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细细望去,不禁再度出声。

“怎么多了个女子?”

上辈子的《竹林踏马图》里,只画了一人一马,独步江湖,而今这画上怎么添了个女子?

这女子与画里的少年共骑一马,正坐在他胸前,只露出张侧脸,笑靥如花。

为什么她瞧着好眼熟?

俞眉远纳闷。

霍铮耳根发烫。

这小祸害的眼睛每次都贼尖。

他终于抬头望她,却不禁心头一跳。

才几天没见,她怎么又漂亮了?

眼前的少女刚沐浴完毕,头发还是湿的,显得尤黑青,发顶编的垂挂髻软软披下,鬓角的发丝打着卷儿,俏皮极了。

宫里发的襦裙是素净的粉樱色,和她头上的宫花一色,这颜色衬得人娇嫩,却又压不过她唇间朱色,越发让她明媚鲜妍。

霍铮一时竟愣住了。

第100章 蜜糖

五月白兰盛开,昭煜殿后的老白兰树已又长了九岁,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清风一过便满庭花香。桌案角落里供了个湖蓝的琉璃盏,里边盛了清水,几朵白兰漂在水上,温润如玉,煞是动人。霍铮站在桌案后面,穿了身月白的上衣与绛紫的下裳,没披外袍,长发齐束,风仪明秀,恰似那琉璃盏中未放的白兰花,玉色暖人,花形如骨。

不知为何,俞眉远心情忽然愉悦。

这个男人总叫她觉得放松,仿佛呆在他身边是件舒服并且自在的事。

“嘿?”她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发什么愣?”

既然他说了以平辈论交,俞眉远在他面前也不愿拘泥身份。

霍铮回了神,自忖失态,便将目光转开。

“你今天气色看着比上回好多了,脸都有血色了。”俞眉远嘻嘻笑着,绕着他转了一圈。

上回见他时,他一脸的苍白,今天脸色倒红润了些。

“咳。”霍铮将拳置于唇前,轻咳一声。他倒不知道自己脸红了。

“长宁公主呢?她唤我过来何事?”俞眉远见他一直不开口,有些无趣,便想起长宁。

“长宁等你等得不耐烦,在殿上睡着了。”霍铮搁下笔,缓道,“也没什么事。她那个猴脾气,听说你进宫就想找你玩,又嫌别处规矩多,我这里最自在,就邀你过来了。结果你来了,她倒跑了。”

俞眉远“哦”了一声,不以为意,又朝《竹林踏马图》上扫了几眼,霍铮见她注意力一直在画中少女上打转,生怕她一会再问出古怪问题来,便迈步朝亭外走去。

“阿远,过来。”

俞眉远只能放下那画,跟在他身后下了雾华轩。

霍铮带她到了白兰树下。

白兰树下搭着木架子,挂了幔帐,幔帐下头摆着宽大的罗汉榻,榻上铺了翡翠簟子,四周靠了圈大迎枕,榻上还安了张方几。

俞眉远望去,方几之上摆满碟碗茶盏,都拿盖子扣着。

“坐吧。”霍铮招呼她坐在自己对面,一面伸手一一打开碟碗。

青瓷碗碟里装的全是吃的。

剥好的葡萄青翠欲滴,里面的小核都被挑掉,堆在素色的碗里,看着就叫人直冒口水;晶莹的荔枝剔透如凝脂,一打开便甜香扑鼻;去了皮的枇杷,还是用蜜汁浇透,琥珀色泽,十分诱人;杨梅倒没去核,紫红发黑,绒球般讨喜…

俞眉远瞪大了眼。

都是新鲜且稀罕的水果,除此之外,几个碟子里则是些干果点心,全出自宫里御厨之手,松子百合酥、玫瑰凝、猫儿饼,形状漂亮,个头却小,恰好姑娘一口一个,不会沾唇。

霍铮已经摆好茶盏,倒了杯暖茶推到她身前,见她半晌没吱声,不由笑道:“知道你…们今天过来,我特意备下的。长宁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你先吃着,不必等她。”

俞眉远抿唇看了他一眼,觉得他那笑有些调侃人。

上次见他的时候,他就让她吃,这次见了面,怎么还是吃?她在他眼里就这么馋?

不过眼前这一桌子东西,竟然样样都正合她的口味,倒是十分难得。

“给你。”霍铮用银果叉戳了块荔枝肉递给她,“毓秀宫那里人多,饮食侍候必不周全,晚上你就和长宁一起在我这儿用了饭再回去。难得进宫一趟,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俞眉远接了果叉,含进荔枝,顿时满口香甜。

“嗯。”俞眉远爽快点头,她也不想回毓秀宫,对祭舞更没兴趣。

眼眸满足地一眯,她感慨道:“真羡慕长宁,有你这样的兄长疼爱。”

霍铮又挑了颗葡萄给她,眼也不抬地道:“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要喜欢,我也做你兄长。”

他这些心意,本就都是给她的。

“咳。”俞眉远被葡萄酸得皱眉,咳了两声,下意识拒绝,“我不要你做我兄长。”

并非葡萄酸,是荔枝太甜了。

“那你想要什么?”霍铮挑了眉望她。

“我要你…”俞眉远反射性接话,可话说一半她也不知道要接什么,便生生卡住。

于她的回答只剩下三个字——“我要你”。

霍铮给听愣了。

俞眉远反应过来,大窘:“不是,我要你做朋友。”

被他这么直直瞅着,她的热气从脚蔓延到脚。

霍铮低声笑了。

“我做你兄长不好吗?还可以借这身份帮你挑个好婆家。”半晌,他方道。

那笑里,便有些涩意,听不分明。

不知为何,这话让俞眉远心里膈应了一下,满桌的美食似乎忽然失了味道。

她扔下果叉,淡淡道:“晋王殿下真是古道热肠,连这事都要管。”

这口吻,这神态,霍铮知她不高兴了,像小女孩似的发脾气。

“听你这语气,莫非你还嫌弃我做你兄长不成?”霍铮饮了口茶,笑道。

“怎么?难道做朋友,你就不待我好了?非要成兄妹?”俞眉远反问他。

霍铮笑着长叹一声,只道:“好,都好,不管你与我是朋友还是兄妹,我都好生待你,行了吗?”

“稀罕!”俞眉远得了便宜又卖乖,不以为然地拈了颗杨梅送入唇中,忽然来了兴致,压着小几的探过身去,咕哝道,“说起亲事,霍铮,你心里有人了?”

“有什么人?”霍铮一抬眼,就瞧见她唇上沾染的杨梅红汁,心里便想起梅羡山陵墓里事来。

“画里头的姑娘!”俞眉远也不知自己为何对这个问题充满探究,她并非喜欢对儿女情长寻根究底的人,只是这事搁到霍铮身上,她便莫明其妙想要知道。

上辈子《竹林踏马图》中可没有这个少女,画中少年洒脱却寂寥,如今添了个人,凭生一股携手天涯的率性圆满来,让她格外好奇,到底谁家姑娘能成为他画中之人?

“…”霍铮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她还记着那幅画里的人。

“好眼熟,是不是我认识的人?”俞眉远蹙了眉头,在记忆里挖掘着可以对号入座的人。

“别瞎猜!”霍铮忍不住在她额前弹了一下,“长宁来了。”

她再好奇下去,他就快招架不住了。

好在,小救星长宁来了。

长宁在宫里简直就是个翻版的俞眉远。

骄纵霸道又任性妄为。

只不过长宁的霸道里带着天真无邪,乃因帝后二人的宠爱而生,和俞眉远的骄纵霸道却不一样。俞眉远的霸道,说穿了只是虚张声势的保护色,用来唬人的。

不过半日时间,长宁已经带着她把整个昭煜宫上上下下都跑了个遍,这才拉着她回去找霍铮。

“长宁,你没来过这里吗?”俞眉远看着满脸好奇的长宁,不禁奇道。

瞧她这新鲜劲头,倒像是第一次到昭煜宫来。

“你不知道,我二皇兄平时很少呆在宫里,我一年到头和他也见不上几面。难得回宫一次吧,他怪毛病又多,平常昭煜宫是不让人进的,谁的面子都不顶用。就连服侍的人,都是母后硬塞过来,他才勉强留了一个下来。”长宁一边带着她回雾华轩,一边说着话,“这十几年来,他都没一次在宫里呆超过十天,这次从飞凤山回来,他已在宫中呆了十多天时间,我母后不知多高兴。父皇母后宠我,这宫中虽大却没有哪处是我去不得的地方,唯独这里,我还是第一次这么玩耍。要是搁到从前,二皇兄早就嫌我聒噪,把我扔出宫去了!”

“他的脾气…这么怪?我怎么觉得他平易近人?”俞眉远觉得她们两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平易近人?”长宁“扑哧”一笑,望了望雾华轩里的霍铮,压低了嗓音悄声道,“说起来,这回他愿意在宫里呆这么久,还让我进来玩,可都是托了你的福。”

“我的福?”俞眉远纳闷了,这事与她什么关系?

长宁拍了下自己的嘴,神秘兮兮地笑了两声,不肯多说。

两人上了雾华轩的石台上,长宁还待与俞眉远说笑,俞眉远忽拉住她的手。

“嘘。”俞眉远一眼便瞧见霍铮歪在椅上闭了眼,也不知是假寐还是真睡。

昭煜宫安静,没有宫人来来去去,她们在这里边逛着,不拘规矩地说话,霍铮就在这雾华轩里看书。雾华轩四面无遮,他一抬头就能看到俞眉远的身影,远远瞧着那笑颜,心也跟着扬起,书看倦了,他便倚在椅背上闭眼睡了,耳边隐约还有她的笑声。

岁月若能永远这般简单静好,该多美妙。他想要的并不多,无非抬眼时有张笑脸,伸手时能触到温暖,荒年携手,盛世共游,甘苦同享。

长宁瞧见自家兄长居然歪在椅子上睡着,便悄然一笑,扯了俞眉远走到他身边。

俞眉远看到她这笑便知她心里又琢磨起坏心思。

果然,长宁轻轻半蹲,伸手戳戳霍铮的手,霍铮的手从膝上滑落,压在他手下的书卷便跟着滑下,被她眼明手快接住。

“真睡了。”她起身,在俞眉远耳边蚁语一句。

“你想干嘛?”俞眉远瞧他睡得惬意,不舍得叫人打扰他。

长宁翘了半边唇角,贼笑着眨眨眼,从桌上提起一管狼毫笔,蘸了墨汁,往霍铮脸上画去。

俞眉远捂了嘴,不作声,有点小兴奋。

眼瞅着笔尖就要触及他的脸颊,谁料霍铮忽然抬手一拍。

长宁手上那支笔就被他拍飞。

“长!宁!”霍铮咬牙切齿叫了她的名字,仍闭着眼伸手去拿长宁。

长宁早就往后退了半步,倒把身边的俞眉远给暴露到前头。

霍铮没拿到长宁,却拽到了俞眉远的手腕。俞眉远心里一惊,霍铮的手劲颇大,箍住她的手腕之后竟要扭到她背上,她便本能地反击。

“你这丫头!”他才笑喝一声,便察觉不对。

掌中那手并未如他意料中那样容易对付,反而反手攻向他的腕关节,他微感意外,一边站起,一边快速拿了“长宁”的双手,“长宁”却轻巧一闪,躲进他与桌案之前的空间之中,往回抽手。霍铮未妨此招,收势不住,压着她的双手便俯下身去。

“霍铮,是我!”羞恼的声音响起。

霍铮眼已睁。

他看到俞眉远被自己压在了桌案之上。

青丝散覆书案,娇颜酡红,似饮酒染蜜,那唇宛如刚才那碗杨梅拧出的汁水…

媚色无双,让他忘记所有。

始作俑者长宁公主见势不妙,早已溜得不见踪影。

第101章 克制

俞眉远别开头,望着桌角的琉璃盏,避开他的眼眸。

也不是没与他接近过,只不过那时在东平,情势所迫容不得他们多想,可与现在不同。

四周静谧,只有风过花叶的响动,他的气息像满天飘洒的白兰花瓣,似乎要将人掩埋。俞眉远虽不看他,却也知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脑袋里像灌满了糖浆蜂蜜,而身上的温度又随着他灼烫的目光一路攀升,像要将她脑中的糖浆蜂蜜都融成一锅糖水。

他向来洒脱爽朗的温柔都化作一个男人不动声色的霸道,山峦般俯压而去。压制太久的情绪难以克制,他只望着她的唇,缓缓沉下自己的身体,想要将所有的温柔都融入那一点丹色之间。

以一个男人对待一个女人的姿态。

他爱她。

身上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烈,俞眉远难耐地转正了头,目光落入他眼底。视线交望间,她急促的呼吸却陡然一滞,有些迷惘。

他们才认识不过两个月,这是第三次见面,可她对他的靠近竟然毫无抗拒?不管是在东平,还是眼下这暧昧的情况,她都一直放任他的靠近。

俞眉远突然感到恐惧,因为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有那么一点心动。

她曾经爱过一个男人,不管不顾、倾尽所有的爱过,后来她一无所有。

她的爱,从来都炽烈如火,义无反顾。

她怕了自己的爱。

“霍铮!”俞眉远握了握拳,彻底清醒。

她的叫唤并不大声,也还带着一丝迷茫过后的喑哑,却让霍铮心头一震。

“阿远…”他呢喃着她的名字回应,忽发现自己已离她很近很近。

被他握住压在桌上的手挣了挣,让他跟着清醒。

他在做什么?

“对不起。”他沙哑开口,目光里的意乱情迷被生生压下。

滚烫的心顷刻冻结,又冷又痛,渐渐叫人麻木。

他一狠心,松手扭头,从她身前离开,唇堪堪擦过她的发丝。

一步之隔,咫尺天涯。

俞眉远松口气,从桌前站起,用双手捂上自己的脸颊。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转头的瞬间,她在他眼里看到了痛苦。

像一层晦涩灰暗的雾,弥漫了他清澈的眼。

霍铮背过身去,没让她瞧见此刻他脸上狼狈的表情。

脑袋虽已清醒,情绪却未能平复。

“阿远,对不起。”

他再次沉声道歉。

俞眉远拔了拔发,才要开口,霍铮却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霍铮一路疾行进自己的寝殿里,冲到盆架前,将脸埋进龙洗盆中的清水间。

凉意漫过头脸,空气被阻绝,他放空自己的思绪,直至窒息,方才抬了头。

从小到大,际遇与个性使然,他很少对一样东西有过多的执着,活着便是随性而为,并不强求。霍汶说他像个无欲无求的僧人。

如今他方知,无所求,只因没遇着他真想得到的人事物。

可有所求,却又求不得。

他没有选择。

随手扯过手巾,他胡乱拭净脸上水渍,忽又惦记起俞眉远一个人被扔在庭院里,他又转身急冲冲出寝殿寻她。

殿门“咿呀”推开,霍铮差点与门口徘徊的人撞上。