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后,便换她守他。
落日余晖,夕光残照。
他似一座小山,被她清瘦的身骨背起,两个人却只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我爱你,阿远。
他在她耳边重复说着,倾尽余力…
太阳已沉,霍俞二人迟迟未归,杨如心焦急地在驻地前的入口处张望着,魏眠曦回了趟福家村才归,听了钱老六的消息也正要带人去寻霍俞二人。
才走没几步,路那端就出现了俞眉远的身影。
俞眉远背着霍铮,一步一步,咬牙行来。
霍铮的身体沉冷如冰,无意识的话语已不再响起,除了拂过她脸颊的几丝微弱气息外,俞眉远再也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绝望、恐惧,她仿佛回到十一年母亲死的那夜。
“阿远!”魏眠曦眯了眯眼,第一个掠到她身边。
俞眉远的唇上全是自己咬出的伤口,结着血块,眼眶通红,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她没有理他,只朝着杨如心行去。
杨如心见此情形,哪有不明白的,眼眸也立时红去,飞奔上前。
“杨姐姐,救他!”
见到杨如心,俞眉远方开口。
“好,好。放他下来。”杨如心点着头,泪水不可遏制地流出。没人比她更清楚,银针一旦爆体而出,对霍铮而言就意味着死亡。
“去我帐里吧。”魏眠曦说着,想从她背上扶下霍铮。
俞眉远挥手格开他的手:“我自己来,带路。”
魏眠曦胸中一沉,便不多言,领着几人去了自己帐中。
进了他帐中后,俞眉远才将霍铮放下,转而蹲在他身边,抬头道:“杨姐姐,救他!”
“你们先出去。”杨如心定定神,转头令帐中众人离开,只让俞眉远留下。
魏眠曦站在帐篷口,目色复杂地望了俞眉远一眼,才将帘子放下,将空间留给他们。
…
天色沉去,帐中燃了两只火把,俞眉远还是嫌弃暗。
霍铮的脸在火色中苍白如纸,她只轻轻抚着他冰冷的脸,指尖划过他的唇,一语未发。
杨如心给霍铮施完一套针,汗流浃背地站起,因用神过度,她脚步便有些虚浮。
“杨姐姐,他怎样了?”俞眉远这时才出声。
声音不复清脆,沙哑难当。
杨如心微垂了眼,目光从霍铮身上掠过,轻轻摇了头,泪水却如雨落下。
俞眉远怔了怔,眼泪比痛更快浮出。
“不可能,我不相信…”她轻道,“杨姐姐,他的伤…”
“不是伤,是毒!”杨如心打断她。
“毒”
杨如心坐到霍铮身边,道:“西域奇毒慈悲骨,他四岁的时候就中了,一直靠云谷火潭的罡烈之气控制着。一年半以前,他…毒重回谷,毒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他又拒绝我替他疗毒,也不愿吃药,寒毒早已侵入骨髓。这一次他非要出来,所以我用针封了火潭罡气在他体内压制寒毒,先前你坠崖时他的毒已有发作迹象,今天这一战,将他体内所有银针都尽数爆出,寒毒彻底发作…这里没有火潭,我无计可施…而即使有火潭,依他的情况,也撑不过三个月。”
她的声音幽沉悲伤,有些怨责。
一年半他毒发,今日再毒发,都是因为俞眉远。
俞眉远却已无暇多顾。
“慈悲骨…怎么会是慈悲骨?呵…呵呵…当世奇毒,慈悲为骨!竟然又是慈悲骨!”她握紧了他的手,目中现出沉痛。
“你知道慈悲骨?”杨如心淡道。
“岂止知道…此毒…我和他一样,深受其苦!”俞眉远咬牙切齿。
四岁到二十一岁,整整十七年,他比她熬得更久。
她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杨姐姐,他还能撑多久?”将心思一收,她忽沉声问道。
“撑不了多久,大约…半个月不到。”杨如心说着,掩面低泣。
“半个月?没有别的办法让他再撑下去?”俞眉远蹲到她身前,急道。
“油尽灯枯,若在云谷还有火潭可借,在这里…我也无能为力…”杨如心哽咽开口。
俞眉远如被冰锥刺心,疼痛难耐,她朝前按在了杨如心膝头,仍不死心:“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杨姐姐你再想想!求你了!”
“办法…是还有一个…可是…不能用…”杨如心被她一逼,想起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什么办法,你快说!”
杨如心顿了顿,放下手,看着火光里盛满期待的眼,犹豫开口:“金针…渡穴…”
她搓搓手,才又续道:“找一个内力足够深的人,以金针渡穴之法,将慈悲骨之毒引入这个人的身体,便可解去他体内之毒,保他无虞,然而…如此一来,便是换了一个人替他承受慈悲骨的毒…”
“金针渡穴?”俞眉远重复了一声,伸手按住杨如心的脉门,催动内内,化作暖流,源源不绝地涌入杨如心的体内,杨如心大惊,正要问她,却听她又开口“杨姐姐,你看…我的内力够吗?”
“四娘,你!这不行,医者是救人,断不能为了一个性命,而置另一人于不顾,再说,他绝不会同意用这法子!”杨如心霍地甩开她的手,从霍铮身边站起。
“杨姐姐,慈悲骨有解药,解药在前朝皇陵之中,而皇陵的地图…在我手里。”她说着从颈上扯下一物,“你救他,我们都可以活;你若不救,他便要马上死去。杨姐姐,霍铮若死,我誓不独存!”
听到了吗,霍铮…
若你不在,俞眉远绝不独活。
第150章 求娶
破晓的光刺破厚云,天色将明。秋已深,山间潮湿,夜里的露水从叶上滚进领口,透心的寒。
俞眉远彻夜未眠,帐外的山树才朦朦胧胧现个雾影,她就已掀帘出帐备马。
杨如心被她说服,然而白雪岭上各种药材与工具都匮乏,金针渡穴之法风险太大,杨如心只能带他们到沧州府的慈意斋医馆中再作打算。沧州府与他们原本要去的涂州相邻,这里有慈意斋最大的一家分馆,药材等物相对齐全些,施针的风险也会小许多。
马车赶路速度太慢,俞眉远便令青娆留在马车上,由钱老六、吴涯与徐苏琰护送去沧州,而她和杨如心则驱马以最快的速度先赶去沧州。
计划已定,她就不再多想。
魏眠曦站在营帐口望去,她清瘦的身骨在晨曦间似永不知疲倦。
“阿远,要走?”他走上前去,问道。
俞眉远正给马喂草喂水,闻言头也不抬,只“嗯”了一声。
“殿下怎样了?”他替她拎过一桶水。
她摇头不语,脸色沉得像山雾,不见悲喜。
“阿远,好了吗?”杨如心亦掀帘而出。
见到魏眠曦,她停下脚步不再上前,隔着段距离远远问俞眉远。
“好了。”俞眉远拍拍马背,快步走回。
不多时,魏眠曦就见她将霍铮从帐里背出。
俞眉远背着霍铮飞身上马,以长绳将他缚在了自己背上,杨如心也跃上另一匹马。
“你们去哪?我可以帮你。”魏眠曦一按她手里的马缰,问道。
俞眉远正将霍铮的头靠到自己背,他的身体冷得像块冰,寒意透过她的背传到她心里。
他们没有时间了。
从魏眠曦手里夺回缰绳,她冷漠开口:“不劳烦魏将军,就此别过。”
“阿远…”魏眠曦还待再说,却听她一声轻叱,马儿已向前跃去。
一前一后两匹马,转眼没入山色之中,只余“嘚嘚”蹄飞的声音,在寂静山林里尤其清晰。
魏眠曦目光渐涩。如果可以,他情愿自己是那个将死之人,起码能得她一刻情深。
…
俞眉远背着霍铮日以继夜地赶路,总算在第十日赶至沧州府。
沧州干冷,关外的风沙到城中,满地皆是细密沙土。
霍铮已昏迷十日,除了一息尚余之外,他毫无反应。一到沧州府,杨如心便收罗了数十样药材,准备好药浴,将他浸入其中。
因要承受慈悲骨之毒,杨如心也给俞眉远安排了一大堆的事。涩口的苦药一碗接一碗的喝,每天三次的金针刺穴,她只能偶尔过去看霍铮一眼。
霍铮浸在深褐的药汤中,浴桶之下有特制的火窑,不分日夜地保证药汤温度,霍铮被熏烫得肌肤通红,脸颊泛出赤红色,可俞眉远伸手去摸他时,那脸仍是冰的,就像块终年不化的寒冰。他闭着眼,似睡去般。俞眉远凑近看他,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的模样好得过分。他睫毛长而密,在眼下笼出一小片阴影,鼻子挺拔,唇的棱角弧线完美,分明是张极俊的容颜,可他平日里行事作派总叫人忽略了他的模样,只记得他这个人。
比起容颜,霍铮这人更叫人心动。
杨如心又准备了两日,才将金针渡穴法所有的东西备齐,到第十三日清晨,她才将俞眉远叫到火房中。深秋季节,这火房里生了火龙,拢起炭盆,热得像蒸笼,俞眉远在这里才呆了一会,便已汗湿重衣。
霍铮被人从药汤中扶出,只着素白单衣,平躺在滚热的石板上,石板之下就是火龙。杨如心罩了件青褂,长发齐绾于脑后,正在石板边的方桌上清点着金针等物。
听到俞眉远的脚步声,她头也不回:“阿远,把衣裳除了,只留主腰,躺到他身边。”
“…”俞眉远正俯头看霍铮,闻言一怔。
杨如心拈了根针转头在他身上测试长度,忽见她怔着,不由莞尔:“死都不怕,还怕这些虚礼。放心吧,他看不着你,不过…你们迟早也要…”
她欲言又止,俞眉远脸烧红。
“杨姐姐!”她低嗔一句,心情到底因杨如心的笑话松了些许。
杨如心说过,金针渡穴法的成功率只有六成,俞眉远神情虽如常,心却一直紧绷着。
石板很大,霍铮只占半边,留了另一半给她。她收敛心思将衣裳褪却,缓缓躺到他身侧。手臂不经意间与他的手擦过,她蓦地涨红脸。他虽闭着眼,她还是羞怯。杨如心走到她身边,在她肩头轻轻一按,温热的指尖安抚了她的情绪,她方僵硬地躺下。
“阿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慈悲骨的毒,并不好受,而你所谓的解药,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找不到…”杨如心垂眸最后再劝。她虽爱慕霍铮,却也不愿拿别人的性命来换他的命。
“杨姐姐,我不后悔。”俞眉远不待她说完就打断了她,“即使没有解药,我和他至少还能再相守五年,够了。”
慈悲骨的毒进入俞眉远体内后,如果没有解药,杨如心最多只能保她五年寿命,且这五年之间,她不能再妄动内力,否则会被寒毒侵骨,十分痛苦。这便是常人中慈悲骨与习武之人中慈悲骨最大的区别。常人没有内力,无法抵御慈悲骨的毒,就会像上辈子的她一样,慢慢被侵蚀五感,不再有感觉,所以世人常言这毒以慈悲为骨,是这世上最不痛苦的毒,但习武之人就不同了。
习武之人大多有内力,中毒之后若运功,内力便会自行抵御毒素,一旦两相对冲,寒毒就会变本加厉,到时中毒之人便会痛到极至。为了避免她承受这样的痛苦,杨如心要求她在毒解之前,不得擅动内力。
杨如心知她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言,只是拈了针站在二人身边,自语着:“祖师在上,弟子今日枉顾师训,不遵医道,他朝若有报应,弟子愿一力承担。”
语毕,她低头:“阿远,闭眼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俞眉远只觉得自己像架上被火烤的鱼儿,石板烫得她背心火灼似的疼,她不自觉贴近霍铮,从他身上获取些许冰意。
眉心忽然一刺,杨如心已开始下针,一阵倦怠如潮水涌来,俞眉远眼皮打架,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这觉她睡得极不踏实。
身体似乎被火焰包裹,她烦躁不已,偏四肢如灌沉铅,她动弹不得,火焰似钻入她四肢百骸里不停游移,烧得她焦灼难安。过了许久,突然胸口有道细如针的寒意刺入。她起了阵颤栗,这股寒意入体后似兵戎刀戈闯进,随意绞割心肺,刹时间,四肢百骸都跟着冰冷,先前的热意彻底消失,除了冷,还是冷。
她感觉不到一点温度,宛如坠入冰窟,又似千万把薄刃在身上划过,寒凉入骨,叫她万分怀念起刚才的灼热来。
可…她体内只剩下熟悉的寒意,生命仿佛轮回到过去,枯守的岁月、熬干的年华,岁月辗转,这辈子她赢了自己,却输给天意。
很多故事,从开始到最终,殊途同归。
只是这一次,她甘之如饴罢了。生死度外,她不求长生,只为一刻圆满。
足矣。
…
俞眉远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醒的时候,青娆已在自己床边抹眼泪了。
马车从白雪岭上下来,再到沧州府,最快也要二十天时间。俞眉远算了算,就猜到自己约躺了七日时间。
杨如心说金针渡穴成功了,如今慈悲骨的毒已到了她体内。
除了比往年怕冷些,她毫无异样感觉,杨如心说只要她不施展内力,便与常人一般无二,就像上辈子那样,慈悲骨的毒只会慢慢渗入骨髓,不会带来任何痛苦,除了冷与麻木。
她躺了七日,身体虚着,外面又突然降温,杨如心不让她往外跑,怕着了寒气引发伤寒,牵出慈悲骨之毒,因而她连霍铮都不能去看。霍铮体内寒毒已清,只是中毒多年大损其体,是以毒虽去,他的身体仍未能痊愈,正沉沉睡着,还没醒转,不过杨如心说他已一日好过一日,不出三日也该醒了。俞眉远安了心,去看了他几次,便乖乖呆在自己屋里。
沧州府开始下雨,秋雨一场接着一场,没有停歇,天又冷了一大茬,俞眉远朝手上呵气时,都能看到自己呵出的白雾。
窗外的屋檐上雨水一颗接一颗滴落,敲在水洼里发出清脆的声音,俞眉远动了些童心,趴在窗棱上伸手去接屋檐落雨,看自己的手指掌心挂满雨珠,她双指一弹,便弹出一串水珠。
似乎百玩不腻。
青棱在她身后倒药。
药香弥漫整个房间,其中有她最熟悉的火艾草气息,闻着就让她觉得苦。
一想到从今往后她又要开始与药为伴的日子,俞眉远就头疼。
她好怕苦。
“姑娘,药温了,可以喝了,我给你备了蜜枣。”青娆捧起药碗温柔唤她。
“放着吧,我一会就喝。”俞眉远抖掉手上的雨水,手指蘸了水在窗棂上写起字来。
青娆一听这话就知她老毛病又犯了。
除了施针之前为了霍铮,她愿意乖乖喝药外,这事一过,她又不肯喝药了。
“姑娘!”青娆急了,跺跺脚,想着要是昙欢在就好了。
从前她生病,都是昙欢哄她喝药,昙欢耐性好,心又定,不管俞眉远怎么软磨硬泡,是撒娇还是发脾气,他都不妥协,哪怕耗上一天,他也要叫她把药喝了。
可昙欢不在这里。
“把药给我。”屋门外忽然传来沙哑男人声音,平静温和,像深潭不见底。
俞眉远背一僵,不敢转头。
这声音…霍铮醒了。
“殿…殿下!”青娆既惊又喜,立刻矮身向来人行礼,膝还未弯下就被他扶起。
“给我吧。你先下去,去把东西都收拾了,我们明日就要动身。”霍铮语气很淡,淡到感觉不出情绪。
“动身?”青娆不解,她望了眼俞眉远,她仍不转头。
“是,明日回京。”霍铮从青娆手上取走药碗,又道。
“回京?!”俞眉远和青娆同时出声。
霍铮目光望向窗边,见到俞眉远已转过身来。她瘦了许多,肉盈盈的脸颊小了,脸色极为苍白,毫无血色,可那唇,却抿了血似的红。
这么冷的天,她只穿着件半旧的家常袄裙,愈发显得纤瘦如骨。
他胸中骤然一抽,心疼难遏,还夹杂着狂风般的怒意。
“是,回京,明天就走。”他端着碗朝她走去。
俞眉远靠到窗上,仔细看他。多日不见,她的记忆里还是他沉睡的面容,紧闭的眼、枯白的脸与冰冷的躯体,叫她彻夜难安,每每睡下总又伴着噩梦转眼惊醒。
好在,他终于回来了。
眼前的男人虽然脸还苍白,可唇已不像从前那样染血般鲜艳,血色减退,他的唇和脸一样苍白,像个普通的病人。
“京里出事了?”俞眉远问道。回京回得这么急,莫非京中有变?
“不是。”霍铮已经走到她面前,将药递给她。
俞眉远嫌恶地扭开头:“那为何走得这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