这军校应该是死了好几个时辰了。一具尸体竟然一路快马从瀖州来到临荆,这事情却是他不敢想也不敢说的。
齐君元在离城门还有一段路的时候下的马,步行进城时他看到有人在安顿那个被他拗断脖子并且陪他共骑一路的尸体。
进城之后,齐君元很快就在县衙附近再次发现自己追踪的目标。而当他看到青衣女子在巷子里听辨奔马声响,然后往近营巷而去时,便知道这女子已经计划周全,只待实施。
齐君元又出了临荆城,在北门外等着。他知道自己要带走的人肯定会来,不管计划实施成不成功,这女子都会从北门逃离。因为往西是西望河草庐渡,有兵营据守;往东是回头路,说不定还会撞上发现蹊跷及时转回来的神眼卜福。往南是开阔平原、驱马大道,这环境少有掩护,一旦被马队追拿逃遁无路。只有这北面,出城就进山,一旦进山便如同龙归大海鸟入林了。
齐君元还没有等到自己要等的人,却等到一个也是来等人的人。这是个外表朴实、面相秀气的年轻人,衣着装束像是个落拓的书生。但齐君元却感觉得出那人身上挟带的气相很是猥琐,眼神间带着奸魅之光,举手投足有种影子般的恍惚。于是立刻断定,这是个比鬼还像鬼的人。
齐君元偷偷避开那个年轻人,躲在一旁静观此人有何举动。在别人没有觉察的状况下窥探别人在干些什么,其实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这个年轻人果然比鬼还像鬼,他在山道上布下了一个兜儿(刺客行当将在一定范围内布置杀人器具刺杀、猎杀别人的布局叫兜儿,就和兵家的“阵”、计谋家的“局”、机关暗器行当的“坎”意思差不多。兜儿有正兜、反兜、明兜、暗兜、活兜、死兜,等等,困人的兜叫锁兜,杀人的兜叫绞兜。而兜中所设的各种器具则叫爪儿,爪儿的种类就更多了,根据设置和功用特点,可分为见血要命的血爪、将敌活捉的扑爪、伤人半死的叫皮爪,还有毒爪、抖爪、勾爪,等等,作用各不相同。)。
年轻人的这只兜儿是十种“阎王殿道”之一的“剥衣亭”。曾经也有人说这“阎王殿道”属于奇门遁甲,其实不是,它应该还是在器物运用的范畴内,不具备奇门遁甲的玄妙之理。
据说这技法的最早雏形为三国时的“幻相琉璃孔明灯”,这在晋朝东泰人安徵晨的长幅画册《前朝妙器集说》中有过收录。那画册中画了高悬的一盏灯笼,然后从灯笼里照射出大片山水的画面。由于缺失文字史料的记载,如今已无法考证其运用的真实原理。但按画册中简单旁注推测,应该是利用水晶之类的材料将小的画布、画绢折射放大,然后辅助水气、雾气营造的一种虚假环境。
为了知道年轻人最终的意图并将其置于可控制的状态,然后又能保证自己可以把要带走的人带走,所以齐君元契合了“剥皮亭”的伪装在外围又下一个“天地六合”的兜子。这兜子中一共有十二只爪儿,都是先启后击的机栝设置。什么意思?就是在一个范围中,进入时的触动只是启动机栝并不伤人,但到了再要出去时,那些已经被启动的机栝却是会毫不留情的,个个瞬间都变成了血爪。
“天地六合”看似很简单,为天六合、地六合两面六角交叉相对,十二个机栝就布置在十二个角上。但其真正厉害之处却是在这些先启后击的机栝上,机栝名字叫“子牙钩”,是谁发明的已无从考证。不过唐代无名氏诗作《仙力》中有:“……戟放霓光射九斗,难受子牙愿者钩……”,诗中的“子牙愿者钩”就是这子牙钩。子牙钩很小很细,但奇妙之处是能直能弯。其原理是每根钩针都有多个关节设置,而每个关节的制作采用的全是魔弦铁。
在南宋之前还可以从渤海湾外的海礁上找到魔弦铁铁石,烧练后可得魔弦铁,其特点是极具弹性和韧劲。这在《北海志》中有记载:“奇铁,外海礁黑石炼煅,其力如弦。”所以只需用这种魔弦铁外加一个简单的收放装置,便能以强力弹射。
子牙钩上有多个关节,每个关节都是收放装置。所以弯曲之后积聚的弹射力无比强大,弹射激飞的过程中,能够撞石破木,不惧硬甲。子牙钩的布设方法也很方便,只需将细长直钩放在适当的位置上,针尖所指便是射出方向。然后不管走入之人碰到了钩子还是钩子后面的无色犀筋,都能将钩子启动到弯曲状态。而当再次发生触碰时,钩子便弹飞而出,直插或横陷入落兜之人的身体。而钩子后面的无色犀筋,在子牙钩强势弹射力的作用下,可以将飞射过程中的石子、树枝、树叶等物带动飞射,同样能达到杀伤力道。
鬼一样的年轻人看到青衣女子进入了兜子范围了,于是在控制位布设最后的惑目气雾。这时齐君元看清了,年轻人只下了惑目的招数,没有在假象后布爪子,也没有选择最有利的位置准备出手攻击。所以他布设的只是个扑兜,不,连扑兜都算不上,最多才到蒙兜的程度。不过齐君元同时也看出此年轻人虽然外貌朴实,但心里却有些龌龊。对付一个女子偏偏从十个“阎王殿道”里选用个“剥衣亭”,其中不免存有淫亵意味。
青衣女子之前一直都没发现身处的危境,直到齐君元利用连珠声筒将试图纵身逃出的她喝止,她才觉察到自己已经被要命的东西锁定了。这倒不是齐君元的机栝布置得太过隐蔽,而是“剥衣亭”的假象和掩饰给了青衣女子很大误导。
而青衣女子被喝止不能动后,布设“剥衣亭”的年轻人也立刻发现了自己的危险和尴尬。他所处的控制位也在“天地六合”范围内,刚刚在到那位置上布设惑目气雾时,他也启动了子牙钩机栝。所以也一样陷在了自己完全不懂的兜爪之中无法脱身,而且动作稍大,就会像“剥衣亭”上的肢体一样颈断肚穿。
无论误导也好不懂也罢,两个人的表现让齐君元确定这两人虽然身具高超的杀人技艺,但实际的江湖经验却非常欠缺。他们应该都是没有做过几趟刺活的雏蜂,特别是那个青衣女子。
“我知道你是谁了!”这时,青衣女子突然发出一声喊。
第三章 鬼蜮幻相
鬼党人
这一晚的瀖州城终于平静了,三桥大街的兵卒全部撤了。虽然没有抓到要抓的人,但找到不少线索。
刺史府后堂灯火明亮,但宽大的厅堂中只有三个人。厅堂外面倒是人数众多,有站立好位置朝四处警惕观望的带刀护卫,也有来回走动的流动巡哨。刺客没有抓到,意味着危险依然存在。不管在什么地方,哪怕是重兵守护的刺史府,都绝不能掉以轻心。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个无法揣测的对手,一个决意要杀便无可阻挡的对手。
瀖州刺史严士芳已经决定这几天将顾子敬安置在刺史府里。即便城防使万雪鹤多次提出要把顾子敬安置在都督府,这严士芳都咬紧牙没有答应,只是让万雪鹤多派人手到刺史府来加强保护。这是因为刺史府里有个只有他知道的暗室,真要到了万不得已时,他将顾子敬带入那里面应该可以躲过刺客的攻击。
说实话,严士芳和万雪鹤因为顾子敬被刺这件事情已经把所有血本都下了,那万雪鹤甚至将押运税银的快弩队都调进了刺史府。因为顾子敬要是在自己的辖区出了事,那他们两个人的全部身家搭进去都不一定扛得住。
顾子敬的确只是个从五品的户部监行使,但这只是他在瀖州的身份,回到皇城金陵他就完全是另一番情形。在金陵他虽然也不是什么大官员,但没有几个大官不怵他。因为他的真实身份是南唐皇帝元宗李璟的密参之一,也就是外放供职官员嘴中所谓的“鬼党”。他们专门替元宗到各地暗访民情、官情,然后一则奏章便可以罢一方官、要一族命。
不过顾子敬到瀖州城来的目的似乎和以往那些关于民情、官情的任务不一样。首先不是暗访,而是托了一个户部监行使的名头来的。其次他这次承担的职责的确应当是由户部官员来做的,只是有特别的原因,元宗才会派他前来。
顾子敬这次到瀖州要做的事情看似简单,其实极其不简单,几乎是将一个烧红的铁球扔在了他的怀里。
这个任务是从来往船只的装载量和市场交易量来判断现有过境盐税、粮税是否合适、能否提高,提高到何等程度才能迅速增强国力。
利用现有的地理位置,加收出境、过境的盐税、粮税是宰相冯延巳提出的。但提出之后立刻遭到很多官员的反对。本来这事情元宗李璟做个主说行或不行也就算了,偏偏户部侍郎韩熙载当殿与冯延巳辞色俱烈、争辩不下,让元宗左右为难下不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